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癌症做手术前提前分家产,其中房子车子款子都给了我妹。
轮到我,她看着我,一边咳痰一边笑说:「从小到大,你不是都说妈没陪你吗?以后有时间了,妈手术完搬到你出租房里住,妈陪你一辈子,好好补偿你……咳咳。」
我微笑说好。
转头在放弃治疗签上了我的名字。
1
七岁那年,我妈又怀孕了。
她肚子尖尖的、高高的,从后面看不出怀孕的腰身。
大家都说是男孩。
大姑问我怕不怕以后有了弟弟我妈就不喜欢我了。
我啃着西瓜说:「不怕。」
没什么好怕的,我妈之前肚子都鼓了好几次,最后又扁了。
一个都没生出来。
大姑笑:「不怕?你肯定怕吧,你妈要是有了弟弟,就不爱你了。到时候看你怎么办哦,可怜。」
她说得笃定,我啃西瓜的嘴停下,心里有点发慌。
「不会的。」我反驳说,「妈妈说了,她最喜欢我。」
大姑哈哈笑:「喜欢你?喜欢你干吗干嘛要再生一个弟弟呢?」
我使劲争辩说不会:「我妈说了,她喜欢我的,生了弟弟也不会变。」
大姑撇嘴:「那是她之前说的,还是生了以后说的呢?有了小弟弟,你不听话,你妈就要去爱你小弟弟了。」
我生气喊:「你乱说。乱说。」
大姑笑嘻嘻继续逗我:「好,好,我乱说,那你哭什么呀?你慌了?你是不是不喜欢小弟弟啊?小弟弟多好,以后还可以保护你呢!」
我气得脸红了,眼泪开始在眼睛里打转,口不择言:「不是小弟弟!说不定是个小妹妹呢!」
话音刚落,被托着肚子走过来的我妈听见,她竟啪地的一下打在我嘴上:「裴思思,你个烂嘴巴乱说什么!?」
这是我妈第一次打我。
我猝不及防,愣在当场,那巴掌好大力气,嘴巴全麻了,嘴里的西瓜水拍了我一脸,我眼泪一下滚了下来,张着嘴愣了一秒,大哭起来。
我妈更生气了:「哭什么?!」
大姑这时哎呀说:「弟妹,小孩子不懂事,你和她计较什么?这是儿子就是儿子,不是儿子谁说也没用啊。」她一面转头叫表弟一面站起来走了。
我妈还站在原地,挺着肚子看着我,黑着的脸带着恨意,她凶狠看我,陌生极了:「我怎么了你?我怎么了你?你要这么咒我?真是赔钱货,从小就这么恶毒。」
2
因为我的恶毒,我妈很生气,又觉得我在身旁,到时候得又引来一个女宝。
为了能单接到男宝。
她将我送到乡下爷爷家。
我哭着给她道歉,满脸眼泪抓着她的胳膊说我错了,我错了,肚子里是个弟弟,就是个弟弟。
但是我妈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过年前,我妈生了,是个妹妹。
大姑看我啧嘴:「思思,你妈生了。真被你说中了啊,是个妹妹。」
我很害怕,我怕妈妈恨死我了不要我:「我没有说。」
大姑说:「你咋没说,你之前说的啊,说是妹妹。现在好了,你妈肯定不高兴,看她还来不来接你,不怕啊,她不要你你来大姑这,大姑两个儿子就想要个闺女,凑够个好字,嘻嘻。」
我哭着说不要。
大姑摇头撇嘴:「这孩子,真爱哭,也不知道像谁。」
我妈好像真的生了我的气,妹妹满月、妹妹一岁……妹妹都快两岁了,她还是没来接我。
我晚上睡觉经常睡着睡着惊醒,然后咬着被子偷偷流眼泪。
我好害怕他们不要我了,那我怎么办呢?
有次实在没忍住,抽噎中打了个很大的饱嗝。
把奶奶弄醒了。
她有起床气,一边骂我一边摸索着开灯上厕所。
打开灯,我眼睛哭得像个核桃,嘴唇因为咬着不敢出声,已经咬出了血,我说我想我妈了。
她愣了一会,皱眉说:「哭什么,你妈还没死呢。明天就让你妈把你接走。」
第二天,奶奶去了村口打电话给我妈。
我妈妈说妹妹小,现在顾不上,还是先放在那吧。
最后她说想和我说句话,奶奶让小卖部老板的儿子过来叫我。
我飞跑过去,鞋子都没穿,脚上被石子划破了,等我气喘吁吁跑到,已经喘不过气,话筒那边传来一声喂。
是我妈。
我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我奶催我,:「说话啊。」
小卖部老板催我,:「说话啊,叫妈啊。」
我满脸通红,根本喘不上气,腰上痛得的就像无数刀在扎,我的肺就像个鼓风机,只能大口大口喘息。
我妈等了两秒,说电话费贵,没那么多时间耗,不说话算了,这么大气性,白生了。
她砰的一声把电话挂了。
空洞的嘟嘟声就像无数的巴掌。
快一里半的地我跑了不到两分钟,直到这时我缓过气说一句,:「妈,我没有。」
我奶失望说:「真没用。」
3
我明明有家,却像个没妈没爸的孩子。
人这一辈子,小时候你的地位是父母给你的,老了是子女给你的。只有长大才是靠自己的。
就算是在一个家里,其他家人也会因为父母对你的态度决定对你的态度。
我妈对我的失望,众所周知。
起初他们只是笑我,渐渐开始讥讽,接着就从「玩笑」变成了欺负。
我生平第一次挨了同村孩子的打,我被三叔的儿子推进池塘,被在被窝里被放黄鳝和蚯蚓。
他们说就是个开个玩笑,让我有本事找我妈告状,或者去找我那个开大车一年到头不见人的爸。
「你去告啊,告啊。」
四年级的时候,老师布置作业写作文,——我的母亲。
我写了我的妈妈,说我妈妈有淡淡的眉毛,温柔的笑,说妈妈的爱是清凉的风,是遮雨的伞。
我堂弟拿着我的作文本给村里的熊孩子念。
我恼羞成怒去争夺作文本,那一次我发了狠,将他从土堆后面推下来。
头摔破了。
婶婶堵着院子门口骂,奶奶没办法,打电话叫我妈回来处理。
时隔四年,我再次见到了我妈。
也见到了我妹妹。
她穿着漂亮的小裙子,白白净净,一双眼睛又亮又黑,白袜子小皮鞋被我妈抱在怀里。
我妈先听我磕磕绊绊说完了事情经过,她说:「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天天给大人惹麻烦,不就是一个本子吗?一个本子几块钱,你知道我们回来这趟路费多少吗?我请假一天要扣多少钱吗?」
