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倔强的太阳花(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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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岁那年继母进门那天,我高兴的以为以后也是有妈的孩子了。

但奶奶抚摸着我的头叹气,说我是傻孩子。

后来,我才知道,老人啊,有她生活了一辈子的智慧,她早就知道,从那天开始,我连爸爸也要失去了。

以后的日子,需要自己披荆斩棘。

1

我妈在生下我不久,就和别人跑了,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但村子里的小孩儿,没有一个人敢在我面前叫我「没娘的孩子」。

因为,我有最泼辣护短的奶奶和爱我如珠似宝、在城里上班的爸爸。

口袋里有吃不完的零食,衣柜里有穿不完的新衣。

村子里的小孩儿都说我的日子像童话故事里的公主。

所以,10 岁那年,爸爸要二婚,我双手双脚赞成,我以为我也要有妈妈了。

婚礼是在城里举办的,新妈妈娘家就在这里,爸爸也在这里买了房子。

宾客很多,伯伯叔叔们在恭维爸爸有本事,大娘婶婶们在讨论新房子多少钱。

我也随大家开心的笑着,并和新妈妈带来的妹妹一起敬茶认亲。

爸爸端过茶,开怀大笑,对妹妹说,「瑞瑞,你和妍妍一般大,以后你们就是咱家的双生姐妹花!你放心,爸爸不偏心,姐姐有的,你都会有的。」

我带着不爱说话的妹妹去找奶奶,她给了妹妹见面礼后,抚摸着我的头,长长地叹气好几声。

那时,我很疑惑,奶奶不喜欢新妈妈和妹妹吗?

但是她们白白净净的,身上还有好闻的香味,像电视里的人。

婚礼结束后,奶奶把我留在城里,自己回了老家。

她说,以后我要在城里上学,和爸爸一起生活了。

我开心地笑着,没有察觉到她的欲言又止。

新妈妈很温柔,给我洗头,洗澡,讲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她会努力把我当成她自己孩子的。

爸爸带着醉意地拥抱她,说谢谢又给他一个完整的家。

但是,晚上睡觉时,妹妹不和我一起,她不说原因,只是哽咽地哭,眼泪不断地流下。

新妈妈哄了她很久,她还是哭,最后她们一起抱着流泪。

爸爸脸色很难看,我想解释没惹妹妹的话在嘴边却说不出来。

新妈妈说,「我们还是先回她姥姥家吧!」

爸爸连夜骑着摩托送我回了老家。

初秋的风还带着暖意,但在摩托的轰鸣中,我却莫名地感觉到冷。

脸埋在爸爸宽阔的背上,却感觉不到以往的安全感。

奶奶坐在熟悉的门口,看到我的那一刻,在村子里以铁娘子闻名的她,眼睛湿润了。

她洗了根黄瓜,让我进屋吃。

我趴在门缝后,听见她声音带着怒气地问,「都这个点儿了,把孩子送回来,路上出事怎么办?是天塌了还是地陷了,一晚上都等不了?」

爸爸解释很多,她统统听不进去,强硬要求,以后,每个月必须按时拿 300 块钱回来。

在猪肉还只是四块多的时候,三百块钱就连我也知道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他们争吵了很多,许多话的深意,我并不是很懂。

最后奶奶让爸爸妥协的一句,「一个月五百买走她爸爸,买走她以前的日子,很多吗?」让我陷入惊恐。

买走爸爸?不,我不卖!

在摩托声再次响起时,我慌张地跑出去,扯住了爸爸的衣角,「爸,你今天能不走吗?」

以前我也在他要去上班时,拦过他,他会抱起来我,带我坐在前面转一圈,哄我高兴了,再走。

但这次,他只是说,「别闹!」

衣角一点一点被从手中抽走,我的泪一滴一滴落下,洒在闭合的太阳花上。

这一刻,我竟然有点埋怨奶奶,要不是她非要钱,爸爸怎么会不哄我呢,怎么任我追在车后面,也不回头呢。

我可以更加听话,不争不抢,只要我的爸爸还像以前那样爱我就好。

2

我很聪明,教过我的老师都这样评价。

学习对我来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是本能,玩闹着就能考个不错的成绩。

在我又考了第一后,老师们欣慰我长大了,更加勤奋努力,以往还会在前五徘徊的成绩,现在稳定第一。

她们说,我肯定能考上大学,出人头地。

我望着一张张撕下的日历,问,「那我爸会为我骄傲吗?」

她们说会,我也这样以为。

直到邻居婶婶开玩笑地问我,「妍妍,你爸是不是不要你了?怎么两个月没回来看你了!」

我低着头,快步地往家走,撞到了奶奶身上,她一边给菜浇水,一边骂那个婶婶,「吃饱了闲的,天天盯着别人的碗看,再胡说八道,老婆子就坐在你家门口好好讲讲理!」

别看奶奶已经七十八岁了,但身体是真的硬朗,她们那个年纪的人身上格外有一股劲儿,不怕苦,不怕累,嗓门大,骂人张嘴就来。

我们村里没有几个不怕她的,以往觉得威风,现在莫名觉得丢人。

我扯着她往家里走,她指头点在我头上,「倔种,对着别人怂得不吱声,对我倒是有脾气!」

嘴里骂完我,又骂爸爸猪油蒙了心,手上不停地给我蒸了个鸡蛋。

或许是我爸打喷嚏太多,晚上他竟然回来了,我开心极了,给他拿水拿饭。

奶奶脸还拉着,但眼神里分明也是笑意。

她笑话我,「这下开心了,我是他亲娘,你是他亲闺女,一家人哪有隔阂,这不是回来了!」

吃完饭,我央求爸爸带我去街上转转。

这个时候大人都聚在借口聊天打牌,小孩儿疯跑,只要一圈,所有人就都会知道我爸爸回来了,再也不会有闲言碎语。

但是对我有求必应的他第一次拒绝了。

他皱着眉头,一脸不悦,「吃完饭也不帮你奶奶做点儿家务,写写作业,哪里有一点儿女孩子的样子!瑞瑞比你还小几个月呢,可比你懂事多了!」

从来都是别人家孩子的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话。

我想反驳,我的作业一直是在课堂上做完,被当作老师当作模板讲解的。

至于家务,奶奶说女孩子不要碰凉水,所以我一向承担的是扫地、拖地。

但是这个时候我还太小,被从来把我捧到手心的爸爸这样说,只觉得委屈得不行,哭闹起来。

「哭什么?说你两句还委屈上了,不是为你好,谁说你!」

爸爸的声音越发地大,引来了厨房的奶奶,她刚想哄我,被爸爸制止了。

「不哄她,让她哭,都是给惯得了,四体不勤,只知道疯跑疯玩!」

「谁惯的,她一个没娘疼,没爹养的孩子,谁会惯她!哭怎么了?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你那个闺女要是不会哭,现在妍妍也在城里上学呢!」

