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为了给我哥复仇,我打穿了南天门(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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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前我还没到京城,一个狐狸精看上了我哥,狐狸精轻纱裹身,凹凸有致,媚眼一眨就是水漫金山。

这狐狸精用别人的名字把我哥约到房间,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嘤咛一声就扑上去,料想我哥一个二十多岁的老处男,必是抵挡不住。

结果被我哥一把推开。

我哥抽了抽鼻子,说不好意思,我膻味儿过敏。

狐狸精:「???」

那姑娘的眼神一下就冷了,原本红唇似火媚眼如星,双眸都在拉丝,可一下就变了,数九寒冬,天寒地冻,唰唰唰,全是她眼里的刀子在飞。

我哥说不是,我真膻味儿过敏,家里那么多羊,我一口都吃不下。

狐狸精没说话,就那么死死盯着我哥,寒意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像是厚重的黑夜。

这事我哥刚跟我说的时候,虽然还没忘了教育我,说君子不欺暗室,她是有夫之妇,没膻味儿咱也不能乱来。

但还是透出股笨拙的紧张。

这信我看一次笑一次。

只是我和他都没想到,几天之后,我哥会因此受到无边的折磨与酷刑,死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我叫姬发,我哥叫伯邑考。

当我亲眼看着他的手足四肢都被钉在木墙上,刽子手一刀一刀削光他的血肉,他也见到了我,于是他的身子颤抖,挣扎,痛苦,脸上却还努力保持着微笑。

不远处,王妃妲己正倚在殷寿怀里看我哥被千刀万剐,她梨花带雨,破涕为笑,说大王真好,臣妾再也不怕被奸人骚扰了呢。

殷寿哈哈大笑,说放心,寡人一定不让他死得太快。

我想过劫法场,但他们的人实在太多了,我被法场护卫按住脑袋,又被七八只脚踏在地上,只能听到我哥的呼吸变得急促,没了皮肉的骨头在木板上用力摩擦。

砰然一声响,他的手脚从铁钉上崩开,他想朝我迈步而来。可他走出半步,身上的血肉便一丝丝坠下去。

他走不动了,呼吸微弱,想再叫一声我的名字,天地间的气息已无法进入他的胸膛。

于是我听见一副骨架倒地,像是枯枝被大风吹折。

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我第一次练刀斩断了三层铜甲,兴冲冲去家里炫耀,爹娘正忙着政务,弟弟们各有游戏,偌大的府邸里没人理我。

只有我哥放下了手头的案子,转身回眸,在阳光里笑呵呵摸我脑袋,说那你可就是我们西岐的小凤凰了,以后要凤鸣岐山的。

可惜他再也看不到了。

我的脖子紧绷,脸涨得通红,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在心里吼:

我要杀了这对狗男女,杀了这对狗男女!

1

其实我哥去朝歌,原本是去救父亲的。

这几年天下不太平,大王殷寿南征北战从无败绩,所以他也越来越膨胀,逆之者亡,顺之者昌,那些败在他手里的势力,全都没有好下场。

除了十几万奴隶为他修宫殿,其他无用之人都被祭天了。

殷寿祭天,不祭仙人,只祭一个天命,成千上万人做祭品,也不知他能祭出个什么天命。

当然那些祭品也不能叫人了,而叫人牲。

人牲在祭台上,点着火,巫师们围着她跳舞,四面都是低吟的歌声,天色一点点昏沉,就在阳光黯淡,月牙初生的时候,殷寿开始挥手。

巫师抽刀处理人牲。

剥皮,人牲还活着,被紧紧捆缚,可她说什么喊什么仿佛没有一个人能听见,她还在挣扎,刀就贴上了她的肌肤。

哭声淹没在歌声里,一张人皮被巫师完整剥下来,人牲的惨叫声与哭声持续时间越久,仿佛这次祭天的效果就越好。

直至人牲流血不止而亡。

再砍下她的头颅,放在火上,放在铜鼎里蒸。

没人在意这个人牲是不是也曾经有过喜怒哀乐,有过山盟海誓,也曾经跟他们一样,作为人活在这片天地之间。

殷寿振臂一挥,就有无数敌国的妻女子侄,被各种仪式杀死祭天。

数万数十万人的鲜血,伴随着女孩的号啕跟婴儿的啼哭,染红了朝歌王宫。

这就是大商的祭天。

我祭他大爷的天!

这话我常在家里说,喝多了酒,就站在桌子上骂殷寿。我哥劝我别上头,这事得慎言,我爹则是悠悠叹息,目光怅惘,说我身为大商公侯,还是有责任的。

我说爹你有啥责任,咱西岐又不人祭。

我哥却肃然起来,说爹,无论你有没有责任,大王这秉性,已经救不回了。

我这才回神,爹是想劝谏殷寿。

我吓了一跳,说爹你不会不知道比干怎么死的吧?

我爹摆摆手,说放心,家里还有你们,还有那么多孩子,我这条老命当然不能轻掷,回头觐见大王的时候,一定守口如瓶。

可我爹还是食言了。

几个月前他去了朝歌,或许一开始他真的没想过进谏,只是当他听闻王宫前又拉来一排俘虏要杀了祭天,他还是没忍住。

那一日他在群臣之中卜了几卦,卦卦精准,惊到了殷寿。

殷寿让他再给自己,给大商算一卦,我爹就指着卦象对殷寿说:「倘若大王能休养生息,少造杀孽,以大王的天生神力,过目不忘,必是千古名君。」

殷寿哈哈大笑,说怎么着,要是寡人不愿少杀几个人呢?

我爹不说话。

殷寿似笑非笑:「西伯侯,怎么,这卦象你又看不清了?」

我爹叹口气,说是臣学艺不精。

殷寿脸上的笑意忽然全收了,目光森然,说既然学艺不精,西伯侯还是去大牢里多修行几年吧。

就这么着,我爹被关进了羑里大狱。

消息传回西岐,我还在蒙着,我哥已经忙了起来,四处张罗香车宝马,名琴珍玩,完事带着这些东西就要去往朝歌。

围绕在我身边的世界平静了二十年,忽然起了激流,人影绰绰,都在奔忙,只有我仍旧伫立岸边,茫然,无措,匆匆而去的人影撞了我一个跟斗,把我无力的年少轻狂跌在地上。

风吹过西岐,我走进哥哥的影子,想跟他一起去朝歌。

那天红日初升,血一样的云霞横在路的尽头,把路铺成长长的刀,我哥就在刀光里回头。

他还冲我笑,说姬发,回去吧,家里总要有人留,西岐还等着你凤鸣千里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头发在风中扬起来,连日的疲惫使他眉宇间多了点皱纹,可他的眼睛仍旧如春水,春风,明媚灿烂,温柔坚定。

就像他教我练刀,教我打猎,麦田里提着水壶叫我回家吃饭时一样。

所以我说好,我等你和老爹回来。

我怎么也想不到,那是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抵达朝歌后,妲己见到了我哥。

妲己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无论是从轩辕坟里修炼的那段时光,还是来朝歌成为殷寿的妃子,妲己触目所见,皆是粗野的人与妖。

我哥温润如玉,翩翩公子,一下就戳在她心口上。

遂以求学琴艺为名,薄纱裹身,波涛汹涌,媚眼如丝就冲我哥贴了上去。

当时妲己还很自信,自认没什么人能抵挡她这份诱惑,直到我哥把她一把推开,还说不好意思,我膻味儿过敏。

妲己:「……」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恼羞是会成怒的,更何况我哥还非常恳切,说自己是真过敏,没别的意思,见异思迁其实也正常,自己绝不会告诉大王,只是人之所以为人,总要记得些过往。

那一双眼睛,亮闪闪的,全是真诚。

妲己莫名涌出一股恨意。

那些她引以为豪的相貌身材,法术,在这双眼睛面前都不值一提。这双眼睛一望,她像是又回到了轩辕坟,自己还没修炼成精,赤身裸体,天寒地冻。

几天之后,妲己又约我哥,说那天孟浪了,我设宴给你道歉,顺便出谋划策,帮你和你爹团聚。

原本我哥该避嫌的,但念及我爹,他还是赴约了。

踏进那座宫殿,我们一家的噩梦就开始了。

我哥推开门,刻意没关,要让自己避嫌,殿里也站了不少宫女太监,我哥自以为不会再发生那天的事,就绕过屏风,来到妲己面前。

然后我哥蓦地驻足,瞳孔一凝,呼吸停滞。

白皙如玉的肌肤,破破烂烂的衣服,妲己一张脸似笑非笑,眼里全是没来由的恨意,那恨意自渊墟里生出来,肆无忌惮地生长,她说伯邑考,我等你多时了,我这就送你全家团聚。

我哥意识到了什么,他无声轻叹,看着妲己,双眼满是悲悯。

我哥在西岐任小司寇,专门负责民间案件,他见过太多没来由的恶,那些人原本都有机会好好做人的。

只是他们都想毁了别人,其实已经先毁了自己。

妲己的哭声先他一步传出殿外,接着那些屋里的宫女太监乱成一团,挡在我哥的去路上,直到妲己楚楚可怜跑出门,摔倒在王宫的地面上,妲己想做的事情便做成了。

我哥从殿里出来的时候,门前已围满了人,他仍然没有失态,没有嘶吼,他只是认真问妲己道:「王妃,臣这一生没做过恶事……何以至此?」

妲己的身上披了别的衣服,正被人扶着,梨花带雨,不敢看他。

可妲己的声音却突兀响起在我哥脑海里。

「你算个什么东西?至不至此是你说了算吗?当不当人又是你说了算吗?你高高在上,清清白白,我偏要你一身骂名,不得好死!」

这声音没响完,一群人就过来把他抓了,他也不反抗,只抬头望着西方。

他说没关系,天日昭昭,你是仙是妖,迟早左右不了。

殷寿大怒,亲自跑来给我哥定罪,我哥还在认真反驳,说自己即使色胆包天,也不会专门寻人多的地方,开着门,去对王妃用强。

殷寿眯起眼,说怎么着,那是寡人的爱妃诬陷你?

大臣也纷纷摇头,奸佞的趾高气扬,忠正的痛心疾首,固然妲己的名声也不好,可大王的宠爱是千真万确的,所以他们都说伯邑考,事已至此,你又何必强辩,哪个宠妃会用自己的清白来诬陷人呢?

为了害你,冒着可能丧失宠爱的风险,妲己图什么?

众口一词,我哥笔直站在百官中央,宛如风中猎猎的大旗,他还是一脸平静,只说臣无罪,臣前后进殿不过片刻,怎么可能把王妃的衣服撕扯成这般模样?

可已经没人听了。

殷寿的宠臣费仲跳出来,指着我哥的鼻子在骂,说无耻小人,还想为自己脱罪,你说不可能就不可能吗,你有证据吗?

有人吐口唾沫,说呸,长得人模狗样的,禽兽不如!

