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大战后,人们开始叫我纣王,那些神仙告诉我,大商是棋,苍生是棋,妲己的爱也不过是圣人的法术。
……好,那就让我掀了这棋盘,杀你们个人头滚滚,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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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后,我提刀站在南天门的废墟上,身后会忽然响起一只小狐狸的喊声,那声音带着笑,清脆、欢喜,像火红色的小动物在嫩绿的草地上跳来跳去。
「殷寿!」
回头处空空荡荡,只有凌霄殿熊熊燃烧。
我这才想起来,原来我的小狐狸已经死了,我们一起幻想过的大商,也彻底消亡了。
跋山涉水,累累血债,一座天庭就足够偿还吗?
我抬起头,更远处的云外站了漫天仙神,他们影影绰绰,层层叠叠,祭出法宝辉光,那些番天印、打神鞭,都要拿我问罪。
狐裘大氅在风雷中肆无忌惮地飘扬,我无悲无喜,对高高在上的神仙道:
「来吧。
「小子殷寿,请圣人赴死。」
1
那年我还很年轻,满脑子都是改天换地,我跟飞廉喝酒,都说以后江山交给我,我一定能让大商再次伟大。
被我爹听见,揪着耳朵就拽进宫里。
我说爹你拽我干吗,你跟那些个世代相传的贵族怂了,老子不怂啊。
殷羡:???
「还老子?你特么是谁老子!」
据传,当日宫里的惨叫声不是一般的大,嘹亮、高亢,那叫个痛不欲生。
飞廉跑来看我,啧啧摸头,说丫真惨啊。
宫里几个相熟的下人,姒平啊、姒常啊这种兄弟之类的,都在那憋笑。
我咬牙切齿,说我殷寿身为太子,过目不忘,力拖九牛,岂能受此大辱?
「吾未壮,壮则有变!」
飞廉:啊对对对,快把裤子脱了,抹药。
我:……
其实我爹也给我解释过,他说寿儿啊,你这还是年轻了。
「这世上有神仙,你文武双全有个屁用。」
我眨眨眼,觉着我爹疯求了。
直到我爹大半夜叫来闻太师,闻仲亦未寝,满眼血丝,披着睡衣,就跑来王宫里表演了一手原地升天。
我目瞪狗呆。
闻太师飞在天上,一脸的生无可恋,瞅我爹道:「王上,臣能回家睡觉了吗?」
我爹咳了两声,摆手,闻仲嗖一下就消失在星海之下。
我的三观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我爹拍拍我的肩膀,说大商这么多年,历代先王都把天称为上帝,自己则是下帝……你若能上天成仙,那才是光宗耀祖。
我挠挠头,说那爹你咋不早告诉我,你这耽误我修仙多少年?
我爹叹了口气,望天,说寿儿,人王是不能修仙的。
我:???
那天晚上,我爹给我解释了很久,反正就是什么国运啊,人道气运啊,这玩意缠在人王的身上,你无法摆脱,就不能修道。
我说那这些东西,就不能变成修行的助力吗?
我爹瞅我一眼,说怎么助力?这天下人人各有心思,没有一念能一统,要借此修行,就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没办法。
我眼前一亮,说那这事简单啊,回头我把那些只盯着自己一亩三分地的贵族们都打死,对生民一视同仁,叫天下人都感念我的功德,自然就一统了。
我爹看智障一样看着我。
我不服,说咋了嘛咋了嘛,你不行我行啊,这就不是人王不能修行,是菜鸡人王不能修行!
只是我爹对我的成长方向,显然还有些忧心,他离世之前又特地把闻仲叫过来,命他为托孤大臣。
当时我还没哭,我梗着脖子,说爹,我都二十多岁了,托哪门子孤啊。
我爹就瞅着我,露出一个贼温和、贼慈祥的笑,他这辈子都没这么对我笑过,笑完立刻就驾崩了,死老头铁了心让我记他一辈子。
我想哭,但我还是忍住了。
其实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都是父王驾崩后,太子才开始坐上王位,爹都死了,哪还有心情主持国事啊?
反正我是没心情。
所以梅伯堂堂一个上大夫,怎么就有心情在国丧期间,还吞并平民的土地,大肆征收奴隶?是觉着他以前举荐了我当太子,我就不会办他吗?
我娘就是奴隶,我不觉得奴隶就能被开除人籍了。
我把飞廉叫来,让他去抓梅伯。
飞廉还兴致勃勃,说怎么着,咱这就让大商再次伟大?
我踹他一脚,说赶紧去吧!
目送飞廉离开后,我难得笑了一笑,父王你放心去吧,我会把大商治理好的。
可惜我也没笑多久,就被现实按在地上狠狠摩擦了。
2
其实抓梅伯很简单,但给他定
什么罪,那事情就大了。
群臣要么说国丧期间,不宜治罪大臣,要么说梅伯此举,不过是治下不严而已。
我嗔了,说此前北伐北海,东征东夷,是平民奴隶之中,多有勇士,才能战无不胜。如今梅伯为一己之私,坏我大商根基,岂能不治罪?
这话一出,三朝老臣,大商国相商容轻咳一声,起身出列。
商容一脸老年斑,偏偏双目里射出光来,还是无比森然,他说王上年幼,不清楚大商的根基,我大商根基不在平民奴隶,而在朝堂上的衮衮诸公、王侯公卿!
群臣纷纷点头,说国相金石之言,掷地有声啊。
我冷笑,眯起眼扫视群臣,说是吗?那本王要是执意去治梅伯的罪呢?