对于哪里上学,我并不在意,但是显然爸爸理亏,他摸摸鼻子,声音低了下来,喝了口水,怯懦地解释,只是想我变得更好而已。

一场风波平息,我却再也不想出门,农村的房子不隔音的,谁家头天晚上吵架,第二天全村的人都会知道。

我能想到,接下来村子里的新闻大事是什么。

爸爸第二天走的时候,我第一次没有起来送他,我知道他在窗口看了很久,但就是装睡,不肯睁开眼睛。

我想,只要他像以前那样哄哄我,答应不再拿我和妹妹比,就原谅他,起来送他到村口,被窝里的衣服都已经穿好了。

但是没有,他只是说了句,「懒成这样,脾气又大,和瑞瑞差远了!」

摩托声远去,我在被窝里抽泣,第一次觉得结了婚有其他孩子的爸爸,和以前也在外面工作很少回家的爸爸是不一样的。

3

小孩子是最不记仇,又容易满足的。

爸爸又回来几次后,我渐渐将那些小小的抱怨抛在脑后,就像书上写的,血浓于水,我和爸爸才是最亲的人。

而我相信,只要足够优秀,爸爸再也不会觉得我不如别人。

在太阳花成片开放的时候,小升初了,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县实验中学录取。

妹妹只考上了普通初中。

爸爸又像以前那样开心地夸我脑子聪明。

学校离爸爸的新家五站路,他忙,没办法接我,打了好几个电话叮嘱我不要拿太多东西,人去了就好,他已经把所有的用品都置办好了。

又安排三爷家念初三的堂哥,带我坐公共汽车去县城,到车站打车,不要省钱挤公交。

絮絮叨叨的,让我对新生活充满的期待,梦里边都是和爸爸一起生活的场景。

出发那天,奶奶给我带来了很多自己种的瓜果蔬菜,交代我去了那里,不要害怕,吃的喝的她给,怎么顺心怎么来,有委屈托人捎个信,她去给我撑腰。

我不以为意地笑,「奶,我是去上学,又不是去找事,再说有爸爸在,谁能给我委屈!」

奶奶没说话,只是将行李一遍遍整理。

从没有坐过汽车的我,竟然晕车了,到地方后吐得稀里哗啦。

堂哥不放心,将我送到爸爸家才走。

新妈妈一如既往的温柔,开心地收下我和堂哥用了很大力气拖来的一整肥料袋子果蔬。

然后沙发都没让坐下,拉我去澡堂从头洗到脚。

12 岁的女孩儿,已经稍微能看懂些眼色,有些明白,每次来都带我洗澡,不是想表达善意,也可能是嫌弃我脏。

奶奶是个很爱干净的老太太,夏天每天洗澡,冬天一周两次,唯一和城里的区别大概是,我们用的是香皂,她们用的是泡沫丰富的沐浴露罢了。

所以在她搓得我全身红了,甚至有些疼的时候,我大声告诉她,「我昨天才洗过!我们农村人每天都洗澡的!」

澡堂人还不少,纷纷向我们看来,她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讪讪地笑,「你这孩子,我不是担心你奶奶年龄大了,给你洗不干净吗?」

「哦,奶奶是年龄大了,养我十二年了,咱们什么把她接过来啊?」

我发誓,这句话绝对是真心想法,问一问,绝对没有阴阳她,指责她的意思,毕竟我爸才是我奶亲儿子,我的亲爹。

但她显然想多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掉了眼泪,然后收拾东西就要走,我不明就里的跟着她身后,听穿衣服的人议论。

「小霞真不容易,就两间屋子,养了前头这个都没地方了,还让老婆婆也来,怪不得不放心生孩子呢!」

「她家老沈是个孝子,她能怎么办?委屈也得过啊!」

我穿上衣服,望着低头不语,眼眶微红,一脸委屈的新妈妈,感觉这一次,和爸爸一起生活的想法大概还不能实现。

因为这一幕多熟悉啊,两年前,妹妹不也是这样哭,然后我就被送回老家了吗?

果然,爸爸下班后,妹妹开始收拾行李,「姐姐既然想住家里,那我去住校好了,只是求求你,不要欺负我妈,她身体不好,还想给咱们生个弟弟,医生说要让她保持好心情!」

其实从我看到次卧的双层床上放满了东西,就没拆过自己的书包,现在还好整以暇地摆在门口。

爸爸当然看不到的,他甚至来不及给我打个招呼,急忙进屋去哄人了。

一会儿再出来,他脸色很纠结,最终把我叫了出来。

「妍妍,你住校行不行?」

4

很难想象吧,对城里一切陌生,12 岁的女孩子,学校距离家只有五站,她的亲生父亲,让她住校,原因是我的存在,让他老婆压力大,不敢生小孩!

他甚至还说,「咱们家,情况特殊,半路夫妻的家总有裂痕,如果没有亲生的孩子当个羁绊,这个家说不定哪天就又散了,你不想再没有妈妈吧?」

大概我的青春叛逆期就是从那天开始的,我无视他眼神里还剩余的温情,问了他三个问题,「我现在有妈妈吗?」

「你还是我爸爸吗?」

「你的家和我家是同一个吗?」

结局当然没什么不同,我还是被住校了,顺便还挨了一巴掌。

打过他就后悔了,抱头蹲在地上,「闺女啊,你理解下我行吗?」

行啊,怎么不行呢,你为我遮风挡雨十二年,这一点点要求,我怎么会不答应,但为什么心里这么难过!

