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少爷和小桃(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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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很久之前就喜欢我的少爷。

叛乱过后,我找了他多年。

才发现他进了宫,成了皇城脚下的阉人。

我去对他好,他却磕破了头,极力想和我划清关系:「奴才真的不是什么少爷,贵妃娘娘认错人了。」

1

我和皇帝赵钧大吵了一架。

因为他要立我做皇后。

赵钧在世家的支持下才在乱世里杀出来,他如果不聪明,就不会坐上皇位。

但他在这件事上又很固执,没有薛贵妃母家的支持,他凭什么坐稳这把龙椅。

我拒绝了,他却莫名生了气,声音里流露出气急败坏的味道:「许小桃,你不愿意做皇后,到底是为了朕好,还是忘不掉你的少爷?」

「可是陛下,是你一开始答应要帮我找他,我才答应嫁给你。为何现在,你又执意让我忘记他?」

我和赵钧僵持了七日,百官便在外朝等了七日。

最终,他还是下旨封了薛贵妃做皇后。

新朝初立,封后大典与泰山封禅一日并行,给足了薛氏排场。

2

这一日。

薛润娥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我的殿宇,她裙摆上金线织就的凤凰纹样,像极了我曾在少爷后院养的那只老母鸡。

但我不能说。

陪赵钧打天下的日子里我总是话多,被他呵斥过好多次,他的兄弟们,也就是前朝这些开国功臣也一个个说我言行粗鄙。

久而久之,我就学会了闭嘴。

可明明我的少爷最是爱听我说话.

他们不知道,我其实熟读百家之学,一点都不粗鄙,这些,都是少爷教我学的,他说有文化才能改变人生。

这不,从小丫头到贵妃,可不就改变了吗?

「听说,陛下已经一个月不曾踏足你的宫里了?」

我愣了一下,赵钧吗?好像确实有些日子没有看见他了。

薛润娥本就是来给我下马威的,见我走神不在意,她端庄的假面便有些皲裂,连着声调都拔高了些。

「许小桃,你过去不是最爱说话的吗?现在怎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你看见没?我身上的凤冠,凤袍。」

「你争不过我的。」

我却咧嘴一笑,跪下去,结结实实给薛润娥磕了个头。

「皇后娘娘大喜,小桃也想和您讨个赏。」

薛润娥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挑衅的话在嘴边生生咽下,望着我的目光也有些困惑:「你.......你想要什么?」

「臣妾想和皇后娘娘讨要一个宫人。」

「一个阉人。」

3

在薛润娥宫里看见少爷是一场意外。

我本就最讨厌她,就算主动去找赵钧,也不会跑到她院子里去。

我和她过去跟着赵钧的时候,都没有名分。

但薛润娥出身高贵,身边常跟着十几个婆子和婢女。

「我之前本就是给少爷做婢女的,不需要旁人服侍我。」

但他觉得我身边没人伺候丢了他的脸面,便替我选了个出身清白的姑娘。

小姑娘叫青稚,才十三岁,搬进皇宫第一个月,就给我找了麻烦。

她养的狸奴跑丢了,怎么都找不到。

「娘娘,你行行好,它还那样小,若是冲撞了贵人,再碰上几个心肠冷的,在这冬日里怕是凶多吉少啊。」

我想骂她,当真是享不了一点福气。

刚在乱世里安稳下来,自己都没照顾明白,还想着救一只猫。

入宫这么久,我第一次靠着位阶高的特权,带她找遍了皇宫,包括赵钧的尚书房。

新入宫的那些妃嫔战战兢兢的,不知为何素来和气的我搞起了这么大阵仗。

只是我是贵妃,薛润娥也是贵妃。我总不好去搜她的宫,更何况我不喜欢她。

但小姑娘却固执了起来,红着眼睛拽着我的衣袖。

「如果娘娘的少爷就在宫里,还差最后一座宫殿,娘娘难道就不进去找找了吗?」

我咬咬牙。

「那就去看看。」

4

即便只有一半的脸满是大火烧伤后的疤,我还是一下就认出了我的少爷。

他跪在薛润娥宫里的甬道上,怀中抱着那只白色的奄奄一息的狸奴。

他奴颜婢膝地挨着宫人的板子。

我的少爷明明是一股子文人气,即便是朝达官显贵行礼,屈脊躬膝在旁人面前也犹立于万仞。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变成这个样子,我心疼得快要死掉。

