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抛绣球招来的上门婿。
为了让他早登科,我耗尽家财替他打点关系、疏通门路。
可他高中后,打马上任第一日,下令关押的第一个人便是我。
「秋娘,状元郎不能有不光彩的过往,再为我办件事可好?」
「好。」
我以头撞柱,血溅当场,从此再无人知——
状元郎曾有个糟糠妻,在京城她是卑贱的商贾女,可她在扬州时……也曾是首富家的掌中珠!
重生回来,正是招婿那日。
望着楼下乌泱泱的众人,我抱紧绣球转身离去。
「宁做自梳女,不嫁猪狗辈!」
「这个状元我是自己不会考吗?」
01
我死时还未满十六岁。
十四年快意潇洒,走到最后的一年零八个月,吃尽苦头。
临死前犹抱着那一只为我招来祸患的镶金十二瓣绣球,是沈砚亲手丢给我的。
彼时他刚在殿试中拔了头筹,是天子亲封的扬州通判。
扬州首富之女配落魄书生,是一番佳话。
可商贾人家,配天子门生,却是一桩祸事了。
他打马上任第一日,下令关押的第一个人便是我。
牢房最深处,沈砚来看我。
他身着红袍,头戴乌纱,看似威风凛凛,实则情义凉薄。
他将我二人结缘的绣球丢掷我脚边,他说:
「秋娘,状元郎不能有不光彩的过往,再为我办件事可好?」
借着微弱烛火,我仔仔细细在他脸上找寻着,却再找不出半分熟悉。那个虽落魄,却温良恭俭的少年郎,仿佛不曾来过。
于是我对着一身官威,冷傲如铁的男人盈盈下拜。
「好。」
「只求大人,放过我的家人。」
随后我以头撞柱,血溅当场,血点子有一滴正落在绣球上的鸳鸯眼中,那一双红瞳与沈砚当时的一模一样。
他似乎……也会痛?
「秋娘,只需和离便可,何苦自戕?你我向来情深,你若不舍,我必会寻一僻静之处妥善安置你,你依旧是我心中挚爱,糊涂啊……」
他用御赐的衣袍不停擦拭着我的鲜血。
而我?用尽一身气力,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只紧紧攥着那只绣球,含恨而终!
却不曾想,我竟还有重生的机会……
02
再睁眼,我手中依旧攥着那只绣球。
刚死过一回,见到此物我心下大骇,忙将其往地上一掷,那绣球滚了好几圈,方才停了下来。
「闺女,答应爹,再恨嫁也不能手抖。」
最是紧张之际,一道打趣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忙抬头——
是爹!
前世入大狱前,我还在爹爹膝下承欢,分明没过去多久,可我却瞬间红了眼眶。
哪是没多久,是隔了一道阴阳啊……
见我一哭,我娘忙拽着我爹的耳朵斥他,「徐富贵,你欺负我闺女了?」
前世我死后,爹娘如何我已不敢再去细想。
可这一回,望着眼前打打闹闹的爹娘,我拭去眼泪——这一回,定要护好家人!
绣楼之上,我只向前几步便能将楼下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首富之女抛绣球招亲,自是扬州城的一桩大事。
城内几乎所有适龄青年皆聚在绣楼之下了,便是那丧偶的老叟,也忍不住来凑这一番热闹。
可这都不是我所关心的……
顺着前世沈砚所站之处望去,我果然在茫茫人群中,一眼认出了这匹中山狼!
见我正看他,他十分欣喜,嘴唇微动,吐出两个字。
是哪两个字?
——秋,娘。
我面色微变,这绝不可能!
我与沈砚,招亲之日方才认识,他怎么可能唤得出我的闺名?
是我记忆出错了?还是沈砚身上也发生了些许变故?