他拿出了结婚时的新被褥让我上学用,又附赠了不菲的零花钱,准备很多生活用品,在他的忙碌中,我也知道了三个问题的答案。

他还是我爸爸,但有了自己的新家,家里没我!

住校也没有什么不好,只不过是如果忘记打热水,只能用凉水洗漱。

打饭时,如果去得晚了,只能菜汤泡馍。

下雨忘拿伞,只能跑着回宿舍,十三个人,只能挤在 7 张床上。

从来没有上过联排旱厕的我,差点一脚踩进粪坑。

环境使人成长,我也学会很多,比如洗衣服不要放太多洗衣粉,不然容易长云,尽量不穿浅颜色鞋子,太难刷,快来例假要提前买好姨妈巾。

原来一个人生活,这么难!

我住校的事情还是被奶奶知道了。

淋雨回宿舍,在学校发烧晕倒了,老师联系不上家长,叫来了初三的堂哥。

堂哥一个电话打回去,奶奶来了县城,看过病后,直接杀到爸爸家。

彼时我烧的有些迷迷糊糊,仍然能听到爸爸解释是我自愿住校的,还说每个月给我的生活费要比妹妹多 50,没人让我受委屈,这次确实没听到电话,他怎么会不管我呢。

「她在你们家对门上学,早饭晚饭在家吃,中午你媳妇儿还能去送饭,水果零食更不用说了,衣服鞋子都有人给她安排好,妍妍呢?她才 12 岁,你们怎么忍心呢?」

奶奶的声音尖锐刺耳,却让我觉得找到了支撑,眼泪一点点从一个眼睛流到另一个眼睛,再落到枕头上。

「既然,你们觉得妍妍没受委屈,那多这 50,我出了,让瑞瑞也住校吧,你们不是想要孩子,那正好,静心、安心、专心地要!」

爸爸说奶奶胡搅蛮缠,继母拉着妹妹说容不下她们,奶奶不和他们说那么多,大手一挥,住了下来。

房间不够,奶奶说可以带我住客厅,不嫌弃。

没床,奶奶说可以去买折叠床。

继母要回娘家,奶奶说正好给亲家唠唠,她都八十了,能不能在儿子的新房住一晚。

一番折腾后,爸爸睡在了客厅的沙发,奶奶带我住妹妹房间,她们母女住一个屋子。

发烧三天才感觉有了力气,奶奶变着花样地给我做好吃的。

爸爸也请假在家看顾我,听我说嘴里没味道,已经十一月了,不知道从哪里淘换来三个桃子。

他献宝似地捧给我,「快,闺女,你最爱吃的桃子,甜着呢!」

奶奶说他不懂事,病着不能吃凉的。

他等奶奶去厨房,偷偷地切成小块儿,给我塞嘴里,「我用热水烫过了,不凉,尝尝还甜不甜!」

甜,那天的桃子真甜啊,甜到心里,顺着四肢百骸,流满全身,整个人像泡在了蜜罐里。

后来,从继母的抱怨中,我知道,那三个桃子是爸爸单位老总家从南方运来的,他帮了人家一个忙,厚着脸皮换了桃子。

继母说他傻,情分攒着,说不定年底提干就多一份把握。

他只给我夹菜,「等提干了,妍妍说不定不想吃桃子了!」

他抬头看我,相似的眉眼相视一笑,这一刻,我相信,他真心爱我!

5

等我好了能上学的时候,奶奶也要回老家了,她临走时告诫爸爸,「羊肉贴不到狗身上,人啊,得分清里外,谁的心都是肉长的,不要临了后悔!」

爸爸应着,又偷偷给我塞钱,嘱咐我,好好学习,照顾好自己。

我觉得将我捧在手心的爸爸又回来了。我要留住他。

初中三年,所有考试全部第一,每次开家长会,爸爸都是被大家羡慕的那一个,那天,他会请我吃好吃的,问我想要什么,骄傲地说,「不愧是我闺女!」

会在周末接我回家,会带我回家看望奶奶,会在换季的时候给我钱,嘱咐我买喜欢的衣服。

健康的身体,优异的成绩,漂亮的长相,慈爱的奶奶,随和的爸爸,我又感觉到自己是公主了。

直到中考成绩下来,我考上了市重点高中冲刺班。

那个班在全市只收三十名学生,而且随时有被刷下来的危险。

只要保持住,基本清华北大这些重点中的重点大学已经为你打开大门。

老师同学都为我高兴,我兴奋地给爸爸打电话报喜,我以为他会开心。

他的声音通过话筒传来时,莫名地失真,我盯着电话显示屏的数字看了很久,再次确认没有打错,对面那个男人就是他。

他说,「你上职高吧,他们说只要保持住成绩,三年的学费生活费都免了,你妹妹分不够,择校费需要用钱!」

我不知道是怎么挂断电话的,只是面对来道喜的同龄小伙伴,觉得他们都说错了,我哪里算公主呢,孤女差不多。

一整天浑浑噩噩,奶奶叫我也不知道答应,把她吓坏了,她打电话让爸爸回来,又张罗着带我去看病。

去诊所的那条路,我很熟悉,从小就是三天一小病,一周一大病,每次也都是奶奶背着、抱着、拉着。

她的手很粗糙,布满沟壑,依然有力量地支撑我。

走路也不复前几年的利索,头发趋近花白。

不知不觉,我已经比她还要高了,我叫她一声,像小时候那样趴在她的肩膀,「奶 ,我对你重要吗?」

她如同以往很多次那样,拖着我往前走,手点我脑门,「不足百日就跟在我身边了,养了你 15 年,跟从身上掉下来的肉一样,你说重要不重要!」

我抱着她,不让她走,「那和你儿子比呢?」

她转过身来,眼神带着惊异,似乎不明白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囡囡,你怎么了?你爸又犯浑了?」