他还在哀求:「好哥哥,好姐姐,你们别打了,我给你们唱歌听,学狗叫也成。」

为首的宫女唾了他一口。

「娘娘最怕这些脏东西,你这个不长眼的要是让这玩意爬到娘娘面前,我们有几条命陪你挨罚。」

「倒不如早点送你和你怀里的畜生归西。」

和少爷分别这么多年,我踽踽独行地苟活着,从未表达出自己的半分痛苦。

这些年的挣扎努力,近乎绝望地在乱世中找寻希望。

那些都不重要了。

不负有心人。

我终于找到了他。

我尖叫着扑到他们面前:「不准,你们不准打他。」

「你们谁都不能打他。」

青稚从他怀里接过狸奴。

而我用手盖住他伤痕累累的脸颊,开口时已是泪流满面:「少爷,我是小桃啊。」

5

我让宫人拿了热羊奶和糕点给他暖暖身子。

他拼命往嘴里塞着吃的,好像从未吃过饱饭一样。

过了好半晌,少爷才发现我一直在看他。

「娘娘,奴才是一介阉人。怎么配娘娘这般对待?」

我叫青稚打了一盆热水来,洗干净帕子,一点一点给他擦着脸,他没有发现,我的手抖得厉害,几次险些拿不稳,砸在他脸上。

「少爷当初不嫌弃我,我也不会嫌弃少爷。」

「少爷是这个世界上,最干净,最漂亮的人。」

他愣在那里,像听到什么不可置信的新奇的词,喃喃自语。「我干净……漂亮?」

我点点头。

「对啊,少爷过去也是这么形容小桃的。」

「娘娘,奴才不是您的少爷,奴才叫裴言,只是一介阉人……」

我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在方才的喜悦上仿佛兜头浇下一盆冷水。

「少爷,你是不认得我了吗?」

我蹲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

过了好久好久,裴言起身,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他的眼神懵懂而困惑。

「娘娘。我……我过去好些事,都不记得了。」

少爷失忆了。

他不认得我了。

「天色太晚了。娘娘还是早些放我回去吧,若是让薛贵妃知道了,她会打死奴才的。」

我又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才依依不舍地送裴言离开。

「少爷别怕,小桃马上就接你回来。」

6

我忍了一个月,终于找到了机会要人。

许是我主动放弃了后位,薛润娥这一次倒是没有为难我,把人全须全尾的送到了我这儿。

裴言看见我的时候,眼睛很亮,和过去少爷看着我的目光一样,是欣喜的,温柔的。

和少爷分别的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当初长街树下烟雨中,一次又一次地并肩相视而笑。

我忽然又有些害怕。

如果少爷想起来,发现我又嫁了人,该怎么办?

「娘娘万福。」

裴言停在离我很远的距离跪下,那双眸子随着他低垂的头颅也暗淡下去。

我提着裙子跑到他面前。

「站起来。」

「什么?」

「我叫你站起来。」我牵起他的手,「过去是你教我人和人之间是平等的,少爷忘了吗?」

裴言呆愣愣地任由我牵着他起来。

风声好大,满殿杨花飘飞,细细的,很痒,和他的声音一样。

「娘娘唤我裴言就好。」

7

还记得第一次见少爷,是在我十岁那年。

弟弟要上学堂,先生和阿爹阿娘说他很聪明,若是好好培养,做个举人是不难的。

为了凑十两白银的学费,他们要将我卖给青楼的老鸨,说是要去做伺候姑娘们的伙计。

谈价钱的时候事情原委被过路行商的少爷听见,便问我阿娘:「我出三倍的价钱,不如你把她卖给我?」

老鸨想着我若长大些,也能在楼里接客,赚得远比十两要多,便开始和阿娘嚷嚷着她是要我去做正经行当的,不会让孩子去给人做娈童。

少爷那时年纪尚小,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看着白净文弱,憋了很久,才对着老鸨来了句:

「你这人的嘴怎么这么脏?思想怎么那么龌龊?」

「小妹妹,你自己选,你要跟着她还是跟着我?」

少爷不知道,我选他的原因是他长得好看,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好看。

少爷说,他叫裴言,是被家里赶出来的。

他不要我做丫鬟,也不要我做伺候他,但我固执地叫他少爷,要报恩还债。

他说:「你若有一天能在这乱世里以女子之身自立自强,向你父母证明,你不该因为是个女孩就被三十两银子卖掉,就算是对我的报答。」

少爷说这话时,他身后有一圈照透云层的金色,连带他少年的骨,一样发光发热。

8

如今,我做到了。

我陪着赵钧打天下,很多次行军和决策,都是我给他出的主意。

那些人说我粗鄙,嫌弃我是个丫鬟是个女子。

但赵钧封我做贵妃,他们却张不开嘴反驳。

只是赵钧要重用薛家一族,而我身后空无一人。即便赵钧和我说想让我做皇后,也不过是想安我的心。

我已经不是那个笨笨的小桃了,我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把裴言拉进书房,想给他看我写的字画。

「少爷,你看,我现在写的字,是不是有很大进步?」

裴言看着我手中的宣纸,表情逐渐僵硬,话在喉头滚过,说了声:「娘娘的字,写得真漂亮。」

纸上的字,是我学过的第一句诗。

少爷在外行商,赚够了钱,带着我定居在姑苏,买了一套宅院。

我和他过去就住在那里,外面的学堂不收女子,他便给知府砸了钱,让我和他们府中公子小姐们一起听家里请的先生上课,可以学到寻常女子学不到的东西。

只是第一日,我就闹了笑话。

夫子为我们抽取扇面,要根据扇面上的画题自己背过的诗句。

我想不出,夫子便替我想了一句写上去,只是我字认不全,两句诗,半句都是错的。

少爷笑:「你不会连我们现在住在哪里都不知道吧?」

少爷告诉我,夫子那句话是写:「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

见我撇嘴委屈地要哭,少爷又捏了捏我的脸颊。

「我们小桃已经很棒了,不像我,连个字都写不好。」

9

当时的日子虽然平淡,却非常温馨。

只有我和少爷,有时候不免寂寞。

有一天我忍不住问少爷:「你为什么会被家里赶出来啊?是做了什么错事吗?」

「他们想让我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妻子,他们说,这是高门联姻,是世家墨守成规的规定。」

我忍不住反驳:「可这样,对少爷对那女子都不公平。」

「我们小桃说得对。」

「婚姻定是要自由的,要两个人两厢情愿,处处平等的。」

「你以后,也要找一个这样的男子,不纳妾,不养外室,洁身自好。要只喜欢你,要发自内心地尊重你,爱护你,记住了吗?」

没有学堂里女眷们传阅的话本子的剧情,没有俗套的爱恨纠葛,我看着铜镜里少爷干净明亮的眼睛,毫无预兆地怦然心动。

「除了少爷,这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男子吗?」

我在很久之前就喜欢我的少爷。

喜欢这个天地间最自在最光明的少年郎。

我总是觉得足够了,遇见他便足够了,不敢贪心。

那一年,我十四岁,少爷刚刚弱冠,我为他束起玉冠,我无意扫过他白皙如玉色的颈,手微微发烫。

少爷轻笑了声,听着不大正经,却又是忠言劝告:「如果遇不到我这样的人,我们小桃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不是全天下的女子,都要嫁人生子的。」

