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家里穷,我被丈夫典当给了当地富绅做妾。
「先生放心,等你高中,再拿契书换春娘便可。」
未曾想,富绅家被诬陷进了大狱,富绅念及我与前夫的情谊,把契书还给了我。
「若是先生高中,春娘,你可一定让他帮我翻案。」
于是我每年给江入年写信,全部被退回。
五年后,江入年坐着高头大马。乡亲们夹道欢迎。
而我站在人群中看着他的新妻子,坐在马车里笑得如沐春风。
1
江入年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磨豆子。
他看到我,旋即红了眼,跪在地上扯着我的衣摆。
「春娘,我回来了。」
我看着江入年,分别之时他一身粗布麻衫,现如今衣锦还乡,穿金戴银。
「江郎,阔别五载,你可还好?」
「好,都好。」
我将江入年扶起,拿着帕子给他擦了擦眼泪。
江入年的脸庞成熟许多,也蓄上了美髯。说话也有了底气,身子骨也硬朗有型。
身上的藏蓝色衣袍针脚比我缝的好看,看得出来是好的制衣坊做的。
瞧见他过得好,我不自觉挂上了笑容。
可想到那马车里的新夫人,我还是红了眼眶。
2
「入年!」
门口出现了一个穿着杨妃色衣衫的姑娘,提着绣花蝶飞舞的裙子进了门。
「你来这里做什么?这儿破破烂烂的,还有这妇人……一身好脏啊……」
她用食指抵在鼻子前,说话顿了顿,随后用十分厌恶的眼神瞧着我和做豆腐的院子。
「好臭啊,我们快走吧。听说府衙今晚上给你准备了接风宴,你快回去帮我挑两件好看的衣裳。」这姑娘叽叽喳喳的,生拉硬拽着江入年往外走。
到了门口,江入年还看着我,但始终没说一句话。
慧姐不知何时从房里出来,站在我的身侧,我感受到了她的怒火。
「噫,什么东西。」她朝门口淬了一口痰,又拉着我到了旁边坐下。
「春娘……」慧姐看着我欲言又止。
「没事,我早该猜到了,他不是一个久居市井之人。」
我拿起系在腰间的帕子擦了擦手。
准备往里走,慧姐跟了上来。
「二少爷今日出狱,你别忘了。」拍了拍我的肩,便进了柜台里。
这日子赶得巧。
听着今日巡抚大人来金花镇巡查,慧姐便拉着我上街看热闹。
慧姐,她长我两岁。
由二少爷牵线,嫁给了如今的豆腐坊老板。
那时他们也都在福家当差,成婚后,二少爷给了一笔银子做礼钱,便开了这豆腐坊。
看到巡抚的脸,慧姐拉着我就走。
因为那是我等了五年的丈夫。
江入年。
因为家里穷,我被他典当给了本地的富绅做妾。
而这个富绅就是刚接手福家的二少爷,福泽。
江入年看着我的眼中有万分不舍,外头上京的马车已经在催了。
二少爷为了让他安心,便当着我们的面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先生放心,等你高中,再拿契书换春娘便可。」
江入年这才放心地离去。
但也是一步三回头,临了,在门口给二少爷磕了三个响头。
只是没想到,在他走后的一个月,福家便被官家查抄。
二少爷看着我可怜,拿了契书给我,叮嘱我。
「若是先生高中,春娘,你可一定让他帮我翻案。」
我看着他主动跟着捕头走,拿着契书,眼泪扑簌而下。
眼泪浸花了江入年亲手写的字,那几字正好是【吾妻易为春】。
于是我开始往京城寄书信,月月都寄,可都被驿站退回。
他们说京城没有姓江的人家,但有姓姜的。问我是不是记错了。
可我怎么会记错呢?
他的名字是他一字一字教的,就连契书上的也是【江入年】。
我不信,求着镖局的大哥,还是每月都带一封上去。
意料之中地被退回。
他们都说,江入年不会回来了。
可五年后的今天,他回来了。
他骑着高头大马,受着乡亲们的追捧。
府衙的人都要恭敬地叫他一声「巡抚大人」。
因着我经常去给二少爷打点,捕快与我也熟络起来。
他们告诉我,那在马车上,笑靥如花的姑娘是他的妻子。
内阁大学士家的嫡女。
慧姐听到这个,瞪了那捕快几眼,他也似乎明白了什么,让我别伤心。
回豆腐坊的路上,慧姐一直骂江入年是个负心汉。
用尽了她毕生所学的污言秽语。
3
我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便往大狱赶。
二少爷被收押的五年间,金花镇变了很多,比从前更繁荣了。
只是福家的宅邸被一把火都烧光了,建了现在的新府衙。
大老远就看到二少爷背着一个青灰色的包袱站在门口张望。
「二少爷!」我一手拎着裙子,另一只手在空中挥着。
到了他身边,他被阳光刺得有些睁不开眼。
「别叫我二少爷,叫我福泽就好。」二少爷脸上的胡茬已经长长了,还有些脏。
我拿过他的包袱,搀着他往街上走。
「春娘,你没去找江先生吗?」
「找了,没找到。」我如实说着。
「原是这样。那你这几年……」
「慧姐家的豆腐坊生意好,缺个帮工,我在她那儿过活。」
「那便好。」
他在狱中受了些苦,里头见不着光,还有鼠虫做伴,让他落下了病根。
走路走得不是很快。
我便带着他慢慢走,走回了豆腐坊。
慧姐见着了,也赶紧上前搀着。
又找了郎中给二少爷看了病。大夫说,长久没得到医治,二少爷的腿到了冷风天就会犯病,要我小心点。
大夫没收我的诊金,他也是受了福家的恩才走到了今天。
送走大夫,回到房中,二少爷坐在门口呆呆地。
看到我,他蹙眉:「春娘,我是不是拖累你了。」
「我是二少爷的妾,本来就应该照顾你。」
我委身坐在他旁边。
「契书我已经还给你。」
「他早就不要我了。」
「怎会?那日江先生离开前,还对你恋恋不舍。」
「他有了新妻子,是京中难得的才女。
「并且他不姓江,是姜,国姓的那个姜。」
二少爷怔愣了一下,嘴唇颤抖,说不出一句话。
4
遇到江入年的那一年,我才 13 岁。