微风从我们之间穿过,盘旋,将从蹒跚学步到亭亭玉立的成长片段,一帧帧地放映在面前。

她真的为我付出很多。

我摇头,泪水已经蓄满眼眶,声音哽咽得说不出话,还坚持问,「奶奶,谁重要?」

6

这种问题对于一个生了三子一女,老年却只剩下老来子的老人来说,很残忍。

但我不依不饶地盯着她,整个人像一个张满的弓,下一秒就会射出,伤人还是伤己,就在她一句话中。

「哎,真是个讨债鬼!」

她伸手替我把眼泪擦干,老树皮一样的触感磨得眼睛生疼。

「你最重要,和谁比,也是你。各人有各命,人家谁也不用我操心,也就你,不看你长大成才,我死也闭不上眼睛!」

随着最后一句话落下,我再也忍不住了,趴在她肩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有人说伤心是默默流泪,委屈是嚎啕大哭。

我此刻分不清伤心还是委屈,只知道紧紧抱着刀子嘴、豆腐心的小老太太,只有她,会理所当然地偏爱我。

爸爸回来得很快,还带着继母,买了很多东西,还有漂亮的裙子。

他们不知道,住校啊,穿裙子是最不方便的,特别这种又是纱又是钻的,不舒适还不好打理,爬上铺时容易走光,和其他衣服一起洗时,容易钩挂。

他们做了很多的铺垫,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继母心平气和地坐在我们农村的家里。

奶奶已经知道事情的始末,当然没有好脸色,直接打断他们对职高的推崇,「说破大天,妍妍也得去市里上学!」

继母脸色变了,伸手扯了扯爸爸的衣角。

「妈!学习好的人在哪里都能学好,妍妍聪明,在村里上小学都能考全县第一,这上职高和市高区别不大!」

「你说得对,学习好的人在哪里都能学好!」奶奶故意停顿了下,不屑地看了眼继母的小动作,下一句话,像巴掌一样打在她脸上。

「那学习坏的人,去哪里也都学不好,瑞瑞没考上职高,上你们门口的三中不就行了,还能继续住在家里,让你俩好好辅导辅导!」

继母的脸突的一下红了,她站起来松开扯着爸爸的胳膊,「我就知道你家一直看不上我,那还让我生孩子干吗?我笨,孩子能聪明吗?」

孩子是爸爸的死穴,所以这招百试不爽。

爸爸态度肉眼可见地强硬起来。

「我闺女就得听我的,去职高!不然,每个月的 300 块钱,就不给了,学费我也不会再管!」

「啪!」

爸爸挨了一巴掌,上次他打完我后悔了,但奶奶打了他不后悔,甚至还想再来一下,继母拦在了面前。

「老太太,有话好好说,您怎么还动手了呢,他都四十的人了,这说出去,面子往哪里搁!」

「爱往哪里搁往哪里搁,老娘打儿子,天经地义,爹不养闺女,天理不容!你闺女得听你的,你还是我儿子呢,怎么不听我的!」

其实后来长大了再想起现在,才明白奶奶这么大岁数了,又有多大力气呢。

一巴掌打在脸色,红都不会红一下,但被继母那么一说,爸爸却彻底恼了。

「行,您做主吧,您养她小,她养您老,以后我都不管了!」

一场闹剧结束,夕阳下,爸爸的背影越走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我依偎在奶奶身边,「奶,要不我去职高吧,没关系,哪里我都能考上大学的!」

她摩擦着我的背,叹气,「去市高,你还不明白吗?你这爸啊,指望不上了,你得飞出去,才能过上好日子,总有他后悔的那一天!」

入夜,我将市高的通知书,摆在床头,对着月光发誓:我要成为奶奶的依靠,要站在高处,让爸爸给奶奶认错!

7

市中的学习生活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炼狱。

每天五点四十早自习,七点吃饭,七点半早读,晚上十一点下晚自习,一个月有一天的假期。

大家的口号是:「累三年,苦三年,胜利果实在眼前!」

「学不死,往死里学,学死了,诈尸起来学!」

学生紧张,老师更紧张,担心哪一科拉学生后腿,担心哪一道题没有讲明白,甚至担心学生生病和精神崩溃,又是跑操,又是心理辅导。

大家有抱怨吗?

肯定有的。

入学时最初班里的三十人,现在熟悉的面孔只有十八个。

很幸运,我是那十八分之一。

在我第一个月放假的时候,一出校门,看到了爸爸。

他说是出差,顺便来瞧我。

在回去的路上,我别扭着不说话。

他叹口气,将一沓子钱塞给书包。

「倔种,我那天在气头说话不注意,你就真的不找我要学费?跟亲爹低个头,丢你人了?」

我还是不理他,扭头望着窗外,顺便背诵单词。

他说了很多,妹妹还是拿钱上职高了。

「闺女啊,你知道人家都怎么说我吗?说我偏心,让亲生的接受好教育,后来的凑合过!」

「我每一步,都是靠自己考上来的!」

小学在村子里没有补课的说法,初中住校,哪里有时间补课,课上没听懂的,都是自己追在老师后面问。

实在不会的,整理成一个册子,厚着脸皮放在老师的车篮里,拜托他们解答。

好在我遇到的老师都不错。

「咱们自己知道,但是外人不知道啊,所以我才想让你去职高,同一个学校比一比,看看我闺女多优秀!」

他一脸的自得,我却更加冷了心。

多么可笑的理由,为了外人的三言两语看法,就要改变我原本平坦的路。

或许是我的不屑得太明显,他弹了下我的书包,「爸爸今天教你个乖,民意民情很重要,这么多年,我身边能升职的都上去了,我去年才上,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们说,一家不扫,何以扫天下,一个男人家里的事情都处理不好,怎么能在职场游刃有余呢?」

「你和你奶这几年门都很少进,就算去了,也会立刻爆发出矛盾,这都是家不合的证据!」

我打断他的为人处世之道,「或许是我还小,不能理解你们的弯弯绕绕,但我知道一点,当你强大到非你不可,那么所有的理由都是不成立的!」

车到了,我跳下车,「爸,你还要赶回去吧,快走吧,一会儿天黑了,还有,我会证明自己有多优秀!」

但不再是为了挽回你那飘忽不定,随时会收回的父爱。

我已经不是一块糖果就能哄好的稚童。

也不是日日夜夜翘首期盼爸爸能多回来几次的小儿。

我有了自己的是非观,打一棒子,再给一个甜枣的方法不管用了。

你到底是更爱我,还是更爱你那个家,已经不重要了。

夕阳西下,村子里炊烟袅袅,我走到一处红砖房子后,就开始呼喊,「奶!奶!我回来了!」

听到苍老但欣喜的应答,我快步向门口走去。

你看,我也有家!也有人爱!