咔嚓一声,我单手掰断了青铜扶手。
堂下群臣静了下来,但出乎我意料的,也并没那么多人畏惧。
商容甚至还淡淡一笑。
他抬手冲天拱了拱,笑道:「王上执意问罪,那自然要向神灵占卜,问问吉凶。」
我的心忽然一沉。
父王说得对,我还是太年轻了,商容那群人有备而来,那天他们拉来献祭的祭品全是活人。
还是我认识的活人。
姒平、姒常,都在其中。
我咬着牙,想拦住他们,这些人一个个转过身来望着我,像是几百年死而不僵的尸体,双眸黑洞洞的,要把我连人带心生生吞掉。
我不服,我转头去看闻仲。
闻太师当然知道我的意思,但他也面色古怪,只小声说王上,祭台都摆好了,这会儿撤了祭品,大家会觉着不祥,没办法服众的。
我说闻伯,咱们还用服谁的众,咱不是有兵吗?
闻太师顿了顿,说兵马也信仙人指示啊。
我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我忽然想起父王那句话——这世上是有神仙的,你文武双全顶个屁用啊。
我看着大商的王侯公卿,一个个都匍匐在地,屁股高高翘起,把活人当成祭品,请求仙人给出有利于他们的指示。
我恍然大悟。
原来给仙人当狗,才是这个天下正确的打开方式。
耳边传来阵阵惨呼声,我抬头,发现我姒平已经被下了大鼎,烈火烹油。飞廉还在边上跳,他说大王,大王你得救他们啊!
商容已经渐渐得了指示,他领着贞人在那大喊,说上大夫梅伯,不敬先王,罚俸停职,以观后效
!
没提土地,也没提奴隶。
百官欢呼起来,惨叫声与欢呼声宛如丈高大浪,将我深深淹没。
完事这群人还能笑呵呵地来看我,商容说王上果然是天命所钟,仙人也觉得梅伯该当治罪,王上可以安心了。
我安尼玛的心。
糊弄小孩呢?
那些被他杀掉的平民,卖儿卖女变成奴隶的大商子孙,他们九泉之下,想看的就是梅伯被罚俸停职吗?
大鼎中姒常还在哭,他一边哭一边号,说大王我等死不足惜,只叹看不到大王让大商再次伟大了!
姒平的惨呼声反而渐渐小了,与朝歌城外冤魂的哭诉一样,轻轻淡淡的,却偏偏堵在我胸口,推着我,猛地吐出一口气来。
拔剑,我目光如铁,倏然向前。
商容眉头一皱,说王上要干什么?
风吹起我的长发长衫,我抚剑扬眉,说干什么?孤不信这个仙人!
「孤的人,不是给仙人吃的,仙人定不了的罪,孤王自己来定!」
群臣大乱,我力拖九牛,能托梁换柱,这些人当然挡不住我。
我提剑横行,顷刻间就把人潮大浪撞出一条路,飞廉张大了嘴在那笑,正要为我啪啪鼓掌,他的笑容便忽然凝固住了。
因为我的脚步停了。
天上纷纷洒洒,落下五色的花瓣,我沐浴在花雨之中,能感受到一股仙人福泽降身,似乎把我的灵魂强化了,我对世间一切的感知更加敏锐了。
只是福泽期间,我的身体一步都走不出去了。
我青筋暴起,呼吸急促,看着大鼎中滚来滚去、渐渐无声的儿郎,眼睛望出血!
可偏偏一步都走不出!
闻太师说过,国运加身,纵使仙人也不能侵害。
仙人不需要害我,仙人只需要给我降下福泽,我便动弹不得。
我能清晰地听见他们的痛苦,我甚至连肌肤都红透了,宛如我自己也在鼎沸之中被烹煮。
可我终究没死,姒平和姒常死了。
我站在原处,天上没有仙人的虚影,朝歌外边也没有摆弄苍生的某只大手。
我提着剑,砍都不知道往哪砍。
群臣跪在地上,高呼王上洪福齐天,万岁万万岁。
去你妈的洪福齐天。
飞廉孤零零站在那,我跟他四目相对,淌下四行血泪。
我已壮,可什么都改变不了。
我只能天天跟飞廉喝酒,醉了就指天大骂,骂大罗金仙鱼肉苍生,骂三教圣人同流合污,骂人皇伏羲躲起来装孙子,也骂女娲造了人就特么知道让人受苦。
飞廉不敢骂,就闷头喝。
这样的日子直到某一天,飞廉揉了揉眼,指向不远处,说我是不是喝蒙了?那边怎么还多出个小狐狸呢?
我头也不回,说放屁,王宫里哪有狐狸?
「可我就是一只小狐狸呀。」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妲己。
3
见到妲己之前,我从来都没想到,狐狸这种东西可以这么美。
月光下火红的皮毛抖啊抖,一双狭长的眼睛里藏着整个春天,她的声音清脆,像是小时候在屋檐下听到的风铃。
然后这只狐狸就直起了身,她像是伸了个懒腰,火红色的皮毛就变成了长裙,软软的肚子就成了白皙如玉的肌肤,她歪了歪头,冲我粲然一笑。
那笑容满是星星,仿佛大千世界,只有我在她眼中。
我呆了半晌,才对飞廉说,今儿的酒,也不烈啊,怎么还一醉醉俩呢?
飞廉跳起来,一巴掌扇我后脑勺上,说醉个屁啊!这是妖怪,妖怪入宫了!
接着飞廉就想喊人,然后被我一把按住。
小狐狸脑袋还歪着,笑嘻嘻看着我们,但我觉得她只是在看我。我艰难地把目光从她身上拔出来,瞪了一眼飞廉,说妖什么妖?这明明是本王的宠妃!
飞廉:???
飞廉指着狐狸,说不是,她,我,你……
我叹了口气,说老廉啊,这世道都这样了,仙啊妖的,还重要吗?
飞廉沉默片刻,吨吨灌了两口酒,说成吧,你开心就好。
完事飞廉就跑了,我挠挠头,寻思你跑啥啊,这头一次碰见妖怪,不得一起认识认识?