我眼泪包在眼眶里,那故意试探着想要伸出去的手腕上的伤就像个讽刺的符号。
我妈说完了,让我出去照看好妹妹,然后她要和我婶婶说话。
我出去吓了一大跳,不得了。
四岁的妹妹在院子里抓住米喂鸡,白生生的米,一把一把扔在地上。
我生怕奶奶看见生气打她,忙叫妹妹别喂了,这都是宝贝一样的白米啊。
结果奶奶看见,只是干巴巴地笑:「让她玩吧。贝贝,玩一会儿累了就歇下,啊。」
我愣住了,这时头上包着纱布的堂弟又来了,他两个手攥得紧紧的,满脸是笑。
一看就知道不安好心。
我忙对妹妹传授经验说:「你涛哥一会儿说什么你不用理他,。他要是欺负你,你懂事点,只要忍忍,他没意思就走了,千万别哭,你一哭,他就来劲。」
妹妹没看我,也没理我,仍旧在撒米喂鸡,她满不在乎的样子让我心焦。
堂弟拿的是肉唧唧的青虫,我挡住了,还是有两只扔在妹妹身上,妹妹立刻大哭起来,还将手里的碗扔到了堂弟头上。
堂弟的头瞬间又流血了。
我吓坏了,连忙拉着妹妹去找妈妈。
我妈正和婶婶说话,看见我妹哭着过来脸色就变了。
等知道堂弟干了什么,她根本就不管堂弟头流血没流血,直接就和婶婶大吵起来。
妹妹哭唧唧靠在她怀里,不时抽噎着。
而堂弟吓得脸色大变,反而是一溜烟跑了。
原来,不是每个女孩都需要懂事、的忍让的、不出声的。
原来,被妈妈维护,是这样的啊。
4
婶婶心疼儿子哭闹不止,我妈在家里大发雷霆,说这个家就没有一个看得起她。
嫌弃她生不了儿子。
今天她就把话撂在这,这辈子,妹妹就是她最后一个孩子,就是她的宝贝,谁要是敢动裴贝贝,她就和那人拼了。
她说她不像这些乡下土包子,她根本就不重男轻女,她要好好培养裴贝贝,让大家看看男孩能做的,女孩也可以。
婶婶冷笑说我妈说得那么好听,不就是因为她现在打多了生不出来了?
说着,婶婶将我拉着推到她面前,说你说得那么好听,这个就不管?这不也是女儿?这个拿去培养啊,干吗干嘛放在这里吃白食?。
我妈伸手按住我的肩膀。
我心一下紧了,我紧紧看着她,我以为她要抱我了,我害怕我会哭出来,我又害怕我会哭不出来。
但下一秒,她按住我肩膀将我随意推开了。
「别扯这些没用的。让你儿子来道歉,不然今天这事没完!」
我踉跄了几步,跌跌撞撞才停下,肩上被按过的地方滚烫,身后是她们持续的争吵,原来我是那个没用的啊。
半屋子的小孩子都在看着我,这一回他们没人笑我,他们只是同情看着我。
我低着头,眼泪在眼眶里差点就要掉出来。
一个小孩使劲低头来看我:「看,她是不是要哭了。」
一个大人说:「说两句就哭了,这性子真不行。经不起事。」
5
婶子最后还是道歉了。
因为我妈在城里还有工作,是给奶奶赡养金的主力。
无论什么时候,钱都是绝对实力。
我也还是没能被接走,但是那天我就知道,我要证明、我一定要证明,证明我是个有用的东西。
我发了狠地学习,理解不了的课文,就一篇篇背,一个字一个字在地上写。
五年级的时候,我考了全班第一。
我鼓着勇气第一次去给我妈打电话。
我妈在忙,问我什么事,我说了我的成绩,她顿了一下,那你想要什么奖励吗?
我想说我想回家,我想爸爸妈妈,我想像六岁以前一样的日子。
但是我说不出口。
电话那边传来狗叫声,汪汪。
我妈有些不耐烦:「说啊。」
我一下慌了,说我想要一条只狗。
「玩物丧志,多花点时间在学习上,别想这些有的没的。」我妈说,电话那边又传来稚嫩的喊妈妈的声音,我妈说,知道了。
第二个月,我妈多给我奶奶打了二十块钱,让她给我买一只狗。
我奶奶花了五块钱买了一只黑色小土狗。
浑身漆黑,只有下巴一点白,褐色的眼睛,就像个未老先衰的小老头。
它很懂事,每天会在村口等我放学,早上会送我出门。
叫它一声,它会立刻竖起耳朵听,然后再叫一声,无论是在村子哪里,它都会蹭蹭狂奔穿过田野和小溪跑过来。
热腾腾冲过来,到了你身边卖力使劲摇尾巴。
整个狗都是欢喜的。
它从不贪嘴,只要是桌上和手上的东西都不吃,只吃掉在地上的。
它听得懂说话,这是妈妈送给我的礼物,这么的贴心,这么可爱,这么好看,这么独一无二。
但就是这只狗,死在了我妈接我回家的那个冬天。
五年级那个冬天,我又考了第一名。
这回我大胆了些,我说我想想和她们一起回来过年。
我妈在电话里顿了顿说,我现在这个成绩可以转到城里读书,学校不收借读费,她问我愿意吗,正好回来可以辅导妹妹的幼小衔接。
我整个人都要欢喜得炸开了。
我说愿意愿意。
6
我妈如期回来了,正好这一年我爸正好还完了买大车的钱,还挣了些钱。
他们那天中午开着新买的一辆奥拓车回来。
90 年代九十年代的车,那是乡下何等神气的存在,半个村子都轰动了。
下午上课前,同村的小伙伴一个个来给我说:「裴思思,你爸妈来了,你爸妈好厉害啊,你爸开小车来的。」
我周围的同学看我的眼神都变得特别羡慕起来。
一放学,我就急匆匆往家里跑。
结果跑到村口,平时都蹲守着我放学的大黑不在。
前面乱糟糟地的闹。
我心里一个咯噔。
乡下冬天会有人来收狗,养了一年的狗肥了,就和一只鸡一只鸭没什么区别。
大黑呢!
我跑过去,哭闹的是何奶奶家的女儿,她嚎啕大哭一次次将钱抢过来扔在地上,一手死死抓着狗链子。
周围邻居亲戚都在笑嘻嘻聊天。
有人说:「不就是一条只狗吗?回头明年你妈给你养两只。」
「这钱拿了,给你买糖吃买新衣服穿。」
她妈一边骂她任性说等下狗贩子就得走了,一边去生生掰她的手。
那狗是大黑的玩伴,脾气出名的暴躁,那细长的链子仿佛要将它窒息,脖子快勒出血,它都没有反抗,也只是一下一下舔着小女孩手上掉下来的眼泪。
我不敢再看,使劲扭过头朝家里跑。
刚刚到门口,迎面就是一辆漂亮的小车,停在院门正中间。
难道是我妈他们回来所以大黄被拴栓起来了?
