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申屠嘉这话,原本还打算嬉皮笑脸,趁机和申屠嘉熟络熟络的刘荣,便也当即沉默了下来。
——与外族和亲,无论放在哪朝哪代,都是极尽屈辱的事。
但对于如今的汉家而言,‘非和亲不能保边墙安稳’,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实际上,早在太祖高皇帝之时,汉家便曾试图一劳永逸,将匈奴这个才刚强盛没多久的外部威胁解决掉。
只是那场平城战役,让轻敌冒进的太祖高皇帝刘邦本人,身陷匈奴单于:挛鞮冒顿亲自设下的白登之围。
就差一点,汉太祖高皇帝刘邦,便险些达成‘即是开国之君,也是亡国之君’的前无古人、大概率后无来者的超凡成就。
也是那场平城战役、那次白登之围,让太祖高皇帝深切的意识到:匈奴人,绝非是汉家咬紧牙槽、勒紧裤腰带,就能在短时间的解决掉的。
自那以后,汉家便逐渐明确了阶段性战略目标:先扫除异姓诸侯割据势力,确保内部安稳——至少是表面安稳;
而后再徐徐图谋,压制、削弱宗亲诸侯,以彻底扫除内部隐患。
在解决内部问题的同时,尽可能休养生息、积蓄力量;
待时机成熟,再全神贯注的解决外部问题,也就是北方的匈奴人。
既然明确了‘先苟发育,最后一波带走’的对外战略方针,和亲,自然也就是水到渠成的选择了。
——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围后,便险些将自己的长女:鲁元公主刘乐嫁去匈奴,最终却被吕太后拼死相阻。
孝惠年间,冒顿单于书辱吕后,吕太后那般脾气,终也只得忍辱负重。
冒顿单于说:我是个孤独的男人,您是个寡居的女人,我们何不各取所需,彼此欢愉,顺带将长城内外合二为一?
吕太后回书:我已经老了,头发花白,皮肤松弛,牙齿都已经脱落,恐怕无法讨得单于的欢心;
与其让我这个老女人去草原侮辱单于,不如送一些年轻貌美的女子,以供单于享乐……
开国皇帝、皇后如此,后来之君,自然也只得延用这个方略,以反复和亲暂且安抚匈奴人,从而换取宝贵的发育时间。
甚至就连先帝,在即位之初忍无可忍,意图和匈奴人决战,却被济北王刘兴居的反叛背刺之后,也只能忍着恶心,继续和匈奴人和亲。
而现在,到了天子启要忍辱负重,嫁女和亲,以求取短暂和平的时候了……
“晁错,大概率是在赌。”
“——赌刘濞授首之前,匈奴人不会收到消息,便是得到消息,也来不及南下侵扰。”
“但老臣不能赌,陛下更不能赌。”
“就算不能确保匈奴人不会南下,也至少要做些什么,来降低匈奴人横插一脚的概率。”
“只是陛下那边……”
说着,申屠嘉不由又是一阵唏嘘感叹,显然是对天子启的急切而感到苦恼。
——天子启深怕吴王刘濞会起兵,给死去的吴王太子报仇,所以想要先下手为强,这当然可以理解。
早日逼反刘濞,以免刘濞积蓄更多的力量,这個道理也同样说得通。
但匈奴人那边,需要时间……
抛开其他方面不谈,单就是和亲,也同样需要时间……
“如果以‘匈奴人会南下’为先决条件,那这藩,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削的。”
“别说两线开战,同时应对外蛮匈奴和内贼刘濞了——哪怕是以举国之力,全神贯注的对付匈奴人,我汉家也很难讨得便宜。”
“打到最后,很可能是匈奴人浪费了时间,我汉家糜烂了边墙。”
“为了战后重建,又要把先帝积攒二十多年的家底,全砸进糜烂的边墙……”
说到这里,申屠嘉总算是折过身,侧对着已经小心站起身,扶着亭柱沉思的刘荣。
“这,就是我为何会请求陛下,将公子借我三日。”
“——这些事,我无法告诉陛下。”
“陛下,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已经被吴王刘濞乱了心神。”
“如果把这些话告诉陛下,陛下最终,很可能会做出和晁错一样的选择:赌匈奴人不会南下……”
言罢,申屠嘉再一阵唉声叹气,又沉默良久。
终于,似是下定什么决心般,折身正对向刘荣,庄重无比的拱起手。
“若非公子以身犯险,我根本不会有今天这个机会,让陛下稍听取我的意见。”
“陛下的心思,公子看的很透——至少比我这老顽固要透彻。”
“所以,想要请公子不吝赐教:要如何,才能让陛下冷静下来,先解决匈奴人可能趁火打劫的隐患,而后再考虑削藩?”
“究竟如何,才能让陛下——让曾经那个无比冷静,甚至堪称‘冷酷’的陛下,重新出现在宣室殿内的御榻之上?”
言辞诚恳地发出此问,申屠嘉甚至不顾双方的身份、地位差距,当即便要长身而拜。
这却苦了刘荣——屁股都被打烂了,也只能忍痛上前两步,赶在申屠嘉弓腰之前,将这位老丞相扶起。
话说一箩筐,实则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的事,刘荣便已经扶起申屠嘉,旋即龇牙咧嘴捏起后身的衣袍,小心翼翼的轻摇起来。
总算是让那刺痛缓解了些,方面色惨白的擦去额角冷汗;
抿紧嘴唇,又低头思虑良久,才试探着开口道:“故安侯方才说,除了和亲之外,最好还要让匈奴人‘有点事做’,才能尽可能保证刘濞举兵之后,匈奴人不会南下。”
“那若是匈奴人本身就‘有事’要做,根本就无暇南下……”
此言一出,申屠嘉瞳孔陡然一缩,眨眼的功夫,脑海中便闪过无数种可能!
片刻之后,冷静下来的申屠嘉又摇摇头:“如果真的是这样,自是再好不过。”
“但即便果真如此,也至少要和草原的长安侯、韩王信后人取得联系,确认消息的真实性。”
“只是草原远长安数千、上万里,一来一回,再加上传递消息、确认消息……”
“——唉~”
“陛下,不会给老臣这么多时间的……”
言罢,申屠嘉也好似是终于认命,不再寄希望于刘荣能提出什么有效的建议,便又折身望向北方。
而在申屠嘉身后,皇长子刘荣一手扶着亭柱,一手捏着衣袍后摆——一边龇牙咧嘴的给后背扇着风,一边也纠结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终还是暗下咬咬牙。
“如果我说,我有一些……”
“呃,不足为外人道的手段,已经得到了匈奴人未来几年,都会‘很忙’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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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
“故安侯别这么看我,我、我也就是随口一说……”
“不是,我又不是怪物,为何这般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