可我分明记得,前世沈砚只是路过扬州,要北上去到京城赶考。
入城后,他本意是想去找家客栈歇脚,正赶上我抛绣球,被路人推搡着来到绣楼下。
我并非大门不出的娇小姐,反而常年跟着爹娘做生意,三教九流都接触过,只是……像这样窘迫的书生,还是头回见,便一下入了眼,上了心。
手随心动,绣球也抛向了他那一处,正落进他背着的箱笼里,定了这桩婚事。
可当时,他茫然也有,焦急也有,不知所措也有,就是全程,都没有过半分欣喜!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直直望着沈砚,看着他那一双桃花眼中泛起情意,看着他冲着我笑,为了确认我是否有看见他,还冲着我挥了挥手。
最终我确定了——沈砚,一定有问题!
捡起掉落在地的绣球,我回了他一记嘲讽的笑。
还想做我徐家的女婿?凭你也配!
众目睽睽之下,我抱紧绣球,转身就走。
我,徐秋娘——
宁做自梳女,终身不嫁。
不嫁猪狗辈,沈砚尤其!
03
回府的路上,爹娘一直问我为何不招亲了?
我只推脱没有中意之人,不愿草草结亲。
我爹十分赞同,放声大笑,「秋娘可以多在家陪我几年了!」
我娘眉开眼笑,重重颔首,「日后若有中意之人了,告诉为娘,趁我还能打,将人给你捆了来做郎君。」
一家三口,一路自是其乐融融。
可到了府门口,我却突然被一男子拦住了去路。
——沈砚。
他正背着那一箱四书五经,满脸焦色地望着我。
「秋娘,今日……为何没抛那绣球?」
我把玩着手中的绣球,戏谑问道:「怎么?公子想要?」
沈砚正要点头,我却将那绣球随手一丢,丢给我家门房。
「给他都不给你。」
那门房茫然无措,举着绣球不知该如何是好,而沈砚却是一脸的气急败坏。
「秋娘!你我才是天作之合!」
强行按下我娘从腰间掏出的软剑,我轻声反问,「天作之合?我且问你,你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沈砚自然没有,他茫然地摇摇头,不知我所谓何意。
我继续问他:「那你我两家可是门当户对?」
不待沈砚说话,我家那向来木讷寡言的门房都看不下去了,抢先道:
「穷书生,给我家小姐当男宠都不配。」
沈砚被他气得满脸通红,额间青筋直跳,「我……我将来可是能当状元的!」
!!
他此言一出,众人皆笑,可我却笑不出来。
不出意外的话,与我一样,沈砚也重生了……
冷下脸,我朝着他走了几步,「是么?那我便赌你——入不了春闱,考不中状元。一生穷困,无边潦倒!」
从他背后的箱笼中抽出一本书随意翻阅后,我边看边道:
「管子牧民有言,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
「可你为何只学前三维,却不学耻?」
话落,我将书丢回箱笼,不顾沈砚一脸的难堪,畅快提步离去。
而我身后?
我家门房哈哈一笑,领悟了我的意思——
「无耻!你这读书人好生无耻!」
04
这一日夜里,我做了一场梦。
梦里,沈砚抱着我的尸首久久不肯下葬,日日与我同寝而眠。
我爹娘多次前来索要却始终无果,急怒攻心,我爹很快就病倒了,奄奄一息之际,一声声唤着我的名字。
「秋娘——秋娘——」
我爹一倒,徐家百年家业,顿时被分食一空。
而我娘,她原是江湖中人,最是快意恩仇,见多年的老对手吞了我家店面还不够,还要霸占我家宅院,提着剑一下削去三条人命,当场入狱。
地方官见沈砚一上任便逼死了我,为讨他欢心,将我娘在狱中好生折磨。
我娘的琵琶骨被铁链洞穿,十根手指被生生夹断,狱卒为了羞辱她,更是撩开她的衣襟,在她胸前烫下一个「奴」字。
我就这么听着我娘的哀嚎,整整听了三天。
无数次想推开那些刑具,却没有一次成功。
这样的痛,比我撞柱时,还要痛上千分,万分。
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我娘了……
三天后,狱卒终于停手。
——我娘,死了。
听到我娘的死讯,我爹吐了好多血,暴毙而亡。
而那个害我一家至此之人,沈砚?