然后一回头,我又对上妲己的笑,立刻把飞廉给忘光了。
飞廉?那是谁?能吃吗?
其实我原本没想过这辈子能撞上爱情,更没想过我的爱情都是被人安排好的,我就以为自己天天游龙戏凤,酒池肉林,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才是大王风范。
妲己这小狐狸,来的那天,正赶上苏家大小姐病故,我懒得跟群臣说新纳了妃子,不然一步步升上来,她还得面对许多口诛笔伐。
我说干脆你就当苏妲己吧。
小狐狸就在那笑,说好的呀,殷寿你叫我什么都好。
我说你别这样,我以前想的感情交流,那都是大大方方的,你来我往的,你这么千依百顺,整得我都不会了。
妲己就在那笑,她说殷寿呀,你也别太认真了,我爱你就行,你别太爱我。我是被圣人施了法术,见到你就欢喜,见到你就日月星辰都失色,除了你,世上的人仙妖怪全一个个走过去,浮光掠影,只有你亘古不变,就伫立在我心尖尖上。
我倒吸一口凉气,说圣人还有这种妖法?
妲己点头,说有的呢!
我笑着摸妲己的脸颊,我说这种妖法想来也不好施展,为何圣人要选你,来爱我呢?
妲己想了想,歪头,明明是媚眼如丝的狐狸眸,却偏偏让我生出股纯爱战士的爱怜感。
她说,其实我不该告诉你的,但既然你想知道,那我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我点头,把她搂在怀里,示意她说。
其实我确实也没多爱她,就是单纯喜欢她的色相,喜欢她眼里的光,我当时甚至没想过,她不当说但却说了,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
反正是她爱我,又不是我爱她嘛。
百依百顺,无事不言,我当时只道是寻常。
小狐狸告诉我,圣人们算出了天地之间有一大劫,你修成了金仙也躲不过去,只能应劫。
要想死后活命,那就只能从仙人沦落至神,魂魄到一个叫封神榜的至宝上安身,正好让昊天上帝用神人构建天庭,充当天庭官吏。
我有点蒙,说这都仙人的事,跟咱们有啥关系?
妲己说,这是大劫啊,要消这一大劫,当然不能只死仙人,那仙人得死多少次才能抚平天道元气,肯定要人间跟他们一起死才行。
我眉头一皱,有股不好的预感。
小狐狸继续道:「所以仙人们应劫的战场,就是西周灭商的沙场,天命所向,西周必兴,商朝必亡,而仙人们就投身两方,互相攻杀,以消解杀劫,充实天庭。」
我说你等会,大商必亡?
妲己眨巴眨巴眼,说是的啊,殷寿你也会死的,到时候封神榜上也会有你一席。圣人叫我来,也是帮你赶紧玩崩大商,只要大商亡了,你就能上天当神啦。
我:……
我望着小狐狸,心情极其复杂,我想要是商容梅伯的大商完蛋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到时候自己上天为神,也对得起列祖列宗……
但为什么,总是心里还那么难受呢?
朝歌城里刮起北
风,我觉得有点冷,却又不想多穿几件衣服,我恨不能把自己冻成冰雕,无思也无想,仙人圣人们爱怎么玩我就怎么玩我。
忽然间,一个温柔的怀抱抱紧了我。
我低头,发现小狐狸窝在我怀里,白白的胸脯,红红的脸颊,她说殷寿啊,你要是不开心的话,我们就去给这些神仙捣乱好啦,我陪你一起捣乱,你干什么我都陪着你。
我一边感动,一边痛恨。
我想推开她,说你有病啊,你都知道自己是中了法术,你还在这凑什么呢?
我又想紧紧抱回她,两只眼也跟她一样哭,我想说去他妈的圣人,咱们两颗棋子就在梦中依偎吧。
但我终究没抱她,也没推她。
我就站在风里,吹半天了,才咧开嘴,双唇绽出个夸张的,很像小丑的微笑。
我说好,小狐狸,咱们就来搞崩这个大商。
4
遇到妲己之后的十几年里,我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叫摆烂一念起,顿觉天地宽。
梅伯又在朝堂上跳,说应该加大奴隶祭祀的数量,毕竟仙人们都喜欢贵人公卿,奴隶的质量不够,那就只能数量来凑。
我点点头,瞅着他,笑。
边笑边走下台阶,我啪啪鼓掌,说梅伯此言,老成谋国啊,梅伯有这份心,想必也早该明白自己献祭,要远超成千上万的奴隶吧?
梅伯悄然后退半步,说大王此言谬矣,臣这有用之躯,还能为大商出力,岂是那些奴隶可比?
我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妲己就跟在我身后,她身量小,跳来跳去的,在我肩头往前看。
她说这就是梅伯呀,殷寿殷寿,就是他以前欺负你啊?
我说是啊,不过那不是欺负,那是梅伯为了让本王认清楚仙人的强大。
梅伯皮笑肉不笑,总觉得有什么危险即将降临。
朝堂上的气氛不对。
商容也有所察觉,正准备说话,我就一抬头,提前打断了他。
我说国相勿忧,之前那次是小子莽撞,如今本王已经清楚,要想让大商再次伟大,还得看仙人的意思。
群臣都看着我,等我的下一句话。
梅伯也在看我,也在等我,但我没说,我就冲他灿烂一笑。
接着两只手重重拍出,砰然砸在梅伯两边的太阳穴上。
鲜血,惊呼,霍然变色的大商国相,都被这两掌砸了出来。
大殿上岑寂无声,只有梅伯
的尸体重重倒下。
死不瞑目。
我看着他的尸体,忍不住大笑道:「为讨仙人欢心,本王送一个上大夫祭祀金仙!」
你们不是有备而来吗?