还有人冷笑,说久闻西伯侯的长公子能言善辩,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当然也有正直的大臣觉得不对,可又想不出妲己陷害我哥的缘由,于是他们就沉默,当他们沉默的时候,人们议论的胆子就越来越大了。

开始有人冲我哥丢石头,人们说伯邑考嘛,我早就知道他在西岐欺男霸女,这些年的名声全是他爹吹出来的,他早就该碎尸万段了。

石头砸到我哥头上,流下的鲜血染红了他的双眼。

风声呜咽,他的声音淹没在此起彼伏的,各自痛快的骂声之中。

殷寿哈哈大笑,走到我哥身边,说伯邑考,你还不认罪?

我哥看着殷寿,目光清亮,他说大王该知道臣是冤枉的。

殷寿说,冤不冤枉,你都得死了。

我哥说,死或不死不重要,既然臣有冤,那臣就不能认罪。

百官跟百姓的呼声还很大,其中尤以百姓的骂声最大,那些平日里被压榨的火气,仿佛都在伯邑考身上宣泄出来,我哥这么惨,殷寿却还嫌不够。

殷寿说,哦,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可孤既然能杀你的身,也就能诛你的心。

殷寿随手从腰间抽出一把剑,斜斜往羑里大牢的方向一指,说伯邑考,你要是认罪,那寡人就放了你父亲,你要是不认罪,孤送你们父子团聚。

我哥的目光终于出现了波动,他抬头看着天,是非对错跟父子恩情在他心底对撞。

须臾,他已经做好了选择。

我哥吐出口气,说那还是臣死吧,臣愿认罪,替我父亲赴死。

殷寿哈哈大笑,说好,好,那就碎尸万段!

消息传回西岐,我疯了一样往朝歌赶,一路上不知跑死了多少匹马,脑子里许许多多的画面闪过去,我想我哥在西岐天天风里雨里在跑,他是小司寇,专司民间案件,哪怕是一个奴隶蒙受冤屈,他也会连熬三夜,把案子捋出来。

怎么就没人为他伸冤?

他救了那么多人,为什么没人救他呢?

他总是爱对我笑,我第一次去田里耕作,大热天的,他大汗淋漓也冲我笑,我第一次去林里打猎,野狼冲过来的时候我手抖了,一个没射死,他把我扑倒在地,狼爪在他肩头划得鲜血横流,他抬头看我,还是笑。

人生二十年,我没跟我哥分离过。

原来一别就要永诀。

那几天我才知道,人在马上,跑得快了,就见不到晓风残月,也见不到大河泱泱了,面前的所有景象都跟你的眼睛撞在一起,撞得你两眼昏花,什么都看不清楚。

只能看得见西岐的麦田,悠悠的古琴。

这些东西像鞭子,催着我一往无前,我的大腿已经血肉模糊,胯下的马也死了五六匹,可我还在跑,我什么都见不到,也什么都不记得。

只记得跑,跑向朝歌,跑回我大哥身边。

但我还是晚了。

当我跌跌撞撞掉进朝歌城的时候,我哥已经被钉在刑场上,殷寿要当着众人的面一刀刀把他的肉剐下来。

人们有的在笑,说能骚扰王妃,也是好福气啊,这不是个二代还真干不了。

还有人一脸正义,说这还是在王宫里,要是在他自己的地盘上,早不知祸害多少姑娘了!

这些人言之凿凿,仿佛目睹了一样。

他们为什么能这么确定呢?他们就看不出这桩事里有多少蹊跷吗?

谈论伯邑考,他们也配?

我张开嘴大吼,我说滚,都给我滚!

几天未进水米,我的嗓子早就干了,吼声嘶哑,没人听清。

于是我猛地抽刀。

几日奔袭,我怀里还藏着把刀,刀光亮起的那一瞬,人群如分开的海,惊呼声像是锅里煮沸的面条,在人群上方滚来滚去。

我提刀走入海中,终于见到了我哥。

他的手足四肢都被钉在木墙上,刽子手一刀一刀削光他的血肉,他也见到了我,于是他的身子颤抖,挣扎,痛苦,脸上却还努力保持着微笑。

不远处,王妃妲己正倚在殷寿怀里看我哥被千刀万剐,见到人群被我分开,她又睁大了眼,捂住了嘴,往殷寿坏了一靠,说大王,怎么还有歹人呐?

殷寿笑着摸她头发,说放心,不是歹人,这是西伯侯家的二公子姬发,人家兄弟情深,寡人总不好拦着。他如果也想做歹人,那寡人就送他跟伯邑考团聚。

妲己梨花带雨,破涕为笑,说大王真好,臣妾再也不怕被奸人骚扰了呢。

妲己又扫了我一眼,笑得格外妩媚,灿烂,得意忘形。

我握刀的手一下就紧了。

我头一次知道什么叫怒火吞噬了心脏。

刽子手一直没停,就在我面前割伯邑考的肉,妲己看了我一眼,我便冲上了法场。但他们的人实在太多了,我被法场护卫按住脑袋,又被七八只脚踏在地上,只能听到我哥的呼吸变得急促,没了皮肉的骨头在木板上用力摩擦。

砰然一声响,他的手脚从铁钉上崩开,他想朝我迈步而来。可他走出半步,身上的血肉便一丝丝坠下去。

他走不动了,呼吸微弱,想再叫一声我的名字,天地间的气息已无法进入他的胸膛。

于是我听见一副骨架倒地,像是枯枝被大风吹折。

我的脖子紧绷,脸涨得通红,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在心里吼:

我要杀了这对狗男女,杀了这对狗男女!

连日奔波,未进水米,又打了一场,情绪激烈,我终于熬不过去,昏倒在朝歌刑场上。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在羑里大牢了,殷寿就关着我,闲着没事来看看我,他说我就喜欢跟你们这些年轻人玩,年轻人好啊,一个个眼里都是不服,我得让你服,才显得寡人是大商之主。

我死死瞪着他,说殷寿,大商的国运,一定会断在你这一代。

殷寿笑着,点头,说不错,继续保持,我就要你这桀骜不驯的模样。

那几天也不是没有牢头来给我上刑,只是拷打也罢,灌水也好,我只要想起大哥死在刑场上的声音,就什么都改变不了我。

可他妈殷寿不仅会摧残你的身体,他还会忽然出现,声音像根针,忽然从我身边扎进我耳朵里:「寡人给你准备了场赌局,无论输赢,只要你下注,你和你爹都能回西岐。」

我死死盯着他,不回话。

殷寿就笑,说走吧,赌局就快开了。

那是我第一次领受殷寿的力量,人们说他天生神力,原来是真的,他轻轻一拉就拽开了大牢的门锁,一只手按在我脖颈上,便仿佛有一座山压过来。

我动弹不得,只能被他拎着走。

走到刚刚可以看到我爹的地方,他又拉我藏身在阴影里。

于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大牢里走进一个太监,端着一笼肉饼,匆匆放在我爹面前,说这是大王赏的,吃了就可以离开大牢,离开朝歌了。

我爹睁开眼,看了眼肉饼,又看眼太监,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朝那太监一拱手。

太监走后,我爹还是没动,就那么看着肉饼。

看了不知多久,才闭眼,拿起,缓慢地吃了下去。

我忽然明白过来。

我瞅着殷寿,咬牙切齿,声音都在抖,我说那饼里的肉,是不是我大哥的?

殷寿笑得更开心了,他指着我爹道:「西伯侯不是卦术无双吗?他如果能算出这肉是他儿子的,却因为自己想离开朝歌,吃了,那你爹就是不仁。如果你爹没算到肉是伯邑考的,那他前半生招摇撞骗,就是不义。」

殷寿扭头,压低了声音,像是恶魔的低语,他在耳边笑道:「下注吧,你爹到底是不仁,还是不义?」

我没法下注,我浑身都僵在那,什么都做不了,看着我爹吃了我哥。

殷寿还在低语,他说选啊,再不选,你爹吃完你哥,可就白吃了,到时候你们俩一个都走不掉。

我胸膛里又涌上一股气,这气冲上来,要我冲我爹大喊,说去他妈的,就死也罢!

殷寿的眼睛眨了一下,他在我喊出口之前伸出双手,一只扼在了我的咽喉,另一只撑住了我的眼皮。

「别喊,看,多好的戏,不能糟蹋了。」

我眼前血红一片,仿佛又回到西岐,笑呵呵的老爹跟温润的老哥都眼睁睁看我,说姬发来了啊,快过来吃饭吧,接着我爹张开嘴,一口吃掉了我哥。

他的嘴角沾着血,我哥的脸上还带着笑。

殷寿的手松了松,我一下瘫在地上,大牢里的烛火晃了又晃,我在地上无意识地抓东西,乱草割出了手掌的血。

我望着牢房斑驳的四壁,灯影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心里的怒火还在一簇簇烧,身体却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了。

我说大王,姬发服了。

殷寿哈哈大笑,把我从地上拽起来,手一挥,羑里的大牢大门敞开,遥远的天光照进来,我跟父亲隔着远远的距离忽然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我见到父亲眼里的痛苦蓦地泛了上来,把他平静的五官拧在一起,连着身子也被拧动了,他佝偻着,塌陷着,几乎不想离开大牢,想躲着人在黑暗里藏一辈子。

还是我走过去,扶他,说爹,咱们回家了。

我爹才重重点头,紧紧抓着我的手,慢吞吞走出大牢。

殷寿还在后边说话,他说西伯侯,你的劝谏寡人听了,寡人不杀你们。寡人还希望你们好好回西岐,好好活着,长命百岁,回味你们的罪孽与痛苦,莽撞与恐惧,这是寡人,赐给你们的。

我没回头,我爹也不说话,我们一步步从黑暗的大牢走进阳光里。

也不知走了多久,城外荒郊野草,古道连天,我用力拉了拉我爹的手,不走了。

西风吹不尽的秋草还在地上挣扎,我看着那摇摇欲坠的草,心神俱疲里透出股从来没有过的冷静,我说爹,咱得报仇。

我爹像是没听见,又走出几里地,他才回应。

他说好,报仇。

2

回西岐的路上,我遇到了姜子牙,从此开始接触这个世界的真相。

原来这个世上是真的有妖有仙的,人王也真的有国运护持,等闲灭不得他,我要想报仇,只能带甲百万,杀穿大商那边的仙人,一路杀回朝歌。

其实这话不太容易被人相信,可姜子牙伸手点了点,我爹的肚子就开始疼,弯腰一吐,就吐出来几只兔子。

那些兔子眼睛红红的,望着我和我爹,齐刷刷淌下泪来。

我对上那双眼睛,悲从中来,我太认得这些眼睛了,人生二十年,我见到这双眼就能感到心安,这分明就是伯邑考的眼。

这些兔子在地上转了几圈,蹭蹭我爹的裤脚,又跳过来在我面前徘徊,像安慰,也像告别。

须臾,又变成一个个光点,钻进姜子牙怀中的卷轴,消失不见。

长风吹过西岐,从羑里出来后一直沉默寡言的父亲,此刻放声长哭。

我没空哭,我只往兔子消失的方向看去,姜子牙嘿然一笑,拍拍卷轴说放心,这是封神榜,那兔子就是你哥的三魂七魄,只要你报仇成功,改朝换代,你哥就能上天封神。

「而我,就是来帮你们报仇的。」

当时我还有一瞬间的放松,我想大哥你的所作所为终究没有白费,仙人开眼,殷寿很快就要死了。

只是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仙人并不在乎谁的死活。

或许是为了让我听安排,又或许是未来免不了要见识仙人之战,老姜跟我讲了很多隐秘,他说仙人也好,圣人也罢,只要因果沾身,都逃不开天地大劫,最近就有一场大劫。

圣人测出天命,正是商亡周兴,这是人间的兵祸,也是你报仇的希望。

人间改朝换代,天上同样难逃杀劫,昆仑山玉虚宫的十二金仙都是应劫之仙。

为了让这些仙人躲过劫难,天尊就让我掌管封神榜,死后可以由仙转神,虽然从此要为天庭打工,负责人间万事,没法修行成圣,但好歹能靠香火活下去。

那话虽这么说,堂堂一个仙人,谁愿意自降身份?