10

遇见少爷的时候是我最开心最幸福的时候。

只是后来战乱,我把少爷弄丢了,让他平白吃了很多苦。

十年里在人海中寻找,直到现在我看着裴言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觉得好不真实。

他毁掉了半边的脸,站着的时候永远不会直视我的目光,而是躲躲闪闪,我只要一想到这么多年少爷的经历就忍不住掉眼泪。

「你现在还睡得习惯么?」

「我一会去给你抱一床被子铺过去。」

少爷身娇体贵,总是睡不惯床榻,要铺一层又一层的褥子和被子垫起来。

裴言却惶恐地跪在地上:「娘娘不必对奴才这么特殊。无论奴才是不是您口中的少爷,娘娘都是皇上的贵妃。」

我一下愣在原地,眼眶酸涩,拿手背擦了擦,竟都是泪水。

我是贵妃。

我又嫁人了。

但我,只想也始终还是少爷的小桃啊。

晚上,多日不曾出现的赵钧破天荒地来了我这儿。

我带着满殿的宫人迎了上去。

四目对视时,仅有十步之遥,我眉心狠狠一跳。

「陛下,臣妾今日身体不舒服。」

赵钧的声音一向如其人般沉稳内敛。

面前的人眉如远山,目若寒星,神情清冷而倨傲地看着我。

「贵妃这是赶朕走?」

我隐在金线缝制的雀绒斗篷下的双手已然悄悄攥紧。「臣妾不敢。」

「那不请朕进去坐坐?」

我大脑轰然一声,僵在原地,半晌,闷着声音应是。

「听说,你向皇后讨要了一个宫人?」

在我有能力带少爷逃出去前,我不能让赵钧发现他。

「他救了青稚的猫,在皇后宫里受欺负,臣妾替青稚还一份恩情罢了。」

赵钧凤眼低垂,似是听了一个笑话。

「是吗?可皇后说,那宫人叫裴言。」

原来他知道了。

「许小桃,你死了这条心,真正的裴言早就已经死了。」

我静静地坐在赵钧对面。

「陛下,那他的尸体呢?你说他死了便死了吗?总归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

十年来,我已经学会顺从赵钧,可为了少爷,我还是忍不住和他顶撞。

一夜无眠。

到了凌晨,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半梦半醒间,我回到了山水枕软的姑苏。

我眼角湿润,小声嗫嚅着:「言郎。」

「许小桃,你再看一眼朕是谁!」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便看见一脸怨气眼眶发红的赵钧,好像一切如常,我揉了揉眼睛:

「你这人长得好生眼熟,但你不是我的言郎。」

11

「许小桃,你好样的。」

赵钧生了气。

他总是因为少爷生气。

赵钧不喜欢我想起和少爷过往时兴高采烈的模样,也不准我替少爷伤心。

薛润娥过去说:「你就是甩都甩不掉的狗皮膏药,你是陛下这一生的污点。」

可她不知道,我也不是非要嫁给赵钧的。

我的少爷,也不会希望我嫁给这样人。

没有少爷的十年里,我真的很害怕,每一次,面对薛润娥,面对那些人,那些好坏善恶冷脸笑脸,都让我觉得自己糟糕,觉得自己是个恶心至极的人。

会让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好。

只有少爷会一遍遍地告诉我,「我们小桃,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娘。」

我是故意的。

赵钧生了气,短期内便不会来我这儿,我就不用侍寝。

我从来不是什么贵妃。

我一直是少爷的小桃。

早起时,我做了少爷最爱吃的桂花糖糕去找了裴言。我努力描摹着他的眉眼,直到把他盯得耳尖发烫。

我说:「我不做贵妃了,我们一起逃吧。」

一起回姑苏去。

11

因为我知道,赵钧不会轻易放我离开。

听完我的话,裴言手中的糖糕应声掉落,砸在白瓷边上,又弹到我脚边。

他下意识想要趴在地上捡起来塞进嘴里吃掉,临了又看着我,很缓慢很坚定地站起来。

「娘娘,像如今这样,不好吗?」

我看见裴言的眼里,是有动摇的。

曾经我问少爷百种行当,为何偏要居无定所的行商。

我看着裴言,用他曾经告诉我的话回应他:「我想带少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宫墙外满天满地的晚霞,看西湖寒碧,夜雪初积。」

看看姑苏畔枕水人家。

少爷说,人活一世,不能总是在迎合他人。

他想游历江河山川,做永远不会被绳结困住的飞鸟。

裴言听着我的话,平静得如一汪湖水的眼底掀起了层层涟漪,透着欢喜,也透着踌躇。

好半晌,他的声音干涸而嘶哑,轻声说着:「好。」

「再过几日便是宫宴,到时候我就带你走。」

赵钧称帝的第一次新年宫宴,邀了许多的外臣和命妇。

那个叫红豆的将军夫人,是青稚的堂姐。

原也是赵钧找来伺候我的。

将军不是她的原配,是个粗手粗脚的武夫。

那年我和赵钧围困在宁平成,粮草被截,敌军引水淹城。

红豆爱慕的那位公子,便弃了她独自逃命去了,然后她就嫁人了。

「相公待我很好,但我已经不会那么喜欢一个人了,不是不喜欢,只是和那时候的心动不一样了。」

我觉得有些道理。

所以我和赵钧半路夫妻,他待我不好,我也不在意。

日前我给她递了消息,红豆一向是支持我的,她跟了我许多年,也知道我的志向不在宫墙之内。

便和夫君商议应允了我,今日过后,我和裴言便会坐着她和将军的马车离开皇宫。

「他长得好像……」

来敬我酒时,红豆看着我身后只露出半截面容的裴言惊呼!

