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东宫墙外,尚冠里,故安侯府。
虽说是‘闭门思过’,但终归是开国元勋、柱国老臣,又有先太宗皇帝‘将相不辱’的规矩摆着,申屠嘉也并未被过分为难。
只是由禁卫‘押送’,或者说是护送到侯府,申屠嘉便一如往常,径直进了自己的书房。
一同被送到侯府的,自也有再度挨了板子的皇长子刘荣。
只是不同于申屠嘉愤愤不平、龙行虎步——刘荣是半趴着,被人抬进故安侯府的。
如此剧变,自是在长安城激起了惊涛骇浪,就连东宫窦太后都坐不住,派人去未央宫打听情况。
得知挨板子的,只有‘妄议国政’的皇长子刘荣,申屠嘉只是被勒令闭门思过,窦太后这才稍安下心。
敷衍的交代几声‘别太过’‘给老臣留够体面’,便也没再多过问此事。
而在未央宫内,听闻刘荣遭遇如此变故,玄冥二少当即就坐不住,拉着新入伙的四弟刘余,便飞奔来到故安侯府之外。
看着紧闭的侯府大门,兄弟三人面上,却是如出一辙的焦急之色。
“大哥怎这般冲动?”
“杖责八十!”
“那可是八十!!”
“便是没被打死,身上也没剩几块好皮了吧?”
要说这兄弟三人,平日里最老成稳重的,当属老二刘德。
——毕竟年纪稍长些,又沾了书卷气,总归是能沉得住气的。
只是今日,听说自家大哥遭遇如此大变,便是向来沉稳的刘德,显然也已经无法淡定了。
老二尚且如此,一向喜形于色的老三,以及才刚入伙没多久的老四,那就更别提了。
若非有刘德这个主心骨,这兄弟俩指不定慌成什么样,又会做出怎样的傻事。
就这么满怀忐忑的站在侯府外,等了起码有两炷香的功夫,侯府正大门旁的小门,才终于若有似无的开了个缝隙。
兄弟三人赶忙上前,便见缝隙内,透出门房那讳莫如深的小半张脸。
“可是皇次子:公子德当面?”
被门房点名,刘德自当仁不让的走上前去,一手轻轻扶着小门,另只一手不着痕迹的递出去一枚金饼。
“正是在下!”
“不知可是大兄有什么话,托公代为转呈?”
说话得功夫,那金饼已经不知何时,被刘德塞进了门房的衣袖深处;
便见那门房面不改色的拱起手,顺势将那枚金饼抖进衣袍内。
“皇长子触怒圣驾,受杖刑,不便行走。”
“便交代小的转告公子:自即日起,凤凰殿闭门谢客;”
“公子德、淤,当恪守本分,谨言慎行……”
一听门房这话,刘德面色当即一紧,握着小门的手也更紧了些。
“不知大兄……”
不料刘德话音未落,那门房便讳莫如深的摇摇头,一副‘无可奉告’的架势。
见此,刘德纵是万般担忧,也只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看了看身侧的刘淤、刘余两个弟弟,又皱眉思虑片刻,方借着拱手道谢的功夫,再递出去一枚金饼。
“大兄行走不便,在侯府这些时日,便劳烦公多多照料了。”
“另外,还要劳烦公转告大兄:凤凰殿一切安好,大兄勿忧……”
感受到刘德几近祈求的卑微姿态,那门房也免不得一阵动容。
暗下稍一纠结,又折身看了看身后,确定自己的话不会被旁人听去,这才压低声线,再道:“皇长子还有一句话,是单独说给公子德的……”
门房此言一出,一旁的刘淤、刘余二人当即倒退三五步,故作云淡风轻的环顾起四周,为正在交谈的刘德和门房二人放起了风。
便见那门房深吸一口气,旋即在刘德期翼的目光注视下,飞快的吐出一句话;
不等刘德反应过来,又极为迅速关上门,逃也似的回了侯府内。
而在门外,看着眼前紧闭的大门,皇次子刘德面带担忧之余,也不由得一阵摇头苦笑。
“凤凰殿闭门谢客,栗夫人勿知此事……”
“——唉~~~”
“遭此大难,大哥最担心的,竟仍旧是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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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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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
“还、还请稍轻些……”
侯府内,书房。
说是书房,其实也就是个三丈长宽,四面透风的巨大凉亭,被两层木板封了顶;
除了进出凉亭的入口,其他方向都被半人高的竹简,以及凉亭正中央的案几所占据。
如今又多了个倒趴在地的刘荣,以及为刘荣遮羞的几面矮屏风,本就不宽敞的凉亭,顿时就变得有些拥挤了起来。
见刘荣一阵嘶哈不断,那老仆自一阵忍俊不禁,只得稍放慢上药的速度。
而在二人不远处,申屠嘉却是已经跪坐于案前,铺开一卷空白竹简,皱眉思虑起来。
“还以为父皇这八十杖,只是说说而已的……”
“嘶!!!”
“劳烦!轻一些!”
话才刚出口,后腰、后股处再度传来一阵刺痛,顿时让刘荣额头再冒出一层冷汗,被秋冬之际的凉风一吹,又忍不住打了個寒颤。
耳边传来刘荣的叫苦声,申屠嘉却并没有将目光从面前竹简上移开,仍旧将手中的笔悬在半空。
“如果是真打,就公子这副娇生惯养的身子骨,又何需八十杖?”
“怕是三五十杖,公子便要一命呜呼?”
“——只是这场戏,终归是唱给太后看的,总归不能假的太离谱。”
“皮开肉绽,剧痛难忍,同时又不伤根基、不落病根——这已然是陛下网开一面。”
“再者,公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和老臣扯上关联,这八十杖,也未必不是陛下在敲打公子……”
头也不抬的道出这句话,申屠嘉便稍一摆手,将那老仆遣退。
而在那一圈矮屏风中央,本就只是想借此和申屠嘉搭上话的刘荣,见申屠嘉愿意搭理自己,自也是当即顺杆往上爬。
“若非故安侯要小子陪同左右,便是父皇有心敲打,当也不至如此地步?”
却见申屠嘉闻言,只毫不在意的摇了摇头,并未对刘荣这一问做出解答;
见此,刘荣便也没在这个话题多做停留,只自然地将话题引入正轨。
“故安侯,打算怎么写这封奏疏?”
“——我这板子也挨了,人也来侯府了;
故安侯总不会是为了看我笑话,才那般请求父皇的?”
“既然需要我这个皇长子,来告诉故安侯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故安侯何不直言:究竟是什么话,让故安侯如此迟疑?”
听闻刘荣此言,申屠嘉仍是那副悬笔于半空,迟迟无法落笔的姿势;
良久,方唉声叹气的将笔放下,站起身,走在凉亭的北侧,负手遥望向北方。
“匈奴。”
“要想确保刘濞起兵之后,匈奴人不横插一脚,以致北墙糜烂,我汉家,恐怕又要和匈奴人和亲了……”
“——甚至单是和亲,都还远远不够。”
“若是可能,还要联络草原上的长安侯卢他之,以及韩王信的后代,看能不能打探到匈奴内部的消息。”
“如果恰逢匈奴内部不稳,那自是最好;”
“即便不是,也得无所不用其极的,在草原上闹出一些动静出来,让匈奴人自顾不暇。”
·
“只是这些事,需要时间。”
“无论是和韩王信、长安侯的后代取得联系,还是给匈奴人‘找点事做’,都需要时间。”
“而眼下,陛下最缺的——或者说最不愿意给老臣的,也恰恰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