那好,那么好,本王不跟你讲规矩了,玩什么定罪啊,本王直接就乱杀。
杀他个人头滚滚,杀他个血流成河!
小狐狸也是个聪明的,还会给我出主意,我俩耳鬓厮磨后,她就用手指缠着我的头发,说只杀还不行,殷寿你还要提拔一些心腹,你想缔造新的大商,就要用新的人才行。
我俩就开始嘎嘎乱杀,我负责乱杀,她负责嘎嘎。
比如我杀了梅伯,她就在奴隶里找擅长记账的少年羊臣;我又杀了钦天监的杜元铣,把贞人这角色收为己用,她就找来喜欢天文天象的平民陆鱼,为我羽翼。
这天下的平民奴隶,比公卿贵族多出何止千万,真要选贤任能,又岂会输给贵族?
只不过是他们之前没那个机会而已。
至于什么活人祭祀,向天祈神,自从我掌控了贞人,全踏马给取消了。
有次我以祭祀为理由,叫来了群臣,却偏偏只祭先王,不祀仙人,整个典礼弄了一半我就宣告结束。
瞅着群臣痛心疾首,为自己没法当狗而万分沮丧的表情,妲己咯咯笑着,贼灿烂。
我就更加高兴。
渐渐地,朝歌传出很多流言蜚语。我喜欢跟飞廉、羊臣、陆鱼他们喝酒,喝酒的时候还带着妲己,就变成了我酒池肉林。
我派飞廉的长子恶来统帅奴隶大军,征伐东夷,就成了我亲小人而远君子。
我跟这群人喝酒的时候,一桩桩、一件件都骂出来。
妲己脸喝得红扑扑的,把杯子往桌上一拍,气鼓鼓道:「敢欺负我家大王,不答应!」
一群人纷纷起哄,说不答应!
我哈哈大笑。
过了几天才发现他们几个没把这事当笑话,飞廉跑得快,手底下一堆负责情报的密探,羊臣负责刑狱,陆鱼看看天就免了问仙这一步。
顷刻间杀得朝歌人头滚滚。
杀到贵族里的清流比干都受不了,要以死劝谏,杀到我以前跟别人生的儿子也来劝我,说父王你回头是岸。
我气笑了,我说回哪门子的头?跟你一样拜在仙人门下当走狗吗?你睁大你的
狗眼看看,孤王杀的全是不法公卿,桀骜贵族,那些贩夫走卒,奴隶平民,咱又杀过几个?朝歌城里是血流成河,可咱大商的江山,正在繁荣昌盛!
「这才是大商该有的样子!」
我那个傻儿子不懂,又或许他只是装作不懂,他也有理由不懂,他娘是贵族,不会像小狐狸一样,我想做什么就帮我什么,他娘只会恨妲己,说她红颜祸水,说她坏了大商江山。
傻儿子只能跟他娘一个立场。
比干倒是个聪明人,他明白我的意思,他冲我大礼参拜,说大王雄心壮志,只可惜大王心中的天下,没有比干家族的容身之处了。
我说不至于不至于,少点地,少点奴隶,一样能过。
比干不答,他背负着家族的荣耀,到此无路可走,只能给我表演了招黑虎掏心。
那天我心情贼不好,回后宫的时候,妲己都没蹦来蹦去,她就默默陪着我,喝两杯酒,又把四方战报摆在我的面前。
我抬头看她,她淡淡地笑。
她说殷寿,我相信你一定能振兴大商,待天下大定的那天,我跟你一起看离燕归来,看花海盛开,我就在花丛星海下,为你跳舞。
我呆了呆,那想必是极美的。
我望着妲己,她还在看我,笑靥如花,把战报往前一推,说喏,来吧,你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呢,我的王上要从胜利走向胜利才行啊。
我也跟着她笑,抓住战报,抓住我足以稳定朝局人心的一切。
5
闻太师去伐北海,我亲自跟恶来去打东夷,这两仗都打得贼漂亮,酣畅淋漓地大胜。
只是大胜之后,还多了许多新问题。
两边的俘虏几十万,这群人闲着容易被煽动,放了就会被贵族们搞成奴隶。
恶来说要不直接弄死得了,总不能养着吧?
我说放屁,东夷也好北海也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是我的子民,又岂能这么死?
我们几个讨论了几日,还是没个方略,直到闻太师跑进宫里,说要建言献策。
我惊了,说闻太师你也是仙人弟子,世代公卿,怎么也跟我胡闹了?
闻仲摸着胡子,笑呵呵地,说先王把你交给老臣,大王你又是不管不顾的性子,这么多年过去,臣总不能一直明哲保身。
闻仲退了两步,忽然行一大礼。
他抛家舍业,投向我所幻想的大商。
或者换句话来说,他投向与我父王定
好的盟誓。
老闻还是有经验,直接把赈济灾民的法子搬过来,以工代赈,让这些俘虏奴隶用来修建宫宇楼阁,朝廷给他们吃喝,待他们融入大商,就能安排他们去往民间了。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不由感慨,我说姜还是老的辣啊。
飞廉点头,说老奸巨猾啊。
恶来跟着他爹点头,说老而不死是为贼啊。
闻仲:???