他依旧抱着我已经有些腐烂的尸身,为我梳着妇人常用的发髻,一遍遍告诉我他有多爱我。
一遍遍,恶心着我!
……
「爹!娘!」
我从噩梦中惊醒,大口大口呼吸着,像一条缺水已久的鱼。
梦中的一切清晰无比,难道是……真的吗?
我们一家,最后竟落得那样的下场?
太阳穴突突直跳,我心中惧怒交加,悲愤难平,若是真的……
——那便只有将沈砚千刀万剐,剥皮拆筋!
我想。
窗外响起落雨声,淅淅沥沥地,越下越大,到最后倾盆而下。
暴雨声中,我将上一世与沈砚的过往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企图从中找到一丝契机。
一丝能将我曾经的痛,通通转嫁到沈砚身上的契机。
「明日是……庄翰林开堂授课的日子!」
庄翰林是从京城退下来的大官,听说当年曾与天子把酒言欢,能耐十分地大。
所以上辈子,沈砚会反复念叨,「若得庄翰林指点,必能早日登科」。
见他如此愁眉不展,我不惜舍下颜面,去求了老翰林许久。
老翰林家门口的青石板,未经打磨,我上去便连磕了十数个响头,直磕得头破血流。
沈砚最终得偿所愿,成了老翰林的关门弟子。
而我?留下一道去不掉的伤疤,那日之后,便续起了额发。
又到讲学之日了么?
心中细细盘算后,我握了握拳。
庄翰林的喜好,我比谁都熟。
沈砚,这一世,我要取你而代之!
05
第二日我早早起来,换上一身便装,捧着诗书去了城郊。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
庄翰林今日教的是荀子劝学篇。
我正听到一半,沈砚果然姗姗来迟。
他特意与人调换了位置,坐在我的身侧,我虽目不转睛,余光却将他一脸喜色打量我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
压下眼底的兴奋,我内心暗喜。
上辈子,沈砚便是在这一次讲学中大谈「何为君子」,脱颖而出,一下入了庄翰林的眼。
若非他先展示才学,即便我将脑袋磕烂,翰林怕是也不会收他为徒。
可这一次……沈砚,你没机会了!
因为,我会先你一步,当着所有人的面背诵你所作的那篇赋论。
属于你的风头?全归我了!
于是乎,在庄翰林讲解完劝学,提问何为君子时,我先沈砚一步站起。
在他惊讶的眼神中向在座诸君拱手行了礼。
随后开口,一字一句,皆是沈砚最为熟悉之物。
他起初颇为疑惑,紧锁着眉头思索片刻后,瞳孔猛地放大,身子从前倾转为拍案而起,一直听我背到最后一句,终于忍不住开口与我争辩:
「你偷我的赋论!」
众学子皆惊,看向我的眼神从佩服转为鄙夷。
「怪不得小小女子竟能有如此见解,原来是偷来的学问,哈哈哈哈……」
在一片嘲笑声中,我却宠辱不惊。
因为我等的,便是这样的场面!
笑吧,都狠狠地笑吧,笑的越狠,待会儿沈砚的颜面便会掉的越是彻底!
待到嘲笑声消停下去,我佯装不解地望向沈砚,「这位公子,我与你素不相识,初次见面,你何出此言?」
沈砚显然是被怒气冲昏了头脑,竟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徐秋娘,你与我同床共枕数年,夜夜伺候我温书,现在来装什么陌生?」
他说的是上辈子的事,可如今……是新的一世啊。
这一世,我的绣球没丢给他,人也没嫁给他!
于是我一脸激奋,怒斥沈砚:
「全扬州谁人不知,昨日徐家小姐抛绣球招亲,人刚登上绣楼便大步离开了,并未招得良婿。你是哪来的登徒子,胡言乱语坏我清白!」
扫视一圈后,我坦荡放言,「若还有人不信,随我去官府查户籍便是!」
听我这样说,众人的话锋又变了。
「这位兄台,看上人家姑娘了也不可如此无礼,强抢为妻啊。」
「徐秋娘……是首富徐家的千金吧?兄台莫不是看中徐家的家财,想自请入赘?哈哈哈……」
沈砚的脸色铁青铁青,拳头紧紧攥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我,满是怨恨。
如此才对嘛。
在我的梦里,我死后那个悔恨万分,突然爱我爱到死去活来的沈砚,也未免太过虚伪了些。
自私、自大、小心眼子。
这才是沈砚本色!
