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睡不着。本年度第七次失眠。”
寒筱北床上躺着,周围静谧,他的心境比外界躁动几千倍,轻手轻脚的起来,小床上挤着寒筱柒,他睡在中间,另一边是敖露露。
月光从窗外面的空置的老写字楼那一整块光滑的平面找到了来寒家的路,随着月亮位置的改变,直指寒筱北的脸盘子。
直接照醒。
再过一会可能就挪到寒筱柒脸上了,他伸手拉上窗帘,月光明暗变化,像在说某人没有礼貌。
武昌坪上有一百幢居民楼,住户很多是年纪比较大的,年轻人一般不愿做饭,而这里常能听见锅碗瓢盆的声音,还有老大娘喊自家老头子别再下棋回家吃饭之类的话,能现场学洛阴不同区的方言。
除了寥寥几家上班族,和絮絮叨叨的老人家,坪上很多房子人走楼空。
去阳台望风罢,之前失眠也是这么做的。
敖钲托人递了几盒茶叶,寒筱北门儿清,小孩子哪里会吃苦嘎嘎的茶叶,是给他的。
阳台的空气都暖和了,最近天气真是热了起来。他把洗衣机上面放着的茶具用凉白开洗过,一件件摆好,洛城市里的霓虹给茶杯茶壶围上几圈彩灯泡,朴素的茶杯也多了几眼繁华的记忆。
昏黑的墙壁上冒出巨大的鬼影,燃烧的火焰形状,寒筱北嘟囔道“怎么又来。”
他将壶底的导热电流调到适中,走近那张他认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床,敖露露翻了个身,踹被了——尾巴不甘在被子里窝囊,翘起来摇晃,也就投影在墙边成了一场小小的“闹鬼”。
“摇晃的这么欢,铁定是好梦。”
他捏住尾巴往被子里塞,拿个枕头压着,然后又想到这可能对生长发育不好,就把被子只盖到尾巴根,心说让她随便晃吧。
遇到桂枝也是因为“闹鬼”呢。她又到哪里去了?
他回到阳台,躁动平抑多了,壶口已经嘘嘘的冒气响,他倒好干茶叶。过去娘亲的影子在脑海挥之不去,现在只有工作之余才会稍稍想起。生活好像步入正轨了,他寻母的计划也只好隐入尘烟。
离开乐游原,系统里多了一封星象院的邮件,大概是替安全局传达警告的意思,他带着羞耻感看完删了,有点后悔当时的冲动。
继续工作。
忘川制药公司吞并了秋清公司在洛城市西南的多数市场,采购点多了十多处,尤其柳之茗港区。销售方面问题不大,这也是他能省心的理由,工作多数时候是收集资料、整理数据。
汤总似乎对他在柳港的提议很支持,让他受宠若惊,虽然没有传说中的“办公室谈话”,港区十万剂的采购量却是实在的。
光屏上数字和符号频闪,倒上水,气势磅礴的茶香像要飘满世界,喝一口,抿嘴,束缚身心的疲惫真是兵败如山倒。
“小北。”
工作一个半时辰,夜入深处,他听不出来是谁说话,还以为是自己出了幻觉。
“桂枝?”
这一定是梦吧!
他看见的,是阳台的另一端,那边是悬空的,她仿佛刚从天上降下,收起翅膀的样子,浑身附着圣洁的冷光。
她化出了正常的四肢,好像长大成了一个淑女,身体包围着模糊的光线,现在她还是没有寒筱北那么高,不过已从与胸口齐平到了可以让他吻到额头的海拔。
他尚且没有付出这一吻的意识,或者说他还没反应过来。
脸型也变了,不再是娃娃脸,不变的是白粉色的华发与蒲公英酒的清香,还加上那漂亮爱笑的眼睛。
“桂枝,你咋了?又觉醒了什么?”
桂枝摇头否认,这变化无碍。
她好像说不出话,只是带着笑意看,摸了摸茶杯,表情透露着新奇,走到他面前,觉着走路也是新奇的。
长出腿了?可是怎么做到的……?
高冷。
那模糊的光随她迈步向前也攀向寒筱北,远方的城市变得有些不真实,有些灯光熄灭了,有些灯光忽地亮起,只有停靠在总督宫上的求雨鬼号战列舰还是那种冷峻的色彩。
果然是梦吧,桂枝怎么会变成这样,而且一声不吭。
桂枝笨拙的撞在他身上。
“你爱我吗?”
“啪叽!”
“嘭!”
寒筱北捂住嘴巴,疼得干瞪眼,那张干净的脸都痛到扭曲了一些。
“大哥哥,起床了。”
敖露露哭笑不得地把他从地上拽起来,笑嘻嘻道:“大哥哥你真滑稽,趴在茶桌睡着了,准备一巴掌把你招呼醒诶,要不是你磕在茶杯上失去重心摔倒,我们就得逞了。”
寒筱柒给亲哥补刀:“你边睡边傻笑,磕桌子上活该。”
“是磕到茶杯,笨蛋寒筱柒。”
“明明是撞到额头,我离哥更近,我看见的,笨蛋敖露露。”
“敢骂我,你完了寒筱柒!”