所以要争,要斗,要借商周大战的时机,扯上其他仙人,然后投向两方,互拼手段。

赢的,逍遥快活,输的,封神打工。

至于仙人插手人间争斗,要多死多少人,神仙是不会在乎的。

为了提前耗尽大商的命数,圣人还把妲己放了出来,要她祸国殃民,残害忠良,让这场大战尽快触发。

现在,时机终于到了。

这些听完,我很长时间说不出话。

风来回吹落了几树叶子,云从东边荡到西边,我才说老姜啊,怎么叫时机啊?我哥死了,就是时机到了?

姜子牙拍拍封神榜,说没死啊,这不还在里边吗?

我定了定神,瞅着他,说可如果没有妲己,我哥又怎么会在里边?

老姜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但这没办法,凡人就是这个命数,生死都在那些仙人手里。你看我,昆仑山上学了四十年,学了点道术,却偏偏进不去仙门,后来才知道,天尊是要我拿封神榜。天庭是为人间办事的,要以人心才能代天心,封神这事不能让仙人干,只能由凡人来。

「我从登上玉虚宫的那天起,就注定我没法修仙,命数如此,更改不得。」

我失笑,说好一个命数如此。

这话说出口,像是有阵冷风从我牙关里挤出去,透着股怨恨悲愤。

老姜又开解我,说你放心,妲己是肯定会死的。

我抬头看了看天,心想:那圣人死不死呢?

天上打了一道雷,层层阴云铺过来,老姜在我边上说草,要下雨了,姬发你家有没有暖炉?昆仑山上下爬那么多年,一下雨我就腿疼。

我又忍不住笑起来,我说姜子牙,原来你也是个泥神仙!

原来你我都不过是仙人手中的棋子,一生的轨迹不过是别人预定的戏码,前二十年的生活不过是一种侥幸,仙人要你四十年徒劳,你就四十年虚耗,要你去做什么事业,你拖着条老寒腿,也没法拒绝。

而这种侥幸的生活,说崩塌,一瞬间也就塌了。

大雨倾盆而降,我的笑声冲起在雨幕之下,高亢嘹亮,肆无忌惮,从我二十年间的口中传出来,撞在难以冲破的天门上,不知何时又变成了哭声,这哭声悲愤沉痛,久久不绝。

老姜也不进屋了,就在边上看着,花白的胡子头发湿了一大把,悠悠一声长叹。

老姜当然懂我那股子草你大爷的愤怒不能宣之于口,他嘬着牙花子,说哭会儿得了,别老想这些,越想越没劲,你去跟殷寿拼命,还能厉兵秣马,一刀一剑,你要还想整点别的,已经太晚了。

老姜还说,你往好处想想,你哥也没死透,上天能当紫微星,以后什么君王都得看你哥的脸色,天降紫微星,很霸气的。

我在那哭,他就在那逼逼叨,说反正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总是要找殷寿报仇的,你也不可能为了给仙人添堵,就不报仇了吧?人家天上的,玩的都是大势,阳谋,你得认命。

我烦了,不哭了,掉头就回屋睡觉。

走了一半,我忽然又猛地转身,差点把老姜给撞倒。

我说老姜,人王有国运护持,那我要是当了人王,能不能……

老姜说打住,我知道你想什么,国运归国运,人王只能在人间,没法修仙,也没法长生,一国之运,多少因果纠缠,你凭什么修仙?

我面无表情,回屋睡觉。

姜子牙就在我背后叹气,叹完他也回屋,准备调整好心态,搞他的封神大业。

奈何我睡不着。

这种状态持续了得有几个月,躺在床上,我脑袋昏昏沉沉,前些天的折磨,奔波,无力,大起大落,全堆在我心头,让我清醒不来,也难以入睡。

只能孤悬在昼夜之间,坠落在无止尽的深渊里。

前后左右,漆黑一片,没有半点路走。

雨声一开始还在我耳边,后来渐渐小了,我像是真的掉进某个漆黑的空间里,踽踽独行,既不知方向,也没有目的。

脑海中只剩下我来此的缘由。

我想我哥了。

我一想我哥,就止不住地想杀了殷寿妲己,我还想把设计我们一家的仙人圣人,统统拉下天宫。

当这个念头再次清晰的时候,我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座山。

这座山我从没见过,我也不知道它从何处而来,可既然脚下有山,那我便只有登山。

不知过了多久,我一步步在山上走,靴底已经磨穿了,脚掌也血肉模糊,双腿止不住地抖,我想要不就算了,要不就回去,但偏偏还是向上迈步。

仿佛只要登上这座山,我就能为我哥报仇。

月光出现的时候也很突兀,我只是某一步时一抬头,月色就洒满了天。

我走在月光里,宛如陷身泥沼中。

直至我走过月光,眼前才多出一个山洞。

走近之后我才发现,与其说是山洞,那不如说是个监牢,有水波一样的屏障堵在洞口,地面还有我看不懂的符文阻挡。

洞里坐着三个人,他们的气质与父亲类似,被关在这,还是沉静安详。

我向洞口走了一步,洞内三人齐刷刷睁眼。

六道目光宛如六个太阳,弹指间辉光落满周身,我被定在原地,一身的伤被他们的目光所治愈,我甚至能感觉到体内多了一股力量,跟天生神力的殷寿相差无几。

我问道:「几位前辈是什么人?」

洞中三人彼此看了看,声音叠在一起,如空谷回音,我又偏偏能分得出来。

「伏羲」「神农」「轩辕黄帝」。

我怔了怔,左顾右盼,回想这一路上的古怪,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我特么在做梦。

隔着水波一样的屏障,三皇又开口了,黄帝说你没做梦,这里就是人皇洞。

我失笑,说不是做梦,三皇怎么会被关在洞里?

伏羲叹息道:「天意从来高难问,可人族出现之后,迅速繁衍发展,人族不需要修行就拥有意志,而众生意志会影响天意。人道昌,则天道弱,所以会出现国运护持这种异象,连仙人圣人都无法对人王出手。我们当年摘得三皇道果,本就能长生久视,再有人族气运加身,过几百年,恐怕人皇与圣人并肩,也不是什么难事。这么庞大的力量,仙也好,圣也罢,都不愿让我们三人霸占,所以用计用谋,各显神通,我们自然就被关起来了。」

神农幽幽补充道:「三皇之后,听说人族就只剩人王了,国运加身从庇护变成了枷锁,历代人王皆无法修行,没法长生长存。天地大劫又将来临,圣人们一定会借此机会,构建新的规则,来窃取人族意志。届时人族遇事只能焚香求仙,天命之力又会回到那些仙人手中,他们自可高枕无忧。」

我眨眨眼,觉得梦里的自己真棒,什么说辞都有鼻子有眼。

我说我知道,这还是老姜说的,圣人们要组建天庭了,把陨落在杀劫里的仙人都一一封神,来处理人间万事。如果这就是收割人族气运的方法,那我区区一个西岐王子,不过是他们手里的一枚棋,除了听安排,还能干吗呢?

黄帝唇间勾起一个淡淡的弧度,他指着我,说你要是真那么听安排,你的魂魄就不会越过虞渊,跋山涉水,一念执着,鲜血淋漓地抵达此处。

「我等被困人皇洞,人族之中虽然与我等还多有因果,可想见一人也并不容易。非立志与群仙圣人为敌者,无缘得见,非有此心不死者,无法到来。」

我不说话了。

这梦有点真,但也有点烦。

是啊,我特么是想报仇啊,可纵然我还有一念不死,我不甘心,我不服,但我还能如何呢?多少年下去,我哥的影子渐渐模糊,我或许就忘了呢?

大浪淘沙,大江东去,那么多人都忘了恩怨爱恨,只想当下快意。

你何必非要我记得?

洞里的三皇忽然开口。

「你不是非要记得,你只是怎么都忘不掉。」

这句话像一簇火星,落在我烧光了愤怒的余烬里,我像是一座死去多年的火山,又涌动起烟尘,滚烫的熔浆都在烟下悄然复苏。

三皇跟我说,既然你来了这里,我们当然要帮你。

三皇开始给我讲封神之中的隐秘,说陈塘关李靖有个三儿子,灵珠子转世,元始天尊的掌中至宝,生性叛逆,无法无天,可以为你所用。灌江口杨戬,天帝外甥,天帝要组建天庭,收人族气运,自然要定下规矩,不许仙凡相恋。而自家妹妹跟杨戬父亲相恋,天帝杀其父又囚其母,杨戬身负血海深仇,正是你的同路人。

这些消息我闻所未闻,我一边点着头,一边猛地回神。

卧槽,老子不是在做梦?

我抬头,对上三皇的目光,三皇笑吟吟看着我,说今日你还不是人王,我等传你修行之法,望你能速成神通,报仇雪恨。

我双眼放光,噗通一声就跪在地上。

然后就听到黄帝一笑开口,说修行的法子很简单,你就每日一百个俯卧撑,一百个深蹲,一百个仰卧起坐,再加二十里长跑,坚持三个月,当见成效。

我:「???」

这特么果然还是在做梦吧!

大抵是我的情绪太激动,梦里的画面总算出现波动,这座山摇晃起来,头顶的月光显出几分诡诈,墨色的苍穹如水般翻涌,宛如有双眼睛要出现在天边。

三皇挥手,说且去,且去!

踏平天庭,宣战群仙,当年我们没做成的事,你要替我们讨债!

三人的话如大吕黄钟,层层叠叠撞在我脑海里,耳膜中,鼓荡不歇,最终化作一道刀光,彻底把我从梦中惊醒。

几声燕雀的叽叽喳喳,初春冰雪消融的汩汩流水,我睁开眼,西岐熟悉的一切又回到我的身边。

人皇洞,果然只是一场梦吗?

我又躺了会儿,那梦境却越发清晰了,我想不明白,正要去问问老姜,双手往床上一撑就准备起身,可刚一用力,就听到咔嚓一声响。

接着轰然一声,我把我床给按塌了。

我:「???」

门外的护卫,还有院里晒太阳的老姜匆匆跑来,破门而入,就发现我正在床榻的废墟,和漫天的木屑烟尘坐着。

啥也不干,就瞅着自己一双手发呆。

老姜喊我,说姬发,姬发你干吗呢?傻了?