瞪了我许久后,沈砚突然醒悟过来,指着我惊呼:
「你……秋娘……你莫不是也重生了?」
与他的震惊不同的是,我面上一片平和,甚至带了几分不解。
「重生?公子,你发癔症了吧?」
我与沈砚都心知肚明,我二人皆是重生之人。
但我不承认,他也拿我没办法。
我越装无辜,他越气急败坏,到后来竟忍不住在学堂之上跳脚,冲着我破口大骂。
「怪不得昨日你分明看见我了,却始终不肯抛绣球,原来你也是重生的!」
「秋娘,你莫怪我,我是状元,怎么能有个商贾女做正妻?自该去求个公主郡主进门,才算得上门当户对。」
「更何况我从未想过要你的命,将你下入大牢也只是为了逼你听话……宅院我都找好了,你自可安心做个外室,将来与我生个儿子,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我一直垂手而立,心境平和的看着沈砚胡言乱语,直到后来,他说出那件事——
「你娘惨死亦不是我所为,我从未示意狱卒虐杀她,是他们擅作主张!你爹的死更是与我无关……」
听他这样说,我心中顿时剧痛无比。
那个梦……是真的!
我爹娘确实惨死过!
只因我,识人不明,引狼入室!
指甲嵌在手心中,我拼命压制着才能不立时冲过去活剐了沈砚。
心中大恸,耳边的声音都显得有些缥缈。
直到庄翰林一拍桌子,终止了这场闹剧。
「学堂之上,慎言!」
沈砚这才住了口,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满脸悔色。
但大局已定,他今日的所作所为,别说是做庄翰林的关门弟子,甚至不配做个读书人!
「你唤秋娘?是吗?」
听庄翰林喊我,我抬起头,不明所以的点头应是。
「遭人污蔑,为何不再申辩?」
见庄翰林一脸和蔼,我却并没有放松警惕,将心思从父母惨死的剧痛中收回后,稍加思索,我恭敬地道:
「问楛者,勿告也;告楛者,勿问也;说楛者,勿听也。有争气者,勿与辩也。」
因上一世是我代沈砚去求的庄翰林,对他的喜好我可谓了如指掌。
他最喜欢学生现学现用!
是故,我直接用了今日所讲劝学篇中的一句话作答。
——君子,不与无礼之人争辩不休。
翰林含笑点头,连夸我数声后,竟当众收我为徒。
从此,我成了庄翰林的关门弟子,也是唯一一个女弟子。
而在多年后,我也成了他众弟子中,在求学一路上走得最远者,至少比曾经的沈砚,站得要高,看得更远……
与我完全相反的是,沈砚在今日被庄翰林,现在该说是我的老师,直接逐出学堂。
老师坦言,「无礼之人,不可教化。」
至此,这一仗,我大获全胜。
可我没想到,沈砚竟还不死心,还能死缠烂打到这个地步……
06
我回府时,沈砚竟已等在我家门口。
见我回来,他当时就嚷嚷开来:
「秋娘,你我二人已有肌肤之亲,我定会对你负责的!」
扬州人最爱听墙角,贩夫走卒们纷纷佯装脚崴手瘸,停了下来,竖起耳朵听下文。
我抱膝冷笑,「公子,想吃软饭想疯了?」
沈砚做出一副思虑再三的样子,许久,他才重重点头。
「若是秋娘非要我入赘,我……我便答应,只要你我能长相厮守,男子尊严算得了什么?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沈砚生着一副好皮囊,又是个读书人,自有一番文人气度。
如今再装出个情圣模样,直惹的过路人心疼不已,居然还有人替他劝我:
「小娘子,他为了你甘愿入赘,这样好的男儿,你可得好好珍惜。」
我也不生气,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冲众人,尤其是沈砚点点头。
「公子如此诚心,走,进府与我家双亲详谈。」
沈砚以为我回心转意,屁颠颠跟在我身后进了门,边走还边低声对我说:
「秋娘你放心,这一世我不考状元了,就在家中陪着你,弥补我们上辈子没能白头偕老的遗憾……」
我也不表态,只是随便这个小丑惺惺作态。
沈砚见我不言越来越高兴,似乎是觉得婚事有了着落,愈发放纵起来。
「女子应当柔弱些,才招人疼。秋娘,这回你可不许像上辈子那般,轻易撞柱了,凡事听夫君安排就行,我不会亏待你的!」
待我二人入门来,大门紧闭后,我停下脚步,转身冲着沈砚直笑。
沈砚以为我是原谅他了,也冲着我一直笑。
「来人,」突然,我大喊一声,眼中满是嗜血的光,「给我打!」
家丑不可外扬,自然是要关起门来好好收拾!