我心微微放下。
院子里都是人,空气中有一股诡异的气息。
我一进去,他们都看过来。
我急急问我奶:「门口有人卖狗,咱大黑没卖吧。」
我奶看了我妈一眼:「没卖。毛毛躁躁,回来也不知道叫人。」
我彻底松了口气,掉在嗓子眼的心放了下去,然后热腾腾的呼吸也全部涌上来。
这才注意到院子里皱眉看着我爸妈,正要恭恭敬敬叫一声。
这一抬头,就看见我大姑夫一手端着鲜红的狗血,一手拎着黑色的狗皮走过来。
这猝不及防,就像是当面一刀。
大姑父满脸都是讨好地的吆喝:「这黑狗血啊,最辟邪了。比那公鸡血都好,贴一撮在车牌上,保准安全……」
我呆呆张大了嘴,一瞬间就像一道雷迎面在我脑子上打下去。
眼前是一片炫目的雪花点白和嗡嗡声,手脚全凉了。
我站了不知道多久,缓缓能听见声音。
是我妈的:「哭什么,一只狗又不值钱,有全家的安全重要吗?而且,你跟着我们回去,难道还要带狗回去?」
对长辈来说,所有的东西评价体系只有一个,有没有价值。
什么喜欢啊,伙伴啊……都是扯淡。
我根本止不住眼泪和抽噎。
我一想到大黑,我根本忍不住。
从那么小一个小狗子被养大,天天陪着我,就死在了我做作业的石板上,我受不了。
我爸闷着不吭声,然后突然生气了,大吼一声:「大过年的,鬼哭什么?晦气!」
7
奶奶我奶将我推进了房间。
然后依旧热闹。
傍晚,年夜饭做好了。
我奶奶奶来叫我出去吃饭:「你说你啊,平日不吭气的,现在闹什么,为一只狗?回头你妈高兴了,给你买一个好看的不就行了。出去嘴巴甜点,怎么这么不懂事。?」
现在我爸妈能挣钱,无疑是饭桌上的主角。
周围人都是讨好,我妈神色淡淡,一直说着妹妹,说妹妹怎么乖,怎么聪明,没上学就会双位数的加减法,说得停不下来。
说这次我妹没来,是给她报了冬令营,城里孩子都要上这个,毕竟马上就要上小学了,以后没时间玩儿了。
我第一次沾光,也上了桌,安排的位置挨着我妈。
桌子中间就是一盆狗肉。
一半炖了。
还有一半收起来了。
我根本吃不下饭,闷着头不说话。
我二姑附和着赔聊说:「乖啊,贝贝乖,老五两个女娃都乖得很。连那狗都特听话,就跟思思一样。叫它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听说啊,杀它的时候,第一次跑脱了,叫它一声,它还拖着血淋淋的脖子还来,这养得真好啊。」
我手开始颤抖,使劲使劲咬住嘴巴不哭。
我无法想象那画面,但那画面又在往我脑门里钻。
这时候我妈突然拿了勺子,给我舀汤。
我特别特别害怕,她要给我狗肉汤。
结果她真的给了我一碗,里面还有一块狗肉。
她的手伸在半空,等着我接。
我应该接的,我等着和他们一起吃饭等了快六年。
我伸出手,将碗接了过来。
我妈说:「吃吧,很香。」
我伸出筷子,筷子在碗里夹,那狗肉就在我面前晃,渐渐模糊。
我使劲夹了起来,这时我妈忽然一筷子打在我手背上:「不想吃就别吃,摆出这副幅脸色给谁看?」
手背火辣,就像我第一次挨耳光的感觉。
我泪眼蒙眬泪眼朦胧抬头,她皱着眉,是掩不住的愤怒:「家里就是这么教你的?!为了一条只狗,摆脸色,甩脸子!从你回来我就想说了,坐了一院子的人,你回来就知道问狗?!狗是你妈还是你爸?你就这么狗眼看人低,看不起人?看不到人?一只不值钱的畜生,天天觍着脸舔着脸问人要吃的畜生,你当宝贝,你读的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她的脸色好难看,好凶。
这话像是骂我,又不完全像是骂我。
大姑放下了筷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奶奶抿着嘴,但是现在没人敢说一句我妈的不是。
我妈继续骂,尽情宣泄这么多年她心里积攒的怨气。
她骂完了,然后盯着我,要我把那块肉吃了。
「我生了你养了你,现在还管不了你吃一块肉?你要是我女儿就吃了。」
二姑想要说话,又闭嘴。
三姑一直低头吃东西,当没看到。
四姑忍不住:「孩子不想吃就算了。」
我爸附和我妈,必须要我吃:「你说得对,现在不管不教不行了。脾气太大了!」
对他们来说,原因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关键是听话。
核心是听谁的话。
8
我吃下了大黑的肉,靠着它的肉,我终于和爸妈回到了城里。
我也是在这时候才知道,妹妹小学那边一个关系较交好的老师喜欢吃狗肉。
他们这回回来本来就是来买狗肉的。
正好,有一个现成的,那留下的一半就是给那个老师的。
我一口恶心没忍住,在车上吐了。
9
其实家里也有狗的。
妹妹养了一只白色的比熊,名字叫雪球。
雪球很凶很护主,一看到我就叫。
不过他们说这不叫狗,叫宠物。
是宠爱之人的物。
家里是个套二,一间房子妹妹的,一间房子爸妈的。
我住在阳台推拉门和木板隔出来的空间,其中还有一半是雪球的。
没有窗帘,早上很早天就亮了,晚上很晚,客厅走路的声音,冲厕所的声音,好像永远都在拥挤吵闹。
妹妹六岁了。
她对我的出现无所谓,因为我分不走她一丝丝宠爱。
反而更让她更成了妈妈的心头爱,因为妈妈为了不让她失落会格外格外地外的在我面前宠溺她。
她当着面说妹妹乖,不像我被我奶奶养坏了,在乡下一身坏毛病。
妹妹由她一手带大,是个真正的城里人。
妹妹吃辣,我不吃辣,于是家里所有菜都是辣的。
我妈说要改了我的臭脾气,我越不吃,她放得的越辣。
我为了得到她的一点点肯定,吃得拉肚子屁股痛。
在家里,妹妹可以随便看电视,我只要坐下,不到一分钟,必然叫我洗菜,拖地,擦窗户,不会给我一点点的闲暇时间。
这些细密地的打着教育旗号的偏好,就像是一根刺,说是为了你好,但时时扎人。
我妈说我是姐姐,不能娇惯带坏了妹妹。
要做好榜样。
可妹妹根本,从头到尾都没有将我放在眼里过,她叫我永远都是裴思思连名带姓。
她使唤我,就像爸妈使唤我一样理所应当,反正不应我妈就会骂我。
在意我的只有雪球,因为我分了它一半的阳台位置。
它总是朝我叫,仗着全家的势吵我,即使我装作要打它的样子,它也不怕。
狗和狗的差别,就和人和人的差别一样大。
我无比无比讨厌雪球。
有一天晚上,它不但冲着我叫,还跳上床在我枕头处被单上拉了一泡尿。
我生气极了,赤足跳下床,抓着它一把拎起来,将它悬空放在了窗户外。
雪球一下怂了,夹着尾巴使劲挣扎,也不敢再动一下。
从四楼扔下去,它就会吧唧摔成一堆泥。
它唧唧小声哼唧,可怜巴巴看着我。
我一下心软了,将它拉了进来。
我想我在干什么啊,我怎么这么坏,它就是一只狗啊。它懂什么呢。?