江入年并不是我们本地人,是从外地流落至此的。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在街上背着箧笥从书苑里出来。一身素色长衫,谦卑有礼。
我路过了他,听到了他的嘟囔。
「这要何时才能攒够上京的盘缠?」
原本我已经走在他前头,但我倒退了回去。
「书生,你在找可以做小工的地方吗?」
听到我的询问,他偏头看向了我。
我对上了他清澈明亮的眸子,他发蒙地点头。
「前街的福家正在找教书先生,我瞧你是个读书人,不妨去试试?」我眨巴了眼睛。
他轻轻点头,应承了一声。
抓在肩带上的手却有些不安。
我带着他到福府的时候,门房大爷四叔正在扫门前的落叶。
福家是镇上最有钱的人家,听说福家夫人的兄长是在京中做大官的,很威风。
福府门口的两个大石狮子也很震慑人心,左右都种了一些掩盖墙根的荆棘。
「四叔!」
「春娘,哟,怎么出去一趟还带了个人回来?」
「老爷不是正在给二少爷找先生吗?我在街上看到了他,就带回来了。」我如实供述。
「那我去给老爷说一声,你带着先生先去里头坐坐。」
就这样,我带着江入年入了府。
江入年和二少爷很合拍,在伺候二少爷学习的时候,我听到了二人的对话,知道了江入年的名字。
他说,他生于入年届时,家里便给他取名为入年。
5
二少爷原本是个不爱读书的胚子,不知道江入年用了什么法子,两人黏在一起不分昼夜。
福老爷是个惜才的人。
得知江入年进京赶考还差些银两,便变着法地给他送钱。
只是江入年不知道怎么回事,第一次上京没能进入考场,又回了福家。
二少爷很开心,自己的先生又能陪自己一些时日。
我也很庆幸自己能再次见到江入年,他比府上的那些小厮长得都好看,说话也很温柔。
哪怕二少爷学问做错了,也会心平气和地解释。
我端着糖水进了屋子,二少爷正趴在案上,神情惆怅。
「二少爷,厨房做了些糖水,您和江先生休息一下。」
听到我的声音,二少爷瞬间精神了起来。
而一旁的江入年变得一筹莫展。
二少爷吃得欢快,但江入年的那碗只喝了一口便静置在一侧。
「江先生不喜欢喝糖水?」
江入年点头。
「真稀奇,江先生竟然不喜欢喝这个。」
二少爷自顾自地喝着,我站在一旁看着江入年蹙眉不止,最后放了勺子起身往院子里走去。
我瞧着他在庭中踱步,去一旁看着刚移植的兰花。
捻着叶子看了看,随后便去了我瞧不到的地方。
我一心随着江入年的身影,二少爷喊了我几声都未曾听到。
他没数落,而是以一种无奈的眼神看着我。
瞧着二少爷的眼神,我努了努嘴,伸手收拾了桌上的碗筷。
「江先生是哪里人?」出门前看到江入年在庭内的桂花树下。
见着我,江入年总是要比和其他人说话时有所不同。
「沧州。」
「难怪江先生不喜欢喝糖水,那我到时候找蓉桂芳的姐姐学一学北边的糕点,这样江先生下次也能和二少爷一同侃言。」我说完,江入年笑了笑。
「春娘有心了。」说完,他竟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耳垂。
我端着盘子,笑而不答。
我喜欢和江入年说话。
府中的小厮都没读过书,说起话来总是凶凶的,虽然有时候轻声细语的,可总觉着与人不匹配。
账房里的刘先生说话同江入年一样,但他老态龙钟,嗓子里的声音不如江入年好听。
端着盘子回到厨房的时候,慧姐正在择菜。
是在准备晚膳。
「哟,这喜上眉梢的,是出了个什么稀罕事?」慧姐揶揄着我。
「没有,今日天气好。」
我将水舀进盆里,把脏的碗筷都放了进去。
慧姐提了菜篮子坐到了旁边:「见着江先生了?」
我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你的眼中藏不住事。」慧姐洋洋得意的样子,让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江先生回来那天,你活都撂下不干跑过去,就看了远远那一眼,我瞧着那江先生与账房刘老头没什么不同。文绉绉的,弱不禁风,风一吹就能刮走似的。」
慧姐和刘老头有过节,所以不喜欢他。
「江先生是讲道理的。」我拿着抹布擦着碗,回着慧姐。
「你自己小心点吧。我瞧着那江先生不像个好人,别栽了跟头又回来找我哭。」
慧姐择菜完,提着篮子往水缸走去。
听着一瓢瓢水舀进洗菜盆子里,我没说话。
这府里数我最小,慧姐与我年龄相仿,故而我们俩更加亲近些。
只是我伺候着二少爷,她在厨房当值,两人见面的时候就少了些。
我洗完碗,慧姐再塞了两颗糖。
「张工给我的。」慧姐说完又进了屋子。
我看着掌心的两颗糖,道了声谢谢。
张工是府里的木匠师傅,叫张阳。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两人就眉来眼去的,不过张工对慧姐很好,连带着对我也有些照顾。
6
回到二少爷的院子,我看到阁楼上江入年的身影从一个窗格中落入另外一个窗格。
我看了许久,直到他过来关窗,瞧见我,笑了笑,我才敛了神。
一早我照常给二少爷研好早课的墨。
今日下了雨,江入年从卧室过来有段路。
油纸伞上水沥下来到地上,比屋檐水还要响亮。
江入年拍了拍身上的水渍,放好了伞才进屋。
「江先生早。」我喊了他一声。
「早。」他又冲我笑,转身将怀中的书摆在案上。
我不识字,我只知晓是四个字的。
见我眼神殷切,江入年停住了手中的动作。
「春娘,你想识字吗?」
闻声,我顿住了。
「我吗?」
我第一次见到了江入年眼里流露出来希冀。
「教一个学生也是教,我瞧你日日盯着我看,想来也是想学些知识。」
听着江入年的话,我收拾好砚台、墨条和水。
其实我盯着你看,不是为了学知识,是因为你好看。
这句话我腹诽着。