我回过神来,动作还是很慢,我慢慢转头看向老姜,又慢慢咧开嘴笑,傻笑,大笑,最后变成仰天狂笑,我一边笑一边哭,我说老姜,咱的命改了!

那场梦是真的。

当我掐头去尾,讳莫如深地讲完关于人皇洞的梦境,姜子牙一脸你特么在逗我。

老姜说姬发啊,你自己想想,哪怕不用脑子,用脚指头想想,就练三个月,还是练那些凡人武将的玩意,怎么可能练成神通呢?

我不理他,就练。

除了黄帝说的那几项,我还自己加练,练我哥教过的刀法。

是很奇怪,就这么练,我手里的刀还真的越来越强,一个月后已经不是凡间的快,猛,凌厉可以形容的,只要风在的地方,我的刀就在。两个月后我冲天挥出一刀,东边云破月来,再出一刀,天边晚霞染成血色,斜阳向西坠落。

三个月后,玉虚宫的至宝,元始天尊交给姜子牙护身的杏黄旗被我要来试刀。

那会儿姜子牙还很轻松,脸上的皱纹都笑成菊花,说没这个必要吧?然后他就看到玉虚杏黄旗在一道平平无奇的刀光过后,断成两截。

姜子牙:「……」

姜子牙目瞪口呆。

我朗声长笑,拍拍他的肩膀,说走了老姜,我带你去雪耻。

殷寿有国运护持,我以周代商,只能是带甲百万,一步步杀过去,杀到朝歌,杀了殷寿,我就是新的人王。可人王不能修行,我要先去杀殷寿,就没法完成三皇交给我的使命。我的修为散尽时,玉帝的天庭也成立了,我只能看着人族沦为鱼肉。

所以杀殷寿,是复私仇,既然我得了人皇传承,复私仇之前,还要先灭了天庭。

天庭仙人是多,牵扯也大,可陈塘关哪吒,灌江口杨戬,这些不想当仙人走狗的叛逆者,又何尝不能为我所用。

况且我哥的死,妲己的出现,那些仙人就真的无辜吗?

血债血偿,不死不休。

下一站,陈塘关。

3

刀光亮起的时候,云雾就散在我的身后,自西岐去东海,路途比去朝歌更远,但我提刀腾云而去,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

路上我忍不住在想,若是当初去朝歌就能有这把刀,我哥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风声呼啸,风里没有回答。

我握紧了刀,把过往抛诸脑后,目光渐渐如铁,奔向复仇之地。

那些仙人设计好的剧本,要打压的人,我偏要一个个捞起来,杀到他们面前。

见到哪吒跟杨戬之前,我就是这么想的。

只存在于印象里的名字,往往不会让人产生什么感情,我只会把他们当成可以利用的人,或是暂时同路的队友。

见哪吒第一面,这份冰冷就荡然无存了。

四海龙王大军压境,这货要一人做事一人当,提枪捅进自己胸膛,眼里烧出火,说哪吒今日剔骨还父,割肉还母,勿伤陈塘关百姓一人!

那一刻,我是发自内心地想救他。

当我知道四海龙王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之后,就更想屠龙救人了。

其实东海龙王三太子,吃童男童女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用他的话来说,咔咔那么一大片海都是我家的,无论过路的还是打鱼的,不献上点祭品,凭什么保你安宁?

那天敖丙跟往常一样,看见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就想保他全家的安宁。

没想到敖丙龙口一张,就被这小孩一脚踹断了牙。

敖丙在水里翻滚,扑腾,嗷嗷叫,说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那小孩冷笑一声,把身上的红绸带一抖,说你他妈知道我是谁吗?

混天绫一抖,翻江倒海,敖丙整个龙躯都被这小孩绑成了蚂蚱,他龙颜大变,说这,这里边定然有误会,阁下究竟是谁?

那小孩说,误会个屁,小爷哪吒,受死吧你!

随后一双肉掌,轻描淡写地穿透了敖丙的脊梁,把他整根龙筋都抽了出来。

要不是敖丙逃命的功夫还行,三魂七魄离体而去,遁入龙宫来找龙王,再晚几秒,恐怕就要魂飞魄散。

龙王瞅着汪汪直哭的敖丙,派人去查,查出来哪吒是陈塘关总兵李靖的三儿子。

龙王想了三天三夜也没想明白,他一个凡人之子,哪来这么大本事,哪来这么大胆子,还敢抽龙王三太子的筋?

龙王又差人去给李靖送信,让他务必把哪吒交出来,赔礼认罪。

陈塘关里就炸了天,全城百姓都听见哪吒在府里喊,说我没罪,我有什么罪,他吃人还有理了?你要是贪生怕死,怂了,你就自己去赔这个礼!

之后就是李靖的怒骂,说龙王保东海风调雨顺,是多大的造化,吃几个人怎么了?龙王哪有不吃人的,你还敢骂你爹?

哪吒说,你要不是我爹,凭你刚才这番话,我连你也打。

李靖嗔了,说我打死你个忤逆不孝之徒!

哪吒冷脸转身,理都不理,直接撞开李府大门,朝东海飞去。

李靖:「???」

李靖大骂,说你个兔崽子又要去干什么?

哪吒在空中回头,说你个老兔子看着就好,打了小的来老的,那小爷就连老的一起打!

李靖腿都吓软了,扶着门,满脸的生无可恋。

过了会儿李靖回过神来,咬牙切齿,说来人,来人!给我去请龙王使者,说陈塘关李靖跟哪吒断绝父子关系,帮龙王全城大捕,务必捉拿此獠!

那天东海上掀丈高大浪,哪吒立在万丈烟波之上,脚下风火轮烧出一条坦途,横枪指着海底的龙子龙孙,他说自今日起,小爷在人间一日,就没有吃人的龙!

混天绫一抖,整片东海都沸腾起来。

要不是定海神针还没被某只猴子拿走,老龙王能勉强凭定海神针稳住水势,几乎就被哪吒一枪刺破无穷水幕,扎爆他的龙头。

几日之后,四海龙王卷四海之水,黑压压盖在陈塘关的天上。

龙王们高高在上,要哪吒出来认罪。

李靖眼前阵阵发黑,在那拼了命地喊,说我已经跟他断绝父子关系了,不干我事啊!

殷夫人忍不了,一脚把他踹下高台,含泪望向半空中的哪吒。

哪吒脸色贼狰狞,提着枪,进退两难。

他掂量了一下自己的本事,自己没法一枪扫平四海龙王,至少要多打几回合,到时候水淹陈塘关,那么多无辜百姓都会因他而死,他就不能打。

但要让他认罪,哪吒更不会认。

狂风猎猎,吹起半空中那个小小的人儿,小人忽然感到一阵孤独。

这世道好像就是这样,年轻的时候随便你狂,狂得没边,人家龙王三太子抓了个小孩要吃,你邪魅一笑,说小爷名叫哪吒。

可后来才告诉你,狂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要是你能不顾陈塘关数万百姓,渣爹亲娘,你还是能一如既往的狂。

奈何哪吒放不下。

哪吒只能双眼含泪,冲四海龙王大喊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哪吒今日,就死也罢!」

东海龙王却不依,他居高临下,洋洋得意,说哪是一人做事啊,你爹娘生下的你,平日里也受百姓供养,如何能逃得脱?

李靖又在下边号,骂哪吒拖累死了全家。

哪吒心头火起,火尖枪一挑,东海龙王吓得立刻向后退了几寸。

天风浪浪,哪吒扬声道:「那我就割骨还父,割肉还母,留一份我自己赤条条的魂魄,来替陈塘关百姓赴死!」

寒芒一闪,哪吒一枪刺进自己胸膛。

四海龙王眼里都是兴奋的目光,李靖跳在地上,目光竟跟龙王神似。无论是仙是官,四面八方,风起云涌,都要把一个叛逆的孩子诛杀。

血从哪吒身体里流出来的时候,宛如刺破了云层,一束红色的阳光自天外而来,照在哪吒的身上。

哪吒脸色苍白,抬头的时候满目都是倔强跟不服。

这道目光在云层之上,撞到了一个人。

我提刀洞穿云层,说哪吒,不用死,也不用低头。

放心,今日陈塘关淹不了。

哪吒瞪着眼,有点呆。

东海龙王那两条蚯蚓似的眉毛使劲皱,说来者何人?四海龙王办事,闲者退开!

哪吒回过神来,说你行吗?

我没答他,又转望四海龙王,目光比风雨更冷,我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这些年你们吃了这么多人,一刀两断,便宜你们了。

东海龙王嗔了,说龙王乃天庭敕封,风雨正神,人族送的人牲都吃不完,你是何方妖孽,这都不知道,还敢口出狂言?

西海龙王也负手盯我,说道友,漫天仙神都吃过人,你杀得过来吗?是刚从哪座仙山下来,还不知仙人规矩吗?

我冷冷地笑,说原来你们怒不可遏,却还不出手,只是怕我身后仙山。

哪吒直接大笑起来,把枪尖一甩,说怪不得李靖要去跪拜你们,你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同一个脑子!

火尖枪带着血,洒满长空,一道血痕宛如鞭子抽在陈塘关,抽在四海汪洋之上。

猖狂不羁的笑声里,我手里的刀慢慢指向四海龙王,我说放心吧,我是西岐姬发,没有师承,也没有仙门,只有一把长刀,一口人间不平气。

「足以杀光满天仙神。」

四海龙王怒极反笑,他们的笑声也很大,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个没后台没背景的凡人,竟也敢来杀他们。

龙王们手一挥,厚重的水如坠落的天,径直向陈塘关坠去。

而比汪洋大海更快的,是水中冒出的雷光,冰锥,这些没有铺天盖地,只是层出不穷,一道又一道击向我的肉身。

哪吒轻咤一声,提枪飞身,鲜血流成长路,目光比脚下的火光更亮。

哪吒说姬发,我来帮你!

这话听着很耳熟,像是很多很多年前,我第一次去打猎,险些被狼抓死时,也有人这么对我说过。

过往如云烟,覆盖在我的眼睛上,我转头,伯邑考的眸子跟我的双眼重合。

我淡淡地笑,我说哪吒,有我呢。

背对着遮天巨浪,惊雷冰锥,我随手挥出一刀。

那汹涌而来的雷声忽然变小了,冰锥与巨浪也都变慢了,乃至我踏破云层带来的那一束阳光都忽然黯淡。

天地之间,只剩下一道刀光。

万般浮尘,风浪星辰,无论是仙是妖,是恩赐还是惩罚,但凡落在这世间,染了人间黄土青天的,都在这道刀光过后,被抹消泯灭。

风声悠扬,鸟语花香,夏日的太阳抖了抖,没敢动,仍旧挂在中天。

四海龙王眨眨眼,满脸茫然:我水呢,我那么大那么多的倾天之水呢?还有我那些虾兵蟹将跟风雷冰锥呢?