8

再次庆幸我选择了有一大片太阳花的市高。

身体成长和高强度学习,让我每个月的生活费总不够花。

爸爸恢复了三百块钱的供给,奶奶全给了我,自己种菜养鸡,自给自足。

可我仍然吃不饱。

在又一次夜里学习晚,想扒拉包方便面时,发现箱子空了。

第二天我给爸爸打了电话。

「天天哪里不需要花钱,一个人挣钱,一家人花,什么时候能换房子,生孩子!」

继母的声音通过话筒传到耳中,我不知道她是有意还是无意,但都成功让我收起了向上要钱的手。

我的班主任第一时间发现了我的情况,他是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

我们给他起的外号是冬瓜,有同学叫到他身边,他也不恼,还会笑着说「我是冬瓜,你们就是一群菜瓜,不好好学习,我一骨碌,压倒一片!」

这天中午,他把饭卡给我,让我帮他到教师食堂帮他打饭,又特意要求多打点儿,拍着肉肉的肚子说,「我这体格,少了不够吃!」

饭打来,他邀请我一起吃,随和地和我唠家常。

问我一个同族的老人认识吗?

我点头。

他夸张说,「那咱们是亲戚,以后打饭的工作就麻烦你了!」

我离开座位,深深给他鞠了一躬,「以后就麻烦老师了!」

他赶忙收起脸上浮夸的演技,轻轻抓挠所剩不多的头发。

「我还担心伤你自尊呢,那卡你就拿着吧,我可是回家吃饭了,你师母手艺可比食堂好!」

这一刻,老师两个字不再只是对于授课人的一个称呼,更是敬佩的长者,更是廓清前途迷雾、照亮心灵成长的引路人!

物质有了保障,学习更有了动力,每天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

由于农村小学期间不学英语,从初中开始,英语都是我的弱项。

在十一点回到宿舍熄灯后,我会拿着书再去卫生间那边坐上一套英语卷子。

制作了英语便利条装在口袋,等饭排队时学,回教室路上学,跑早操时学。

我的同桌宋浩是英语课代表,一口流利的口语老师都自叹不如。

他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语法,讲阅读理解出题可能性,

也会把新的英语卷子分我一份,告诉我,英语作文万能开头。

在我被 26 个字母各种组合折磨得生无可恋时,递给我一瓶酸奶,一颗巧克力。

他戏说,原来永动机也会累啊!

时光是不会为任何人停下脚步的,六月如约而至,我们来不及诉说离别的情绪,即将要奔赴考场!

班主任最后一次站在讲台上,他说,「三年时光,转瞬即逝,我见证了你们书山攀登,学海沉浮,现在到了一个卡点,我相信你们会继续冲锋,剑指九霄!」

他说,「愿你们合上笔盖的刹那有战士收刀入鞘的骄傲,以后,也许你会忘了方程、函数、单词,但你们一定会记得此刻全力以赴的自己!」

他说,「冬瓜呼叫菜瓜,冲吧!」

9

我的考场分配地离学校很远,但离县城很近,且班里只有我一个人在那里!

拒绝了老师的住校安排,我来到三年没有踏足过的爸爸家。

爸爸家,变化很大,房子换了,大三居,亮堂堂的,客厅挂着他和继母补拍的婚纱照!

更多的是妹妹的照片,每年生日都有,闪亮的头冠,漂亮的裙子,美味的蛋糕,确实比我更像公主。

对于我的到来,爸爸肉眼可见的开心,他亲自下厨做了许多我以前爱吃的菜,才刚进入六月,热得一脑门的汗。

吃完饭,他拿了主卧的电风扇到我要住的房间,「闺女,你要是觉得热,就吹,但是不要开窗,万一蚊子叮到眼睛,影响考试!」

过了会儿,我正在看题,他又端了牛奶过来,「来,喝了奶早点睡,明天有好精神!」

在他又来点蚊香时,我阻止了他,「爸,不用忙了,就两夜,凑合着就过了!」

他一瞬间愣住了,弯腰点蚊香的姿势半天不动,好大一会儿也没点燃,拿着出去时说,「那就不点了,这味道也不好闻!你睡,明天爸去送你!」

似乎怕我拒绝,他的背影很慌乱。

第二天出发时,我听到继母说,「不是说好了,她们长大了,两个孩子都不送的吗?怎么又要去了?」

「她小时候期末大考都是我去送的,这次也是最后一回考试了,再不送,没机会了!」

原来他还都记得,村里的路那时候还没修,下点儿小雨就满是泥泞。

也很奇怪,年终的期末考总会下雪,夏天的升班考,总会下雨。

在我噘着嘴巴无从下脚的时候,他就会蹲下来,乐呵呵地说,「来,闺女,上马,爸爸牌大马托着你去,保证不让小公主的鞋子粘到一点儿泥土!」

只是这待遇 10 岁以后,没有了!

哎,我叹声气,催他快点!

他兴高采烈地穿着红衣服出门,「闺女,你看,鸿运当头!我问了好多人,他们都是这么穿的!」

头一天的考试很顺利,我们回到他家时,妹妹正在和继母抱怨题太难了,一半都没学过。

爸爸疑惑地看我,我摇头,他立刻眉开眼笑,雄赳赳,气昂昂地进门,「考试辛苦啦,爸给你们露一手!」

妹妹瞪我一眼,钻进了自己房间,我也不以为意,只要这两天顺顺利利,那未来可期!

可是变故就在转眼之间,夜里都睡下了,继母肚子疼。

爸爸兵荒马乱地陪她去医院了。

在早上才胡子拉碴地一个人回来,妹妹着急地问,怎么了!