他见我没回话,尴尬地红了脸,继而自己铺开了一张纸。
「江先生,我想。可我笨,怕误了您的工夫。」
江入年抬头看着我:「不要妄自菲薄,还没开始就说丧气话。」
我没做声。
属实是没学过什么知识,如果是人情世故我倒是精通,这个我真没把握。
况且学习这种事哪里轮得到我这种下人。
「你大名叫什么?」
江入年将紫毫笔蘸了墨,撇了撇,手悬空在纸上。
「易为春。」
我如实说着。
说完名字,江入年望着我的眼中不知为何多了几分怜悯。
「你父母应当是很喜欢你。」他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写着。
「才没有。他们只喜欢我每月的月钱,有了月钱才会『春娘,春娘』地叫得勤快。」
不知为何江入年在听完我说的话后,用袖子揩了一下脸颊。
我想要瞧仔细,他却背过身去。
是二少爷的哈欠声,才让他转过身来。
二少爷懒散的样子看得江入年直摇头,如此他接下来便会说一句「不知上进」。
可我瞧着二少爷这样挺好的。
反正家里家大业大的,什么也不用操心,只是读读书写写字便好了。
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他头上来。
「易为春?」二少爷瞧见江入年刚刚写的三个字,拿起纸念了出来。
他看了看我,「春娘,你名字真好听。」
「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你爹娘给你取名是有心的。」
难得从二少爷口中听到一句像样的诗句,没承想还是我的名字。
听的他那么说,我竟觉着自己的名字有些不同起来。
我也不知道爹娘为何给我取这个名字。
入府的时候,老爷听了我名字都说好,一听就是读过一点书的家里出来的,就把我安排到了二少爷的房中。
我都没来得及说一句话辩驳。
我根本没读过书,只有家里的大哥去学堂上过两天学,后来实在太穷了,娘就把我送到了福府。
每月我的月钱都要给大哥搞学习用,实际上大哥根本就没进学堂。
也不知拿着钱干吗去了。
江入年昨日让二少爷背书,今早抽查,意料之中地,二少爷没背。
江入年拿着戒尺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气得他打在了桌上,发出的响声吓得我不敢往里头看。
他好凶啊。
「江先生你别生气。」二少爷的嘴巴甜,与人为善,府里的下人都喜欢他。
「不生气?你爹花了这么银子请先生给你教学,你倒好,一天天不学无术!」
江入年生气的声音也很不一样,似乎在隐忍着最大的情绪。
「反正他银子多,先生您拿着便是。」这吊儿郎当的话符合二少爷的性子。
「若有一天银子没了呢?你这不会那不会,该怎么谋生?」
江入年的话引得二少爷发笑。
我也觉得他的话有些好笑。
「福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江先生就别瞎操心了。」
是的,福家世代从商。
夫人的兄长还在京中做官,是不可能会没落的。
再者夫人的家世也显赫,虽然不是嫡女出身,但好歹是名门贵户出来的。
怎么会说没就没。
江入年这话就是瞎操心。
二少爷说完后,江入年没再说话。
接着我听到了脚步声朝门口走来,江入年手里揣着书,另一只手撑开了伞走入了雨中。
「江先生!今日的课还未授完!」
二少爷追了出来,奈何雨势太大,他一时找不到伞,只能和我一同站在门口望着江入年消失在雨幕里。
7
经过此事后,江入年对二少爷更加严苛了。
二少爷有苦难言,但又怕伤了江入年的心,把自己那顽劣的性子也收了几分。
而我也经二少爷的准许,能够与他一同学习。
原本二少爷不喜学习,但由于我十窍通九窍。
二少爷忍无可忍变成了我的第二个先生。
自此,二少爷懂了江入年在教自己时的辛酸。
「原来先生的苦楚是这样的。」二少爷拿着我写的字,满脸震惊。
我写得实在是太丑了。
江入年下课后便回了自己居住的房里,二少爷则为了我的学业让我少干些活,说不感动是假的。
如果他不强迫我一直写字的话。
「不对不对,春娘,你这个笔法不对。」说着他就上手给我示范。
二少爷提笔在我面前龙飞凤舞。
很是骄傲地拿到我面前:「你瞧,应该是这样的。」
「二少爷,你别欺负我不识字。江先生那写的才是书法,您这……顶多算会写字。」
我说完,二少爷的脸色一沉。
「有你这么说自己主子的吗?」
「哎呀,少爷,批评使人进步,江先生说的。」我往他那边靠了靠。
「少爷,你看看我写的对不对。」
将宣纸递到他面前,他拿起瞧了瞧,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要学江先生的名字,而不是学你自己的?」
放下纸,二少爷的眼中多是疑惑。
我低头看着桌案,手指绞到一起,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解释。
二少爷见我不说话,也没追问,而是让我再写一会儿,他去看看书。
瞧着他走出去,我松了口气。
我想学江入年的名字,是因为,我心悦于他。
可我一个奴仆,想要嫁到书香门第,想来也是不可能。
向来阶级的跨越都是很难实现的。
江入年愿意教我习文写字已经是一件很稀罕的事,其他的我不奢求。
像福家这样富庶的人家,也只出了夫人兄长一位大官。
不过大少爷上京后,老爷托了关系,也让他做了个小官。
8
第二日江入年检查二少爷的作业,他出奇地完成好。
江入年看着他,时不时地笑起来。
「江先生,你笑什么?」
二少爷正一笔一画地写着字。
「二少爷,你今日有些奇怪。」江入年说话也不含糊,直接说了出来。
「这不正是先生想要的?」
说这话二少爷多少有些矫情。
