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房间里的萧宸和小舅舅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渐渐也睡着了。睡得半夜的时候忽然听得有娇媚的声音在呼唤自己。
他迷迷糊糊走出房门,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她长发盘起,用发展穿连,身姿飘逸,静若处子,动若仙倾。
她回头朝萧宸一笑,令百花失颜,万山失色。
天雨断线,江水止潮。
那如仙子般的气质和容颜,像冰山里的百花仙子,身体洁白如水晶雕坠,面色润红似雪中寒梅。
那女子一颦一笑牵动人心,萧宸不敢乱动,害怕她会忽然消失,直勾勾地盯着她。女子美目含情,水珠流转,呼唤萧宸的名字。
萧宸正要上前,忽然头顶上传来声音,他一颤抖,随之惊醒,原来是一场梦。
“萧宸,天早了都八点多了,该出门了。”
萧宸怅然若失,幽幽醒转,思绪慢慢回来。
穿上鞋袜出了门,院子里的几人正在石桌上喝粥,那小沙弥边走边说:“你们喝完了就放那儿,我会来收。”
几人坐下了喝了粥,看着山下的景象心情大好,云雾飘散,风景优美,萧宸笑道:“怪不得古代的高人都喜欢躲进山里,这才叫养人呢!”
周雨晴幽幽地说:“这里晚上确实很冷,我好几次被冻醒了。”
阿狸说:“有吗?我和盼君姐姐睡得很香呢!”
几人聊着闲天,估摸过了二十分钟,那小沙弥又来将碗筷收走,对众人说:“今日难得方丈师傅在祖师殿讲经,你们跟我来吧。”
众人跟着小沙弥走着,徐盼君见他年纪小便想帮他端碗筷,小沙弥拒绝了说:“我服侍你们,你们不要以为你们大,乃是因为你们比我小,所以我才这样做。”
萧宸见他聪慧伶俐,说话十分有哲学意味,于是问道:“小师傅,你有法号么?”
小沙弥说:“怎么没有?住持方丈亲自给我取的,叫惠悟。”
“哦?那可有意思,那你要多悟。”
“怎的没悟?我每日读《心经》三十遍,《金刚经》十遍,《坛经》两遍,早已烂熟于胸。”
萧宸笑道:“那你悟出什么没有?”
惠悟得意地说:“那可太多了,和你们说一整天都说不完。”
众人见他年纪虽小但毫不畏生,说话底气十足,可爱之极,都很喜爱,与他谈笑了起来。
众人往北走了二十多分钟,到了祖师殿,祖师殿又称真身殿,乃是供奉五祖弘忍真身的殿堂。
惠悟说:“今日讲经乃是对内僧讲,你们只可在门外等候,不许喧哗,知道了么。”
众人都点头说是,惠悟就端着碗筷走了,众人都称奇说:“小沙弥端这么多东西走了二十多分钟居然都不累,真真大庙出高僧也。”
众人在门外树荫下端站,太阳逐渐高了,阿狸热得有些受不了,于是噘着嘴抱怨:“什么住持方丈讲经,把我们晾在这里,晒成人干了。”
周雨晴不满地说:“我们是来求哥哥回家的,晒一下又怎么了。”
阿狸心里不开心,但见了萧宸又不敢说什么话,只能心里着急。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狸越来越不高兴,伸着脖子往殿里去瞧,只见一个老和尚坐在堂上,下面坐着几排僧人,都听老和尚慢慢地说。
那老和尚抬头一看,把阿狸吓得瞬间把脑袋缩了回去,萧宸一见就呵斥她说:“狸儿你又在胡闹了,静一静好么?”