他应该是一夜没睡,但能看出精神很亢奋,他高嗓门地宣布,「她怀孕了!」

妹妹连声追问继母身体情况,他们说得热闹时,我收拾好了考试用的东西。

爸爸的笑声截然而知,他试探的问,「你自己去,可以吗?你继母在医院保胎,我还要回去!」

「怎么不可以!我一个县城职高的学生都可以,她市高的尖子生更没问题,爸,你快收拾妈让你拿的东西吧!」

我默默地走出门,在路边随手拦了一辆三轮车。

想着从这里出发,二十分钟就到了,确实不远。

要是知道会发生后面的事,我宁愿骑自行车去!

10

昨天夜里下了小雨,路上稍微走着滑,三轮车在让车的时候,翻在河沟里,一根树枝从我的中指和无名指中间的手掌穿过!

开车的大叔吓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镇定的告诉他,「叔,你别急,第一,你现在先拉我上去,第二,替我打辆去考场的车,第三,找人抬你的车!」

大叔做事很麻利,很快替我打好车,我用书包里装的纸巾包着伤口,告诉他,「叔,我不讹你,你把我送进考场,交给老师就行!」

我从小就晕血,如果在路上晕了,我不能保证,司机能不能顺利把我送到考场,这个大叔对我有愧疚,他是另一层保障!

万幸,我只是晕了一会儿,立刻清醒了!

那大叔说,「丫头,你能行吗?」

我坚定地点头。

考场的老师被我的情况惊到了,但她很镇定,没有阻止我参加考试,而是叫来医护人员帮我包扎!

「老师,不碍事,您动作快点儿,考试马山要开始了,不能影响其他同学!」

先是用小镊子剔除卡在手掌的木屑。

然后再进行消毒,最后涂上消炎药包上纱布。

疼吗?很疼!

但是疼也刺激得我更精神!

我在内心告诉自己,坚持住,马上就要成功了!

随着答题卷上的字越来越多,纱布慢慢被渗透。

为了试卷的整洁,我用纸巾垫在手下面,加快书写的速度。

红色让我心慌气闷,快要失去意识前,就用力按下伤口,疼痛会再次使我清醒。

反复循环,染血的纸巾像一朵朵红色的太阳花,堆满了桌面。

监考老师几次走到我面前。

我知道自己的状态很差,她担心我坚持不住,又连一张纸都没办法递给我。

但我不能放弃。

考完第一场,我整个人像水洗一样,满头的大汗,眼前模糊不清。

是监考老师和一直等在考场门口的医护人员将我搀扶到医务室。

她们重新为我处理伤口,打上点滴。

迷迷糊糊中,听见她们说我坚强得让人心疼!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那个动不动哭鼻子、发脾气的小女孩儿停留在了 10 岁那年。

吃了老师帮忙买的饭菜,带着一沓子的纱布,重新踏进了考场。

在最后一个句号落下时,我如释重负地松口气。

才有心思想,真幸运,遇到的都是好人!

高考最后一个铃声响起,一千多个日子的努力成了定局。

我准备直接回家,在门口遇到了爸爸和那个大叔。

「有事儿没?」

爸爸脸上的着急不似作伪,我相信他的心疼和愧疚,但有人说高考是个分水岭,能使人瞬间长大。

我真的特别不想再和他计较什么,本来只是借住两天,没想过他接送的,出了意外,是谁都不想看到的。

我不怪他,但还是会想,如果他今天送我,是不是结果会不一样。

「没残废!也没有影响考试,爸你回去吧,我要回家了!」

坐上回家的汽车时,我好像听到爸爸喊我的声音,恐慌而又沧桑!

11

我觉得是小事儿,奶奶心疼得厉害,又是杀鸡补充营养,又是炖猪蹄汤要以形补形!

每天吃了睡,睡醒吃,偶尔陪她出去听听家长里短,过得幸福快乐!

中间去学校领毕业证、估分、听老师讲报考注意事项。

班主任看着我的手,非要我去家里吃饭。

他的家就在学校不远的小区,我开玩笑地说,「老班,可以啊,隐藏的富豪啊!」

他摸着自己光亮的头顶,憨憨的笑,「没办法,人帅,你师母女强人非要下嫁!」

没想到宋浩也在,他今天没去学校,我还以为要错过和他告别呢,没想到他是师母的侄子。

「我在外省参加训练营,本来能赶到学校的,火车晚点了!」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师母还为我收拾很多补身体的阿胶之类。

宋浩把我送上车,阳光下,他笑脸飞扬目光热烈,「申明妍,通知书下来一起看电影啊!」

小小的窗户像是放映屏幕,投放着少年和少女做对一道题时相视一笑。

在自习课,共同偷吃一包干吃面,手指不小心碰到时的羞涩。

考试失利时得相互打气!

最后定格在,窗外少年期盼的眼神,紧张的拳头,红彤彤的耳朵!

「好!」

我听到一声含羞带怯又充满勇气的回答。

但是在通知书下来的时候,我失约了。

电影是看不了了,因为我和他报考的根本不是一个学校!

在这个暑假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继母胎保住了,满三个月了。

第二件,奶奶在去县城给她们送鸡蛋的时候,摔了一跤,骨折了。

对于继母的孩子,我无所谓,但是八十多岁的奶奶骨折,这是一件大事。

她在里面做手术时,我内心暗暗祈祷,只要让她安好,我愿意放下心里所有的不平,不再闹任何脾气,让她享受儿孙绕膝的晚年。

命运对我很仁慈,奶奶手术很成功,只是又检查出来了阿尔兹海默症。

在医院的一周,不分白天黑夜,稍微不注意,她就想要拔掉手上的针头,起身乱动。

睡眠不足的我,在她又要乱动时按住了她的腿,她着急地冲我大吼大叫,「你放开我,妍妍要放学了,我得给她做饭,找不到我,她会哭的!」

我自己受伤时没哭,她做手术时没哭,这一刻,泪水再也忍不住了。

「奶奶,奶奶!」

她保持挣扎地动作良久,然后手摸到我的头上,「囡囡?你怎么哭了?谁惹你了,我找他去!」

十八年以来,就是这样,不论对错,她永远无理由地站在我这边。

所以,我怎么能同意爸爸以精力有限、照顾不过来的理由将她送到敬老院。

通知书是在奶奶病床前收到的,以 691 分的成绩报考了省内唯一一所 211 大学。

我给奶奶展示通知书,告诉她,「奶奶,我带你一起去上大学好不好?」

她把通知书摸了又摸,咧嘴直笑。

我以为她有点儿清醒,结果她说,「我家妍妍也要考大学了,我跟你说,她学习可好了,从小都往家里拿奖状,她呀,肯定能考上清华!清华,你知道吗?北京的大学,全国最好的大学!」