学习是自己的事,怎么能怪到江先生的头上。知识都进肚子里了,难不成还能跑别人脑子里?就算跑,应当也不会进我的。
我学得比较晚,江入年让我先学会写笔画,再慢慢学字。
他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有些紧张。
沾墨的手都有些发抖。
昨日二少爷说了后,我又练了许久,直至慧姐来喊我去厨房帮忙,才收起了笔墨。
「春娘,有进步。」
嘴上说着进步,江入年的身体却很诚实。
他在我右侧停住,左手背到身后,右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错愕不已,身子紧张得一激灵。
江入年用左手轻拍我的肩膀,叫我放松。
我瞧着近在咫尺的冷峻容颜,不自觉红了脸。
「专心点。」他的声音在耳边清晰传来。
我在他的带动下,将【江入年】三个字写得有了几分模样。
江入年松开手,又恢复了那儒雅的样子。
我听到二少爷的笑,我与江入年朝他那边看去,他忙不迭地低下头开始书写。
「春娘,这是谁教你的?」江入年看着二少爷,但没走过去。
「是二少爷。」
「哦?二少爷也开始当小先生了?」
很明显是打趣话,二少爷耳尖一下变得红红的,但还是佯装镇定地写字。
收笔后,他朝我们看过来。
「春娘勤学好问,我好歹是先生的亲传弟子,教一下同门写先生的名字也是理所应当的。」
说就说了,眼神乱飘的心虚劲,一瞧就知道是在胡扯。
下学的时候,我和江入年一起走的。
在路上,江入年问我为什么想学他的名字。
我的回答是:
「先生名字好听。」
他原本是聚精会神地看着我,我说完他低下头笑得含蓄;最后说了句好好学。
我与他在岔口分开,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庭中,才往自己的居所走去。
在路上我一路踢着一颗鹅卵石,临近大门,一脚踢到花坛里。
开心地在原地转了个圈。
其实我是在二少爷上课的时候,偷听到了一句诗句,很美。
【海上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江入年。
9
到了秋末,老爷说要和夫人回京一趟,金花镇这边就拜托二少爷代管了。
二少爷知道消息的那一刻苦不堪言,拉着我、刘老头和江入年对了好几宿账本。
对完的那日,二少爷给我和江入年放了一天假,说是辛苦我们。
刘老头没那么幸运,因为账本出现好几处的差错,对不上;二少爷需要单独询问他。
我看到二少爷眼底的乌青,还有给他绾发时大把掉的头发,以及他逐渐消失的笑颜,让我有些担心起来。
他似乎是在完成一件任务,而不是接手家业。
我借着这个当口回了家一趟。
爹娘见到我,还是和从前一样的,进了屋子就是伸手要钱。
「春娘,你已经好几月没回来了,福府这么忙吗?」我娘背着锄头将背篓递给我,叫我陪她去地里收红苕。
「近些日子是有些。」
我跟在她后面,捶了捶自己侧腰的软肉。都没坐一下就被拉出来了。
「那弄了不少银子吧?」我娘眼里对我的器重多了几分。
「二少爷说等月中一起发。」我讪讪地说着,果然在前头走的娘顿住了脚步,准备说什么,但只是动了动嘴唇没出声。
我跟着娘一直到晌午才回了家,放下背篓我才注意到,哥哥今日没回来。
吃饭的间隙,问了爹娘,都支支吾吾地。
只说要我管好自己的事,往后的月钱记得按时给就是了。
过了好些时日,我才知道哥哥不见了,我给爹娘的银两都被他们用去寻人了。
知道消息的时候,我正巧在给二少爷洗砚台。
墨汁染黑了铜盆里的清水,砚台被我失手砸到了盆里,墨水溅了我一身。
这是二少爷新给我做的衣裳。
慧姐听到响声,赶忙帮我理好手头的东西,只是那澄泥砚台被我磕掉的一个角,怎么找也找不到。
我拿着砚台和毛笔回书楼的时候,二少爷正在和江入年写字。
见着我,两人都愣了下。
「春娘,你先站那儿别动。」二少爷出言之际,身子往前挪了挪,似乎在遮挡什么。
只见江入年拿了一帖红纸塞进了袖子里,动作很是仓皇,一点都不像那个从容不迫的江入年。
二少爷接过我手里的东西,将我和江入年赶了出去,门关得急切,话都没多说一句。
江入年似乎察觉到了我的不愉快,快我两步挡在我前头。
「春娘,你今日怎得不爱说话了?」江入年倒着走,我怕他摔着,将他拉到了身侧。
「家中兄长出了些事。」我说完,抬头撞进了满园春色。
「你如若不介意,可以同我说说。」
江入年挠了挠头,不知怎地红了耳尖,他似乎有些紧张。
恰好这时头顶上被风刮来一片落叶,他帮我拈下来,捏在手里:
「看来风也想听。」
10
听完我的苦恼,江入年的眉头皱得很深。
「我以为像你这样明媚的姑娘应当是生在一个充满关爱的家庭中。」江入年望着我,眼里夹杂几分怜悯。
「哎呀,我们这样的家庭为了一口饱饭早出晚归的,更差一点的,生了孩子就卖了。至少我还在父母身边留了几年。不过我哥哥对我很好,只有他会关心我。」说着说着,嗓子眼变得苦涩起来。
也不知道哥哥如今在哪儿,那么大个人,怎么说丢就丢了。
前些日子还来给我送饴糖,要我好好的。没承想那倒是成了我与他的最后一面。
见我哭得伤心,江入年将自己的汗巾递了过来。
「春娘若不嫌弃,擦擦吧。」他有些生涩地往我面前送了送。
汗巾上绣了一朵文心兰,我怔了一下,但泪水已脏了那朵花。
「怎得还越哭越伤心了?」他想伸手替我拭泪,但碍于面子,还是将手放了下来。
「江先生有喜欢的人了?」我泪眼婆娑地看着,面前一身素衣的江入年。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涨红了脸。
吞吞吐吐地说:「在遇上你之前是没有的,遇上你后,便有了。」
我拿着汗巾的手紧了紧,原来他也是喜欢我的?