闻仲拎起打王神鞭,追着飞廉父子就打。
我搂着妲己,就在后边乐呵呵看。
那几年让我有了一种错觉,我仿佛又回到年少轻狂时,这世上没有仙人,也没有大劫,我就是可以凭一己之力,建造一个新的大商。
大雪飘落的时候,我们一群人饮酒高歌,妲己就在雪地里跳舞,正在造摘星楼的奴隶们也放了假,有酒有肉,还能为我们喝彩。
有时候我也会忘了妲己爱我是因为圣人的法术,我喊她一声,她就立刻回头。
她一见到我就忍不住笑,她说殷寿,我在呢。
有时候她也喊我,她喊我的时候声音总是雀跃,仿佛只要我的名字还在她唇齿间,世上就再没什么可挂怀。
「殷寿!」
我也忍不住笑,但我才不会立刻回头,我要她多叫我几声。
「殷寿!殷寿殷寿殷寿!」
我哈哈大笑。
奈何梦总是要醒的。
朝歌里的流言越来越多,说我暴虐无道,不敬先王之政,不祭上天之神。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宠幸妖妃。
可伐也。
姜子牙拿着一卷封神榜就去了西岐,一竿把姬昌钓了上来。
之后这个世道我就不太认识了。
打北海,打东夷,我是明白该怎么打的。
但特么姬发打过来,军中有三只眼的神人,还有长双翅的雷震子,一个小小少年,都可以混天绫翻江倒海。
这还打个屁啊!
玩不过就开挂是吧!
几个月后,有个叫申公豹的进了朝歌,满朝贵族都在举荐他,他也说动了许多仙人,请他们出战破敌。
两边打得火热,我忽然发现好像没自己什么事了。
妲己拉住我的手,我顿时就了然了。
这是两方仙人,借人间大地,数十万兵马,来玩捉对厮杀的游戏。
我怒拍桌案,想骂一声娘,说声凭什么,目光落在群臣中间,
却发现几乎没人敢跟我对视。
除了闻太师。
那日下朝后,闻仲笑呵呵摸我脑袋,说放心吧,只要老臣还在,那帮后辈就翻不了天。
闻太师挂帅出征了。
走的时候他老态龙钟,也睥睨群雄,我听着他的捷报一次次传来,不由跟朋友们一起振奋。
直到某天中午,我趴在批奏折的案几上睡着了,梦中我又见到了闻太师。
闻太师还是笑呵呵的,他又来摸我的头,我说别摸啦,我都这么大了,儿子都快二十了。
闻太师捋须,点头,说好,好啊,那我也算对得起你爹了。
我皱眉,说什么意思?
闻太师不答,他说放心吧,毕竟封神之后,你我总会再见的。
我心里没来由一阵慌张,我说闻太师,闻伯,这是什么情况啊?
闻太师还是笑,他说殷寿,不必多做什么,只等封神就好,那也是历代先王的愿望。江湖路远,你我总有来日相逢。
咔嚓一声惊雷,惊醒了我的梦。
我猛地从案前跳起来,疾声大呼,说前线军报何在,速速把前线军报呈来!
宫人呈上了,我翻来覆去,硬是没见到闻太师的消息。
直到几天后,我才知道闻太师死在云中子的八根通天神火柱之下了。
那一场梦,是他给我的告别。
梦里他说殷寿,不必多做什么,不必替我报仇。
可现在梦醒了。
我咬紧牙关,大喝升帐,我要御驾亲征,一团国运人道,就不信砸不死几个狗神仙!
很多年以后,纣王自不量力,螳臂当车,都是三界一等一的笑柄。
我砸不动任何一个仙人。
千军万马,也拦不住他一个冲来的仙,他法宝一挥,漫山遍野的火,要不是恶来铁踏般守在门前那么久,烈火烧满全身,也死战仙人不退,我连撤都没机会撤。
兴兵复仇,只换来一场丢盔卸甲的笑话。
我灰头土脸坐在河边,跟飞廉一起祭奠断后而死的恶来,我呆了很久,说飞廉,对不起。
飞廉没说没关系。
他就在那烧纸。
像是把我的心,我的雄心壮志,我曾经幻想过的,似乎触手可及的世界,一并烧掉了。
回朝歌后,我就开始躲在妲己怀里,哪也不去。
之前生下的儿子果然还是反了,朝廷里越来越多的人投向西岐,我
也浑不在意了。
摘星楼已经建成,奴隶们有恢复自由身的,也有直接转投三军的,妲己跟我说这些事的时候,我只机械性地点头。
到了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忽然开口问小狐狸,说如果我从一开始就不折腾,会不会就没那么多人死?
更深露重,小狐狸没有回答。
我叹了口气,走入我颓唐的下半生。
6
其实我应该高兴的,小狐狸也安慰我,殷寿你本来不就想让这群贵族主宰的大商亡了,自己跑去天上当神吗,现在就快成功了。
我点头,吐气,说是啊,我不该伤心的。
我努力挤出笑容,跟小狐狸举杯,告诉自己别太爱了,比起上天成神,千秋万代不朽,大商不过是弹指间的过往罢了。
就像某年某月,冬日里的一场雪。
几天之后,雪就会化掉,什么都不剩下。
小狐狸也跟我说了,闻太师也好,恶来也罢,他们要么有法力,要么天生神力,都是被选中的人,大战结束后也是能上封神榜的。
我哈哈大笑,终于有脸去见飞廉,把这好消息告诉他。
我见飞廉的时候,飞廉正在跟陆鱼羊臣商议出兵事宜,闻讯抬头,目光里多了几分释然,他笑道:「好,那臣就更死而无憾了。」
我怔了怔,说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飞廉说,我要给我儿血恨。
我说你疯了,那是仙人,咱们打不过的。
飞廉不看我,低头去看地图,他说仙人打不过,总有希望能杀姬昌姬发,杀了他们,我看这些仙人拿谁来下棋。
我走过去拉他,我说你别折腾了,那两位身边岂能没有仙人?
