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跳动的烛光,挣扎却又摆脱不得。乱世搅弄着人心,谁多旧有的秩序早已崩溃,但维持国家统治的人伦孝道却无论何时都无法湮灭。
赵章所居住的太子宫坐落于王城的东北角,没有脱离北宫的范围,面积虽然不大,但胜在里面有着一套独立的运作体系。其距离宫城的中枢也并不远,出了太子宫的院门,走过几道廊台、穿过几处内墙,便在值房宫人的引领下迈步朝着赵王寝宫行去。
方一进得屋内一股异常浓郁的香气便扑面而来,馨香缭绕,低头忙碌的宫人们脚套薄袜步伐匆匆,远处不时有琴声传来、委婉而悠扬。
赵王所居住的寝殿比他的太子宫规模大的多,因为这里不仅仅是赵王的起居之地,更是其日常的办公之所。
在赵国除非是商议重大国策、或者是接见外邦使臣,除此之外绝大多数的政治决断都是在这里,而大朝的频率并不高。
赵章跟着宫人绕过前室的两处轻纱帷幕,带路的的宦者便不再向前。他也跟着停下脚步、理了理身上的衣冠,这才走了进去。
内殿中,赵王正跪坐在上首的筵席上、手中似是正在翻着一叠简牍,而身侧还坐着一个着深红曲裾宫衣的少女、素手正轻抚着手中的古琴。
琴声潺潺、沁人心脾。
待一曲弹罢,赵章方双目下垂、恭敬地对着二人稽首道:“儿臣给父王、母后,请早了。”
赵王放下手中的简牍说了一句:“安早。”而身侧的少女也跟着眉眼含笑附和道:“太子安早。”
看着眼前这稍微诡异的一幕,赵章心下虽有不适,却也早已习惯了。
他老老实实的坐在下首,等候着君父的日常训问。
“寡人曾闻,武王问太公曰:‘攻伐之道奈何?’太公曰:‘势因敌之动,变生于两阵之间,奇正发于无穷之源。故至事不语,用兵不言。且事之至者,其言不是听也。’而其后若何?”
“兵之用者,其状不定见也。倏而往,忽而来,能独专不制者,兵也。”
赵章认真地回应着君父的考教,心思却不由自主地跑到一侧的少女身上。
倒也不全是因为对方的容貌,更在于其身份。
少女容貌清怜、身形绰约,单以样貌年纪来看似乎与赵章仿若。
然而此女却是实实在在的一国主母,孟姚。
此女入宫方三年便得使君父宠爱而立以后位,虽然这背后少不了国策变化所带来的政治影响,但其女本身,想来也不全尽如她的相貌一般、柔弱可欺。
如今赵章的太子之位看似地位稳固,但政治地位却是在隐日下降,母亲薨逝后,不少朝中的大臣已是暗中改换门庭。
其中大多数该是受到了孟姚和其背后家族的影响。
自己在朝中人微言轻,君父百年之后,难道孟姚不想让自己的亲生儿子承继大位吗?
宗室夺权,这似乎是赵国的老传统。
君父若在那时再突然犯了糊涂,自己的生死又岂能由己?
甚至国家也会因此陷入无尽的动乱之中。
这一切并不是赵章的臆想,而是大概率会发生的。但是破局的关键却不在他的身上,而是在君父身上。
君父昨日采纳了肥义所提出的外交方针,想来自然是不打算参与这轮中原的混战。而君父的心思赵章也是隐隐有所猜想。
必然是心腹之疾,中山。
现在赵章在赵国已经没有借势的可行性,而愈发颓弱的母国(韩国)也无法为他助力。
若想加大自身的筹码只能向别国寻求自己新的政治盟友,亦或者是通过外部的压力、也就是战争来激化国内的矛盾,以此寻求破局的关键。
记得年初赵国在九门(石家庄藁城西北)修筑野台,君父曾亲自登高以观中山,同时还向中山派遣了大量的间谍。
中山先王姬厝去年薨毕,幼主初立,其国内宗亲大多亲赵、惧赵,中山国人更是厌战之心甚浓。
这次秦、韩争利又牵扯到了齐、楚两国的注意力。
值此之际,似乎已经到了赵国拔除掉中山这个腹心肿瘤的最佳时机。
果然,在君父考教完赵章的功课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让他谢安,而是将几案上的一张帛书递给了赵章。
“这是李疵昨日呈交的中山见闻,章儿看看,以为何意。”
“喏。”赵章赶忙起身接过。
若是一般的记事和奏章、工臣多是用简牍(竹简)呈阅,而帛书非紧要的机密文件所不用。如此想来上面记录的该是中山国的重要谍报了。
赵章如是想着,目光也不由瞄向君父。
只见那张与自己样貌仿若的脸上此刻正流露着几分笑意看着自己、笑容中透着淡然和从容,鬓角间夹杂的几缕白发、上扬的眉宇间挤压出了几道皱纹。或许只有那不经意间所透露出的无尽威严,才能让人意识到眼前这个看似和蔼可亲的中年男人、其实是一个杀伐果断的大国之主吧。
帛书约三寸方圆、摊开来上面浮现着密密麻麻的赵国文字、其上记录着中山国自下而上的生活面貌。
全文可大概分为两段:上半段着重描写的是中山国底层的民生、商业和手工业,其中不乏奴隶、小农此类的无产阶级体,叙述的也多是无产和小资、地主(中产)之间的矛盾。
随后又简单地叙述了一番中山国上层社会的政治体系、生活日常,虽然其中多以日常习作为主的琐事。但内容之详细不禁让人暗暗咂舌。
而文中着重的重复了两点,其一为中山国各个阶层尽皆效仿中原诸国,以华夏自居、以华服尚美,不仅仅抛弃了其戎狄先辈的游猎习俗,更是以此为恶耻;
其二便是中山国贵族阶层的贵儒风习,以宗室、卿臣为首的儒家典范渐渐被奉为正硕,以儒为尊,专好儒学。
为此,李疵在帛书上还写下了他在中山都城亲眼所看到了一件事,上面记录到‘中山之君所倾盖与车,而朝穷闾隘巷之士者七十家。’
意思大概是说中山国王礼贤下士,尊重儒生,常去陋巷造访贤人,并且以平等礼节接待的多达数百人。
此举乍看之下没有什么问题,放在后世也许还能赢得一個好名声。但错就错在了这是个强者为尊、杀伐不断的大乱世。
看到这里赵章已经隐约明白了李疵想要表达的政治主张。
果然,在帛书的最后李疵写到:‘中山国民尚美、务名而不务实;中山国君专行仁义,贵儒学,贱壮士,不教人战。如此将士必然怠于阵而追于名,农夫惰于田而求于财。若此不亡者,未之有也。’
文章洋洋洒洒足有数千字,待赵章看完,心下不禁对中山国的统治阶层生出了几分哀默。这个几度沦丧、又几度复国的坚韧小国,终究是要亡在这些不争气的后世子孙身上。
然而这种怜悯、消极的情绪似乎只在赵章的念头中存在了刹那、转瞬便被一股更强烈的危机意识所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