东海龙王有点害怕,所以他往前一步,想指着我骂两句来消解恐惧。

只可惜他刚走出半步,就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他发现自己的身子倒悬,天空一截截拔高。

四海龙王的脑袋,也在这一刀之中永远留在了陈塘关。

哪吒:「???」

我还提枪往上冲呢,这就完了?

4

这当然还没完,我收刀之后就在原地等着,四海龙王不过是天庭小神,哪吒是昆仑山至宝灵珠子转世,我改变了他的命数,必定有玉虚宫的仙人上门。

我就在这等他们上门。

陈塘关的戏也还没完,等玉虚宫仙人的功夫,哪吒又怼起了李靖,他说你等着,我今天一定剔骨还父,从今以后你我没有半点关系。

李靖几乎快要气冒烟了,但我就在边上,他竟可以好好说话了。

李靖说,父子一场,何至于此?

殷夫人还是爱子心切,跪在我后边,说太子劝劝哪吒吧,不能让他做傻事啊。

我还在笑,说没事,你就让他剔吧,死不了的。

哪吒当即大笑,说好,我信你!

然后手起枪落,顺着胸膛那个口子,就把自己给剖开了,我顺手劈了虚空一刀,就见到哪吒的动作跟加了速一般,骨头一截截剔出来,三魂七魄迅速散尽,没受多少苦痛,哪吒就扑通倒在地上。

嘎,开始变凉。

殷夫人:「???」

殷夫人热泪还没盈眶,我就对着哪吒的尸体来了一刀。

人生如逆旅,百代皆过客,岁月长河里的波澜此起彼伏,我借哪吒残留的一口气,一刀掀起了浪花。

逆转时光,魂魄归位,肉身重塑,哪吒当场复活。

这一手岁月刀法,李靖看得瑟瑟发抖。

这一刀斩完,我又扭头望天,我等的那几位玉虚宫仙人,终于到了。

天外匆匆飞来两个仙人,上来就是一句「道友请留步」。

我:「……」

怎么你们阐教的人都喜欢这样打招呼吗?

这两人自我介绍,为首的是燃灯,后边的是太乙,笑呵呵的,还挺客气,说哪吒跟他们玉虚宫有缘,该由他们收下为徒,送他造化。

太乙指指自己,说我,我就是他师父。

燃灯从怀里掏出个宝塔,也笑,往李靖怀里递,说这塔以前是放灵珠子的,哪吒就是灵珠子转世,所以克他,有了这塔,一定能让你们父慈子孝。

这二位说起话来旁若无人,一个递宝塔,一个冲我伸手,虽然笑呵呵的,但理所当然就要这里所有人听他们安排。

哪吒呸了一声,风火轮一踩,说师父个屁!还父慈子孝,我已跟他无半点关系,你那么想父慈子孝,你去当他儿子吧!

太乙还在笑,涵养极好,他说怎么这样对师伯说话呢,来,让为师好好教教你。

脸上笑意不减,手就直接抓过来了。

太乙毕竟是仙人手段,那只手仿佛在空中跳过了一段距离,突兀就出现在哪吒面前,哪吒没见过这手段,一时不察就要被拎过去。

一把刀忽然横在太乙掌前。

太乙的手停在刀前。

他含笑看我,说道友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没什么意思,等你们半天,就想问问你们玉虚宫的仙人吃不吃人,组建天庭,窃取人族气运之事,你们玉虚宫又占了几成?

太乙笑得有些古怪,他说道友这是在向玉虚宫问罪?

我说怎么,问不得吗?

太乙的笑就有点淡了,那边燃灯反问道:「道友是谁?道友又知道玉虚宫是什么地方吗?」

我说我知道,圣人门下,三界之中没什么仙门比玉虚宫更高。

太乙笑道:「道友知道就好。」

燃灯又把宝塔冲李靖递了递,李靖一咬牙,上前就接。

刀出鞘,宛如起了一声凤鸣。

李靖尬在原地,又不敢动了。

太乙跟燃灯纷纷回头看我,我按着刀,说我不是你们道友。

「我是西岐姬发,替人族问罪玉虚宫,问不得吗?」

燃灯的笑容里多了点嘲讽,他说原来是周王,莫非周王以为学了点粗浅法术,斩杀了四海龙王,就能把玉虚宫的仙人也……

啪。

一声脆响,天地安静下来。

我挥刀打了燃灯一个耳光。

李靖的手忍不住一哆嗦。

太乙刻在脸上的笑一下僵住了。

燃灯左脸通红一片,满眼的不可置信,猛地转过头,如临大敌般盯着我。

接着花里胡哨一片光芒亮起,太乙祭出九龙神火罩,三昧真火绕遍周身,燃灯更是把伴生法宝琉璃灯拿了出来,莹莹光芒笼罩自己的同时,还射了一束来照我。

光当然快,我也来不及躲,琉璃灯一照,我便如见前尘。

那些年在西岐的快乐,半年多前崩塌在朝歌,琉璃灯把当时的痛苦又给我翻出来,我哥就在灯影里冲我招手,要我过去跟他喝酒。

一灯如豆,光阴都在灯火里。

后来哪吒跟我说,我被琉璃灯一照,头发一会儿白一会儿秃,身子一会儿佝偻一会儿缩水,怎么看都是要死的模样。

只有一点,无论婴儿老朽,我手里都紧紧抓着我的刀。

于是刀光一闪。

啪,啪!

这把刀穿过琉璃灯的光影,跨过九龙神火罩的烈焰,还是稳稳拍在了燃灯跟太乙的脸上。

燃灯、太乙:「……」

这两位仙人捂着脸,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就只能沉默。

风吹来,云飘去,这俩还杵在这。

沉默,沉默是今日的陈塘关。

我说别杵着啊,问你们话呢。

太乙脸涨得通红,说我们玉虚宫乃是玄门正统,哪跟截教那群妖仙一样,怎么会吃人呢?

燃灯倒是沉吟了半晌,才说天庭之事,是圣人布置,没有我们置喙的余地。

我点点头,伸手一招,燃灯那边的宝塔就到了我的手中,我以宝塔冲着二人一照,说既然如此,我也不伤二位性命,你们这么想让哪吒父慈子孝,那就进塔磨砺修行吧。

燃灯跟太乙对视一眼,咬咬牙,还是钻了进去。

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我头顶的太阳又抖了抖,当我去瞅它的时候,它甚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西山下坠了一截。

哪吒在边上蹦蹦跳跳地,说姬发我们再去哪啊,去打殷寿吗?

我迎上他的目光,忍不住笑,摸了把他的脑袋,说先不去朝歌,先去把圣人们搞的这个天庭端掉,逼他们不再插手人间。

哪吒不跳了,哪吒瞪大了眼,说哥,你这么勇的吗?

我对西风一笑,放霞光按刀,拍拍小哪吒的脑袋,说走吧,反正路总要有人走,神仙也总要有人除。既然知道了这世上还有不屈的英魂,无道的阴谋,我不去,我就不配拿这把刀。

风浪再大,从来人不避艰险。

5

很多年以后,每当镐京早春三月似梦,我就跟哪吒去找杨戬混饭。杨戬一身长袍,住在司寇府里,一脸无奈,他说大王啊,你就给我那么点俸禄,再吃我就破产了。

哪吒大摇大摆坐下,我也毫无心理负担,我说二郎啊,你想想当年在桃山,我跟小孩差点被满天仙神搞死,你就请我们吃顿饭,怎么还推三阻四的。

杨戬低头一叹,说臣记得大王当初劝臣别回灌江口,留下来肩负司法大任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吧?

哪吒仰着脑袋,说啰里吧嗦的,你请不请吗?

杨戬又笑起来,他笑起来跟院里的花一样,他说当然请,反正破产了也是大王养我。

我也笑,说滚。

其实我第一次见到杨戬的时候,风云变幻,烈日照渊,遍地都是枯死的草木,唯独杨戬还是脸色苍白如纸。

我想这人离死不远了。

哀莫大于心死。

他走了那么远的路,跋山涉水,披荆斩棘,等了二十年,终于走到关押他母亲的桃山,苍山两分,他一斧劈落,斩出渊墟似海。

可他站在断崖上往下望,只看到他母亲的尸体。

路上哪吒听我讲过杨戬的事,此情此景,直接就代入了殷夫人,上蹿下跳,说这谁干的,杨戬,我陪你去找他报仇!

杨戬没说话,也没问我们是谁,就那么看着,只有哮天犬在他脚边,汪汪,汪汪汪。

玉鼎真人身为杨戬的师父,匆匆过来找他,火急火燎,也没跟我们打招呼,大抵以为我们是杨戬这一路上认识的朋友。

他痛心疾首,说在山上的时候不都说好了嘛!你下山直接投奔西岐,封神大业完成后,天庭自会让你见你母亲。

你这杀神蛟,炼巨斧,玉帝怎么可能让你成功?

压在桃山下,你娘又没了法力,玉帝让十只金乌来回暴晒,你娘当然撑不住。

杨戬抬起头,望天,说那我不来劈山,按圣人的规划走完了封神大战,我所得的恩赐也不过是进桃山见见我娘。她还是要在不见天日的山下度过余生,等下一次恩赐,或者下一场仙凡之恋,天庭又想起我娘这个破戒之人,干脆杀鸡儆猴?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可人毕竟不是鱼,人是会挣扎反抗的。」

玉鼎说,那你反抗了,可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你走到终点,跨海劈山,还是左右不了那个既定的结果,不如一口酒,随波逐流,得过且过。

玉鼎去拉杨戬,说走吧,事已至此,玉帝也不怪你,你跟我回去打完封神之战,那是你浪子回头金不换,你还是灌江口二郎神,你若愿意,玉帝甚至也能补偿你个司法天神的差。

这些道理杨戬也明白,再不服再不屈,看到母亲尸体的那一刻,胸口里就堵起一口气。

从前的挣扎,血气,都被堵死了。

脑子就空闲起来,杨戬也知道玉帝历劫那么多次,天庭那么多仙,背后还有圣人撑腰,自己一把三尖两刃刀,无论如何讨不回一个公道。

所以杨戬也没躲他师父,玉鼎来拉自己,那自己就跟着走吧。

只是玉鼎拉不动他。

玉鼎说,走啊。

杨戬也点头,说走啊。

玉鼎又说,那你动啊。

杨戬发现自己的脚好像有它自己的想法,他脑子里说走吧,算了吧,不然还能如何呢,可这双脚偏偏就是迈不动!

直到一个声音响起来。

我按刀向前,一笑道:「杨戬,浪子回头金不换,浪子不回头,大快平生。

「我要去大闹天宫,你跟不跟我走?」

这句话杨戬记了五百年。

那天玉鼎瞠目结舌,看着我们仨飞上九重天,一脚踏破了南天门。

玉鼎掏出玉简,颤颤巍巍地,给玉虚宫发了消息,说完蛋了,事情大了,有个人要带着哪吒跟杨戬去拆天庭了。

九重天里流过七彩的风,散碎的云,十万黄巾力士匆匆赶来,附近得了消息的几位仙人施施然而来,站定在南天门后。

杨戬三尖两刃刀斜指凌霄殿,眼睛里望出火,声音却冷得像冰,他说玉帝呢,让他滚出来!