飞廉躲开了。
他抬头定定看着我,一字字道:「我要给我儿血恨。」
西风从殿外卷进来,吹进我的心扉,跟飞廉这句话一起砸中了我,我默然良久,最终什么都没说,把路让给了他。
我躲进摘星楼中,日夜跟小狐狸饮酒。
战报一封封传来,飞廉死了,羊臣死了,陆鱼也死了,我问妲己他们都能复活吗?妲己不确定了,那从奴隶中提拔起来的少年或许不行。
我莫名想起跟他们几个一起看雪、看花的日子,羊臣少年老成,只在那笑,陆鱼倒是跳脱,两只眼会放光,酒后嗷嗷喊,说大王,你想的那个盛世一定会到来,我看天象好得很呢!
恶来憨直,说下着雪呢,
看哪门子天象。
小狐狸也跟着陆鱼跳,说就是好得很,就是好得很!
一群人就在那笑。
我也跟着他们笑,笑得天地俱忘,大雪同归,笑开了北风里几树梅花,笑落了银河里几颗星辰。年少轻狂,肆无忌惮。
这笑声传到摘星楼前,两只酒杯一碰,不知何时又化作哭声,没来由的悲凉充斥我的心扉,西风萧萧,黑云压城,只剩孤零零的哭声久久不绝,徘徊在最后的朝歌。
我解散了奴隶大军,把他们打散进平民之中。
这是我最后能做的事了,我说你们好好活吧,我要去天上当神了。
他们也很开心,跪在那拜我,恭喜我,还有胆子大的竟然敢劝谏我,说大王不该宠幸妖妃,要不然这江山也不会这么快就亡。
我挑了挑眉,说这事你都知道了?
那奴隶涨红了脸,说全天下都知道了!
我失笑,回头跟小狐狸说,原来你成了大商灭亡的罪魁祸首呀。
小狐狸就笑,抿着嘴,轻轻地笑,她双眸里仍旧盛满了一汪水,悠悠地望着我,她说大王,咱们该上路了。
我点点头,伸了个懒腰,笑道:「怎么能叫上路呢,那是咱们该成神了。」
妲己浅笑,说是呢。
我忽然顿了顿,回头看她,说你也能上封神榜,对吧?
妲己笑意不改,脑袋一歪,说当然啦,圣人点我来的,圣人怎么会骗我这小妖怪呢?
我放下了心,又笑起来,说你成了神后,法术自解,会不会就不爱我了?
妲己露出一个狡黠的笑,说那正好啊,那你可得多追我一会儿,几年不行就几百年,反正成神之后有的是时间,我很好追的。
我哈哈大笑,抱紧了她,一把火点燃了摘星楼。
熊熊大火之中,小狐狸靠在我的肩头,送了我一袭火红色的狐裘,说以后你见到它,就得想起我,想起我,就要来追我。
还跟我讲她的故乡轩辕坟,她说我在那里长大,还没怎么看过这个世界,就被圣人薅到你身边来了。
日后有空,一定要带你去轩辕坟看看。
我说好,到时候我就去轩辕坟追你。
「轩辕坟的花很好看的,春天到的时候,很多燕子都会来跟我玩,以后你也一定要看。」
「放心吧,到时候我给你跳舞,跟你看遍大千世界的风景,好不好?」
妲己没答我,她转过头来望着我,那
双眼里好像有很多东西,她没那么飞扬了,除了我之外,好像又有更多的东西存在于她的心中。
但她还是看着我。
她笑着摸我的脸颊,她说殷寿,爱情不是圣人的法术,你我也不是圣人的棋子。
「此时此刻,是我在爱你。」
轰然一声巨响,大火烧塌了摘星楼,妲己从我怀中跌落,我为她之前那句话呆了片刻,没能抓住她的手腕。
我只能隔着火海,见她满脸的笑意满目的我,一点点,一点点坠落下去。
她好像闪着光,她好像还舍不得。
一股巨大的恐惧,猛地攫住了我的心脏。
大火吞没了我,也吞没了我的恐惧,无边的黑暗带领着死亡剪断了我最后的思绪。
只有两行泪,不知何时滴在火海里。
7
当我再次醒来,已经在九重天上,远处金阶玉殿,七彩的风,龙凤的虚影在天边划过。
这里就是天庭。
耳边还有洪钟大吕般的声音,把封神榜上的灵魂一个个敕封为神,我的名字在他这已经变成了纣王,封我当了个天喜星。
掌管民间嫁娶喜事。
是闲差,但也算是美差,所见的终究都是开心面貌,我还有几根红线能施展法术。
挺好的,挺好。
天庭有九重,我要找从前的朋友也得找很久,我跑遍了三重天,才终于找到飞廉。飞廉这厮因为跑得快,直接成了风神,天天跟雨师凑在一起,呼风唤雨,神仙眷侣。
除了雨师还不怎么看得上他,没别的毛病。
我就冲他笑,显摆手里的红绳,说要不要老哥我帮你一把啊?
飞廉也笑,说雨师又不是刚化形的小狐狸,你绑她小心被打成猪头。
我眼前一亮,拉住他,说怎么着,你知道小狐狸的消息?她在哪呢,是什么神啊?
飞廉支支吾吾半天,说我也不清楚,下边有人喊我上班了,我得走了,改天,改天请你喝酒啊!
