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驰雨骤,惊雷咆哮,密集的雨珠仿若道道银帘悬挂苍穹。
窗外潺潺不休,昏暗的宫室内却显得异常死寂。周遭偶尔传来几道的喃喃低语,但声音很快伴随着窸窣的脚步消逝远去。
摇曳的烛光下映照出一个少年的身影。
赵章此刻只觉得自己正身处在一片混沌之中,四周没有一点光亮、漆黑一片。他想大声吼叫,嘴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甚至感觉不到口舌的存在。
身体和灵魂似乎正处于一种奇妙的状态,它们仿佛都不属于自己,但又能清晰地通过它们感受到四周时时发生的微妙变化:夜风划过脸颊带来的凉意,木屐偶尔走过发出的哒哒之声,兰烬燃香滴落而飘来的刺鼻气味。
脑海中偶尔闪过一些莫名无序的画面,就好像在做了一个亘长的梦……
“太子……太子……”
这种亦梦亦幻、亦真亦假的状态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浑浑噩噩的少年突然感觉身体一阵酥麻,紧接着失聪之感开始快速消退,耳畔也传来断断续续的呼喊。
赵章慢慢睁开双眼。
檀香燃烧飘起缕缕青烟、芬芳自然,寝殿内古香古色的器具、典雅别致。
微弱的烛光下,浮现出一双殷切的眸子、眸中布满血丝的瞳孔仿若一团跳动的火焰,而火焰中正映照着一张熟悉但又陌生的面孔。
“太子,时辰到了。”
细竹轻纱的屏风后,一个身材丰腴的女人走了进来。
女人年纪约三十出头,脸型圆润饱满、一袭曲裾深衣轻绾在腰间做仕女打扮,手中捧着一件贴身外袍和一条泛着热气的丝巾。
“稚奴……”赵章下意识地转过头,轻唤出了对方的名字。
“嗯。”女人轻嗯一声做出了回应。但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来,她先是将赵章从卧榻上扶起,然后又从身旁的宦者手上接过衣物、佩带、饰品,一一服侍着赵章穿好,最后又细心的将衣物上的褶皱整理平顺。
做完这些又拿起那张冒热气的丝巾,认真地替他擦拭起手掌和脸庞。
“稚奴,以后穿衣、洗漱让我自己来便可。”
正在忙活的女人闻言不禁一愣,但当看到太子身体发生的细微变化后,忽然恍然大悟。
她这个年纪的女人,虽然长于宫闱没有行过那事,但从宫外流传进来的靡靡之言可是听过不少。
不过她虽然明白了少年话中的意思,但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来,并且嘴里不时还发出‘噗嗤’地轻笑声。
“额……”
看着女人类似‘嘲弄’的笑容,赵章心下不禁生出些许怒意,但他刚想要发作,转念又想到了自己这具身体,似乎就是对方从小看到大的。
想来想去也就任由对方摆弄了。
不过手间不时触碰到的那一抹柔软,温润的触感还是让他心下生出几分窘迫。
盏茶功夫后,赵章看着铜镜中那张眉峰上扬、颇具英气的面孔,心下不禁生出些许彷徨。
回想起一年前,他还是那个躺在病床上身患晚癌的小学教师……
骤然来到这個战争不断的年代,心情可谓是五味杂陈,虽然也有重活一世的喜悦,但更多的还是对未来生活的担忧。
虽然最初也有着强烈、想干出一番大事的冲动,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渐渐被现实所带来的冲击而磨平了棱角。
战国、战国。这不是一个好时代,这是一个杀人盈野、兵燹四起的大乱世。与后世他所熟悉的大一统王朝有所不同,争、杀才是这时代的主题。对于这个时代的人们而言,杀人和被杀早已是家常便饭,庶民们每天不是在参与战争,便是在前往战争的路上。就算是那些看似高高在上的王公贵族们,也早就被权利的本身所束缚,身不由己。
就算是赵章这个万万人之上的大国太子看似风光又如何?实则也是岌岌可危。
昨日的朝堂争辩,上卿肥义所言及的秦国的党派之争,在赵国又何尝不是如此。
亲韩、亲秦、亲魏、亲楚,各个派系盘根错节。
自母后薨逝后,他的隐性地位便再一次发生了微妙变化。他谨言慎行,不敢表露自己的政治主张,实非无奈。
但现在想来,这一切问题的根源,其实并不全在他的父亲身上。
归根结底还是国际形式的变化。
观之现今诸国,虽时有征伐,但仍以七大战国为最,而七国之中又以秦、齐为首,以韩国最末。
韩国在近年的对外战争中,因地缘、国策等一系列问题几乎连战连败,函谷、修鱼两战更是折戟沉沙十数万,这也就造成了韩国国土不断缩水,国力一日不如一日。
落后就要挨打,国力弱自然要受他国的欺辱,韩国今日虽也可称为战国,然其心却早已不复哀侯灭郑时的魄力。
而赵国的先王后、赵章的生母乃是韩国的公主,在外交上赵国和韩国天然亲近。
就个人而言,韩国强,赵章这个赵太子的地位就更稳,反之韩国弱,赵章就没了外援。
单看现在韩国自身都难保的境地,又如何为他人助力?
再就国家而言,赵国无法指望盟国的助力,国际声势自然要逊色一筹,而若想改变国家的外交方针,最好的办法其实就是废旧后而立新后。
现在看来,他的父亲就是这么干的。
但这么干的后果就是赵章的隐性助力再度下降。他无疑成了此次政治斗争最大的受害者。
但从国家的角度而言,此举或许是最好、最简单的手段。
至于那位在民间故事中的女主角,孟姚的上位历程,似乎也并不像是故事中传颂的那般、什么梦中骑白马会美人的故事。
或许这只是一个粗俗卑劣的借口,为赵国变法,平衡国内的各方势力,做出的妥协罢了。
若是国际形势发了变化,他的父亲甚至可以立一个齐女,燕女为后。
个中的曲折与利害,若非赵章有着前世的阅历和知识,恐怕根本理不顺。
“太子,该去请安了。”温柔的声音将他从纷乱的回忆中拉回了现实。
赵章盯着铜镜中的面孔,眼神不由得又坚毅了几分。
将手中一直把玩的玉佩放下,站起身子朝着寝殿外走去。
屋外雨还没有停,细碎的雨雾洋洋洒洒地飘落而下,廊台两侧的宫人们执手掌灯,明亮的烛光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