「你是不是吓到了?」江入年见我泪流不止,慌乱如麻,急得拿着宽大的袖子在我脸上擦。
「我这人古板、不知趣味,虽读了些书,但这男女之事我也只是看过。若是你觉着影响到你,明日我便同二少爷说……」
「不是的,江先生。」我见他口不择言,越说越乱,沙哑着嗓子开口,「春娘,也是心悦江先生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江入年有些忍俊不禁。
恍然间,我似乎看到了他眼角有泪珠落下。
他迎着风,飘飘巾的那两根带子被风吹得翻转;我头上的流苏也随风摇曳。
他忽然抱住了我,我感受到了他心脏跳动的频率。
「春娘,你还记得我课上与你说的那句诗吗?」
他扶住我的肩,掩盖不住的喜悦。
「哪句?」我是有些迷糊,上课时赏析的诗句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朱城九门门九闺,愿逐明月入君怀。」
「入君怀,结君佩……」我瞪圆了眼瞧他,因着这词的最后一句是「同盛同衰莫相弃」。
大喜大悲后,我有些喘不过气,直戳戳地倒了。
还好江入年眼疾手快,扶住了我。
翌日,二少爷瞧我的眼神带着些得意。
我只觉得他兴许是因为事务繁忙,想着法子借我解闷。
我将吃食摆好,二少爷却叫住了我。
「你等一下。」
「二少爷还有何事吩咐?」
「你和江先生……」
二少爷很少这么扭捏,瞧着他那八卦的神情,我了然于心。
「二少爷怎么还对奴婢的私事感兴趣了?」我感受到脸上有些燥热。
「这都多久了,你少爷我,可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操碎了心。昨日你俩在槐树下都说了些什么?我听见你哭了,是他欺负你了?还是……」
我见二少爷有些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赶紧让他停了下来。
「仰仗二少爷,春娘……」
「哦!成了!」我还未落音,他倒是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
「对了慧姐和张工的婚期将近,你到时候替我去走一趟吧。」
说完,他进里屋拿了个盒子给我。
「这是慧姐和张工的卖身契,你也带过去吧。」我看着二少爷脸上带着一些绯红,应当是高兴过头了。
我接过东西,代慧姐谢了他。
回屋的时候,看到了在门口等着的江入年。
他瞧见我,率先出了声。
「春娘。」
「江先生久等了。」我领着他进了屋子。
其实下人住的地方都一样,但我因着伺候二少爷,屋子里的东西比外头那些丫鬟的多一些。
都是二少爷各种借口送的,他总说,福家家大业大,不缺这点东西。
我心里都明白,他是见我过得太苦了。
他总是会找各种由头给有困难的人送东西,打小就爱乐善好施,大家都说他是菩萨入凡尘来普度众生了。
金花镇能够发展起来,少不了二少爷的协助。
他看着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公子哥,但没几个实心眼,常说大智若愚,说的兴许就是二少爷。
「春娘,我想等府里空闲了,便找个媒婆上门提亲。」江入年的话落,我愣了愣。
「江先生……」
「你叫我入年便好。」
「入……入年?」我有些生涩地喊着,江入年又红了脸。
「提亲会不会太早了些,而且我爹娘是十足十的伥鬼。」我是有些害怕的。
江入年蹙眉:「不早,再晚些,我怕你离了福府不要我了怎么办?聘礼我会尽我所能给的。」
等到提亲那天,江入年紧张地拽着我的手,我感受到了他掌心的黏腻。
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我被娘扯了过去,她训斥我,还未出嫁就和男人拉拉扯扯像什么话。
我心中有气却不知如何舒缓。
江入年是读书人,很讨爹的关心,正好哥哥又不见了,他们倒是把江入年当了第二个儿子。
他们说我这辈子干的好事就是抓住了江入年的心,让家中出了个读书人,将来若是江入年高中,他们也是进士的岳丈岳母,沾光的。
我没想象中那么开心,原来我在他们眼中就是个帮他们实现阶级跨越的物件,不像是孩子。可看看周围的邻居,倒也还好,至少我还有家。
现在还有了自己的小家。
11
成亲那天,我娘的脸上出现了泪光,江入年说的。
我坐在花轿里瞧不见,只听到了外头的锣鼓喧天。
二少爷忙里偷闲过来做了个司仪。
第二日我和江入年去请安,发现他不在房内,听新换来的丫鬟说,昨夜二少爷把自己关在书楼里了。
昨日成婚是个难得的晴天,半夜里下起了雨,有些湿冷。
江入年折腾了许久,外头下大雨,里头下小雨。
本来江入年不许我出门的,但我觉得这份姻缘还是要谢谢二少爷的牵线搭桥,一早便回了福府。
见着我和江入年,桌案上的二少爷被亮起的火光刺得眯了眯眼。
「你们怎么回来了?」二少爷揉了揉眼,另一只手不小心碰倒了一侧的砚台。
墨汁和渣淌了一地。
那砚台彻底碎了。
「你小心些,别扎到手了。」江入年先我一步捡起了碎成几块的砚台。
二少爷拦下了江入年去丢的步子,把碎掉的砚台留下来放到了桌上。
他说我们不是福家的下人了,没必要对他这么卑躬屈膝的。
还说江入年是他先生,哪能有先生对学生这么卑微的;还说我,跟了他十几年,离了我多少有些不习惯。
看似热情的二少爷,实际上是个胆小鬼。
他最怕自己一个人待着了。
出了书楼,在屋檐下,江入年为我撑伞,我被江入年揽着肩搂在怀中。
在下台阶之前,我转头看向楼里,桌案前灯火昏暗,二少爷手里分别拿了两块碎了的砚台。
这一眼,二少爷好像老了十岁。
屋檐水打在了伞上,发出了响声。
我跟着江入年进入了雨幕里。
12
和江入年的生活过得有些清贫,但乐在其中。
二少爷给我添了不少嫁妆,也算是保我后半生无忧。
但这件事不知怎么传入了我爹娘的耳朵里,隔三差五地就来找我和江入年要钱。
起先江入年还和颜悦色的,后来他也有些厌恶,但念在哥哥不在,他忍了又忍。
初五,江入年和我去福家拜年撞上了慧姐和张工。
在大门前,张工搀着慧姐,走得缓慢。
瞧见我和江入年,两人皆是一喜。
「慧姐,这是几个月了?」我看着她的孕肚,眼里满是羡慕。
我和江入年这么久,也没能有个孩子。
江入年说,不怕,该有总会有的。
一阵寒暄后,二少爷留了我们吃饭。
但始终不见老爷和夫人,谁也没敢提,但二少爷自己说了出来。
他说他们留在京城,不会回来了。
说的时候脸色有些低沉,屋子里的气氛看似热闹,却也有几分落寞。
二少爷送了我们出门,照例给了我们几人红包。
原先是老爷给我们发的。
还会说上两句吉祥话,没想到时间过得如此快,现如今二少爷也当起了家。
看着福家的大门被关上,二少爷穿着狐裘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我才收回了视线。
回了家,爹娘又来了。
两人推搡着,谁来说话。
「又花完了?」我说话刻薄了起来。
我娘年纪大了,脸皮也变薄了,手里绞着帕子,看着是有些纠结在的。
她委屈地点着头。
「已经是多少了?怎么又花完了?爹,你是不是去赌了?你不是说不会去了吗!」我情绪有些激动,作势就要上前和我爹理论一番。
可我忘了,我生在农户家,理论又有什么用呢?