飞廉乘风走了,我还站在原地看他。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跟他实在太熟了,所以他有什么事都瞒不过我。
他不是不清楚小狐狸的下落,他知道,但他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
我又想起摘星楼的大火,和那张闪着光,坠入火海里的笑脸。
我低头看着红线,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我想妲己是爱我的,那她既然爱我,就肯定不会骗我
,即使她骗我,圣人也不会骗她啊。
她一定也封神了,她一定就在天庭的哪个角落。
再等几日,或者再等几年,我们一定能重逢,我们一定会再相遇的。
我这么想着,忽然感觉到狂风大作,我抬起头,四周的景物神仙飞速向后掠过。
我这才发现,原来不是天庭起了风,而是我在奔跑。
发了狂一样奔跑。
那天我跑遍了九重天,逢人就抓住他问,你见没见过一个小狐狸,跟我的狐裘一个颜色,化形成人美得很,眼睛里一汪春水,喜欢跳来跳去的……
没人见过,没人答我。
还有人被我问烦了,直接挥手把我打飞。
我问遍了九重天,伤痕累累,才终于听到一声叹息。
是个身披混天绫的少年,他瞅着我,说你也是可怜,其实封神之中谁又不是棋子呢?我跟杨戬能杀出来,肉身成圣,终究是少见的。
我想问他那多见的是什么,可话一出口,就变成:「你见过妲己?」
少年摇摇头,说我没见过她,谁都不会再见她了,大商亡于妖妃之手,人尽皆知,所以天庭也不能容她,她死了就是死了,早已魂飞魄散。
我心跳停了一拍,整个人都变得更冷。
这个世界也贼冷,天庭里到处都是死寂,我想否认他的答案,想把他的嘴给堵上,可我浑身都在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我连哭都哭不出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能哑着嗓子,说她,她不是得了圣人的许诺吗,怎么就……
少年一声冷笑,他说圣人?哈哈,去他妈的圣人。
天庭外响起雷音,有个托塔的天王飞奔过来,大骂道:「哪吒,你又乱吠了什么东西!」
两人的对骂声渐渐远了,我瘫在云上,无知无觉,仿佛再也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了。
我似乎躺了很久,又似乎只是躺了一小会儿。
反正我是神了,时间对我而言只是一个概念,我耳边渐渐又响起催促声,人间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我要是不干,这个神职就要丢了。
其实丢了也就丢了,死也没什么不好。
直到闻太师、飞廉他们都来找我,带着酒,带着往事,他们说妲己的事我们都很伤心,但既然成神了,光宗耀祖,也没必要这样放弃。
飞廉也成熟了,也是当年给恶来报仇的将军了,他是风伯,他见多识广,他说天
庭里法力高深的仙人到处都是,你就是不想放弃,又能怎么办呢?
我爹那句熟悉的呢喃又响起来。
你文武双全有个屁用,这世上是有仙人的。
我喝酒,摇头,说不怎么办,我也没想过报仇。
我没那个能耐。
那场酒喝到最后,什么往事都如烟,反正人生就是这个逼样,无论你接受不接受,发生了什么事你都只能往前走。
我就往前走。
只是我脑袋里总会出现一些幻觉。
比如见到漫天星海,自己身在其中,再特么渺小不过,成神成仙了,屁都不是,我总觉得眼前不该是星海,不该是瑰丽的天庭,而是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狭长,狡黠,温柔,跳脱。
有个声音从那双眼睛下边喊出来,她说:殷寿!
我立刻回头,九重天巍峨壮阔,没有我的那只小狐狸了。
大雪飘落的时候,我也会幻听,有一阵歌声在我耳边徘徊,我就忍不住跟着它唱起来,唱半天了又听见妲己在笑,说殷寿,你跑调了。
这些幻觉我都会使劲晃晃脑袋,把它们甩出去。
我想时间是一切的良药,我肯定能忘掉的。
只是我一夜一夜睡不着,我一夜一夜只能修炼,却怎么也忍不住去想,忍不住去问。
那天在摘星楼上,圣人的法术已经失效了吧,小狐狸没叫我殷寿,她叫我大王,她那双眼能包容一切阴谋诡计,她接纳了所有圣人的安排。
即使会死。
因为这样的一盘棋里,我们能彼此相拥。
在这漫天星海里,我是最不起眼的小神,随便来个人就能殴打我。
在她温柔眼眸里,我是大商无所不能的王,我那些死掉的没死掉的朋友,会在雪天里为我欢呼,说那个新世界一定会到来。
夜半无人,我霍然坐起。
我乘风去了轩辕坟。
人间这些年终究废了人祭,但贵族世卿世禄的本质没有什么变化,天下间的奴隶仍旧越来越多,那些脑满肠肥的肉食者才拥有姓氏,天下的根基仍旧不在万民手中。
轩辕坟没有花海,也没有燕子。
花海只在贵族的府邸,燕子也只在贵人堂前结巢。
轩辕坟空空荡荡,我想不出小狐狸是怎么从这一点点长大的。
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来干吗。
我要当着她的面,承认自己怂了,自己被现
实摩擦了这么多年,已没有半点轻狂,想问她这样的自己,还值不值得她爱吗?
四野的风呼啸而过,我张了张嘴,要跟她说对不起,我没法替你报仇。
可我怎么也说不出来。
风乱七八糟地吹,天上的星星肆无忌惮地闪,我望着衰草残垣、无人问津的轩辕坟,忽然仰天长啸。
半生愤懑,尽在一夜长呼之中。
去他妈的圣人。
老子是大商人王,不是狗屁的天喜星。
人生至此,就死也罢!
8
当我一念闪动,那些隔世经年的爱意又在我胸腔翻涌起来,压抑了多年的情绪沸腾着,把我法力所系的那根红绳都催发起来。
月色如刀光,我望着莫名飞动的红绳,不知它要去向何处。
红绳夭矫如龙,陡然加速,它在轩辕坟里纵横穿梭,如一线火光跳跃在无边夜色里,它一头扎进某个石板的缝隙里,然后点起了无边的光辉。
我伸手,一双手止不住在抖,挖出了石板下的玉佩。
「日后有空,一定要带你去轩辕坟看看。
「轩辕坟的花很好看的,春天到的时候,很多燕子都会来跟我玩,以后你也一定要看。」
所以她才要让我来轩辕坟。
这里没有花海了,没有燕子归来,但还有她留给我的东西。
当玉佩拿到手里的那一刻,当了几十年人王的我忽然就明白了这是什么东西,也明白了为什么小狐狸可以摆脱圣人的法术,自己来爱我。
曾经我爹告诉我,天下苍生人人各怀心思,没有一念能一统,仙人来了也没法修行。
玉佩里就是天下苍生那一统的一念,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众生意念的汇聚。
那一念是红颜祸水,妖妃祸国。
当这些愿力冲到小狐狸身上,自然就冲溃了圣人的法术,同时也注定了她不可能上封神榜。
小狐狸没反抗,没挣扎,她也不懂怎么用这份愿力,她只是存下来,留给我。
我握紧了玉佩,似乎能看到小狐狸冲我眨眼,说有了这个,殷寿你是不是就能建立咱们一起想过的大商了啊?