「滚出来」这三个字激荡风雷,阵阵传开,一遍又一遍回响在天庭之中。

元始天尊的大弟子南极仙翁轻轻一挥手,淡然道:「天庭重地,不该有小儿撒野。」

那三个回荡不歇的字,旋即被他压了下去。四面的流光越来越多,无论是昆仑山的文殊广法天尊还是通天教主座下的三仙岛圣母,都一一赶来九重天。

玉帝从人群后走出,身边跟着十大金乌,背后悬着九柄金剑,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他说,杨戬,你现在滚下去,我还可以念在你母亲的份上,放你一条生路。

杨戬握刀的手青筋暴起,他说张百忍,你还敢提我娘?

玉帝说,我有什么不敢?你天赋异禀,修行二十年,就能八九玄功大成,你也该能感知到天地之间,人道大昌。所以圣人们下了法旨,要组建天庭,掌管人间万事,这才能借人道之力沟通天道,修行之路才有未来。你娘打破仙凡之别,是坏了圣人的大计,我把她关在桃山也是痛不欲生,若非你执意救她,她本不必死的。

「痛不欲生,就让她不见天日二十年,还要继续二百年,两千年,这叫痛不欲生?」

杨戬还想骂,我伸手拦住了他。

我举步走到杨戬跟哪吒身前,独对群仙,一字字道:「为了修行之路有未来,就可以借走人道之力,那人族未来,就无足轻重了?」

玉帝说,你又是谁?

边上的南极仙翁道:「这是西岐姬发,也不知谁教了他修行之术,进境之快,一日千里,从朝歌回西岐不过半年,就能一刀斩杀四海龙王,还镇压了我的两位同门。」

玉帝眯了眯眼,说天赋之高,还在杨戬之上啊。

南极仙翁点头,目光不离我分毫。

玉帝顿了顿,又摇头笑道:「阁下是修行太快,人间事还太难忘,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其实凡人几十载光阴,不过弹指,当你看他们一代代逝去,自然也就明白仙凡有别。人族的未来,跟蚁族的未来,也没什么不同。」

我一笑道:「说得好,当杀!」

哪吒嗨了一声,说早就该砍了,啰里吧嗦,快憋死我了!

杨戬哑然失笑,说若是这次没死,我请你们喝酒,三天三夜,不醉不休。

我扬眉笑道:「那我可得认真点,不能没了你的酒喝。」

这么几句旁若无人的话,当然也落在群仙耳中,玉帝手一挥,十只金乌就冲了过来,他手指再点,背后的九把金剑便四散飞出。

天庭大战,就此打响。

那天混天绫抖出无边无际的红,独斗十万黄巾力士,哪吒踩着风火轮,乾坤圈护体,火尖枪杀敌,以一敌多,最是拿手。

玉帝的金乌则是直奔杨戬而去,九柄飞剑在半空成阵,纵横穿梭,交织成一面大网,也冲杨戬罩去,杨戬眉心天眼骤然睁开,银芒一闪,正与刀光相通。

一刀过后,寒意顿生。

金乌身上的火苗退避三舍,玉帝的剑网也被高高震飞,只是很快二者再度围上。

至于其他仙人,此刻不分阐教截教,通通盯上了我。

没人打过招呼,也不可能提前有过配合,但这些仙人就仿佛心意相通,又像是如何对付人族之中出现的天才,他们早有预料。

赵公明祭起二十四颗定海珠在空中一照,蒙蒙玄光便束缚了我的身体。南极仙翁挥出五火七翎扇,空中火,石中火,木中火,三昧火,人间火五火合一,蓦地从我三魂七魄里烧起,一直烧到我四肢百骸。

文殊广法天尊施展遁龙桩,风生四野,云雾迷空,黑惨惨昏沉沉的环境顿时取代了九重天,遮蔽我五感六识,几个金圈趁机罩向我脖颈与四肢。

三仙岛的娘娘拿出了混元金斗跟金蛟剪,前者要削我顶上三花,意图废我修行,后者则是要取我性命。我还隐隐见到一道白光,那大抵是赤精子的阴阳镜,白光一照,就要去幽冥见阎王。

这还没完,孔宣就在边上持五色神光,萧升拿着落地金钱,就等我施展法宝自救时把法宝纷纷扫落。

为成必杀之局,我都能听到陆压念了声请宝贝转身。

斩仙飞刀也箭在弦上。

这是我头一次见识到这么多法宝,这么多法术,可惜遁龙桩遮蔽了我的视线,我没法真的感受到瑰丽的色彩,铺天盖地的杀气。

我只能感受到压力。

这压力像是从很久远的时代传来,绵延几千年,自人族诞生,就有一次次的苦难从天而降,无数看不见的手在搅弄风云,任你惊才绝艳,也只能剩下慷慨悲歌。

人皇被关进洞里,刑天被砍掉脑袋,精卫变成了孤鸟。

那些一念不死的,就身死魂消,那些牵挂苍生的,就让他疲于奔命,那些年少轻狂的,就再定下新的规矩,真心相爱的关在山下,趋炎附势的开启人祭。

从此血肉为祭品,人族为人牲。

但即便被砍掉了脑袋,刑天还在舞干戚,即便成了一只鸟,精卫还是在填海,意图逼溃人族的大水,也没人做方舟,拜天神,人族还是能让泽国变为乐土。

人间火不是寻常烟火,不该烧起在三魂七魄。

人间火是不死的热血,不屈的魂灵,它该烧穿这片苍穹,烧光空中之火,石中之火,木中之火,也烧光三昧真火。

我动弹不得,可战意却茁壮而起,南极仙翁的五火七翎扇第一个失控。

人间火以我为主,烧融另外四火,猛地朝二十四颗定海珠烧去。

赵公明目光一凝,二十四颗定海珠稍避片刻,遁龙桩的金圈随即跟上,五枚金圈咔咔锁住了我的四肢与脖颈。

可已经晚了。

我的右手已按在刀柄,须臾之间,拔刀半寸。

刀光铺天盖地,倾泻而出,遁龙桩首当其冲,第一个被毁,阴阳镜的白光在刀光面前宛如萤火之比皓月,转瞬即被吞没,金蛟剪化作的两头蛟龙还没剪到我的脑袋,已永远停在了我身前半寸的地方。

孔宣跟萧升疯狂用五色神光与落地金钱刷来砸去,偏偏动摇不了这道刀光分毫,混元金斗在我头顶绕了一圈,也迟迟削不到顶上三花,又自己收了回去。

三仙岛的娘娘们大惊失色,她们不明白,怎么会有人修到这个份上,却没有顶上三花。

当我完全拔刀出鞘的时候,群仙的法宝,只剩一柄斩仙飞刀。

斩仙飞刀切进漫天的刀光里,执拗,稳定,像是有因就有果,有人要杀,就有人要死一样飞向我的咽喉。

我这一刀没法挡住它,可它也永远不会刺入我的咽喉了。

陆压忽然感受到自己的法力顷刻间散去,三魂七魄也飘向黄泉,他断掉了跟斩仙飞刀之间的一切联系。

直到这时,他才察觉咽喉有点痒,有点凉,像是被什么东西抹过了一般。

刀光一闪,就能取我性命?

陆压到死都没能相信。

没有因,自然就没有了果。

这一刀过后,陆压人首两分,南极仙翁被五火所焚,文殊广法天尊死于刀下,漫天刀光散在九重天的角落,我收刀,天上天下,只有一声凤鸣。

玉帝的眼角余光瞥到,整个人都呆了片刻,九剑被杨戬一刀所破,十只金乌除了陈塘关见过我的那只跑得贼快,其余九只,全被杨戬凌空摄起仙山,一个个砸到了山下。

哪吒收拾了十万黄巾力士,正赶来助阵,二打一把玉帝分分钟打到吐血。

三仙岛的娘娘们不可思议,说为什么混元金斗削不掉你顶上三花?

我也很奇怪,我说修行一定要修顶上三花吗?

此言一出,群仙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他们说不修三花聚顶,那你修的是什么?直接斩却三尸了?

我也不知道斩三尸是什么,我说我只是每天跑跑步,练练刀,做点运动而已。

群仙:「……」

玉帝在边上正在挨揍,闻言直接又吐了口血。

孔宣还在那跳,说那你的刀呢,那一定是你的法宝太强,连五色神光都刷不掉!

我举刀一笑,说这也不过是西岐的铁匠,花三天打成的普通长刀罢了。

玉帝忍不住了,大声问了句凭什么?

然后就被杨戬抓住机会,一刀当头劈落,连断九把金剑,一腔怒火,要把玉帝一刀两断!

冥冥中我有一种感应,似乎有什么人要阻止这件事。

我抬头,半个人影都见不到。

所以我直接拔刀!

倾尽全力地一刀挥出,半空中响起一声裂帛,宛如天空漏了一个口袋,无穷的阴阳二气倾洒而出。

杨戬的刀终于劈下。

玉帝的血溅满杨戬周身,他定在原地,久久不能平复。

天庭尚未建立,就彻底崩塌了。

阴阳二气掉了许久,云外的景象倒是更清晰了几分,我能见到那里有三个模糊的影子,前一眼还在九霄云外,下一刻就出现在了满是废墟的南天门。

随着身后一群师父师叔师伯的叫声,我也就明白,这三位是圣人驾到。

太上老君,元始天尊,通天教主。

太上老君望着我,话却是对别人说的,他说既然姬发一刀能破太极图,那诛仙剑阵也没必要去布了,你们也没必要徒送性命,死了的自是他们的劫难。

通天教主笑了,说早该如此,那封神之战呢,还打不打?

太上老君不回他,只问我,说这还要看姬发的意思,你要我等参战,我等便参战,若你想令人间事人间了,那我等便不插手。

我眨眨眼,没想到三清这么好说话,我说自然是人间事,人间了。

元始天尊张了张嘴,又看了眼我手中刀,只旁敲侧击道:「可天庭是鸿钧老祖之意,小友毁了九重天,恐怕不好跟老祖交代。」

通天教主嗤笑一声,说怎么不好交代,老祖要是不听交代,那就让老祖过来接姬发一刀,我就不信老祖能分毫不伤。

元始天尊不说话了,闭着眼,装死。

太上老君望着我,满目恳切,说既如此,我等可以大道立誓,从此不再插手人间事,小友你看如何?

我惊了,说老君你这么用心的吗?

太上老君笑呵呵道:「道法自然,如今你就是天道,你的意思本就是天道的意思,其实口头应承跟发誓也没什么区别。别说是我等,便是老祖来了,也要退避三舍。」

我不懂,我说我怎么就是天道了?