阿狸赶紧端正站着,一脸地小性子表情。
不一会儿,有一个僧人出来对几人施礼说:“诸位施主,住持有请,请随我来。”
阿狸很是高兴,一脸兴奋地朝萧宸邀功,萧宸则瞪了她一眼,这一眼可把狸儿委屈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
萧宸无奈,折返回来拉着她的小手,阿狸这才开心地随他走进殿内。
这时殿里的僧人分左右跪坐,众人就朝老和尚顿首,狸儿不知所措,见到萧宸顿首也不情愿地微微低下了头。
老和尚是五祖寺第七十六代传人,法号慈道法师,今年八十余六,平时不轻易讲经,也不轻易见客。
昨夜弟子惠尘请见,慈道老和尚便与他在卧室会晤。
他知道惠尘有尘事未了,因此许多事也不肯为他做,经也不为他解,因为时机未到。
谁知周安逸铁了心要出家,在山下将头剃了上山,只留一撇头发求师傅剃度。
慈道见他与佛有缘,因此留寺,但都是旁敲侧击,各种揭语隐喻,无奈惠尘根器有限,难堪大器。
“惠尘,你知道为何给你起个尘字的法号么。”
“弟子身上有尘,师傅慧眼,所以能看着,给弟子取了。”
慈道又问:“我听说你常去明镜,可有感悟?”
惠尘说:“平日没有,越思越觉得烦躁。今日家里有人来,与他聊得畅快,但又觉得忧愁,因此夜晚来搅扰师傅。”
“那人与你说了什么?”
惠尘就把和萧宸说得话全都告诉了慈道,老和尚眼昏心明,想起刚才惠安禀告自己,他私自留了女子在院里,并和老和尚说了萧宸这人。
于是慈道大和尚心里有数,对惠尘说:“你先回去睡罢,明日来祖师殿里听讲。”惠尘听说师傅要讲道,于是心喜,施礼退了。
而此时慈道老和尚见了萧宸几人,认得周志军和周雨晴,一旁的徐盼君之前也曾见过。
他微微点头,心里也有了数,再看男子,高大威猛,那必然是叫萧宸的小子了,而那女子,似乎有些不同寻常,但慈道老和尚不动声色,和几人客气几声,安排蒲团,几人都坐了。
慈道沉声,慢条斯理:“几位客人,想必是为惠尘来的。”
周志军说:“正是,烦请住持安排见面。”
徐盼君心中着急见到郎君,回顾四周张望,赫然见他坐在角落,无数心绪涌上心头,一时看得有些呆住了。
老和尚说:“惠尘,你到前面来,我有话问你。”
惠尘便站了起来,走到堂前,面对老和尚,低着头。
徐盼君见了日思夜想之人的面孔,心酸苦楚,欣喜一时,泪就落了下来,怎么擦拭也止不住,一旁的阿狸连忙安慰她。
“哥哥……”
“儿子……”
周雨晴和周志军都叫出声来,又想起是殿里,连忙止住了高声,都眼含泪珠。
老和尚问:“惠尘。”
“在。”
“你来庙里多少日了?”
惠尘答:“已满一千三百二十五日了。”
“你可曾悟了?”
萧宸一下子就意识到老和尚这句话的威力了,表面上看平平无奇,悟了,悟什么了?
这是极大的陷阱,看来老和尚是站在萧宸这一边的,萧宸立马就笑出了声。
众人还没明白,被他这一笑都惊得皱眉,但老和尚和惠尘没有动波澜。
惠尘沉默了一会说:“弟子不知。”
这时老和尚问萧宸:“我听说有个姓萧的年轻居士,是阁下吗?”
萧宸连忙施礼说:“是弟子。”
“你可曾悟了?”
萧宸冷汗直下,这问题居然落到自己头上,这下自己可笑不出来了。
萧宸沉默了一会说:“无所得。”
老和尚本来眯着双眼,听到萧宸的话顿时大开,眼冒白光,灼视着萧宸。
“什么叫无所得?”
“呃……悟与不悟皆是空,佛说自性本空。空完之后又空,乃是空空,所以无所得。”
此话一出众僧皆惊,人群里惠安对萧宸刮目相看,微微一笑,甚是欣慰。
慈道也笑,众僧更是惊讶,许久没见老和尚笑,难道这个姓萧的年轻人这么得老和尚心喜吗?
“你说呢?惠尘。”老和尚又问。
惠尘沉默了一会,又说:“弟子不知。”
慈道收起了笑容,对惠尘说:“你每日读《六祖坛经》二十遍,读了一千三百二十五日,可有什么感悟?”