奶奶不知道 211、985。

清华是她很久之前问小学老师我成绩时,老师告诉她的。

她记了这么多年。

但我不后悔,清华就在那里,只要我努力,总有一天能到达。

我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养欲孝而亲不待。

12

大学还没有开学,我带着奶奶先来到了省会城市。

爸爸给了 1 万块钱。

曾经高大伟岸的身影也被生活压弯了腰。

才四十三岁的他竟然有了白发。

他蹲在奶奶窗前哭,那声音听着让人心酸,「妈,如果有一点办法,我都不会让你跟妍妍走,耽误她的!」

一声声对不起,一下下磕头。

我曾许愿,不再计较那些不平,所以,收下了他的钱,安他的心。

「妍妍替你养了我,往后你们两口子,谁也不能麻烦她,生老病死与她再不相干!」

奶奶突如其来地清醒,将正在叮嘱怎么照顾老人的爸爸吓得一哆嗦。

「妈!我是谁?」

「不孝子!」

爸爸的表情似哭非笑,他想去拉奶奶的手,被直接拍开。

「我刚说的你答应吗?要是不答应,我现在就直接闭眼,省得给你们添麻烦!」

「答应!答应!」

他擦了眼泪,讨好地告诉奶奶,继母肚子尖尖的,找人看了,说是个儿子。

可是奶奶再也不开口和他说一句话。

他走后,我分明看到床上不足百斤老人,耳边的白发有晶莹划过。

城市大,居不易。

这也是我不往北京折腾的原因。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好在学校很给力。

院系领导在了解我的情况后,特别允许我不用住宿舍,将教师公寓一楼的一个房间特批给我,每个月只要交水电费就好。

我申请了助学金和助学贷款。

用剩余的钱给奶奶找了个保姆,我才安心地投入丰富的大学生活中。

相比高中,时间,更加自由,更多在自主。

最方便的是有很多的书可以读,电脑可以查资料。

林林总总,我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将我们专业的书籍读了一大半。

遇到不明白的,先自己查,再问教授。

在这里,再次感恩我遇到的每一个老师都涵养极好,不厌其烦地解答我的问题。

甚至在我自主创业做小程序时,为我提供了很大的帮助。

在跨年的那天,我做的校园帮帮团小程序正式上线。

得到极大的好评。

我也得到学院和教授的青睐,为我深入研究专业领域奠定基础。

大学的第一个新年,我和奶奶没有回家,爸爸本来说要来接的,但是又无疾而终。

就像他这半年说了无数次要来,最后都没有成行一样。

我淡定地挂断电话,买面,盘馅儿,包饺子。

奶奶已经可以下床走路了,只是需要拄着拐杖!

她包着饺子,偷偷地放进去一个硬币!

这是我们老家的习俗,谁要是在大年初一吃到,代表一年都有好运气!

以往,每年都是我吃到。

今年我也放进去一个,做上记号,给奶奶吃!

奶奶吃到了,但我一直没有吃到属于我的。

我还在想是不是她又忘记了。

在给她整理床铺时,枕头下面放着一个用塑料袋包好的饺子。

「囡囡,你快吃!这是我特地给你留的,吃了一年行好运!」

灯光下,她笑眯眯地看着我,每一根白发都闪烁着光芒,每一道皱纹都布满慈爱!

这饺子真香啊!

13

随着小程序成为学校每个学生必备软件后,我再也不用为每个月的花费担心。

我爸要是打钱,就收着,不打,也不向他要。

从他断断续续的电话里,我知道,继母确实生了个男孩儿。

取名申明瑄,顺便为继妹改名申明瑞。

而爸爸的电话从最开始关心奶奶身体,我的学业,变成了弟弟有多可爱的炫儿大会!

我当然没有心思吃一个孩子的醋,只是偶尔会为奶奶不值!

她生养了爸爸,又替爸爸养了我,最后连一句关心也没有了!

大三那年,我以本科生的身份加入了教授的研发项目,同时,他向我提了考研的想法!

考研肯定是要考的,但是真的要考本校,不去清华那些更高学府看看吗?

我犹豫了!

在这一年的暑假,奶奶闹着要回老家。

我手边有工作,根本走不开。

但怎么说都不听,甚至还把保姆骗走开,自己拄着拐杖走到了学校门口。

如果不是警卫认识我,及时拦住她,告知我,后果不堪设想。

我狠狠地吵了她一顿,「我很累了,能不能不要再给我添麻烦!」

晚上我听见她偷偷地哭。

第二天,我找了车,送她回了老家。

路过县城时,她说要去看爸爸。

我为了缓和气氛,笑她,「怎么想起看你儿子了,你可是我养的,我对你最重要,别一见他面,把我忘了!」

她也笑,「不会的,囡囡最重要!」

爸爸不在家,她让我打了好几个电话叫回来。

然后又着急往老家走!

爸爸解释说还没和继母交代,让她等会儿都不行。

终于赶在中午时候,到了家。

好久没住人,院子里草比人还高!

我借了隔壁婶婶家的除草机,她招呼我爸干,让我找点菜,她要做饭!

我和爸爸面面相觑,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

催促下,我只好买了饭回去,哄她说,已经做好了!

我们三个人吃完饭,我去收拾院子。

突然听到爸爸的哭嚎声。

奶奶走了。

临走前手里拿着我从小到大的奖状和我们三人唯一一张合影!

她的一切行为得到了解释!

她只是想在生命的最后,回到充满欢声笑语的地方,和我们一起再吃顿饭!

奶奶的葬礼上,爸爸哭得很伤心,几度晕厥。

村子里人劝,「这是喜丧,老年人年龄大了,谁也拦不住,她也不想你们太伤心!」

爸爸的哭声更加悲伤。

在最后和奶奶告别时,我问他,「你后悔吗?」

后悔结婚,后悔不养我,后悔没有尽孝吗?

