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的作壁上观丝毫没有影响到秦国征伐的决心,或许甘茂从一开始就没有奢望过能让赵国出兵助秦。只要不出兵助韩,便是最好的结果。
赵国对于秦国只能算是锦上添花,于局势并无大碍,但对韩国而言失之则如断臂。
看来秦国这次是抱着必取宜阳的决心了。
宜阳境内有着韩国最大的铁矿山,并且是韩国最重要的手工业聚集地、赋税来源地之一,地位仅次于都城新郑。
韩国失了宜阳恐怕比赵国失了晋阳还难受,而秦国若得了宜阳,便相当于在关东插丨进了一颗钉子,对六国总是不利的。
赵章心下暗慎,嘴上却问道:“近日可有博学者来邯郸?”
庞煖和赵奢对视了一眼,后者揖道:“臣在馆驿停居了两日,以臣观之,列家学子虽众,然诵论之法却不合方今时势,多是些以古讽今、以弱谏强的空话,是以臣觉得,空谈之辈不足以为用。”
赵章对此不置可否。君父颁布求贤令,欲仿先贤揽收天下英才,他从一开始就觉得多少有点不切实际。
能保证本国的人才不外流便是最好的结果,想靠所谓的变法来革除赵国的旧弊,就算商君在世恐怕也做不到。
以赵章后世的眼光来看,赵国现有的政治制度其实就已经非常契合于这个时代。赵国和秦国,或者说整个三晋和秦国,两者在政治制度上并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别。
当年商君入秦,所推行的变法其实就是仿效于三晋。只不过又结合了秦国自身的弊端,为秦人量身定制的一套律法。但总体的纲令还是效仿于三晋的集权制。
若非得说两者的区别,那便是彼此之间贯彻力度和执行方式不同。
至于秦国变法后,为什么崛起的那么快,赵章觉得主要还是两点:其一秦国在孝公以前可太落后了,那就是纯纯的奴隶制社会,当时的秦国命脉完全是由国内的贵族集团所把控,小农经济不振,自耕农約等于零,国家综合力量分散,贵族为了利益各自为战,民间私斗更胜于公战。
而秦律在严法的同时,废除贵族阶层世系的特权,强行把公有转变为私有,最后再把私有收为国有,将力量集中于君权,相当于在短短数年的时间强行将一个奴隶制国家转为封建制;
其二那就是地缘政治了,秦国的底子好,独拥关中,进可攻退可守,只要自己不去作死,认个怂,他国也不会愿意去死磕,如此就对变法提供了一个相对封闭、安逸的环境。
但归根结底,秦国的变法是符合了当时时势的,若是晚上個十来年或者放在如今,也不定能成。
而现在君父想效仿孝公变法,那就更困难了,虽说赵国当今的境况和当年的秦国也差不多,内有宗贵掣肘,外有群狼环伺,但赵国的地缘却比之秦国更加复杂。
赵国可没有秦地那样优渥的条件。
其次赵国的现政已经到了变无可变的地步。
这个时代的统治者大多数都是非常务实的,你的政策好用我就拿来用,因此列国制度相效,积弊的往往不是政治举措,而是越来越臃肿的食利阶层。
百年前赵国先君率先变法、废除井田得以强国,然而百年后、时间兜兜转转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现在想革除旧弊,就不能再效仿昔日的秦国用猛药。
不然大病未痊愈,身体便先撑不住、遭受反噬而崩溃了。
若思出路,赵国还得重新走出一条独属于自己的路才行。
所以呢?这是赵章都能想明白的事,那些深谙此道的君父难道看不清?
既然能看清,那又为何大费周章的搞出一个什么求贤令?
赵章有些不解,但不妨碍他猜测。
或许都是幌子?那对中山用兵是否也是试探呢……
想到这,赵章开始有些坐不住了。
赵章缓缓起身,快步移到里间墙壁上横挂着的那副堪舆图前。
庞煖和赵奢两人有些不明就里,但也纷纷起身跟在他身后。
房间往里走便稍显昏暗,屋内此刻并没有值守的仆从,赵章随手拿起几案上的一柄烛台,将光亮向前引去。
整幅巨图用帛丝绘制,长宽约丈余,上面勾勒着以周室洛邑为中心的华夏四方图。其中赵国境内的城镇与山川河流和与之接壤的边境位置用朱笔勾勒着、最为详细。
赵章的双目盯着地图,借着微弱的烛光来回扫视,然而看的越详细他的心便愈发的沉重。
“邯郸至尉文(张家口蔚县)大约需要几日的路程?”尉文是君父在代郡设置的郡治所在。
赵章转过身,向两人问道。
赵奢愣在原地,他从来都没去过代地,自然无法回答。
而一直缄默不言的庞煖这时拱手揖道:“仆幼年时曾随家祖出游于代,不过,彼时仆是随家祖出雁门一路向北而行,至草原及归,时遇大雨,困途数日,行途共六十七日整。”说罢,又补充了一句:“邯郸至尉文与仆行途距离仿若,至多不差百里。”
六十七日啊,这是何等的夸张,就算这个时代出行工具再落后,但两城同属一国,直线距离至多不过千余里,放后世连省都没出。
赵章没去过代地,记忆中都是在邯郸附近兜兜转转,他当然也可以叫个人佐证,但他觉得没有必要。
或许庞煖所言的就是实际的情况,也是赵国疲弱多年的根本原因。
若以国土面积而论,赵国无疑是个大国,虽不及秦、楚。但北接草原、西饮大河,据地亦足有数千里。
然赵国腹地多山、少水,道路交通却是极为不便,中部的太行山又阻断了东、西。最重要的还是太行八陉中最重要且道路最通达的井陉,现为中山国所据!
这也就造成了赵国自打迁都邯郸以来,国内所实行的基本为三元政治。
太行山东部地区以晋阳为中心,分设上党、晋阳两郡以扼守于河东;北边的代地在成候之前除了名义上部属于赵国、基本上等同于一块飞地,代地也是自肃候晚年和君父即位以来才再度、强制的沟通了有无,在君父即位的第五年才以铁腕手段设立的代郡。
但也仅限于此了,大部分的地区依然不能由邯郸所在的中央直接操控。
甚至在赵国代地、晋阳、邯郸,三个地区所使用的货币规制都不同,因为在赵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河东和代地的贵族是有铸币的权限的。
如此种种,也就导致了赵国对外的战争中始终无法集中国力,时败多胜少。
想明白了此处,赵章也恍然大悟。
这自古以来历史的本质,基本上都在地理上。先辈所留下的问题,只能靠后世子孙流血去解决了。
中山!盯着地图上那横亘在赵国土地中央的庞然大物,他突然有点理解于君父,为何对此间念念不忘。
因为那是赵国重新崛起的关键所在啊。
然而这些都不是赵章现在所能干预的!他的目光不时转向秦地,咸阳!魏地,大梁、楚地,郢都、洛邑、新郑、陶邑、临淄,最终又转回了北方,最终停留在了燕地,蓟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