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绿原本很是焦虑的在来回踱步,他是山神,脚下尽管狼藉一片,可是却没有一点点的尘土对他的衣袍弄脏半分。
对于屋子里为何会有尘土这事,就要问此刻在一心一意玩泥巴的山石。
眼前的石山在塑一个泥胎,若是仔细看,会发现他在精心雕琢一只手,已经有了指甲和拇指的轮廓,没有手纹,他刻意没有留下任何手纹,整个泥胎的手掌光华无暇,他神情专注,正在抿住呼吸把一个茶盏往那手掌上放:他做的泥胎是一个掌心向上伸展的手势的塑像。
那个手掌的旁边还有三个已经做好的手掌,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但是仔细一看会发现,有两个做好的,要比较旁边的一个和他手上的这个泥胎,要小一些和秀气一些,像个女孩儿的手。
......
他专心的很,否则不会发现此刻青绿已经停下脚步,用一种不可置信的表情看他。
看得石山心里越发觉得好笑:“你不要用这种表情看我,就好像你想不出我能做出这些事情一般——说来我会这般做,不也是因为你?是你说,土地也是神,用土地的神骨照样能让荒漠成福地。”
青绿是山神,若不是石山再一次的告诉自己,他恐怕会误以为眼前的一个怪物。
他从未在任何一个神仙身上见到这样重的戾气。
不过这种戾气也是一闪而逝的,快的像个错觉,青绿叹了一口气,声音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的一样:“你还要杀几个土地?”
“三个。”石山很快回答,“我还需要三个土地,而且,上天有眼,我很快就能成功。之后,我把寻江还给你,你带着寻江归林也好,入海也罢,我都不会再做些什么。但是现在,你还要帮我,做出四个土地的壳子——那个酒仙的力量应该够吧?”
青绿面无表情:“他没有神骨,单纯的仙力为此不了多久,便是瞒过了过路偶然召唤的神仙,很快本地也会慢慢的贫瘠——就像是一片被老鼠撕咬完根部的大树。”
良禽择木而栖,大树若是再也没有茂密的树叶来让鸟雀躲避阴凉和雨水,那么鸟雀就会很快离开,终有一日,蛀空了树干的大叔轰然倒下,留下一片废墟。
石山大笑:“如此说来,我还算是挺好?”
面对青绿的不解,石山说道:“我用那几片土地,换我的好茶,不算是亏吧?我也没有草菅人命过,算起来,等我死后被打入地狱的时候,我还能抬头挺胸的。土地么,不过就是万物之灵孕育而生,既然如此,那么只要这大地之母一日尚在,就还能孕育新的土地出来。”
青绿在心里骂了一句,面上却只是很淡的一声冷笑:“你的脸皮到了地府怕也是烧不破。”
石山浑然不顾,微微一笑。
青绿知道他路已经走到这里,无论如何说法,都是没有用的。
他只能偷偷地替木云乔和云朵朵叹了一口气。
“你对那两个孩子有什么打算?”
“这两个孩子是天意送来的,怕不是赞叹我的决心和毅力,对我伸出援手——他们是神仙的弟子,我没有猜错吧?”
青绿点了点头。
石山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既然是神仙的弟子,怕死也能召唤土地对吧?”
青绿还来不及否定,那边石山就好像看破了他的打算一样自顾自说道:“穷奇当时跟踪他,亲眼见到他如入无人知地一般的入了县衙,然后去看县志,也曾经召唤了县中的土地问询,你当初说的果然不错,这土地和土地之间果然没有私交,本地的县中的土地,对于村中土地的失踪一无所知。”
石山的语气中带了一点点的惋惜,他咂着嘴,不住的摇头:“那时候倘若春妮跟着就好了,直接掳了那土地去——毕竟同乡,小俊山的橘子泛了酸,县城的枇杷也不改是甜的。”
青绿只觉得他疯了,他沉默一会,忽然问他:“所以,你想让两个孩子也接了神骨?”
“难道你不高兴吗?”石山反问,“这两个孩子接了神骨,我的神仙茶就成了,到那时候,寻江就回去了。不好吗?”
青绿没有说话。
这一刻终于要来临了,青绿反而有一种虚无的感觉。
他的沉默被石山察觉,他抬头好笑的看了他一眼:“当然了,你若是觉得寻江无所谓了,我也可以放了那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是人,就当是受了一点伤,丢了一点记忆,不碍事的。”
“不必了,”青绿甩门而去,临走之前丢下一句话,“照着计划进行就可以了。”
石山看着被山神大力摔过来的门,那门凄惨的发出吱呀声,这茶坊,建成的时候用心程度可比那皮阿大的强多了,但是如今到处都是枯朽之态,这人间的东西啊,就是不禁用。
山神多次莅临这里,但是满怀怒意和怨气,神仙的怒意不是人间之物能够经受的,所以看来这间茶坊很快就要支撑不下去了。
不过也没关系,正好借着这个茶坊的毁灭离开这里。
人都是需要有特定记忆的,对于无声无息消失的东西反而上头,多年都津津有味,他若是真的无声无息的离开,搞不好过了十几二十年这些村民还要津津乐道呢。若是这房子坍塌之后,他“无可奈何”地离开,用不了多久,村民也就把他抛之脑后了。
到那时候,村中百姓对于这山坡的茶坊影响,大概就是无。
毕竟皮阿大“死”于村民之手,而他的茶坊,早已经没了踪迹。
石山在屋子里继续捣鼓手上的泥胎,不过在他低头的时候他却发出了一声极其懊恼的声音——因为他发现青绿的摔门不光是差点把木门给摔破,而且已经把做好的手臂震地出了裂纹,而不巧的是,那出了问题的两个手臂,正好一男一女,且一左一右。
......
青绿并没有立刻回去山中。
他在山中实在是过了太久,对于山中的一草一木甚至一颗石头都了如指掌。
天还未亮,曙光还未越过山头——此地的朝阳要比其他地方来的晚一些。并不是原本就是如此,而是这几年才如此,但是对于习惯了看天吃饭的百姓来说,只会觉得这几年日头走的快了一些,觉不自觉多了些,除此之外,倒也没有太多的想法。
穷奇拉着老牛在橘子林中的木屋睡着,他睡觉的姿势蜷缩成一团,像个半圆,睡的很熟,老牛见到山神到来一声都不敢吭,垂下牛眼默默的反刍。
山神的一双眼睛可以看透一切,此时此刻,在村子里的另外一个角落,一个白头的年轻人,也是这样的睡姿,若是此时此刻有个巨人起了兴趣,把穷奇和那个白头的年轻人此刻拼凑在一起,就可以发现,这两个人的睡姿正好可以拼成一个圆。
青绿默默的橘林中站了很久,久到露水湿透了他的衣裳,久到朝阳升起,蒸发干净最后一片叶子上的露珠。穷奇被晒得热醒,满头大汗的爬出了木屋,顿时就有一阵穿林分吹拂而来,舒服他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他没有听到那风中夹带的一声叹息:“寻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