元丰三年。
正月初一。
苏轼离开京师,动身前往黄州。
后来,黄州有位叫潘丙的进士告诉苏轼说,真怪!苏公刚接到任命要来黄州时,黄州人并不知道这一消息。可有位自称神仙下凡的乡野村妇,当时身披茅草与树皮,手拿一根筷子,由两个小童搀扶着她,下降到州中侨民郭氏家中,和人交谈时声音极为洪亮,且很会作诗。
她说,“苏公”马上就要来到这里了,很遗憾,我却来不及见他。
果然,在一个月后,苏轼到达黄州的当天,这位神仙恰好有事事先离去了!
这是苏轼在自己所作的《子姑神记》里的记载,当然,这些传闻在当今都是子虚乌有的东西。我们需要来说一下,苏轼一行在从京师到黄州路上的一些情况。
从京师开封府东南要走水路三百一十里,便到了陈州。
到了陈州,大表哥已经于上年的正月二十日作古,迎接苏轼一行的是文与可四子文务光(字逸民),小文按辈分该叫苏轼表叔的,但同时他又是苏辙的女婿,所以更是亲上加亲。
正月十一,子由从南都(今商丘)来到陈州来与哥哥相见。
“奔驰二百里,径来宽我忧”,当时的南都在陈州东南二百八十里,苏轼罢徐州任赴阙时,曾与子由相会于陈州,如今不到一年,已是物是人非。
看到风尘仆仆的弟弟,苏轼知道子由不放心自己,希望自己今后能够吸取血的教训。“便为齐安民,何必归故丘。”在陈州的相会的短短三天时间里,作为兄长,苏轼还得要作诗宽慰一下自己的弟弟。
苏轼在陈州所作的长诗《子由自南都来陈三日而别》中,在后世毕生研究苏轼的清人王文浩看来,通篇流露出的兄弟之情,“移作他人兄弟不得”。
十四日,苏辙返回南都,他还要回南都收拾一下家当,将要赴筠州任。
小文则带着酒后将要离开的表叔苏轼来到陈州城外的河堤上,“醉行堤上散吾愁”,此时的苏轼尚未从“乌台诗案”的阴影中走出来,所以,二人一边走,一边回忆着文与可的生前往事。
小文还带苏轼看了他父亲的飞白书,看后苏轼很是吃惊。
他说,以前见过表哥的诗歌与散文,后来还见到过他的行书、草书与篆书,认为他的技能就这么多了。谁知,大表哥竟还会写飞白书,而且还写得如此工秀,至今才算是领教了!
正月十八,苏轼一行在蔡州(今驻马店汝南县)道上遇雪。苏轼下马次子由的旧作之韵,当场作雪诗二首。
而后一路向南,过息县时,拜访了自己的老乡,眉山人任伋(字师中),并作诗送之。
任伋,此人从小善学,颇能通其大义,读书不治章句(不求甚解之意)。任伋与其兄任孜,相继举进士中第,知名于当时,眉州人皆敬之,号之“二任”。苏轼的老父亲苏洵在世时,尤其与二人相厚善,因此二人的关系也算是世交了。
特别有缘的是,当苏轼还在凤翔任上,任伋将去赴黄州通判任,当时的苏轼还作诗为其送行。
任伋因为做过息县县令,因其爱民如子,百姓皆敬爱之,遂在此地买田卜居。
宋时,淮河自南阳平氏县东北处,过桐柏山,东过江夏平春县之北,又向东径流至息县之南五里。
“回头梁楚郊,永与中原隔。黄州在何许,想像云梦泽。”所以说,过了息县,苏轼一行就要渡淮了。
关于渡淮诗,除了苏轼,目前还有南宋文天祥的一个版本。只不过,文天祥的过淮,体现的是忠君爱国对的无私感情。
这次赴黄州,苏轼只带了长子苏迈前来,把家眷暂时都留在了南都的子由家里。
到了光、黄二州之间的加禄镇南二十五里的大许店时,见旅店壁上有死于熙宁十年、享年一百三十岁的清戒和尚的诗。苏轼听人说此僧异事甚多,就在其诗后令题了一首以识之。
在光山县,苏轼顺便游览了此地的净居寺。
进入湖北的麻城县境内,在翻越关山春风岭时,苏轼作七绝《梅花》诗两首。
当见到治平年间的县令张毅在道旁曾种植松树上万株,希望长大后能为行人遮风挡雨,但如今已被砍伐的只剩不及十之三四的事情时,苏轼作了一首诗,用来劝诫后人。
有感于这件事,苏轼联想到自己幼年时曾在家乡的东岗上种满了松树,自己还希望自己能“却后五百年,骑鹤还故乡”呢。
在麻城县故县镇,苏轼曾遇到一位奇人,此人本姓卢,为张氏所养,不知其名,人称“张憨子”。
此人阳狂垢污,寒暑不能侵,经常一个人在市井中独来独往,夜间则不知所踪。无冬历夏均着一件单衣,三十年没有换洗过,但一旦走进他,则不觉有一丝的垢秽之气。好多人想见他,还不能如愿。
苏轼试着差人去请他,他却欣然而来。到了之后,站立在原地不说话。问他话,也不应声,让他坐下也充耳不闻。只是上下左右把苏轼的传舍俯仰打量了许久,然后默然而去。
苏轼极为惊骇,甚至觉得他不像凡人。于是,就把他的事迹作首诗寄给了子由来听,子由也觉得奇怪,觉得这个“张憨子”是“道人闭口意全深”。
走到麻城岐亭北二十五里的山上,迎面有一位白马青盖的人迎面而来,走近一看,原来是故人之子陈慥(字季常)。
苏轼在凤翔府任签署判官时,陈慥之父陈公弼任知州。因年轻气盛之时的苏轼与陈公弼素来不和,等到苏轼被贬黄州之时,陈慥就住在岐亭,按常人的思路,陈慥应该与苏轼不会太和谐,结果出人意料,在此后的日子里,二人却是相处甚欢。
如今,在异地他乡遇到骑着白马的老朋友,令苏轼极为温暖。
小陈见到苏轼后,很吃惊地问苏轼怎么会来到这里,苏轼把这几年的经历说了一遍。小陈初听低头不语,继而仰天大笑起来,他拉着苏轼的手,叫苏轼就住在他家。
苏轼到了一看,小陈的家里四壁空空,但是他的妻子儿女以及奴仆婢女都面带悠然自得之情。
他回想起小陈少年时爱好喝酒,喜欢剑术,花钱如粪土一般。他们家在洛阳的豪宅宏伟壮丽,可以与王公贵戚相媲美,河北还有着大量的田产,心里不解如今小陈为何会变成这个模样?