乱棍之下,起先沈砚还在问我为何发怒,可是他哪里做得不对?
后来他开始不停咒骂我,说我是个毒妇,说我草菅人命,不得好死。
我恶狠狠一笑——不得好死?吓唬谁呢?我徐秋娘可不就是不得好死后,才回来的!
等沈砚进气少,出气多后,我终于一抬手喊了停,随后命人把他丢出门外。
看着他像一条丧家犬一般瘫在地上,口鼻之间全是血迹,我心中一片畅爽。
而后,我换了一副面孔,似羞似怒的指着沈砚大声道:
「登徒子!我原以为你是真心之人才邀你入府,没想到你!你居然……呜呜呜……」
见我只是哭,一直不说沈砚做了什么,围观众人急得直跺脚,忙问我,「小娘子,他做了什么事?你别哭,倒是说呀,说出来大家为你做主!」
我又哭了几声才气愤地道:「他居然调戏我的奶嬷嬷!口中污言秽语不算,还想动手动脚!」
我冲着一旁正在看戏奶嬷嬷眨了眨眼,她当即会意,在门后将自己的头发抓乱后,又扯了几下衣衫,才哭着冲到众人面前。
「就是他!惦记我家如花似玉知书达理惊才绝艳正直善良温柔可人的小姐还不算完,连我这个老家伙都不放过!」
我忙抱着她痛哭,边哭还边煽动情绪。
「诸位叔叔婶婶可要小心,别被他非礼了去,家中妻儿闺女也别被他非礼了去,别像我家这般,呜呜呜呜……」
沈砚听我二人污蔑他,挣扎着开口,「你胡说……分明是你不分青红皂白……命家丁打我!我要去府衙告你!」
我也不接话,只是哭。
有那正义之辈直接上前踹了沈砚一脚。
「登徒子!人家小姑娘不顾自己和奶嬷嬷的名声,拿清白污蔑你?还敢狡辩!」
有了第一脚,便有第二脚,第三脚……
沈砚的衣袍之上除了血迹,还多了些密密麻麻的脚印。
我将笑意强行压在眼底深处,缓缓行礼,「感谢父老乡亲们出手相助,明日都可去徐家米铺领三斤上等粳米。」
最后再看了沈砚一眼后,在他仇恨的目光中,我转身回府,脚步轻快。
07
接连挨了两顿打后,沈砚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上门闹事。
我也乐得清闲,日日去庄翰林处听课。
庄翰林不仅曾是大官,他竟是以状元之位分被天子钦点封官,满腹学识,堪称文坛第一人。
我在他那儿学到许多,学得越多,我越发懊悔。
——上辈子,我为何要砸下那么多心血与钱财,给沈砚这样的旁人?给我自己不好么?