他们打闹起来,寒筱北缓过劲,心里感叹:“我没磕到,你们俩我倒是磕到了。”
此磕非彼磕。
“栖姬,桂枝呢?”
“已登记的家庭成员,正在寻找……定位中……在楼下。”
“哪儿?栖姬也和我说谜语,真是和敖露露他们学坏了,我要具体到厘米的位置。”
“忘缘塔公园绿地之窗便利店外长椅。”
“谢谢啦。”
他快步下楼,电梯表示:在电梯里着急得跺脚真是清高,有本事走楼梯啊。
玩笑归玩笑,他来到那个便利店那里,露天瞌睡到天亮,有点着凉,引发了轻度的头晕。
“桂枝!”
坐在便利店外的太阳伞下,桂枝回头看看,兴奋的喊他。
“你怎么在这里吃冰淇淋?我们在鸿桥商场不是买了很多么?”
“我喜欢这个味道,这是我吃到第一口的味道,我喜欢。”
她确实兴致冲天,重复说了好几次,寒筱北迷迷糊糊中确认眼前的桂枝是穿着他缝做的衣服,长着十双巧手,而不是什么正常人的形象,才回话道:
“一个人溜出来不安全,下次不许这样,我去给你办一张身份证,快回家。”
“不嘛,小北你前脚说一个人不安全,后脚又不让我跟着,再说,我的身份证,不用我去也能办吗?”
“你毕竟连自己怎么来的洛阴都不记得,万一按照偷渡者标准被抓或是遣返,我才不希望那样呢,当然不能让你去。”
“好吧好吧。”桂枝怏怏不乐的趴上他的肩,“至少送我回去。”
“对了,你怎么有钱买冰淇淋?”
“我没买,跟老板娘说了几句话她就送我了。”
“你还真是运气好。不过连老板娘这个词都会用了,值得奖个冰淇淋。”
“那个老板娘年纪好大哦。”她很利索的描述起看见的“老板娘”来。
“等等,那是老板的母亲……你好像又混淆了……”
他还想问问前一天晚上的奇遇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嘴里满是冰淇淋香的桂枝已经眯着了,他们一家睡眠质量都这么好,除了寒筱北这个社畜异类……
昨天在乐游原玩过了,今个就好好赶作业罢,听了如是的安排,敖露露就继续给寒筱柒“补课”,寒筱北还得赶着去办个证再去公司。
他用系统搜索着可以供市民办理身份证件的部门地址,在洛阴大学洛城附中旁边有,就去那里吧,到公司也是顺路。
他险些就要忘记洛城附中是他的母校了。
列车没有晚点,当满窗都是黄花开在黄叶上,他的视线从内容庸俗无聊的光屏上退回来,穿着校服的学生们欢声笑语的,从降速的列车边快步走过,过轨的几千万响都于金色落花中付诸流水。
四方形的人造平台上,列车轨道自校园两侧对称穿过,他进站时一列载满研学旅行班级的列车正好沿反方向开出,速度很慢,窗口还没有开启反光镜,里面学生们成群结伴,聊天,或者吃喝,要么打游戏,还有在车厢连接处奋笔疾书和颂诗背赋的,总之就是一片朝气。
这里没有轻轨站台,轨道嵌入地面,光滑的列车缓缓驶过,停在田园农场似的的校园围墙外,像一串雨滴流过盘底。
“中西区洛大附中站,洛大附中站。”
他踏入满地黄花黄叶,光屏上留下他操作过的笔迹:
“代为身份证办理——洛阴星区——临时户口——寄宿公民——炎夏户别——代为监护人——公民寒筱北——权责绑定——安全局审核——人口核查官网登记——洛城市市巢司——长符区——寄宿人桂枝——完成。”
“代办完成,请前往中西区市巢司办事处,完成详细登记,领取实件与公民手环。”
顺着一地落花,和手环射出的导航光线,一路摸过去,天公或许觉得寒筱北还不够疲惫,脸色说变就变,一层厚薄均匀的“盖头”飘过来,罩在了洛城的“头顶”,紧接着耳边就是淅淅沥沥。
晴转中雨的时候寒先生恰好走进办事处的大门,一个老大爷在大厅里抽烟,看服装是个官员,可架势和地下重轨站的买菜人没啥区别。
没准是亲戚?
服务他的是大厅深处的机器,他忐忑的把桂枝的信息输了进去,尽管自己都觉得模糊不清,机器还是吐出了证件卡,实在不可思议。
那一排机器的边缘是个特殊的箱子,里面挂在无数白色的、像幼儿学院孩子们折纸作业的手环,用证件卡在环上扫一下,这事就算了结。
学校建在平台上,下来往北眺望,江渊大厦的楼顶成了云中淡如水墨画的灰影,下半截正和其他高楼一样,依旧是不移不变的钢铁森林。
既然能看见,走过去上班也来得及呢。
行,走吧。
桂枝也有手环了,她会不会高兴的跳起来。
桂枝会高兴的,他确信,只是自身的缘分无法预估,是他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