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秋风阵阵,落叶被卷起又被抛下。
欧阳云月头戴船型帽,一身戎装,焦躁不安站在白公馆门外等待开门。
门被打开,监狱长笑容可掬打着招呼,欧阳云月随其走进,大铁门再度被关上。
欧阳云月是中共地下党员,本来在军统北平站工作,因表现优异被调入局本部。一个小时前,罗副官满脸严肃来找她,道出实情,她心如刀绞,马上赶到白公馆。
囚室前,欧阳云月终于看见了哥哥。欧阳功名被戴上手铐脚镣,闭目斜靠在一张破床上。欧阳云月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床前,伏在哥哥怀里忍不住流下眼泪。她和哥哥感情至深,出生那年,母亲难产去世,是哥哥一直陪伴、照顾着她,父亲因为长年在外走镖,感情上反而不如哥哥那样亲切。
“哥哥,罗副官已经告诉我了。你怎么这么糊涂,鬼子杀我多少同胞、抢占多少国土,你却为一畜生救命之恩忘记国恨家仇,还要以命相抵……”
“住口。”欧阳功名把井上昭弘视为兄弟,这种情感不仅仅是救命恩人,更被他当成一颗秧苗结出的两个果,荣辱与共、休戚相关。“你不能污蔑井上昭弘,没有他,你今天根本就见不到我。。”他沉声说道。
欧阳云月一愣,从小到大,哥哥还从未以这种态度和她说话,她倔强抬起头,泣声质问:“他或许对你有恩,可他毕竟是侵略者一员,以他这次任务不知道又要戕害多少中国人,你还能把他当朋友吗?”
“胡说,不是每个日本人都是坏人,迟宇轩还娶了日本女人为妻。”
“哥哥,这场战争是日本侵略,他们抢我们的粮食、抢我们的煤矿、抢我们的土地,那个井上昭弘只要吃一口我们的大米就是帮凶。你认为这个井上昭弘比你妹妹还要亲吗?比我们故去的妈妈、健在的爸爸还重要吗?你知道不知道,一旦你被枪毙,罪名就是叛国,而叛国者的下场势必影响到我们可怜的爸爸,你真的忍心让他背上汉奸父亲的帽子终老一生吗?”
欧阳功名怔怔看着妹妹,脸色煞白。欧阳云月说得对,抗战期间抗令就是叛国,抗令者自然格杀勿论,抗令者的家眷也将被打成汉奸家属,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
蓦然,他挪下床,双膝跪地,双掌合十,喃喃道:“爸爸,不孝儿子给您磕头了,只盼来生给您做牛做马。”说完不停用力磕头,铁链被牵扯的“哗哗”作响。
“可笑啊,可笑。”门外忽然传来嘲笑声:“一个貌似聪明的人连女流之辈都不如,还有脸谈什么做牛做马。可笑,太可笑。”
欧阳功名兄妹循声望去,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胡须乱蓬蓬的男人在院子里转圈。
“闭嘴,放风时间老老实实走你的路。”一个看守斥道。
“放你的狗屁。”男人疯疯癫癫骂道:“世间混蛋比比皆是,我还从没见过这种不要脸的人。”
看守奇怪道:“他碍着你什么事了?”
“当然碍我的事。”男人大声道:“古人视伯夷叔齐为大仁、大义,这混蛋却对一个日本人讲义,气死我了。他知道不知道伯夷、叔齐不食周栗饿死首阳山?知道不知道伯夷、叔齐因父让国?”
看守更加奇怪,问,“你疯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男人嘟囔着,“看来你也是个草包,连那女孩都不如。”
“行了,走你的路吧,再胡说就回屋去。”
男人仿佛害怕,不再说话。
欧阳云月拿出手绢心疼地给哥哥擦额头上的血渍,而欧阳功名呆呆望着外面若有所思。
“他妈的,不忠不义,气死我了。”男人忽然又自言自语骂起来,“日寇屠杀我父兄,凌辱我姐妹,国家用人之际却当缩头乌龟,此为不忠;自甘下流不算,还连累老父一生清白,此为不孝;坐视生灵涂炭却袖手旁观,此为不仁;罔顾事实辜负家人期望,此为不义。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活在世上实属多余,更可气是居然以一己之私的小义去代替国家民族的大义,气死我了,真气死我了,你们快把他枪毙吧。”
看守不容分说,把男人推进隔壁牢房。
男人的话如醍醐灌顶,欧阳功名顿有所悟,他闭上眼,如老僧入定,再也不说一句。
直到迟宇轩到来,欧阳功名第一句话就问,“宇轩兄,你和尊夫人感情如何?”
“亲密无间。”
“如果尊夫人是日谍,你会如何处理?”迟宇轩的夫人是日本人,抗战爆发后随迟宇轩一起来到中国。
“我会掐死她。”
欧阳功名怔怔望着迟宇轩,似有不忍。
迟宇轩严肃道:“老弟,家是我们的根,国是我们的归属,无国便是海上的一叶舟。其实你也知道日本人瞧不起我们中国人,如果我们再连国都没有,我们的子孙将真的成为日本人的奴隶。”
欧阳功名微微点头,日本人瞧不起中国人他也有同感。
“我不是屠夫。”迟宇轩低下头,想了想,又道:“即使为国杀了她,从感情上不排除我会随她而去。”
这句话瞬间点醒了欧阳功名,“是啊,我怎么那么笨呢。”他心里暗道:“为国尽忠是大义,杀了井上昭弘,我可以自杀完成小义。”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对迟宇轩说道:“兄弟愚钝,枉受党国培养以及戴长官栽培,麻烦老兄转告戴长官,功名知错了,恳请给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
迟宇轩立刻去给戴笠打电话,不大功夫,喜气洋洋带着监狱长一起回来,监狱长除去欧阳功名镣铐,打开狱门。
“隔壁那个犯人是谁?”欧阳功名问道。
监狱长支支吾吾答道:“是共党干部。”
“我们不是跟他们合作了吗?”欧阳云月惊奇问道。
监狱长压低嗓门:“老板从没有真心和他们合作。”
欧阳功名路过隔壁房门,特意打量了一下,那个男人正扒在小窗上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