苏轼在陈慥处逗留了五日,陈慥藏有《朱陈村嫁娶图》,苏轼观赏后在图上题了诗,还赠给小陈《临江仙》词。
其时,陈慥在黄冈之北筑有居室,自号静菴居士。
二月初一,苏轼终于抵达了黄州。
按照当时官场的惯例,苏轼给朝廷上了谢表。
在这封谢表里,苏轼没有了往日的激进,只是对朝廷的从轻发落表示了感激涕零之情、哀矜悔艾之意,表示自己今后将会深刻反省、迷途知返云云。
当时的黄州乃齐安郡,属淮南西路,治所在黄冈,下辖三县:黄冈、黄陂、麻城。
其时的黄州州守为陈轼(字君式),苏轼原本不认识陈君式,等到倾盖相交后才发现二人一见如故、颇为相得。
陈轼,临川人,王安石的老乡,以奏补入官。
其时,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时,人皆畏避,独陈君式愿与苏轼交往,且时刻与之忧患共担。
黄州的领导班子成员还有:
淮南路转运副使为李琮,字献甫,江宁人。
淮南西路提点刑狱为李常。
黄州酒税为乐京,荆南人。
黄州法曹为杜传,字孟坚。
苏轼到黄州之后,因苏轼是犯官,不能住在官舍,在陈轼的安排下,暂时寓居在黄州定慧院,随着僧人们一同饮食起居。不过定慧院里有茂林修竹,陂塘亭榭,优雅的环境正好适合苏轼在里面焚香默坐、深自省察。
骤然从江南富庶之地到穷乡僻壤,从一州太守沦为被人看管的犯官,这种打击和心理落差,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而且贬谪生活可能是一场无期徒刑,也就意味着苏轼可能就此再也不被起用。
这样的磨难,苏轼整个人也快崩溃了。于是刚到黄州的很长一段时间,苏轼都把自己关在定慧院的屋子里。
他白天不出门,只有在夜晚才会出去走走。他在思考:自己是如何走到了这一步的?今后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刚到黄州,他就写了一首诗,旷达豪放,据说其中第三四句会让人流口水。
这首诗就是苏轼的《初到黄州》: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
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苏轼用诙谐自嘲的语气书写自己的遭遇,如果你读懂了这首诗,就知道苏轼有多乐观了。
他以自嘲的语气开头,说起自己的一生,都是为口腹生计而奔忙,表面上说自己为谋生糊口而得罪,暗指因言事和作诗而获罪。
这一年,苏轼45岁,此前官职一直比较低微,而今“乌台诗案”过后,仕途受挫,年轻时的抱负,也将化为泡影了。
但在黄州,他见此地被长江三面环绕,这里一定会有鲜美的鱼可吃。黄州多竹,又想到这里的笋子肯定很美味。被贬到黄州,本是悲伤的事情,可苏轼却发现其中的美妙,鱼鲜笋美,倒是自得其乐。
被贬黄州,本是人生大不幸,他却以苦为乐,以祸为福,在扫兴的“员外置”前加了一个“不妨”,在倒霉的“水曹郎”前加了一个“例作”,安之若素,自我调侃。其心胸开阔,个性旷达便跃然纸上。
“员外郎”的意思本来就是正员之外,与自己逐客的身份倒是相匹配,但是,水部是负责水利工程的,好像不太适合诗人的身份。不过,历史上也有不少诗人做过水曹的郎官,这么说来,水曹竟是落魄诗人的专利了。
这里边苏轼的自我调侃,心胸开阔、个性旷达也跃然纸上。
身为“员外”,却没能为国家出力办事,而又要白白花费国家的钱银,自觉实在惭愧。
“压酒囊”也就是工钱,虽然钱不多,可对于一个“无补丝毫事”的人来说,还要费这工资,确实惭愧。
在整首诗中,“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之句,其使人垂涎欲滴的描写历来为人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