「花你一点钱怎么了!我们不生你,这世上还没你易为春这个人呢!」我爹说话很不中听。
我娘见着他这样,伸手拦了下来。
「春娘,娘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你爹知道错了,他也是不好意思,嘴笨不会说话,才这样的。你别怪他。」娘低声下气的样子让我有些心疼。
在我翻嫁妆的时候,看到了她给我攒的银子,才知道,每月给她的月钱她都给我留了一份。
待我是有些刻薄,但也只是嘴上说说。
我爹不知道什么时候沾染上了赌博,家里的那些钱说是给哥哥上学,其实都是给我爹还债了。
他知道金花镇大伙都认识,他去隔壁镇赌,要不是要债的人到了家门口,我娘都不知道这件事。
所以每次回家,我娘不让我落座,就是怕我爹问我要钱。
这件事也是后来慧姐无意中知晓,才告诉了我。
我又气又恼,但于事无补。
「真的一点都没有了,爹,娘,江郎马上要参加春闱,那也是要钱的啊。」我跪在地上,眼泪砸到石灰地上,晕染成一朵朵泪花。
娘拽着爹要走,爹没拿到钱,气得往我背上踹了一脚。
还骂我是无用的东西。
晚上江入年给我揉的时候,心疼地哭了好久,他说等他高中,一定要带我离开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13
我爹嗜赌成瘾,在被斩了一只手后就消停了。
可怜我娘一个人过得辛苦,还要伺候一个大爷。
眼见着江入年入京的盘缠怎么都差一点,我值钱的东西都当得差不多了,还是不够。
夜里躺在床上,我辗转难眠。
江入年被我吵醒,拥我入怀。
「不要担心了,春娘。」江入年的声音黏黏的,喘着粗气。
我窝在他怀里,睁眼看向他:「江郎,要不你把我卖了吧。」
我说完这句话,江入年惊恐地看着我。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你不能不上京啊,已经耽误一年了,不能再耽误了。」
「春娘,会有办法的。」他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脑勺。
可人一旦动了念想,哪有那么容易放下。
过了半月,我等不起了,拽着江入年到了福府。
我知晓二少爷这些年一直在背后帮我们,可我不能再平白承他的恩情,我能给的就是我这个人。
见到我和江入年,二少爷愣了愣。
知晓我们的困境,他原本已经拿出了银子,被我挡了回去。
「二少爷,我们夫妻两个受了您不少恩惠,却也没帮到您什么,您还是照我给的法子做吧。」我跪在地上,朝他磕了几个响头。
江入年红了眼眶。
14
谁也没想到再见到江入年时,他已经不叫江入年了,他叫姜昭。
是当今皇上的十九皇子,冷宫里长大的,从宫人手里死里逃生,一步一步地成了现在的晋王。
而这其中最重要的一步,就是福家。
江入年离开后的第二个月,一群衙役冲进来控制了整个福府。
而二少爷从怀中掏出了我的那份典妻的契书,他说要我快走。
衙役看到我,准备一并带走,但二少爷说我不是福家的人,是镇上的居民来给他送蜜酿的。
二少爷几乎是急哭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往外走,可不知是什么将我绊了一跤,我摔倒了旁边的石墩子上。
顾不得那么多,我拖着身子出了福府便晕了。
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馆里,慧姐在我床边守着。
她说,我的孩子没了。
我和江入年的孩子,没了。
这孩子时候挑得不好,若是晚些来,该多好。
我在慧姐家的豆腐坊住下了,过了小月子,慧姐才敢告诉我,福家被烧了。
什么都没了。
她搀着我,我抓着门框的手指节发白。
没了。
「二少爷呢?」我佯装镇定,迈出了门槛。
今日难得是个艳阳天,可以出来见见太阳。
「二少爷落了狱,欸,他哪儿受得了那个苦啊。从小含着糖吃着蜜长大的。」慧姐话里话外都是惋惜。
「我能去看看他吗?」
「你去看他做什么?还有你怎么会在福府门口摔了?」慧姐似是找到了询问的时机。
「我……我现在是二少爷的妾。」我说完,慧姐「腾」地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
「什么?妾?江入年呢?江入年不是上京赶考了吗?」
「我让江郎把我典当给了二少爷,这样拿二少爷的钱也能心安理得点。更何况我伺候二少爷这么久,能为他做的也就这些。」我说这些很没有底气,因为实在是理亏。
慧姐气得直跺脚,气着气着就哭了,然后开始骂我的爹娘。
我安抚了她几句,她才收了收脾气。
想到二少爷对我的叮嘱,我借了笔墨给江入年写信。
就这样写了五年,起初去狱中看二少爷的时候,他的眼中还是有光的,后面见我说话遮遮掩掩,眼中的光也黯淡了下来。
他说我如今赚钱不易,不要费劲打点。
我就会告诉他,典妻的契书一日在,我便是他的妾,妾来看郎君是应该的。
他一脸苦笑地看着我,满目疮痍。
15
我从房中的妆奁盒子里将那份典妻的契书拿了出来,丢进了烧火的锅炉里。
呛鼻的味道一下就随风消散了。
福泽从房间里出来,作势要帮我烧火煮豆浆。我见他挽起袖子,落了座,将他搀了起来。
「福泽……」叫他的名字,我总觉得有些拗口。
「我总不能什么也不干,就等着吃。现在也不是少爷了,要学会干活。」
福泽褪下我的手,朝我笑了笑。
「你会烧吗?从前都没进过柴房的人。」我无奈地说着。
「那你教我,我学。」
福泽说这话的时候,让我想起了他教我写字的时候。
我也是这样说的。
福泽并不是个笨人,学东西很快,一开始老是把火熄灭,煮了一锅后,也算能控火了。
看着我把豆子放进石磨里,他又跑过来要帮忙,我赶紧制止了他。
「你守着火就行,等会还要放石灰水,有的是事做。」