短短几天,他又苍老了很多,头发白了一半。

「我知道你怨我不养你奶奶,但是人啊,得为下一代考虑,你继母哪里都不好,但冲她生了你弟弟,我就不能说后悔!」

继母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挽着女儿,等在不远处。

他走向她们的步伐很坚定,没有一丝的犹疑,也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人死如烟灭,他痛哭了一场,内心就再没一丁点儿的不安。

能放下一个包袱,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希望你永远这样想!」

我回了学校,向教授表达了要考清华研究生的想法。

我以为他会失望。

他却很支持,甚至还为我引荐了他在清华的老同学。

他说,「当年你没去清华,我就很诧异,现在不过是重新走上原本的道路罢了!」

我摇头,「不,选择咱们学校是我的荣幸,让我用了更多的力量勇敢去闯!您要相信,地球是圆的,我也总会回来的!」

14

在我忙碌地备考中,一年又结束了。

大年二十八那天,接到爸爸电话,「马上要过年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我告诉他,不回去了。

「你继母准备了许多东西,就等着你回来呢,你如果不回,她多伤心啊,咱们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明说,你这别扭要闹到什么时候?怎么越大越不懂事了?」

电话被放在书架旁边,我手里不停地翻着书,做笔记。

「你们刚结婚那几年,奶奶也是煎炸烹煮很多年货,望着村口,等着她的孩子回去过年,然后随意一个路不好走、妹妹哭闹的借口,她的期盼就要落空,您那时候,想过她有多伤心吗?」

「没事儿,就挂了吧,再说更伤人心,毕竟我不懂事!」

我们谁都没挂电话,静静地有五分钟,最终稚嫩的一声爸爸打破了僵持。

「那随你吧!」

电话挂断,外面有烟花绽放,照亮夜空,有一颗星星闪烁着微光,慈爱地注视着我。

随着通知书的到来,我也收拾行囊,重新朝着梦想的方向前进。

研究生的氛围更加浓郁,我需要用更多的精力才能保证自己的优秀。

每天实验室、教室、宿舍三点一线地奔波,不知今夕何夕。

再一次听到爸爸的声音,是妹妹要结婚,她们到省会置办物品,叫我一起吃饭。

彼时,我正忙得脚不沾地,随口说了句,没空。

在傍晚又接到他的电话,「闺女,你是不是毕业没找到好工作,要不回县城吧,爸舍了老脸,也会把你安排好!我就在你们学校门口,咱们见一面!」

亲情就是这样,他会为了别人口里的好继父忽略亲生女儿的存在,也会想着我要是过得不好,他一定尽全力保护我。

但是我今年 23 岁了,早已经长成大树,不再需要他的扶持。

我告诉他现状,他激动得连声喊,「好好好!闺女,你好好读,爸供你,读博也供!」

他忘记了,从高中的三百块,到大学三两个月才给的五百,我如果靠他供,早已经饿死了。

「不用了,您的钱养家吧,我可以养活自己!」

作为入学成绩笔试面试双第一,又带有教授推荐信的我,刚确定导师,就被拎进了项目组,作为重点对象培养。

导师的那么多项目,手里漏点就够我吃了。

不知道爸爸是怎么和继母描述的,反正在那一通电话后,她们积极地和我联系起来。

她们开始经常给我发微信,提醒我第二天有雨,记得带伞,哪天太阳特别大,注意防晒。

就连小弟也会甜甜地喊,「大姐姐,我好想你!」

反观我基本很少回信息,最多说句谢谢!

研究生毕业,我顺利读博,然后选择返回大学母校任职。

教授欣慰地和我握手,「欢迎回家!」

办公室窗台上的太阳花开得绚丽多姿。

15

爸爸带着小弟拎了一兜桃子到学校看我,小心翼翼地问,什么时候有空回家看看,好多年没团圆过了。

妹妹的婚礼、生孩子满月、包括父亲的五十岁生日,她们发了请帖,我却从来没有出席过,哪怕是以客人的身份。

其实我每年都会回来,到童年的小村庄,陪奶奶说说话,到市高探望老师,来大学拜访教授。

我不是没回家,只是回的不是他的家。

我也确实没有回家,因为已经无家可归。

爸爸选择性忘记了,她们的团圆,从来不需要我的参与。

弟弟已经七岁多了,我们第一次见,我低头问快到肩膀高的孩子,「你认识我吗?」

他点头,「你是我大姐姐,爸爸让我看过你小时候的照片,说我长得很像你!」

「那你喜欢我吗?」

他涨红了脸,支吾起来,爸爸着急地推他,「这孩子,在家不还说喜欢大姐姐,要来看她吗?」

我弯腰和他平时,又问了他一次。

「我觉得你很熟悉,亲切,但是妈妈说要努力让你喜欢我,这样你才会留我在身边,一起生活,给我创造好的未来!」

他停顿了下,望向爸爸,「但我不愿意,虽然大城市很好,我还是想留在爸爸妈妈身边。」

血缘关系就是这么神奇,我们不曾在一起生活过一天,但这孩子不光外表和我长得有 6 分像,脾性也有几分类似!

我摸摸他的寸头,伸出手,「那我在这里等你,期待与你顶峰相见!」

他重重地点头,两只手交握在一起。

爸爸眼角有晶莹划过。

桃子留下了,却一口没吃,我知道再也尝不出来那年冬天的味道。

从那以后,除了爸爸偶尔打电话关心,我和她们家人再也没有联系。

她们那个家,从前不想让我介入,现在我也不想介入。

如果有一天,爸爸真的无人可养,我会出钱保障他的生活,仅仅是责任使然,父女亲情终究停留在 10 岁那年!

那时他还会将我背在肩膀,留给我唯一的鸡蛋。

那时我觉得他是棵大树,能一辈子依赖。

他不后悔当年,我不悔余生!

在我 30 岁的时候,有留学回来的博士来我校任教。

阳光下,我别着一枚太阳花胸针,和宋浩相视而笑。

「申明妍,电影票买好了,你要去吗?」

「好!」

(全文完)

作者:水不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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