于是我越发勤学,用上辈子待沈砚的方式待我自己,学问愈发精进。
庆幸的是,我在求学上的天赋似乎并不比沈砚低。
他曾花了三日才理解的骈文,我只需看过三遍便能融会贯通。
他苦思冥想作出的诗赋,我七步便可成诗。
连庄翰林都说,我是他见过最聪慧的孩子,若是好好培养,做个地方官轻而易举,可造福一方百姓。
「可惜秋娘是个女儿身……」
庄翰林时常对我说这句话,说的时候,眼中满是遗憾与不甘。
久而久之,我也开始不甘起来。
为何?
我是女儿身,便不能参加科举,入朝为官?
我是女儿身,便无法继承家业,抛头露面?
我是女儿身,沈砚欺我是商贾之女,我便只能以死相搏,毫无他法?
那为何今生我强他弱,他依旧能以女子的名声要挟我,而不是像我那样,除了自戕,走投无路?
行至绝路,竟还有男贵女贱!
回府的路上,我越想越是气愤。
「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
路过戏园时,我听里面在开嗓,那唱词十分耳熟。
「人人夸我潘安貌……原来纱帽照哇……」
我越听便越是激动,似乎心中的迷雾被一点点吹开,直听到最后一句——
「照婵娟哪!」
我突然茅塞顿开。
是黄梅戏的唱段,《女驸马》!
讲的是一名女子女扮男装考中状元,被指婚公主的故事!
琼林宴,御街前,乌纱帽,我都曾亲手捧到沈砚面前。
但他不配,因为纱帽啊,得照婵娟!
我似乎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步履匆匆,回府后,我偷偷去我爹房中偷了一件衣袍出来,穿在身上后,我对镜卸下红妆。
「或许上天让我重生一遭,便是让我这婵娟,也戴一回纱帽吧!」
08
正当我穿戴整齐时,我爹娘回来了。
「呀!娘子,我难道是失忆了?我们什么时候生了个臭小子?」
我爹捂着嘴惊呼。
「徐富贵你看清楚,谁家臭小子能长得这么精致?分明是咱们的宝贝闺女!」
我娘笑得眉不见眼,过来拉着我来回转圈,边转边仔细打量我。
「秋娘,喜欢男装?娘也去定做几套,日后咱们母女俩穿母女装!」
闻言我爹也忙过来说他也要,一家人得穿一样的,整整齐齐!
我哭笑不得,待他们吵完嘴后,才正声道:
「爹,娘……女儿想……考状元!」
我爹娘呆愣半晌后,才各自嘀咕道:
「隔壁林家有个读书的小子,我去问问他娘,有什么进补的方子,读书费脑子。」
「我去庙里拜个菩萨,多给点香油钱托托关系,让菩萨保佑咱秋娘一举高中。」
眼见他二人越走越远,走出房间了我才高声问:
「女扮男装上考场,被发现了是要杀头的,爹娘你们没意见?」
我爹停下脚步奇怪地问我:
「早死晚死不都是死?我正愁他日我和你娘故去,你该怎么办,这下可好,一家子能死一块了。」
我娘直接赏了他一个脑瓜崩,「徐富贵!不许咒我闺女!」
随后又笑嘻嘻地和我说:「那你努努力,别被发现。」
我……
这是早死晚死的事?是努努力的事?
还真是!
那日之后,我爹娘一边照顾我考学,一边教我如何扮男子。
再加上一个庄翰林,书院也不开了,课也不讲了,直接搬到我家中,说是要让老皇帝看看,他教的学生,定会比他养的太子聪慧!
我每日在三个人的督促下发疯一般地默书、作赋,分析家国大事,直接将沈砚此人抛在了脑后。
这一抛,便是四年。
我们一家也从扬州搬去了京城……
「秋……儿,在里面一定要吃好喝好,考试固然重要,也得顾着身体。」
所有双亲都在劝儿子好好考试,千万别忘了写自己的名字。
只有我的双亲!劝我在贡院中吃好喝好!
我赶紧拿过包裹,一溜烟跑走了。
这一考,便是三天!
似乎是命中注定,我所在的号舍正是前世沈砚所在那间。
好久没想起沈砚了,我才发现,离开后院后,我心胸越来越大,一心只想着施展抱负,再不会整日围着一个男人转。
当初,他不爱我时,我得费尽心思讨他喜欢;
他爱我时,我得哄着他一直只喜欢我一人;
他辜负我,我便由爱转恨,这一生只为报复他而活。
可他,配么?