它对我,不过就是爸妈对我的另一个样子啊。
10
可我连它都不如,我能靠的,只有自己。
我初一上学期开学没多久,成绩就赶上来了,期末考了全班第三。
那天也是妹妹小学一年级测验,她语文得了二十分。
拼音几乎全错。
我拿着成绩单递给我妈的时候,被顺手放在桌上。
「你能不能不要只想着自己,你得管管妹妹。一年的考试,错这么多?你让她以后怎么办?」我妈脸上难看,我站在桌子旁边,看着旁边吃东西的妹妹,一种从未有过的委屈涌上心头。
管我什么事呢?
她蠢又不是我生的。
我抿着嘴没说话,我妈说:
「又来,又是这个表情。我看到你这个表情就想起你那个奶奶,跟你说了多少次!不准扁嘴!!」
「让你教你妹拼音你怎么教的?我就问你。」
「我教了,她不想听。」
「她不听肯定你方法不对!你得动脑子啊,想办法啊。」
我不想哭,可是一委屈身子自己就开始颤抖:「我想不到。我小时候也没人教我,都是老师教的。」
「想不到?」我妈一下站了起来,「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在怨我?」
我说不出我没有怨。我不会说谎。
我妈冷笑一声:「我就说在那边被那些白眼狼养了那么多年,能是个好的?果真是个白眼狼,这是你妹妹,你亲妹妹,你就是这样当姐姐的?」
我一下哭了:「那我怎么当呢。她有叫我一声姐姐吗?她当我是姐姐吗?你们又当我是女儿吗?妹妹要芭比娃娃四五百你们都买,我要一个背心,一个二十块钱的背心,我说了一个月,你都说忘了。」
我眼泪自己就掉了,我快十四岁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我长得高,胸也开始鼓起来,因为没有小背心,我连走路都不敢抬头,总是穿两件 T 恤,夏天热得的浑身都油腻。
我妈声音一下拔高了:「你天天不看别的就和你妹妹比,你比她大那么多,你能和她比?」
她不停说不停地说,就像每次吵架都翻旧账一样。
从我上一次见到她问大黑没叫她开始说起。
我终于没忍住,转身走了。
我向外走的时候,我妹妹也从凳子上站起来,然后跟着我走进来。
我拧开门,走出去一瞬,她也握住了门把手。
然后砰的一声,门关了。
那天我在外面走了很久很久,一直到了半夜,我重新坐回小区的花坛上,悲哀发现我根本没有地方可以去。
最后我还是很没种走了回去。
我开了门,门没反锁。
进了阳台,我看到我的床上,放着两件新的还没有拆标签的背心内衣。
我一下没忍住,哭了起来。
为什么要给我内衣,为什么不更狠一点。
我恨我为什么要说出内衣的事情来。
这种单薄而又惨淡的爱,适可而止,对比强烈,既不能温暖,又让你没有办法完全狠心割舍。
我的心就像是有人砸了一个洞,又用针线密密麻麻缝补,每一下,都是穿刺的痛。
11
我妈最后还是没有让我给妹妹补课。
他们班上家委会一个土豪家长找了专门的特级教师团购了课程,她继续坚持着「富养」理念,要让妹妹跟上最好的圈子。
妹妹的鞋子衣服都是我不认识的牌子,她三年级每月还能去做一次美甲,因为班上的小女生在弄。
她的书包是托同班同学的家长从国外带回来的,每年一换。
我妈说圈子很重要,能在这个圈子的家庭都很好,以后妹妹的圈子里就会有很多很有用的人脉。
人脉是什么,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妹妹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她就像一只欠管教的雪球。
她的成绩还是一如既往的糟糕。
她的性格也变了,完全不能听一点批评,只要有一点事不如意,就会拼命大哭甚至打滚。
她的房间有个小柜子,里面放着属于她的小零食,谁也不能动。
有天晚上,我爸开大车回家,家里没吃的,他太饿了,就去妹妹房间拿了一包饼干。
结果还没吃上嘴,妹妹回来正好看见,瞬间开始哭闹。
我妈不停哄她,我妹妹不依不饶,非要爸爸立刻出去买十包补偿给她。
我爸起初还哄她,渐渐有些不耐烦,眼看他要生气,我从厨房端了新煮的荷包蛋出来。
这个家里全靠爸爸工作支撑,但现在运输成本越来越大,运费还是不变,生活压力越来越大。
我将碗放在桌上,然后沉默进了阳台。
我爸第一次说:「你看看你姐……」
我妹顿时恼了,突然抓起碗来,砰的一声砸在了阳台的推拉门上。
玻璃碎出一个洞,碎玻璃散了好多。
我爸勃然大怒,终于第一次要教育妹妹,我妈立刻挡在她前面叫他注意态度。
妹妹哭着说:「我就知道,你只喜欢姐姐,你就是喜欢姐姐。」
接下来,就是乱糟糟熟悉的哄妹妹的声音。
过了很久,我妈过来看我。
她站在我背后说:「外面闹这么凶,你都能在这学得进去,心可真硬。」
我没说话。
她又换了方式说:「我也不是说你不对,做事要讲究方法,你什么时候送蛋不好,偏偏你爸回来时候送,你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我依旧沉默。
她立刻就生气了:「你什么态度?」她一手按住我肩膀,那种熟悉的灼烧感又来了,我被生生转过来,额头上被玻璃炸到的地方还在流血,满脸狼狈,那些玻璃只差一点,就到了眼睛。
我妈有一瞬间的慌,她将我拉到门口,嘴里还是辩解:「妈不是偏心,你妹也不是故意的,你不要和她计较。也别跟你爸说。」
然后她出去了,翻箱倒柜找创可贴,终于翻到了一个。
她正要拿进来,妹妹在餐桌旁举着手哭:「妈妈,我的手也破了。」一道小小的几乎马上就要愈合的伤。
我妈捏着那个创可贴犹豫,问满脸是血的我:「你那个伤口能不能坚持一下。这个创可贴小,也贴不上,要不……」
我看了她一秒,转身回了房间。
12
我不知道我还在期待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做什么才能找回七岁之前那个被爱过的自己。
如果一直没有被爱过,现在的一切接受起来其实不那么难。
我将所有的时间和心思都花在学习上,天亮得早,那就就着晨光背单词,晚上睡不着,我就一个个背公式。
到了初三,我的成绩已经到了年级前十,中考,我成了考上了本市最好的高中。
问我,我就说是瞎蒙的,运气好。
我妈就说,我想也是,转头继续给妹妹报补习班和兴趣班。
高三的时候,我爸因为过度疲劳车祸去世了。
我妈拿到了补偿金,第一件事就是给我妹妹报了私立初中。
第二件事就开始看新房子。