太上老君没再多说,他只是拍拍我的肩,说借来的力量,总是要还的,人心险于山川,你的路还长的很,本座就不送了。

我还有些疑问,通天就在那疯狂摆手,说不送了不送了,怎么着,天庭已经打烂了,还非要跟我诛仙剑阵过过招?那你去砍元始啊,他那番天印什么的还没用呢。

元始睁了睁眼,又闭上了。

三清说完这些,任我怎么问都不开口了,就杵在那发誓,说一定不跟人族抢天道气运,不插手人族大事。

通天这狗东西说完还瞅我,说誓都发了,还想打怎么着?姬发我跟你说,别欺人太甚啊,我们几个加上鸿钧老祖,你也未必能把我们一刀挑了。

我:「……」

罢了,这一场大闹天宫毁了天庭,逼三清立誓,我已完成了三皇的使命。

接下来该去报我更直接,更真切的仇。

殷寿,洗干净脖子等我。

6

之后的几个月里,西岐兵马势如破竹,没了仙人相助,只有闻太师几人苦苦支撑,都不用我出手,哪吒杨戬就杀穿了。

当我率大军抵达朝歌的时候,殷寿竟还能忽悠起四十万奴隶,要跟我决一死战。

其实打到这个份上,大商的国运基本已经崩了,我不愿徒增伤亡,直接纵身进了朝歌城,要去找殷寿。

见到殷寿的时候,他还在摘星楼跟妲己喝酒。

我提刀从暗影里走出来,殷寿竟然也并不吃惊,并不惶恐,他反而扬声大笑,举杯说来,姬发,寡人要重重地谢你啊!

我:「???」

那会儿我的反应是殷寿疯了,亡国身死的命运,落到他的身上,他也无法承受。

可殷寿那双眼除了兴奋,就是自负,没有半点疯意。

我说,谢我什么?

殷寿起身,大手一挥,说你灭了天庭,逼三清立誓,为人族做了这么大的事,让诸天圣人都从此不能沾染人间,寡人岂能不谢你?

我望着殷寿,这人的气势仍旧巍峨,仿佛时间从来没走,大商也不是即将灭亡。

我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殷寿似笑非笑,一句话石破天惊:「我怎么知道?姬发,你以为你的力量是谁给你的?真的是三皇洞里的人吗?」

我被这话钉在原地,内心涌起波澜万丈,下意识想拔刀出鞘,直接斩了殷寿,却发现鞘中这一刀,怎么也无法锁定他。

摘星楼外,王宫巨大的空地上,忽然燃起熊熊大火。

火光里还有四十万奴隶痛苦的嘶吼,可他们跑不出去,也离不开王宫,整个王宫被殷寿改造成了巨大的祭台,今夜全部封死,只等地火燃烧。

这么大的一场火,当然也引起了城外我军的注意。

杨戬当机立断,率兵攻城,朝歌城的城门毫无防守,被哪吒一击而破。

殷寿在摘星楼上笑得无比张狂,他把酒杯一抛,双臂向天,扬声道:「姬发,从今日起,你就是天下共主!」

也就是在这一刻,我能清晰地察觉到体内那股只要出刀,就无坚不摧的力量如潮水般退去。

人王不能修行的铁律,在我身上如咒语般应验。

我感觉自己似乎掉进了什么泥沼中,我盯着大笑的殷寿,拼尽全力挽留剩余的力量,一刀如流星经天,斩向殷寿!

这一刀虽然没有我从前认真一刀的水准,也能斩杀四海龙王了。

杀殷寿一个普通人,绰绰有余。

但刀光乍现即止。

止于殷寿指间。

殷寿没有退,没有躲,更没有死,他只是简简单单伸出两根手指,就夹住了我的刀!

我如坠冰窟。

殷寿笑着看我,说姬发,你打了这么多仙人,应该也听过人心可以代天心,人心意志就是天道之意,那你怎么就没想到,只要有足够多,足够强烈的人心,就能向天道索要呢?

这一刹那,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我在西岐跟大哥和老爹一起骂过的人祭。

殷寿他不祭满天仙人,只祭一个天字,他能祭出什么东西?

「所谓天道,就是万物之意志,祭祀之所以有用,并不是送几个人去死,天道就会垂怜,本质是活着的那些人,想要同一样东西的意志足够强烈。那其实只要你杀的人够多,通过祭祀沟通天道的时候,让那些人告诉天道,我想活着,我想重新变得有力,我想死而复生,我想改变这一切……死前种种念头叠加,杀一千人,一万人,十万人,一百万人,这些足够强烈的意志,当然就会给我带来天道的力量。因为我是人王,这股力量没法直接用在我身上,我就把它存在了祭台里。」

殷寿松开我手中的刀,还屈指弹了弹,我这把斩破过太上老君太极图的刀,就断成了两截。

断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仿佛我身上的一部分也跟着坠落在地,我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我问殷寿,这股力量就是之前我用的?

殷寿说是,当然是,要找一个你这样不屈服的人还挺难的。我杀了那么多忠良,也没见几个人真的敢对我复仇,更别说还要替我摆平群仙与圣人了。只有你,出乎我的意料,是整个大商最勇敢的儿子,我让妲己给你织了一场梦,实则为你又杀了三万人,开启祭台,把此前撬动的天道之力,都传给了你。

「人皇自己都被困了,你还真以为踏碎凌霄的力量,是人定胜天吗?」

殷寿的话在我耳边盘旋,他看着我,目光睥睨,神色怜悯,他说姬发,你报不了仇了。

我感觉脑子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大闹天宫的梦,一会儿是羑里大牢的黑,最后又变成西岐的麦田,麦田里父亲跟大哥都在,他们笑呵呵地看着我。

火光噼啪的声音跟惨呼声闯入我恍惚的脑海,曾经的西岐就不复存在了。

我骂了声娘,甩掉断刀,疯了一样冲殷寿奔去。

挥拳,出脚,一次次冲过去又一次次被殷寿挥手击退,他近不得我,却可以挥手布下一道屏障,我也近不得他,我跟他之间仿佛隔着天涯,不为人知的天堑在我离报仇成功只有咫尺的时候,忽然降临。

我红着眼,不服,不认,凭什么这一切都是殷寿的算计,凭什么他杀了这么多人,享受了酒池肉林,还可以全身而退!

我牙齿咬出血,再冲,再挥拳。

不知过了多少次,我的双腿已经脱力,还没等殷寿挥出一道屏障,让我自己弹飞,我就已经摔到地上。

摘星楼的桌案被我撞倒,酒杯碎在我额角,鲜血流过我的半张脸。

王宫里熊熊大火还在烧,殷寿施施然走过来,他说姬发,你没机会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这四十万奴隶吗?

我不回答,也不认命,我扶着柱子又站起来,拿酒杯狠狠掷向他。

酒杯脱手二十米,就忽然化作飞灰,殷寿很有耐心,他布局这么多年,从没有机会把这一切说出来,此刻谁都没法打断他,他指着大火,说即便因为你当了人王,你的力量散回天地之间,要不是杀这么多人重开祭坛,天意也不知道这股力量该落回谁的身上。

殷寿的笑声鼓荡起来,在星辰之下,大火之外越笑越响,他说我做人王这么久,除了可以组织人祭,沟通天道,别无用处,我只能看着那些脑满肠肥的龙吃人布雨,长生久视。我只能看着仙人布局封神,搅弄风云,随手就能杀我人牲数十万。

「今日大商终于亡了,四十年枷锁,一朝尽去!要鱼肉苍生,也只能由我来鱼肉,要兴风作浪,也只能我来翻云覆雨!你干得漂亮,毁了天庭,逼退三清,我正可以取而代之,我就是新的玉帝,人间万事,都要向我跪拜,人牲百万,也只能由我杀了祭天。攫取人间万般意志为我所用,姬发,你挡不住我,谁也挡不住我,我会在你大周的江山上让千千万万的人甘愿为我献祭,我将会是人间唯一的神,也会是天上最接近天道的圣。」

殷寿伸手向天,天外卷起风雷,他满脸的残暴不仁,满脸的王图霸业。

大火与风雷之中,我抹了把流到眼角的血,说放屁,殷寿我今日杀不了你,来日也会带着百姓点星星之火,人道意志是会变的,从今以后大周就没有人祭了!我会带着百姓不求神也不服天,你还想从恐惧和挣扎里骗过天道,已无可能,等人道意志扭转,你骗来的力量也会散尽,我迟早能带着天下苍生,杀你雪恨!

殷寿笑得越发灿烂,他说好啊,那就看是你点火更快,还是我作恶更深,姬发,咱们来日方长!

不远处,杨戬跟哪吒的声音已渐渐传来,殷寿打了个响指,摘星楼同样燃起大火,在我错愕的目光里,他一把抓过妲己,丢进了火堆之中。

妲己那双好看的眼睁得极大,她说大王,我所作所为,都是你教的啊。

殷寿面无表情,望着妲己,说是啊,你帮了我太多,所以因果太重,元始天尊他们,最擅摆弄因果,我不得不防。

正坠入火海的妲己茫然又释然,连泪都没落下一滴,反而露出了满是讥诮的笑。

不知是笑殷寿,还是笑她自己。

那一夜殷寿踏星光而去,我被他拂袖送下了摘星楼,杨戬跟哪吒他们找到我的时候,他们都还兴奋着,说从今以后,天下大定,苍生可以安享太平了。

我捡起半截断刀,紧紧握住,凝望朝歌王宫的大火说,还早得很呢。

7

人心似水,民动如烟,跟殷寿打这最后一战,我才知道太上老君那句话的意思。

人心险于山川。

朝堂之上明确废除的人祭,很快又出现在天下各地,而且只要有人祭的地方,就能风调雨顺,没有人祭,就会多灾多难。

我跑遍大周江山,想要帮百姓对抗天灾,可殷寿威逼利诱,找了一堆仙人再建天庭,一场雨,一阵风,一次次的天灾过后,只要你用人牲祭天,就能立竿见影。

除了被推出去人祭的家人挚爱,没人愿意信我。

我能做的不过是仗着人王身份,在一时一地跟神仙拔刀对峙,短暂地逼退他们。

大雨滂沱,我逼退风伯雨师,回头处空空荡荡,百姓离我极远。

我还是没放弃,我不厌其烦地走在人群里,我告诉他们人族的命运,告诉他们只要坚持住,几年之内就能改变天意,从此没有什么神仙能压迫我们。

人祭那么多,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轮到你,轮到你的家人,不是吗?

可几年的时间太长了,山神一个地动,就死伤数万。

人们哭着,拉着我的手,说大王啊,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好,可我们不想死啊。

我两眼一闭,心中满是悲凉。

其实殷寿那边的神仙,也一样提心吊胆,那位制造地动的山神,第二天就被杨戬一斧劈开老家,从山里揪出来,拎到受灾百姓面前,公审,唾骂,一刀明正典刑。

当场就有些年轻人跪在我和杨戬面前,求拜师修行。

我眼前一亮,又想到一条出路。

我要教天下人修行,只要有反抗之力,谁想一辈子苟且为奴?