薛润娥惯瞧不上我,自然也瞧不上我这些年来为数不多的朋友,顺着声音往我这边看了一眼,只当红豆失了智,于是得体微笑:「新朝初立,有赖诸公,本宫今以杯中此酒敬之。」

我亦起身敬之。

后便自顾自和红豆低声说着话:「好像少爷对吧。红豆,我找到我的少爷了,我终于可以离开了。」

红豆很是勉强地扯了扯嘴角,没有接话。

走的时候眼神满是怜悯,十分古怪。

不对。

按理说,红豆应该从未见过我的少爷。

她怎么会认得呢?

12

我在席间安静得让人诧异,毕竟往日里,我定是要和薛润娥呛一呛的。

裴言站在我的身后,为我斟酒,垂下碎发的半边完好的侧脸轮廓流畅又精致。他这些日子,被我养得极好,也越来越像我的少爷。

可我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殿首的高位之上,赵钧喝了许多酒。

我也和赵钧喝过酒,每次打仗,他都把薛润娥藏得极好,只将我带在身边。一方面,我是他的左膀右臂;另一方面,他需要有一个软肋,一个靶子。

所以被抓走挂在城墙上暴晒三日的是我;替他试毒的是我;被暴民踩断手腕替他安稳后方的也是我。

我不恨他。

只因赵钧那时说:「嫁给我,帮我称帝,我就倾尽举国之力帮你找你的少爷。」

我甘之如饴。

我太想我的少爷了。

想找到他,一起回姑苏。

后来,赵钧带兵打进了盛京,马上就要和京城里的大族谈判,他离称帝仅仅一步之遥。

小屋里的檀木圆桌上摆了几只上好的东陵玉酒壶,桌下还有一排排开的酒坛子,我拉着他练喝酒。

赵钧反问我:「你酒量如何?」

「我和少爷的酒量一样差。但他说,总不能因为怕醉,酒就不喝了吧。」

我给他倒了一杯,被赵钧伸手拿走,他沉默了许久修长如玉的手递过来一只偌大的瓷碗。

「我要拿这个喝。」

少爷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赵钧这叫人菜瘾大。

不到一坛就倒桌不起,嘴里不停和我念叨着「对不起」。

收回思绪。

我举着面前那杯酒敬了赵钧一杯,毕竟,我们也算走过生死的患难之交,今日一别怕是余生难见。

谁知他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后红着脸说:「许贵妃,朕今晚要去你宫里守岁。」

13

薛大人不敢置喙赵钧,便又将矛头指向我。

「贵妃娘娘,今夜该是陛下与皇后娘娘夫妻团圆的日子。怕是于理不合吧。」

薛润娥的目光亦是死死地盯着我,手指惨白用力到似要嵌入椅座里。

「陛下怕是今夜不能在长春宫见到贵妃了。」

我铮然抬头。

却见她唇角微勾,轻蔑一笑。

「你说是不是啊,裴言?」

我没想到,她会公然发难。

「皇后,你闭嘴。」赵钧面色铁青。

薛润娥却好似疯了一般,不管不顾。

「有何不能说?陛下此刻还想替她隐瞒什么。」

她转过头来看我,眼里满是恶毒。

「放着堂堂贵妃不做,许小桃,你为何非要同一个阉人私奔?」

满座哗然,就连一向维护薛润娥的兄长也愣在原地,怀疑她失了心智。

上首的赵钧面色很平静,但话语里隐隐裹挟着藏着风暴的暗流。

他指着朝臣百官和贵女命妇。

「滚,都给朕滚。」

可没人听他的。

堂堂帝王的话,原来也是不管用。

薛润娥说我和裴言私通。

裴言被压在殿下,目光在我身上停滞了一瞬,随后默默收回目光。

他的声音沙哑,似是极力在隐忍什么。

「贵妃娘娘确与臣有私。」

薛润娥大笑两声,神情十分傲慢,带着稳操胜券的得意,「压下去,仔细拷问。何时有的奸情,必须都给本宫问清楚。」

「不要,你们谁都不要动我的少爷。」

我扑了上去护着裴言。

他承认了这件事,将我推上了风口浪尖,所有人都在逼赵钧处置我。

但我不怕,我怕他再一次消失,怕他再也不要我。

我疯了一样拉住他,不许旁人带走他。