她早就受够受够了这个老破小。
灵堂烧纸的时候,我妹没来,亲戚问,我妈说我妹忙着学习,没跟她说。
亲戚说我妈拿了那么多补偿金,怕是守不住,要改嫁。
我妈为了面子,也为了杜绝别人口舌,要停灵七天,做足法事。
我第一晚守灵,我妈第二晚守了一会,困得不行,叫我去替班,第三天她又叫我早点回家过去接着守。
第二节晚自习是班主任的,我请假要回家。
班主任看着我的黑眼圈和书包,微微蹙眉:「思思,现在是什么关键时候你知道,学习时间过一天就是一天,你得摆正学习态度。」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也无从解释,最后只能沉默低头说谢谢老师。
我守完第三晚,走路都在飘。
到了第四天,我妈又说:「你守上半夜,我守下半夜,四点来叫我。」
我问我妈能不能让妹妹守一下,我太困了,我已经走路都在眩晕了。
我妈从麻将桌上一瞬转头看我,如同看一个陌生人。
「你妹妹多大,你多大?你好意思?你爸那么爱你,你爸给你买衣服,给你买新鞋子,给你生活费……」她说不出别的好来,就开始翻旧账,又从当初我见面不叫人开始,说我从小就是一个白眼狼,说难怪要生儿子,生了女儿有什么用,现在守个灵都推三阻四。
这么多年,我太熟悉了,她的控诉没有十分钟结束不了。
我低着头走到我爸的灵位前钱跪下,沉默烧纸。
这是还给我爸的生活费。
我高中每周的生活费是五十块,每天两顿,食堂一个素菜四块,一个荤菜七块,米饭是一块。
每次要钱,必须要恭恭敬敬双手接过,鞠躬说谢谢爸爸妈妈。
而我妹妹小学每周的零花钱是一百,每次回来,妹妹一撒娇就能得到五十一百的零用钱。
我妈还在跟吊唁的亲戚说我怎么不听话,说我怎么脸皮厚,说我骗人,说我高中的得奖作文,我爸给我做手工给我送伞都是编的,从小就是个骗子,八百个心眼子,和我奶奶一模一样。
她大声嘲笑着我作文的内容,说我说爸爸的拥抱像山一样沉默海一样深沉是多不要脸的描述,这么小就想着抱啊,抱啊多骚。那么想要被爸爸抱,怎么连守个灵都不愿意。
我就像被人当众打了一耳光,那种熟悉的无能为力的愤怒又来了。
一个阿姨说:「好了,别说了,就是上了套的驴也要休息一下的。」
被骂了很久都没感觉,听见这句话,我瞬间鼻子酸了。
我妈啧了一声,好像在别人面前贬低我,就能让她和她心爱的女儿高人一等似的,她说:「她总说她爸心疼她,你们不知道,她爸最爱的从来只有贝贝一个。」
可我爸最爱的女儿说因为害怕来都没来啊。
我妈还在说,不停说,不停说。
她说上衣衣,我脱下上衣,直接扔进了火里。
我妈说鞋子,我就脱下了脱胶的运动鞋,也扔进了火里。
我妈问我是不是疯了,我抬头看着她。
我说对啊,我就是疯了,我怎么还不疯。
13
我妈带着我妹搬走了,只留下我。
她走的时候说我什么时候知道自己错了,什么时候去找她。
但她连地址都没给我留一个。
我留在老破小里。
偶尔会有中介带着人来看房,但是价格不低,环境太差,总也没有出手。
高三考完,我发挥稳定,超了重点线快一百七十分。
足够选一个拿得出手的学校。
准备要报志愿的那天,我妈来了,一来叫我回去吃饭。
二来就是说她的来意。
她要我考一个民办的医科大学医学大学,说是妹妹班上同学家长的亲戚开办的,我这个分数去,不要学费只需要去个人就是了,毕业还包分配。
她花了三分钟畅想我医学生毕业后的好处,说以后家里人看病就方便了,花了一分钟告诉我填报的志愿信息,还有两分钟是吐槽我屋子也不知道好好打扫,地上脏,窗棂窗棱上都是灰。
她花了六分钟来决定我的一辈子。
却不舍得花一秒来问问是不是两个月都没交水电费,问问我在酷暑的六月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说好的。
她喜出望外,又大方邀请我跟她回新家。
新的家是个电梯小区。
两室一厅。
她说这回客厅的阳台大多了,还全封的,你要是睡一定不会冷。
我说谢谢妈,你还真为我考虑周到。
她脸上讪讪笑了一下,岔开了话题,又给我端出了冰箱的水果。
我沉默一个一个吃着葡萄。
已经老了的雪球软趴趴地趴在地上,它的狗碗里没有狗粮,也没有水。
它在我妈脚下可怜巴巴求食,但被我妈不耐烦弄开。
「这狗是串串,不值钱,贝贝也不喜欢了,又老了,真麻烦。」
最后雪球只能颤巍巍看我。
它认得我,它也害怕我。我看了它一会,然后给它碗里接了水。
它立刻拼命喝起来。
我妈有些不高兴:「不能给它喝那么多水,喝了一会就要尿,麻烦。」
然后我问我妈说:「大学要电脑,我想买台个电脑。」
我妈立刻说,现在只靠着我爸的一点赔偿金过日子,我妹妹学费又贵,生活不容易,让我不要攀比。
我收回目光,客厅里是我妹妹全新的苹果电脑。
她现在刚刚初一。
我初一的时候呢。
我妈察觉到了,立刻说,现在是妹妹圈子不一样,不能让人看不起。
我微笑:「妈说得对,是我不懂事了。」
我妈点头:「你现在终于懂事了。」
我下楼离开走到小区外面,才发现身后竟然跟着雪球,它很老了,走路都喘。
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想的,竟然来依附一个曾经最讨厌的人。
我看着它,它艰难摇尾巴。
摇了一会,它尾巴缓缓垂下,怯生生看着我。
雪白的下巴生着灰色的毛,像是个染发不均匀的老头子。
我一下想到了我的大黑,我蹲下来,叫它过来。
14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妈堵在楼下骂我。
她骂我为什么骗她,为什么说了要报考民办大学又不报考,害得她之前夸下海口都成了笑话,害得她被妹妹骂。
她骂我为什么不听她的,我是个白眼狼,以后别想指望她。
她在门上给我留言,以后我不会管你。
她说也别想住她的房子用她的钱。
但是我早就不在了,我正在打暑假工。
要两个月攒够学费,不算难,只要肯吃苦。
我找了饭店,服务员兼洗碗,一个月有四千多块钱。
两个月能有八千块钱。
这样第一学期,应该能挺过去。
我还是报的医学,口腔医学。
我走了一条艰难的路,至少五年内,会很难。
但只要读出来,我将无悔我未来的人生。
我结工资的时候,小店老板抱着雪球送我,他多给了我一千,然后叫我以后有空还可以来打工。
雪球给我摇尾巴,我伸手摸了摸它。
打烊的时候我主动留下来收尾。
店里关系不错的热心姐妹问我,你家里都不帮你哦,那你以后怎么办呢?