“感悟甚多。”惠尘回答说。
慈道又问萧宸:“萧居士可曾读过?”
萧宸摇摇头说:“以前听老师讲过,随便看了看,没怎么仔细读。”
“可有什么感悟?”
“没有感悟,只觉感动。”
慈道又笑,这是他今日短短几分钟第二次笑。
“惠尘,把经里神秀大师与慧能祖师的揭语高声默念一遍。”
惠尘顿首答:“是。神秀大师所作:身是菩提树,心是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慧能祖师所作: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慈道这时给众人详解:“慧能祖师原是岭南文盲,听闻黄梅有佛法因此前来求法。他见了弘仁祖师,祖师问:甚么物,哪里来,做什么?慧能祖师答:我叫慧能,从岭南来,来求佛法。祖师笑曰:哦!汝是獦獠人。慧能祖师不悦,道:我来求佛法,人分南北,佛难道亦分南北?弘仁祖师大惊,心中道:此獦獠根器大利!”
慈道顿了顿,喝了口水继续说:“那时祖师年纪垂老,衣钵事大,后继不定。因怕人伤慧能,于是安排他去舂米。一来磨炼他的心性,二来保护他。一日,祖师召众弟子来见,曰:汝等终日只求福田,不求出离生死苦海,自性若迷,福何可救?汝等各去自看智慧,取自本心,各作一偈,来呈吾看。若悟大意,付汝衣钵。为第六代祖。”
众人听得入迷,接目不转睛,老和尚毕竟年迈,又停顿片刻,才继续说。
“众弟子退曰:神秀颇得方丈喜爱,衣钵必为其所得。我等众人,若作揭上呈与老和尚,没有益处反与神秀上座为敌,不如不作。神秀回房思:若作揭语,好了便好,不好时反被和尚训斥,又在众师弟前丢了面子,两面为难。想了又想,得了一法:揭语是做,却不署名,看老和尚如何反应,好便是自己,不好便推脱不知。于是,在墙上写:身是菩提树,心是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弘忍祖师见了,当众弟子称赞好,又私下见神秀,问曰:揭语尔作乎?神秀应允,祖师叱曰:汝作此揭,只在门外未入门内,汝再作一揭我看,若见本性,传汝衣钵。然神秀退,几日惶惶不安,再不能作。”
慈道老和尚又喝水,缓了一口气,慢慢说。
“祖师虽叱神秀,然命人将此揭立于外墙,教众弟子每日念诵,传至舂米房,为慧能祖师所闻,于是问念诵者:所念何物?童子念与他听,慧能祖师笑曰:此未见本性,待吾做揭。童子不悦,斥责道:汝乃獦獠,何敢做揭?慧能祖师肃曰: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没意智。童子畏惧,不敢复言,引慧能至墙边。适才有江州别驾在此朗诵,慧能祖师乃是文盲,就请别驾代笔,做揭一首: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弘仁祖师见了,遂将鞋擦了偈,曰:亦未见本性。因此众人皆不看重慧能。”
慈道老和尚今日第三次又笑,众人听得兴起又觉得疑惑,老和尚平日闲言少语,怎地今日讲起故事,连连不断了。
“次日,祖师潜至碓坊。见慧能腰石舂米,赞曰:求道之人,为法忘躯,当如是乎!又问:米熟否?惠能祖师答:米熟久矣,犹欠筛在。祖师以杖击碓三下而去,惠能祖师即会意,夜半三鼓入室,祖以袈裟遮围,不令人见,为彼解《金刚经》。言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惠能祖师大悟,叹曰: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弘仁祖师知其已悟,于是传彼衣钵。”
故事讲完,众人嗟叹。虽然平时读《坛经》何止百遍,但老和尚讲来声情并茂,犹在眼前一般,令人唏嘘。
老和尚又问:“惠尘,你意如何?”
惠尘皱眉沉默,思考半晌,答:“弟子不知。”
这老和尚三笑和弟子惠尘的三不知成了鲜明的对比,慈道老和尚闭目,伸手示意,两僧人便知住持乏倦,搀扶着他回六祖殿休息了。
众僧人施礼毕也散去,只留零散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