轻轻一笑,我摒弃杂念,执笔下落。
这一次,我不是为了报复谁,或让谁为失去我而遗憾。
我为自己,奋笔疾书!
09
我中状元那日,也去赴了琼林宴,天子也赐我打马御街前。
也有人夸我潘安貌,要将家中嫡女嫁与我。
一一推脱后,我躲了出去,就着清风明月,饮尽杯中酒。
酒杯放下时,有一男子来到我身边,轻声问我:
「你也觉得这些场合没趣对不对?」
我望了望他,芝兰玉树,温文尔雅,与我一样也是一副潘安貌。
而他的穿着?布料贵得吓人!
便是我这扬州首富之女都吃那一惊,如此奢侈,他莫不是……
「孤也觉得没趣,状元郎,可愿与孤同行,去做些有趣之事?」
或许是酒意醉人,或许是他看向我的眼神,过于炽热。
我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第二日,我变成了太子党中的一员。
他确实也带着我做了许多有趣的事,不是逛青楼喝花酒、满大街斗蛐蛐。
他带着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我与他一道治过水患,平过山贼,也曾于一场瘟疫中在生死间游走。
我比所有朝臣都要拼命,解决了许多沉疴积弊,是当仁不让的本朝第一肱骨!
晋升宰相那日,在我府中,太子与我共饮。
又一次酒醉,他反反复复问我,「孤带你做的事,有不有趣?快说有趣……」
我哄了他半日,才将这位难得一醉的君上哄了回去。
送走太子后,我问庄翰林:
「老师,我与太子谁更聪慧?我可有为您丢脸?」
庄翰林颔首,「秋娘是我最聪慧的学生。」
秋娘……
我茫然回首,许久没有人叫过我这个名字了。
我如今,名唤徐秋,是顶着男子的身份活着的人。
徐秋娘是谁啊?
我饮尽剩余所有的酒,眼泪都快笑出来。
众人只知京城宰辅徐秋。
可还有人……记得扬州,徐秋娘?
10
我到底辜负了我娘的嘱托,二下大狱。
被封宰相后第三日,有人实名检举我,女扮男装,祸乱朝纲。
天子大怒,将我全家投入死牢。
而检举我的人正是许久未出现的——沈砚!
我在牢中再见到他时,那场景何其熟悉?前世的记忆扑面而来,我望着他,一直望着他。
前世他是状元郎,今生换我,所以我问他:
「沈砚,你我二人,谁做状元,做得更好?」
沈砚老了,丑了,瘦了,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露出他狰狞的真面目。
他恶狠狠盯着我,像饿极了的野狗,随时准备扑食。
「秋娘,你也重生了,对不对?」
我点点头,不慌不忙,甚至还躺在草垛上伸了个懒腰。
沈砚却愈发疯狂,「所以你凭着记忆,当着众人的面背我所作的赋,秋闱之时又默写我所写的文章?徐秋娘,你当真好心机!不觉得自己像个小偷么!」
他说得咬牙切齿,我听完哈哈一笑。
「我背过你的赋这不假,但是沈砚啊,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在沈砚疑惑的眼神中,我站起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边走边道:
「庄翰林收我为徒后,不久我便发现,你的学识不过如此。秋闱你也参加了吧?我曾翻到过你的卷子,你才是毫无进步,直接默写了上辈子所写的文章,我可没有,可我依旧考上了状元……」
在沈砚面前站定后,我一字一句道:
「沈砚,承认吧,你做人不如我,做学问?也不如我。」
沈砚愈发面目扭曲,像阴沟里爬出来的老鼠,身心皆黑。
他恶毒的诅咒我,诅咒我欺君罔上,该株连九族,最好是活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却无所畏惧,我爹娘亦然。
牢中无聊,我将重生之事一一讲给爹娘听,讲完又过了一日。
听完后我娘只是握着我的手哭。
我以为她是为我的遭遇难受,没想到她却说:
「还好你今生考了状元,为自己而活。男人不配你付出,不配啊……」
我爹在一旁苦苦解释,直说他是有男德之人,和沈砚之流不同。
……
再后来,太子也来了。
他那样一个霁月清风之人,站在死牢中,也染不上半点阴暗。
他负手而立,冲着我笑。
「徐秋……娘?」
左右一死,我直接应他,「唉!」
或许是从未被人这样占过便宜,太子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随后翻了人生中第一个白眼。
「徐秋娘,你好得很!我娘是皇后,怎么,你垂涎我父皇?」
想到天子脸上的皱纹与老人斑,我一阵恶寒。
这男人!半分便宜不肯被人占!