我努力做最后的清扫,一点点跪下擦油亮的地,说明天的事情,明天再去想。
永远不要不再去恐惧没有发生的事,永远不要去幻想没有降临的爱。
走出小火锅店已经快天亮了,整个店地上到桌子全部重新一点点清洗干净。
我鞠了一躬,然后去报到报道了。
15
我十八岁了。
大学生活忙碌到乏善可陈,兼职、拿奖学金、兼职,学习。
除了中途生那次病,透支了我的备用金,出院的时候,我身上只剩下不到一百块。
那时候也没有现在的花呗借呗,钱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幸好这是暑假,我立刻去找工作。
运气好遇到一个好心的超市老板,她让我看仓库,顺便可以住仓库,解决了我暑假住宿和路费问题。
七月特别热,仓库里只有一个风扇,将那个风扇扇起来,风都是热的。
月底的时候,原来火锅店的那个姐妹路过这边,然后说来看我。
那天她来的时候,运气特别不好断电。
她坐了一会问我吃饭没,我以为她饿了,但没钱请她出去,就到处翻出一筒新面。
在仓库里满头大汗给她煮面,她看着白水面,里面是切片发硬的火腿肠,问我就吃这个。
我忙解释说这个火腿肠很新鲜。
仓库只有一个碗,我拿了给她,自己端着小汤锅,汤锅太烫,烫得我手指疼,我不敢扔了,生生端过去,再松开。
姐妹问我烫不烫,我说没事。
然后催她吃面,她也热,汗一颗跟着一颗,我实在过意不去,就拿着扇子给她扇,她低头吃面,吃了两口说她先出去一下。
我左右看,又翻出一个鸡蛋,就给她摊鸡蛋。
等我煎好蛋,她也回来了,拎着旁边饭店的回锅肉和红烧肉。
我把蛋给她放在面上:「吃吧。」
她把肉盒放在我前面:「吃吧。」
我笑起来,笑着笑着眼睛发红,我夹了一个,使劲吃了一口,真好吃啊。红烧肉。
她也笑,笑得眼睛红。
她本来下午就走了,结果晚上又来了。
说票改期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睡在仓库旁边,说起火锅店,也说起了雪球,说起了她将要到来的婚姻和我这三年怎么过的。
月光明晃晃的。其实身在那个环境中,被推着走,并不会觉得特别难。
姐妹转头看着我,看了好一会,她翻了个身,说,睡吧。
到了后半夜凉快了。
我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
等我醒来,我在枕头下发现了四百块钱。
我捏着钱,愣了好久,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受,我拿着钱,忽然就忍不住想哭,连手术醒来都没流过眼泪的我,在那天哭成狗。
16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一笔转账,是火锅店原来同事们,接着是原来的老板,他们接受了我的借条。
即使老板已经关店,即使他们已经不在一个地方。
我熬过了最艰难的时间,我的身体恢复了,我完成了学习,并以专业第一名的成绩签到了家乡最好的医院。
虽然规培压力不小,但对我来说终于过了最难的时候。
这些苦啊累啊,对我来说,算什么呢。
也就是在这时候,我碰到了来医院看病的二姑。
她焦头烂额正求着路人帮忙弄就诊卡的时候,猛地看到我,整个人眼睛都瞪大了,瞪圆溜了。
她不确定叫了一声:「裴思思?」
接着她跑到我面前,震惊问:「裴思思?你是裴思思?天呐,你你你……你妈不是说你死在外面了吗?」
时隔五年多,我没想到竟然还能以这种方式听见我妈的消息。
我问:「让二姑失望了?」
「失望?」二姑大惊,熟悉地的谄笑露出来,「瞧你这孩子,你说什么话!二姑这是没想到,你现在是医生?还是这个医院的医生?咱们裴家真是祖坟冒了青烟啊。二姑早就说你不一样,你学习好,你聪明,这不,大出息了。」
我笑了笑,留下来帮她处理了就诊卡的办理,然后带着她去了对应的诊室,对里面的医生说了一下,是个老家的同乡亲戚。
二姑激动极了,我还没走远,她就开始打电话:
「我的妈啊,大姐,你知道我碰到了谁?」
「三姐,你猜猜我碰到了谁。」
「何大娘,你猜我今天在省城医院撞到了谁!你肯定猜不到。」
17
也是多亏她的大嘴巴,我知道了我妈和我妹的现状。
和我想的差不多。
我妈拿着我爸的补偿金过了两年好日子,起初快乐,但坐吃山空她觉得不安,就想要找个投资理财渠道。
找来找去,找到一个我妹同学家长的朋友,圈子好,搞金融。
是做什么理财的,利息可高,投入第二个月就开始分钱。
然后我妈进了套,半年的时候,我妹妹要花大钱了,她心急想来个大的,一口气都投了。
结果这次这个理财爆雷,血本无归。
我妈亏了几乎全部存款,而这时候我妹妹高考失利要和圈子里那些同学一样去留学,在家吵闹,我妈没办法,卖了新买的房子给她做学费,还不够,然后去了老家借钱,当然是没借到,最后没办法搬到了曾经的老破小住。
二姑啧嘴:「你看看你,看看你妹,那个贝贝哟,眼睛长到了脑袋上,看见我们就皱眉头,一副了不得的样子。哪里像你。」
当天我留的手机就接到了我妈电话。
我妈在电话里是从未有过的平和和小心。
这些是曾经永远不可能出现的语气。
就像是那天年夜饭桌上二姑对她的谄笑。
她说一家人没有隔夜仇,不要计较以前的一两句气话,都是家人。
听见我没吭声,她说,算我错了。算我错了行不。
我笑着等她后面的话,果然,她要我帮帮妹妹。
我说,好啊。
18
掐着我快发工资的点,我妈给我打电话,再次邀请我回家。
那个曾经的老破小,现在旁边有了菜市场,污水横流。
脚下是油腻腻的不明液体。
快六年没见,我几乎快认不出妹妹了。
她一身网红打扮妆容精致,美甲纤长,正坐在沙发上打电话,格格不入。
我妈正在给她手洗衣服。
我问她怎么不用洗衣机,她说手洗得的更干净。
这些是以前她对我的要求,妹妹的衣服每天都要手洗,不能机洗,机洗不干净。
桌上堆着零食,地上堆着垃圾,我进了屋,我妹就抬头瞥了我一眼,继续打电话。
嘴里说着聚会,谁和谁暧昧和谁买单。
我也在沙发坐下,看我妈妈洗衣服。
她这回没叫我动手,还招呼我桌上有水果,自己洗来吃。
我拿了一个苹果,我妹直接扔了一串葡萄过来,我没接,葡萄掉在地上,滚得满地,她面色微变。
我面无表情看着她,她最终也只是窝回沙发,嘟囔:「来了个神经病。」
我妈满脸憔悴弄完,擦手过来说今天就在家里吃。
她买了菜。
三个人,两个菜,一荤一素。
她把荤菜让给我和妹妹,你们多吃,这一回,她没有叫我少夹菜多吃饭,而是忍着看着我吃。
我毫不客气,一筷子一筷子吃肉。
吃完了,我妈又主动去洗碗,让我好好玩。
我玩儿什么呢,家里脏得的下不去脚,玩妹妹吗?