只可惜几年的工夫,谁也没法修成神通。

天庭的动作却越来越频繁,我在镐京处理救灾政务,早生白发,哪吒跟杨戬四处巡查,回来往往一身带血。

但哪吒还挺开心,他说我这天天行侠仗义,都有百姓给我立庙了,杨二郎,你有没有啊?

结果第二天,哪吒就撞上了殷寿。

回来的时候是躺着的。

没受太多的伤,只是神魂受损,要静养几年。

这个伤势我仔细看过,心跟着抽痛了两下,我看出这是燃灯道人那座宝塔造成的伤害,不知哪吒在里边被烧了几天几夜,才会伤及神魂。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我的心脏。

殷寿是不想多结因果,不是不能出手,只要他亲自出面,我千言万语,不如他人前显圣。

杨戬转身就想去报仇,我拉住他,我说殷寿如今的神通,跟我当初仿佛,哪吒受伤至此已经是他手下留情,你就别去了。

杨戬望着我,说当初你带我大闹天宫,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沉默片刻,说那会儿我的刀还没断。

杨戬说,刀断了,又不是心断了。

我无言以对,这一瞬间我又想起不久前见到的百姓,我怅惘良久,说是啊,我也只是想让你们都活着。

苦苦支撑了这么久,推着我一往无前的那口气终于散了。

我说杨戬,我的仇大抵是报不了了。

我有时候也会想起我哥,我哥还在封神榜里,当初我砸了天庭,本可以把我哥直接放出来,我想着找点好东西给我哥重塑肉身,一耽搁,殷寿就把我所有未来都砸碎了。

前段时间殷寿来要封神榜,想加强对天庭的控制,老姜带着封神榜一路跑到了昆仑山。

元始天尊封山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越来越重的无力感拉扯着我,我开始喜欢喝酒,未必是喜欢大醉一场,就喜欢烈酒灼烧咽喉,宛如把自己也吞进去。

直到我听说殷寿打上昆仑山,因为老姜死不交出封神榜,被他挂在玉虚宫山门前,挂了七七四十九天,人都快晒成腊干了。

杨戬过来找我,说他是为了保护你哥的魂魄,你不去看他?

我灌着酒,我说去了能干什么?

杨戬沉默片刻,说好,你是我的朋友,你不去,我替你去。

我怔了怔,伸手拉他,说殷寿摆明了在钓鱼,你去了就是找死!

可这次我没拉住他,杨戬一步就迈出殿外,他停在殿门口那明暗交错的光影里,说姬发,如果人心就是天意,那只要你不弃之,就天不弃之。

这话砸在我头上,把我砸得头痛欲裂,伐天伐商那几个月的过往宛如一场幻梦,又渐渐浮现出来。

我想说你们还来找我干什么啊,我已经没有那把刀了,没法一刀砍断所有阻碍,还能怎么救人救天下呢?

茫茫人生就是这样的,有许多事你做不到,有许多年少的想法注定要忘干净,那些快乐的时光是短暂的,那些曾经重要的人,放下放不下,你迟早要放下。

报不了的仇,完不成的梦,世间事了犹未了,多半已不了了之。

挺好。

梦里又吹起陈塘关的风,桃山下的云,梦里的哪吒大声在喊,说就死也罢,梦里的我冲杨戬说浪子不回头,大快平生!

大风呼啸而过,我猛地醒在镐京的宫墙之外。

四顾茫茫,我的朋友一个都不在。

我深吸口气,嘴唇抖着,泪眼蒙眬,我也说不清是什么东西,堵在我喉咙里,堵满我的鼻子耳朵,眼睛嘴巴,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冲破了它,高声疾呼。

「备马!我要去昆仑!」

这一鞭秋色长途骤,正落日苍黄满戍楼。

我像是又回到第一次去朝歌的路上,狂奔疾驰,把所有景色都颠在身后,跑死了几匹马都不曾停留,脑子里只剩一个跑字。

只是这次路途更长,我三天不吃不喝,难免坠下马来。

马失前蹄,我被甩到梧桐树上,撞落一层黄叶,纷纷扬扬,像下了一场雨。

我撞得眼前一黑,脑子昏昏沉沉的,就在雨里恍惚起来,仿佛这不是黄叶,而是麦田,我哥就站在麦田的对面,柔声问我:「此去昆仑,你能做什么?」

我说哥,我没法子杀殷寿,但我总要去,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就等着我的朋友全部死尽。

我哥笑起来,他摇头说:「你有法子的,只要你有这颗心,你就一定有办法,只是这办法很痛苦,也很艰难。」

我怔了怔,我说我真的有办法?

风从更远的西方吹来,麦子成片成片地向东倒伏,伯邑考的长发也在风中飘扬,他说姬发,有办法的,办法就在你这几个月里经历之中,你想想,你用心想想,这些日子你刀斩群仙,总有哪个人,哪样法宝,不是你凭一把刀战胜的。

一片黄叶就如一日过往,一道风就像一道法术,我昏在树下细数强敌。

一簇火光蓦地闯入心间。

我霍然而醒,我知道能打败殷寿的是什么了!

刹那间西岐的麦田也散了,风也停了,我哥的影子也渐渐模糊,他含笑看着我,说记住,那道火焰不能熄,只有不熄的火才能不断带起人间的力量,你才有机会以人心替天心,一刀斩杀殷寿。而要想此火不灭,只有一个办法……你准备好了吗?

殷寿已近乎无所不能,他要灭火,还有什么办法能阻止?

那办法简单得很!我是人王,他只能隔开我,没法动我,我就能在自己身上点一把火!

梦醒之前,我哥消散之后,我隐约听见梧桐树下又响起岁月深处的一个声音。

「西岐的小凤凰,就该在火中凤鸣岐山。」

挣扎起身,我目中也燃起火,心脏重新勃勃跳动起来。

深吸口气,我再次奔向昆仑。

当我抵达昆仑山的时候,玉虚宫前已经挂了两个人,老姜除了还在喘气,跟死了差不多,杨戬伤痕累累,倒还能笑。

这货见了就笑,他笑到咳嗽,说姬发,我就知道你会来!

我说杨戬,我操你大爷。

殷寿坐在宫门前,身边是新天庭众神,他眉头一扬,说哟,怎么着,你要来救你的臣子?别想了,我是不会把他们还给你的。

我指着殷寿,说你且等着,今日我必杀你!

殷寿哈哈大笑,说好,我看你怎么杀我!

那你就看。

我掉头就走,穿过仇敌与兄弟,径直奔进玉虚宫。

元始天尊闭着眼,说人王来此,有何贵干?

我伸手,说五火七翎扇呢?给我。

元始天尊睁眼,说那扇子你一刀就能斩破,用它岂能对付殷寿?

我说别废话,给我。

元始天尊张张嘴,又懒得说了,挥挥手,虚空里就冒出来这把扇子。

顺手还捏了道决,打在扇子上,方便我挥扇即用。

当我大步走出玉虚宫的时候,殷寿正指挥着天庭众神去砍杨戬,还吩咐了另一拨人去人间搞搞破坏,准备收割人祭信仰。

见我来了,殷寿也不在意,还在指点江山。

我深吸口气,说殷寿,我的朋友不需要我救,我是来杀你的。

「殷寿,你的死期到了。」

殷寿就笑,说姬发,你真疯了?

我没疯,我右手提着那把断刀,左手猛地挥出五火七翎扇,漫天飞羽折射山岚,五道火焰吞噬众神,殷寿随手结印,果然轻描淡写,就把五火按灭在空中。

只是这么一耽搁,杨戬眉心的第三只眼也绽出银芒,八九玄功不死不休,杨戬脱困而出,伸手又是三尖两刃刀,又是灌江口二郎神!

围在杨戬身边的天庭众神迎面撞上了一道刀光。

另一拨神仙匆匆杀过来,又被我遥遥扇了一扇。

殷寿再次把火挥灭,扭头盯着我,说姬发,就这点本事,也敢叫嚣杀我?

我笑了笑,说你别急啊,那两扇是为了救杨戬,杀你的刀还没淬火呢。

我以凡人之躯跑了五天五夜,腿上都是血,一口气提在心头,我把五火七翎扇倒转方向,冲我自己一扇。

熊熊火光,当即吞没了我。

殷寿瞳孔一凝,不知我在干些什么。

空中火,石中火,木中火,三昧火,一一烧过,痛彻心扉,所有一切都模糊不清后,我终于等到了人间火。

之前在南天门内,被我一念改写的大火再次燃烧在我的身上。

那些想忘却总是忘不掉的,那些说了认命却总是没法放弃的,那些明知不可为却还是忍不住踏上路途的,刑天舞干戚,精卫填沧海。

我哥的笑,哪吒的庙,烧光我的过往,人间火越烧越旺,只留我不死的一念贯通岁月前后,所有古往今来,不屈的魂灵直冲云霄。

以人心,驭天心。

周身全都是火,我伸长右手,火焰在我身上流动,断刀又变成长刀。

我在火中怒吼,我说殷寿,你的死期到了!

我向前冲,火星甩在后面,天庭众神还有诸多法宝,混元宝珠混元伞,琵琶琴音青锋剑,融汇成五彩斑斓的光,卷起层层杀机,堆出铅云似铁,向我笼罩而来。

万般仙法,一刀破之!

轰然一声巨响,我身上的火焰四溅而去, 众神要么死在火里要么身首异处, 一刀过后, 我直奔殷寿!

其余众神又想来护主, 杨戬抡圆了刀光, 昆仑山上腾起一轮满月!

一时间,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了我和殷寿。

我的脚步也踉跄起来,我毕竟没有天道之力, 那些法宝的反震, 五火的灼烧, 都让我内外皆伤,鲜血吐出来又被火焰吞噬, 身上流出来又旋即蒸发。

可我还是提着刀,一步步走向殷寿。

直至跟他近在咫尺。

殷寿岿然不动, 望着我的目光还带分讥诮,他说姬发, 法术不是这么用的。

殷寿两只手迅速结印, 左手对我,右手按向虚空, 顿时空间被无限拉长,我前一刻还跟他近在咫尺, 如今已远隔天涯。

殷寿站在天涯的另一端,笑,说你来吧,死在杀我的路上,也算是你的归宿。

我不动了。

我站定在原地,火烧在我身上,呼呼响,像西岐的风。

我也没剩多少力气了, 我遥遥望着殷寿,也不管他听得见听不见,我说天地好大,我见不到天地的边啊。

可我的刀能见到, 人心中有刀, 就能见天地之大。

我说殷寿,我有一刀。

周身火焰, 五火七翎扇,天地间的微尘,都随着我挥刀的动作如水般涌动, 苍穹黄土都随着这一刀向殷寿倾斜。

日月星辰,三千世界, 尽发杀机!

殷寿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望着这沛莫能御的一刀, 疯狂变幻手印,岁月长河,因果循环,黄泉地府, 种种手段都只施展了一半就被刀光碾碎。

这道刀光越来越亮,刺瞎了殷寿的双目。

一刀,咫尺天涯。

那天所有人都听到了, 昆仑山脚,一声凤鸣响彻千山,宛如少年人重新开天辟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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