他第一次毫无顾忌地直视我,眸光里满是心疼:「贵妃娘娘,奴才卑贱,不是您的少爷。」

我哭着扑进裴言怀里。

「你真的不认得我了吗?」

我不怕死。

如果要处置就处置,但不要否认。

「你说过会一辈子对我好的,这些你都忘了吗?」

裴言僵硬地拍了拍我的背,任由我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他身上。

我哭得不能自已:「我和你,成过亲,拜过堂的。你不能不要我。」

裴言大惊,不顾礼仪尊卑地捂住我的嘴:「娘娘!这种事情岂能妄言!」

我指着赵钧。

「陛下也知道的,我嫁给他之前,原就嫁过人的。」

14

「许小桃!」

赵钧再也忍不得,愤怒使得他双手紧握成拳,咬紧了牙:「你要再多说一句,朕就将他仗杀在你面前。」

「将人拉下去。」

殿外烟花绽放,声音很响。

从我十岁的时候,便和少爷一起守岁,他会在水饺里包上糖块,谁吃到了就意味着一年的好运气。

但这个新年,我并不期待。

「陛下想要的,臣妾都给你了。

「如今乱世已定,天下太平,海晏河清。陛下坐拥万里江山,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已经找到了少爷,你放我们走吧。当年陛下对我的承诺,是要毁约吗?」

赵钧张了张口:「朕从没有毁约。」

「陛下,皇后娘娘,那阉人都招了。」

「他说了什么?」

薛润娥已经微露喜色,示意女官继续说下去。

「他说……他是受皇后娘娘之命陷害贵妃娘娘。

「那阉人现已认罪自戕了,只求陛下和贵妃娘娘能够照看他在皇后娘娘身边的胞妹玉禾,放她早日出宫去。」

薛润娥僵在原地,「陛下,陛下你相信我,臣妾是冤枉。」

赵钧礼重薛家,这一次是真的动了怒:「你,还有你们薛家,都是一样的蠢坏。」

我没有理会他们,而是起身去抢那女官手里染血的认罪书。

「这不可能!少爷不会死!」

目光落在纸面,却发现裴言写得一手好字。

「他骗我,他为什么要骗我,他根本不是我的少爷。

「少爷的字又丑又不工整,少爷的字不是这样的。」

我忽地呕出一口血来。

模糊的视线里,那抹明黄龙袍飞奔着将我抱在怀里,满目仓皇。

「小桃!」

「小桃,你再想一想,我才是真的裴言。」

他是少爷?

一些埋在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好似绵密的针一把扎在脑海。

赵钧就是裴言。

薛润娥就是和他有婚约的那位世家小姐。

赵钧的脸比裴言的脸更像记忆里的少爷。

所以红豆才会惊讶。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裴言跟赵钧长得像,却不敢说,所有人都在骗我,都在骗我!

我一把推开赵钧,吼得声嘶力竭:「你胡说,少爷才不会叫我做妾,少爷才不会叫我和他人共事一夫!」

15

年轻的帝王再也忍不住眼泪,捂着脸在我面前啜泣。

「对不起,对不起,小桃。」

那场战乱裹挟至江南时。

我十七岁。

少爷没有娶妻,我也没有嫁人。

少爷很会做生意,冬日里收来的单薄布料夏日做成衣卖出去。

「小桃有没有想去的地方?等卖完这批布料,我带你去看看大好河山。」

我隔着老树枝看他,眉眼弯弯。

「少爷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可没等到那一天,我们便开始了逃亡路。

那时人人自苦,瘟疫,战乱,流亡,在我少爷看得见看不见,能伸出援手或无力帮忙的可怜人如数家珍。

他散尽家财沿途去救那些百姓。那样金贵娇气的人,吃起苦来不差别人分毫。

我气恼他:「少爷,你要是都能管得过来,不如你去做这个皇帝。」

少爷神色憔悴,还是同我道:

「我知道自己没有那样大的能力,也没有做天下之主的野心,更不博爱,要不这些年来像你这样的小姑娘,我难不成都要领回家养着?」

后来,我们逃到了会稽,在一个破落的宅院里,少爷做了一碗热乎乎的小米粥,拆掉包子馅夹给我。

「苦了我可以,可不能把我们小桃饿瘦了。」

「少爷,我们成亲吧!」

少爷错愕地在碗中抬起头,没能提防地撞见我满眼的情意。

16

天地作证,日月为媒。

我和少爷拜了天地。

但他还是说我年纪太小了,如果以后反悔了,来得及。

少爷不知道,我一直觉得自己从前幸福,现在仍然幸福。十岁的时候认识少爷,我就已经是得天独厚的小女孩了。

傻瓜才会跑呢。

成婚那晚,少爷只是亲了亲我的额头,他很是愧疚。

「我会一辈子对小桃好的。」

「我欠我们小桃的,心里都记着呢。」

「要凤冠霞帔十里红妆,我们小桃会是这个世上最漂亮的新嫁娘。」

但乱军南下得很快。

我知道这不是画本子里的故事,寒光乍现的大刀挥下时,少爷义无反顾地护住了我。

我摸着少爷后背浑身是血的时候,还是慌乱。

「别怕,小桃,」

青年苍白瘦弱的身子控制不住地颤抖,勾人的凤眼眼尾泛起薄薄的红,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即便到了这个境地,他还在安慰着我。

我背着少爷走了很远的山路,他身上的血淌了一路,才找到一户心软收留我们的农家。

「少爷,你疼不疼啊。」

好不容易止住了血,可一碗一碗苦到肺腑的汤药喂下去,少爷的脉象还是衰弱下去。

少爷的眼眶越来越沉,最终放开了紧紧握着我的手。

「别怕,小桃,我就是睡一觉。」

17

他醒来后,已经是第七日。

我端着水盆想要给他净面,双手一抖,温热的水渍溅在我裙边。

少爷露出了我并不熟悉的冷漠神情,面对我扑向他的拥抱,他却收回了手。

「怎么了?」

我感觉少爷变了。

变得我不认识了,但是没关系,只要少爷还活着,还在,变了也没关系。

他要回自己本家,要改回自己本来的名字,我便陪着去。

他要招兵起事,我就给他设祭坛,举赤旗。

他要为百姓做事,要为天下求太平,我就用我所学去帮他。

但他要娶薛润娥时,我却再也没有办法说好。

「那我呢?」

赵钧说:「小桃,我需要薛家的助力。」

昼有短长,情意无价。

众人笑我卑贱,跟在赵钧身边那么多年也没个名分。

赵钧娶了薛润娥那日,我本该一走了之,千言万语过后,仍是舍不得。

我忘了少爷教我的一切。

少爷也忘记了对我许过的承诺。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我像只落水狗一样躲在暗处窥探着少爷曾许诺给我的一切。

红豆看我,有感同身受被背弃的难过。

她问我,「既然他待你不好,你为什么不离开?」

可是少爷之前待我,如珠玉捧手。

「我曾经,过得很不好。

「没有人喜欢我,生而卑贱,长得也不好看,被父母抛弃,周遭充斥着恶意。只有少爷,只有那么一个人真心地爱我,站在我身边。」

想到他待我的好。

我就想着再撑一撑。

直到战乱的第五年,赵钧叫我扮作薛润娥替她送死。

「好小桃,看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帮帮我。」

我也怀疑过。

他也怀念过往吗?他真的还记得吗?他同我一样记得吗?

但我还是答应了。

被敌军挂在城墙上那三日的滋味我已经忘却了,只记得很疼很疼。

是心上的疼。

红豆的眼泪一滴滴砸在我伤痕累累的身上。

我说:「红豆,我真的好累。」

我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断,我甚至想,如果就这样烧死了,少爷会不会就记得了,就心疼了,就舍不得我了。