妹妹这么短时间又捣鼓出一套新衣服换上要出门。
我妈看着她背影一脸宠溺地的笑:「你妹现在在和一个有钱的男孩子玩得很好,人家啊,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
我笑:「恭喜啊。」
我妈笑:「辛苦了这么多年,不就是希望你们小的好吗?你说是不是,思思。?」
我说是啊。
我妈又笑:「,你妹妹现在有个很好的机会,去英国留学,和那个男孩子一起,现在就差了一点。」
我问:「所以呢。?」
我妈说:「你看你现在工作那么好,一家人都要相互帮助,你得拉你妹妹一把是不是?」。
我问:「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帮她去跟那个男孩说,找那男孩借点,或者叫人家直接帮她出?」
「嗐,你这孩子。」我妈绕饶了一圈,走到另一边,「我的意思是你给你妹妹出点钱,生活费,也不多,听说那边生活费贵,算下来一个月一万不到。放心啊,这钱不会你白出,等你妹妹学好了,以后你们都有出息,相互帮助。」
我问:「一个月一万不到,是多少。」
我妈吭哧吭叽了一下:「九千多吧。这已经是很节约了。她的同学人家一个月有的就要十来万呢。」
我点头:「听起来好像很节约。」
我笑:「那你知道我现在工资多少吗?」
我妈笑:「我都打听过了,你们医生工资不低哦,一年好几十万,还有外水——你别说你没钱啊。?」
她说完看着我:「但你也不能大手大脚,得为以后考虑。妈这一辈子,就你们两个孩子,以前对你,是严格了些,不然你也不能有这么好的成绩是不是?现在你大了,按理说不该管你,但你毕竟年轻,社会上人多心眼多,你二姑啊你大姑三姑她们,现在都上赶着来攀亲戚了,这帮人可真不要脸。」
是挺不要脸的。
我听着她为我抱不平骂人,看着她小心翼翼又掩不住的得意。
心里那翻滚的愤怒平息了好多。
就在这时,我妹妹又打电话过来,说和同学一起做个美容项目,要纹眼线。
让我妈给她三千。
我妈妈还没来得及铺垫完说没钱,我妹电话就挂了。
我妈求助看着我。
我要手机。
我妈立刻伸出手递给我。
多熟悉的一幕,就像是多年前我规规矩矩站在沙发前钱,低头接过钱来。
我接着加了妹妹微信。
我就像个好姐姐,不断给妹妹钱,将那些曾经他们给我的生活费,一次一次给妹妹。
用吧。好好地的用吧。
她花钱更加毫无顾忌,有了钱,很快迷恋上了整容。
「只是微整。」她跟我妈说,「你难道不想我好吗?不想我光鲜亮丽吗?不想我进入好圈子吗?」
我花了一点时间找了个还算技术过关的医生推荐给她,我妹第一次眼角开得大获成功。
但整容很容易上瘾,果然没多久,她就开始想要整鼻子,弄嘴唇了。
因为我妹的缘故,我妈现在对我的笑脸相迎几乎到了谄媚的阶段。
时不时问我吃不吃水果,然后买上临期的水果来看我,或者给我转发一两条养生信息天气预报。
她觉得这就是我要的母爱,这就是我求而不得的关心。
这就是我想要的。
发霉的面包,,过期的牛奶,,迟到的母爱。
都同样让人恶心。
19
但我妈的演戏没有机会超过一个月。
自从知道我在省城医院之后,她又开始抖起来了。
在那帮所谓的圈子朋友里面,见人就宣传。
我只是一个口腔小小的医师,她搞得整个医疗系统都被我承包了一样,连感冒都要我帮忙找人。
我掐着点帮了两次。
她越发得意,然后那天我告诉她我们科室的泰斗要亲自加班来指导学生,可以专门免费 VIP 看一次牙科。
等她费尽费劲全力忽悠到了她最想讨好的那个男孩子的妈妈过来时,我摆烂了。
那天我所有的预约都满了。
然后本来说好的时间,我一个个叫人,就是没有她朋友。
我妈亲自陪着那小老太太来的,随着我请人,她骄傲的笑渐渐变成尴尬的笑,最后变成恼怒的笑。
她看着我又一次带着一个乡下老太太亲切进去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了。
「裴思思,你搞什么?你故意是不是?你不是说今天杨教授有空吗?」
「是啊。有空。所以要先看重要的人。」
「重要?」我妈看着那老太太还有旁边凳子上几个衣着普通的老年人,几乎压不住愤怒,「这些算啥重要的人?!这些也算是人?」
「他们对我很重要。」我看着她,声音不疾不徐,足够所有人听见。
「这是章丹的奶奶,在我大学身上只剩下三块钱没钱吃饭的时候,是她来请我吃了红烧肉,给我留下了四百块。」
「这是万叔叔的姑姑,在我没有学费的时候,是他收留我打工,给我多发了工资支持我。」
「这是我室友卫颖的妈妈,是她每次都说不小心买小了衣服尺码给我送衣服送鞋子。」
「……」
我妈的脸色从一开始的涨红变得渐渐铁青,她咬牙看着我。
「我没有拿到我爸一分钱遗产,也没有花你一分钱,上完了大学,做完了手术,活到了现在,全靠着路上的这些对我来说珍贵又重要的人。你不是常说知恩图报吗?我不应该先帮他们吗?难道我做错了吗?」
我妈又羞又恼,恼羞成怒,抬起手来,被我一把抓住。
我甩开她的手,四周所有的目光都聚过来,她脸色尴尬和愤怒交织在一起,变成了哆嗦:「你,你!」
「我说错了吗?你的钱不是都花在妹妹的读书还有你的投资上了吗?难道你给我打花过?打说错了?」