能,一定能。
握碎玉佩,万道光芒为我所用,大商的人王终于可以修行,弹指间破境三千。
那一夜,我飞渡整个人间,随手提了一把刀,诛杀无道的贵族,解放数以千万的奴隶,在大周的土地上完成我未竟的大商事业。
我为生民立姓,重新规划土地,我一道刀光直冲苍穹,保人间风调雨顺。
飞廉跟雨师当场失业。
天庭里乱作一团,纷纷去看人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飞廉第一个见到了我。
雨师皱着眉头,说纣王乱改人间风雨,天庭没了香火,砸多少人的饭碗,他想死吗?
飞廉两只手攥紧了拳,脑袋一个劲儿地摇,他说不是,不是的。
雨师说不是什么,他这就是找死。
飞廉忽然大声道:「他不是纣王!他不该是纣王!他是大商人王殷寿,是老子的兄弟!」
天庭所有目光都落到他的身上,飞廉扬声大笑,笑得鼻涕眼泪一起出来,他大声道:「闻太师,小恶来,吾王已归,如何不战,如何不战!」
他挥手,天庭里卷起万丈狂风。
隔着遥远的距离,我在人间露出微笑。
他们都回来了。
我提刀纵身,杀回九重天。
那一日星海倒悬,闻太师施展九霄神雷击退雷震子,飞廉一手狂风遮天蔽日,我没那么多法术,来源于妖妃误国的一念早已消散,我也没那么多后续的法力。
所以纵然哪吒杨戬都在划水,闻讯赶来支援的金仙们还是纷纷祭出了法宝,孔宣的五色神光无物不刷,云中子的神火柱要再一次取闻仲性命,叫我们抵挡不住。
但大风在吹啊。
吹来人间数不尽的哭声笑声,激动涕零,商王也好,人王也罢,几百年了,都是为了那群供奉仙人的贵族执政。
我走了人间一趟,让人们想起世间本有人皇。
无穷无尽的力量再次涌入我的体内,火红色的狐裘在天庭飘扬,我大笑出刀,刀光顷刻间淹没了所有仙人法宝,璀璨神通。
一刀之下,九重天层层崩塌。
9
我提刀站在南天门的废墟上,又一次幻听起来,身后仿佛响起一只小狐狸的喊声,那声音带着笑,清脆、欢喜,像火红色的小动物在嫩绿的草地上跳来跳去。
「殷寿!」
回头处空空荡荡,只有凌霄殿熊熊燃烧。
我这才想起来,原来我的小狐狸已经死了,我们一起幻想过的大商,也彻底消亡了。
跋山涉水,累累血债,一座天庭就足够偿还吗?
我抬起头,更远处的云外站了漫天仙神,他们影影绰绰,层层叠叠,祭出法宝辉光,那些番天印、打神
鞭,都要拿我问罪。
为首的元始天尊眯起了眼,说殷寿,你若束手就擒,我还能为你复活妲己。
我笑起来, 说我若是束手就擒,小狐狸活过来, 也不会喜欢这个天下的。
元始天尊又问: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提刀指着人间,大声道:「我要让妲己看花海盛开在天地间的每一个角落, 我要让燕子归来时能在任何地方筑巢, 我要让世间再无饥馑,我要让人不再看天吃饭!」
「还有!」
我又提刀指向元始天尊, 又不止是指着他, 我指着所有成仙成圣的大能,面色沉下来, 说我要让那高高在上的、被打翻在地、鱼肉苍生的遭千刀万剐,我要让自以为执掌天命的仙人们倒在我的刀下, 流干他们最后一滴血。
狐裘大氅在风雷中肆无忌惮地飘扬, 我无悲无喜, 对高高在上的神仙道:
「来吧。」
「小子殷寿, 请圣人赴死。」
那一战, 人道洪流淹没了十二金仙,元始天尊的因果大印又将我狠狠砸在地上, 可因果之道固然强大,人间总有些事情不讲因果。
正如你元始天尊,也别想不沾因果。
血流满身, 我用刀撑着身子再次站在南天门前,千百年来人族的屈辱,愤懑,不甘, 小狐狸坠落在火海之前的依依不舍,都充盈在我的胸肺、我的脑海、我的心头。
我低声说元始,这就是你的因果。
「我有一刀,请圣人领教!」
恍惚间,我又听到小狐狸在喊我的名字, 我笑起来,任凭一刀挥出夺目的光,使天地一刹那翻覆, 天道一瞬间停滞,所有圣人都忍不住长身而起, 从此不敢再染指人间。
他们的道心,皆为这一刀所夺。
我都不在乎了,天地间下起血雨, 五色的花瓣又飘在世间, 圣人陨落的异象如此宏大,我也只记得我那只狐狸。
昏昏沉沉地,我冲小狐狸笑道:「走啊,我带你看遍大好河山, 万千风景。」
小狐狸没有回答, 幻象又一次消散了。
不过没有关系,我有的是时间。
元始能复活小狐狸,我也能,我总能等到她再次俏生生站在我面前, 给我一个回答。
她会牵起我的手,然后歪头一笑。
「好啊殷寿,咱们这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