可我没有死,再一次醒来时,我已经忘记了一切,忘了伤我至深者是我最爱。

但我没有忘记姑苏,没有忘记记忆里的少爷。

哪怕天色昏暗哪怕徒步风雪,我也想要找到他。

醒来后,我对赵钧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有没有看见我家少爷?他叫裴言。」

当时我不知道。

眼前的赵钧的确因为这件事,不再冷漠。

他看着我,怅然若失,眼角红透,宛如失去了这世界最重要的东西。

他说:「和我成亲,我能帮你找到他。」

18

从过去的记忆里清醒时,已经是正月初三。

宫里头下了一场百年难遇的大雪。

红豆来看了我,带了一份我心心念念包了糖块的饺子。

她说,那日宫宴后,赵钧就把薛润娥禁了足,收了凤印。但朝中的薛家并未受到影响,毕竟,薛赵两家的联姻固若金汤。

「只要薛家一日不倒,薛润娥便永远是新朝的皇后。」

后来,她好像还说了什么,但我已经记不得了。

这几日梦里,我梦见了许许多多的人,梦到了十六七岁的少爷,我抑制不住满眼的欢喜,告诉阿娘。「我要和他走。」

还梦到了薛润娥宫里的那个阉人,我问他为何和皇后串通好了一切,最后却改了口,用死替我洗清冤屈。

他说:「奴才不知道。至少那一刻,奴才是真的想和娘娘不顾一切地离开过。」

一场场织造的荒诞的梦境里,独独没有赵钧。

我在大开的窗前哼姑苏小调。

寒风猎猎透骨,青稚在后头给我盖上厚厚的大氅。

「娘娘,你如今的身体,不能这般不管不顾了。」

她不知道。

没有少爷替我挡的那一刀。

我早就该死了的。

就那样观雪赏风了许久,我才起身想要关窗。

外面大雪如鹅毛,我无意窥见轻裘龙袍的一角。

这些时日,他就一直在我窗外站着吗?

19

雪溅窗棂。

我轻声问:「陛下要进来坐一坐吗?」

水珠挂在赵钧的头上,好似一夜之间,大雪染白了他的鬓角,那样风华绝代的人, 就这样被人抽走了生机。

他颤抖着, 想摸一摸我的脸, 最终停在半空。

我没想过。

竟是我主动和他开了口。

「你也好,那个「裴言」也好, 都不是我的少爷,对吗?」

赵钧顶着我曾经深爱的脸, 神色一震。

时间似乎过去很久很久。

他语声艰涩, 和我讲起了事情本末。

「虽然我也很想做你的少爷。但是小桃,你曾经爱过的人不是我。」

「不知道你信不信。

「我的身体里,曾经住过一个人。他自称是异世的一抹孤魂。

「他走后,我拥有了他那段记忆, 却始终没有办法真正成为他。」

屋里的地龙这时烧了起来, 弥漫着热气,氤氲了我的视线。

「那你知道, 他去哪儿了吗?」

20

赵钧, 似是不忍心打碎我的幻想。

「或许, 早就死了吧。」

我咳了起来, 连同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冬日里, 连那十年陪着赵钧受伤留下的老毛病都又牵扯起来。

「你又骗我。」

我不想听,他却自顾自地讲起来,如同疯魔。

「他走的时候, 曾嘱咐过我, 要像他一样待你好。

「是我自私, 没能信守承诺。

「那时我觉得我不是他, 我不该对他的一切负责……

「可是小桃,你不该对我这么好的,你不该这么傻, 我那么对你, 只是想赶你走……」

我眼含热泪,一把推开他。

窗外风雪如吼。

「因为少爷对我更好!我只是认错人了!你不配!」

我太蠢了, 怎么会认错人呢,我怎么会觉得少爷辜负我了呢?

天大地大, 我说过一定会找到他。

可若是灵魂消散,要让我上哪去找我的少爷呢?

我跌在地上,胸口刺痛, 又呕出一大摊血。

其实我早就知道, 自己活不长了。

赵钧怕极了我死,他拿着少爷的事求我:

「小桃,你的少爷说过。好的故事未必要安顺圆满, 你还有大好的人生。

「小桃,我还你自由。

「你回姑苏去,去看一看。」

21

我看着赵钧那张和少爷一样的脸。

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我的大好人生,早就被他毁掉了。

青稚执意陪着我,两人一猫,回到了江南的小院。

听闻,京城里的那位皇后娘娘最终还是被废了。

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我对着院里那棵参天的老槐树绕了一圈,很是满意。

十年大梦,恍如隔世。

「青稚, 我死后,就把我葬在这里。少爷喜欢到处游历,但他总归是要回家的。」

「我怕他找不到我。」

(全文完)

作者:清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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