我没好气地问他,「君上来此,可是我的处罚下来了?是腰斩还是凌迟?」
我很淡定,我爹却有点害怕,躲在我娘怀里直喊会不会很疼……
太子不答,只睨着我,眼中晦暗不明。好半晌才对我说:
「嗯,下来了,罚你……穿女装给我看。」
??
这是我下大狱后第一次露出不解。
见我皱眉,太子强忍笑意,开了牢房门,亲自迎我出来。
「走了,宰相大人,你官复原职,无罪释放,我在府门前放了火盆,回去后多跨几次,去去晦气。」
11
一路上,太子给我解释了我被释放的缘由。
起初是众臣子们抗议。
兵部说我不在,他说服不了户部批军饷。
礼部说没有我,户部根本不给祭祀大典的经费。
吏部更直接,说自从我下了大牢,户部干脆连官员们的工钱都不发了。
天子连夜传唤户部侍郎,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
户部侍郎坦言——「首富一家都被关了,没税收,没钱。」
此外还有各种沉疴旧弊的反扑,惹得朝臣们纷纷摆手。
搞不定!根本搞不定!
就在天子头最痛的时候,我的老师庄翰林入京了。
他穿着当年在朝为官时的大红朝服, 将笏板高高竖起,在宫门口高声大喊:
「圣上不公!与老臣打赌谁教出来的学生最聪慧, 便请对方喝一年酒。」
「如今老臣的学生, 徐秋娘,分明比太子聪慧,圣上耍了心机将她押入大牢,企图毁约!」
「徐秋娘,徐宰辅!入朝以来救生民几十万余;颁发良政几十余条;其父母缴税款千万两不止……」
「功在社稷!老臣不服!」
老师是个人缘极好的,见他如此, 朝臣愈发闹得欢。
天子, 也不敢逆势而为, 毕竟他一个人处理不过来所有朝政要事。
所以他屈服了, 不仅如此,还恢复了我的官职, 只罚我——非死不得下早朝!
「秋娘,辛苦你了, 活到老干到老。」
我坐在马车中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表情极其扭曲。
到府门口,下车后,见我与太子一道下来,一个怒吼声响起。
「徐秋娘!你不愿嫁我原来是勾搭上了太子, 好不要脸!难怪可以位及宰相,说什么自己才学了得,原来是爬床爬出来的,莫不是天子与太子的共妻哈哈哈哈哈……」
我看着他癫狂的样子便来气, 想念我家家丁的围殴了是吧?
于是我一挥手, 又送了他一次毒打。
他日后如何我不理睬, 只是再敢冒犯我, 见他一次,打他一次!
……
足足跨了六次火盆, 太子才放我入府。
「六六大顺, 秋娘日后可万事大吉。」
入府后,他又催着我快些洗漱,换上女装。
我站定不肯再走,冷了脸问他:
「君上以前从不多言我的容貌,如今这般……可是因为我是女子,想轻薄于我?」
太子愣住了, 他忙解释, 「孤只是好奇,孤发誓!」
为了打消我的疑虑,那日之后, 他还助我办女学、用女官、废天下青楼,给天下女子开了另一条路。
而我,不仅是本朝第一位女状元,也是本朝第一位女宰相。
复位后,同僚们不唤我徐秋, 只唤我——
「徐,秋,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