我看着她,微微笑:「但是放心,既然这是我妹好不容易吊住的未来婆婆,我还是会给她看的。哦,还有两位。」
那小老太太一下站了起来:「什么未来婆婆?」
我妈彻底慌了,而我已经带着章奶奶进了诊室。
外面乒乒乓乓,我妈被拉扯着劝出去了。
她在这个圈子的名声算是爆裂式垮塌。
20
但是到了我妹打电话骂完我后,我给我妹发了她找我借钱的账单。
当天我妈又给我打电话了。
她说她想了,之前是她太冲动了,其实她以前是做得不好,是有那么一点偏心,我要是生气也是应该的。
看吧,当你有了足够实力的时候,你根本不用去为自己辩解,其他人自己就会为你找好理由。
然后她说,妹妹比你小,她有时候做事冲动,说话也没有过脑子,你让让她,不要和她计较。
从小到大,每一次,都是这句话打头阵。
妹妹小,妹妹比我小。可妹妹永远比我小啊。
「那我还先死呢?她让我吗?」
我妈竟然直接在电话里哭了出来:「思思,你怎么现在变成了这样?你小时候那么乖,那么听话,怎么现在就变成了这样。?」
我挂了电话。
但我妈显然是从服软这里找到了新的套路。
她去找了我同学,找了我老师,一个个忏悔,说她的确以前没做对,想要他们帮忙劝劝我。
至少要家庭和睦,让我妹妹能专心出去读书。
求完了一圈,她甚至带着妹妹来找我,说我不能不管。
我说好啊。
我说我愿意给妹妹出生活费。
我妈顿时欢天喜地,也不知道她高兴什么,我又没说我出多少钱。
按照高中的生活水平,一周五十加五块。
为了这个承诺,她又开始讨好我。
送来的水果开始变得新鲜了。
每次都会问我,思思,你不会骗我吧?。
患得患失,无法肯定,明知道我可能骗她,但又心存侥幸和希望。
曾经的我,现在的她。
可悲又可怜。
21
妹妹将要出去的前两天,我妈生病了,癌症住院,肺癌晚期。
她想要见妹妹,妹妹没时间见她,说自己要和朋友们道别。
我妈躺在病床上流眼泪。
眼泪顺着脸颊流到嘴里,她似乎有那么一点后悔。
我看着她。
她也看着我。
人之将死,似乎一切都要消散了。
她起初还嘴硬,说妹妹没来,是妹妹不懂表达。
我冷冷看着她,就像看一锅烂掉的肉。
最后,她终于说:「思思,你恨我吗?你肯定恨我,也是啊——小时候我都没陪过你,你大姑说你天天在村口望着,想要我回去,你在学校写作文都是写的我的妈妈怎么怎么好……其实妈也是没办法啊。」
我不恨,有爱才有恨。
我们不过是短暂相聚过的陌生人。
她眼睛看着门口,但妹妹一直没来。
手术前那天晚上,她求着我给妹妹打电话,妹妹终于来了。
来的时候带着纸笔。
要我妈给她写个东西。
其实就是遗嘱。
妹妹要提前分家产,她再次撒娇,我妈之前的那些不甘都瞬间烟消云散。
我妈很快同意了,其中房子车子款子都给了我妹。
因为妹妹小,因为妹妹没工作,妹妹还要上学。
轮到我,她看着我,一边咳痰一边赔笑陪笑说:「从小到大,你不是都说妈没陪你吗?以后有时间了,妈手术完搬到你出租房里住,妈陪你一辈子,好好补偿你……咳咳。你这么大了,不要和妹妹争,你要让着妹妹。」
我微笑说好。
转头在放弃治疗通知书上,也签上了我的名字。
这一回,我还是让了妹妹。
她先签,我后签。
这一回,我让得心甘情愿。
在进手术室前,我将妹妹签字的照片给她看, 我妈瞬间脸色大变:「不不不不, 贝贝不会, 贝贝, 贝贝怎么会……」
门关上了。
我转头走了出去。
身后最后是我妈的模糊的哭喊声:「思思, 思思,妈妈只有你了,你不能不管妈妈啊。?」
「思思——」
212
这一份遗产其实毫无价值。
名下唯一值钱的就是老破小房子, 我妹妹想要在出国前卖掉, 用作生活费。
但房子曾经是我爸的名字, 作为遗产,有我一小部分部份, 我坚决不同意。
哪怕坏掉、烂掉,我都不卖。
她被二代妈妈强行介入分了手, 现在正在抓紧找新的猎物,为了提高砝码, 她越发卖力去整容。
终于迎来了失败。
整容总体失败率不高, 但落到具体的个人身上,那就是百分之百的灾难。
我妹来医院找我, 但我早就辞职了。
最后离开这个城市那天,我从老破小下面经过, 我妹正站在路边打车,她依旧穿着短裙,化着浓妆画着浓妆,只是看起来憔悴了很多。
她的未来清晰可见,被娇宠的女儿终究要经历那些属于社会丛林法则的毒打。
我骑着自行车从她后面经过,一路向前,从城市绿道到了郊区,再往前, 一直骑着,骑着。
无数的画面在眼前翻滚。
很奇怪,这么多年,一直忘不了的画面竟然还是在乡下。
小小的我, 左右张望, 背着书包走在小路上,远远的大黑看见我, 撒着欢向我狂奔而来,耳朵上下晃动,眼睛发亮, 一路越过溪流和田野,带着最新鲜和赤诚赤城的喜欢。
记忆清晰而又沉默。
好的坏的, 细密纷呈。
这些曾经永远不会消失,它们组成未来, 它们也成为未来。
让我不断成长,成为一个越来越独立越来越强大的人。
我终于不再需要别人的肯定,能坦然说出自己所有的故事。
就在这时,我听见一声很轻微的狗叫。
低头看去, 路边是一只黑色的狗崽。
正咿呀咿呀左右看,慌乱无助叫着。
我停下车,走过去, 将它捧了起来。
那黑色下巴上的小白毛,像极了我的大黑。
我抱着它,重新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