他半信半疑地坐回到了灶前。
慧姐从前堂过来,看到我在倒豆子,又看了看旁边灶台前的福泽,吓了一跳。
「哎呀呀,怎么能让二少爷做这些粗活。」慧姐的手在围裙上撇了撇,走到灶台前拉开了他。
福泽没慧姐的劲儿大,被他撵了出来。
看他一脸灰,还带着几处黑色的印子,我没忍住笑出来。
「福泽,你还是听我的,歇着吧。」我将磨好的豆浆放在旁边,整理好笼布。
福泽寸步不离地,让我有些展不开手,我弯腰提桶的时候他先我一步将手搭了上去。
「我来。」
他有些吃力地拿起桶,但好在顺利地倒了进去。
我拿着帕子给他擦着脑门上的汗。
「你说你,逞什么能,你在这儿白吃白住,大伙又不会说什么。你帮我们帮得还少吗?善有善报……」我正说着,他忽然抓住我的手,拿走了帕子自己擦。
「当下才是现实,江先生那句话没错,没点本事活不了。」他说完意识到什么,顿了顿,「我……」
「没事,都过去了。」
「春娘,你可以叫我的小字,松乐。」福泽愣了半晌出声。
我抖着笼布,不解地望着他。
「你是我的家人,对,家人可以叫小字。」
福泽看出我眼中的意思,解释着。
「家人」两个字让我心中升起一些别样的情绪。
前两年我爹娘被山贼杀害,哥哥又还未找到,江入年也没有音讯,现在是孤家寡人一个了。
「好啊,松乐。」我说的时候是笑着的,但眼泪不知道怎么就掉了下来。
他见我哭,有些慌不择路,拿着帕子干净的那端给我擦着。
「你哭什么呀,我是不是又说错说话了。」福泽懊恼地自责着。
「我只有你了。松乐。」
我说完,福泽的表情凝固了。
每次去看他,我都说的是开心的事,从未透露过父母双亡的事。他问,我也是敷衍了事。
我嫌他碍手碍脚,把他赶到了前厅帮慧姐卖豆腐。
他学过账房,这个活肯定干得好。
果不其然,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慧姐对福泽一顿称赞。
福泽难得地红了脸。
「二少爷,有些话,我一直憋在心里没敢问。」慧姐看向福泽。
「何事?」
「您为何要将府中下人的卖身契都还了,后来那段日子还遣散了不少人。」
说到这个我也有些好奇起来,咀嚼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迎着我们的目光,福泽面露难色,别扭了一阵后才说了出来。
「你们还有家人,我不能让你们的家人失去子女、父母。留下的都是无家可归的人,如果把他们也遣送走,那他们连避风挡雨的地方都没了。」
福泽的话落,我怔住了。
原来他早就知道……
「还好,你们都过得很好。除了……春娘……」福泽看向我的眼中满是愧疚,「我以为他会是个好人。」
「不怪你,我自己的错。」我挂起笑,想让福泽少些自责。
「不说了,不说了,吃饭吃饭。」慧姐活跃着气氛。
张工也出工回来,坐到了饭桌上,这件事也就此揭过。
16
一早我开了房门就看到福泽在院子里忙碌,豆浆沥好了一桶。
他磨完正拽着一截衣摆扇风,这一刻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少有的市井气。
福泽咧着嘴,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哈赤哈赤」地呼着气。
「你这瘦小的身板,揽什么瓷器活。」我走过了,给他擦着汗。
又给他打了水洗脸。
「不干活浑身不舒服,我也要活动活动筋骨,在狱中倒也干了些活的。」福泽解释着。
「我知道,但你先休息好了再干活不迟。万一又坏了身子,担心的还是我。」
福泽瞬间变了脸色:「我知道了,不会让你担心的。我有分寸。」
我无奈地摇头,我是真的怕他这瘦弱的身子骨经不起几番折腾。
被我赶走后,他收拾了一番出了门。
他说要去找个工,不能让我养着。
我看着他那单薄的背影,心不自觉抽痛起来。总觉着他这次出去,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果然到了中午,东市银匠铺子的伙计就跑来找我了。
「春娘,你快去看二少爷吧,他和巡抚大人打起来了。」小伙计喘着粗气,一张脸红得跟关公一样。
听到这个,我放下手中的针线,赶紧跟着他过去。
隔着老远都看到银匠铺子前面站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走近听到他们的言语。
「啧,真是白眼狼。」
「他就是春娘等了五载的江入年啊?怎么还有脸打二少爷?」
「当年要不是二少爷,他能娶到春娘那么好的姑娘?」
「果然,薄情最是读书人。」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和江入年的事在镇上不算秘密,主要是镇上很多人都受二少爷的照拂,自然对二少爷是很敬重的。
一直以来大家都不明白福家怎么一夜之间就成了灰烬。
有人瞧见我在外围奋力拨开人群,大喊了一声「春娘」,我身侧的人主动让开了。
见到我,在地上扭打的两个人也停了手。
我跑到福泽身边,扶起他。
脸上挂了几处彩,脸颊有个很大的红印子,嘴角还流了血。
「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我还没说话,福泽可怜兮兮地开了口。
「春娘,你……」姜昭想上前拉我,被我甩开。
小伙计将看热闹的人都轰走,一下门口只剩下了我、福泽、江入年以及他的新夫人。
我看着他新夫人紧张他的样子,长舒了一口气。
「姜大人,这是仗势欺人吗?」我没好气地说着。
他身旁的夫人听了我的话,瞪着我。
「乡野村妇。」刚出口,就被姜昭堵了回去。
「你闭嘴。」
那夫人还欲开口,只是跺了跺脚,松开姜昭的手臂气鼓鼓地离开。
眼见姜昭还要说话,我也开口堵话。
「姜大人,还是顾及一下夫人的情绪。我与你已经是过去了。」我挽着福泽经过他的身边,他看着我脸上满是吃惊。
我带着福泽去了医馆查看伤势。
姜昭下手很重,完全不顾当年的师生情分。大夫说,每一拳都是铆足了劲,就差用刀捅了。
他是看了整个过程的。
没人敢去拉架,姜昭毕竟是朝廷命官,又是王爷,周遭都是平头老百姓,稍不慎就会没命。
只能眼瞧着福泽被打得头破血流。
大夫一边给福泽检查,一边叹气。
「二少爷,你要是疼,你就喊。」大夫像哄小孩子一样。
福泽还是咬着牙,闷哼了一声。
「这得多疼啊。」大夫给他上药,满眼的心疼。
他脸上的褶子都皱到了一起,福泽没喊疼,他自己在那儿「哎哟,哎哟」地喊着。
回到家的时候,在门口看到一个不速之客。
17
见到我和福泽,姜昭的新夫人从轿子里下来。
「还真是叫我好等。」姜夫人白了我一眼,上下打量着我和福泽,我没理会她,扶着福泽径直往里头走。
这一举动惹得姜夫人不痛快,快步走过来,拽住了我。
语气柔和了下来。
「易为春,我们谈谈。」
说完后,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祈求。
我挥开她的手,拒绝了她。但她不依不饶地跟了进来,一个柔弱小姐,这么死皮赖脸的真是有碍观瞻。
福泽被她吵得也有了脾气。
「姜夫人,你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说。」福泽蹙眉,语气凉薄。
姜夫人顿了顿,抿了抿唇,却没说话。
见她不愿说,我搀着福泽进了屋子。
「你要去找她?」
我才转身,福泽就拉住了我,眼里都是担忧。
「说不定她是个明事理的,来给你道歉的。」我松开他的手,带着微笑,让他安心。
出门前,我深呼吸了一口。
她找我是何事,我猜不到,但莫名心安,没有第一次见她时心口堵得慌的感觉。
18
「夫人找我何事?」我见她行了礼,我知道他们官宦人家注重礼节。
她突然拽上我的手,左右看了一圈确定没人后,拉着我出了门。
「这儿说不方便,我们去茶楼说。」
我甩开了她的手,不想同她出去。
她错愕片刻,继续朝我伸手过来,试图再次强行拽我上轿。
我预料到会这样,往后缩了缩,她抓了个空。
「是有关入年的事,我想和你谈谈。」
她手指抓了把空气,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但还是没让人觉着亲切。
「夫人,请回吧。」
「易为春,你难道一点都不好奇,为什么你送到京中的信尽数被打回吗?」
我承认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有短暂的动摇,但也只是在那一瞬。
「五年了,让它成为秘密也未尝不可。」
说完,我扭头进了门,在关门的时候,姜夫人伸手进来了门缝里。
若我快一步,怕是要以伤害朝廷命妇之罪进了大牢。
「姜夫人,伤着了你,我可担当不起这个罪责。」
我话音落下,看到了她红了眼眶,绷直了嘴。
「你能不能……听我说完……我就想跟你说说话。」
她哽咽着,护着红了的手腕。
这苦肉计对我是有用的,我跟着她到了茶楼。
她找了阁楼上角落里的包间,屋里只剩下我和她。
小二送完茶,关上门后,她起身跪到我面前。
「我求求你,你能不能不要出现在入年的面前了。他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若是生了是非,朝中对他不满的大臣又会参奏……」她泪眼婆娑的样子,一点也不像那个趾高气扬的姜夫人。
我这个是个软性子,大概是跟在福泽身边久,耳濡目染了。
「你先起来,我承受不起。」我蹲下与她平齐,与她对视间,她恰好滚落一滴泪到我的手背上。
泪水滚烫,就像她对姜昭的痴心一样,是赤诚的。
「你若不答应,我便是……」
「我答应你就是了。」
她将信将疑地搭着我的手起身,坐回来原来的地方。
「姜夫人,民妇与姜大人的缘分早就尽了。你也不用自降身份来给我下跪。」
「不,他此次来金花镇,一是为了巡查,二是为了迎回你。」
她望着我,拿着帕子擦了擦脸。
我瞧见那帕子的一角上绣着文心兰,皱了皱眉,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夫人的帕子是买的吗?」
她先是诧异了一下,拿着帕子看了一下:「我自个儿绣的。」
「我能瞧瞧吗?」
她大方地递了过来,还说了句,刚刚擦过泪,有些脏。
我没理会,看到那文心兰,与记忆中姜昭在槐树下给我擦泪的那块帕子的绣法一模一样,恍然大悟。
「这帕子,夫人给姜大人送过?」我还给她,她迟缓地点了头。
我了然于心。
原来那时,是我理解错了。
这文心兰不是给我看的,是姜夫人给姜昭的。
「夫人放心,民妇知晓自己与大人身份悬殊,缘分已尽。也请夫人回去和姜大人说明白,请他不要再来纠缠民妇。」我欠身预备离开,她又喊我坐下。
她说她要说的事还没说完。
19
我看着窗外街上人声鼎沸,街角豆腐坊的烟囱上烟雾缭绕:「那夫人说快些,我家要吃晚饭了,见不着民妇会担心。」
姜夫人说了一个冗长的故事,从她第一次在宫中遇到姜昭开始。
她说,她叫杨春婉,是内阁大学士的幺女,与姜昭差了两岁。而与我大了半岁,我还应当称她声姐姐。
我拿起茶杯抿了口茶,没说话。
她尴尬地笑了笑,继续往下说。
在我没接触过的世界里,姜昭和我一样是个没人疼爱的可怜虫。
姜昭生在冷宫中,无人问津,冷宫中的宫女太监能够随意地捉弄他。
会给他吃馊饭,会让他学狗叫,还会有人让他当自己的胯下宠。
小小的姜昭,为了保护自己的母妃,只能忍着,一直到十一岁那年。
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跑出了冷宫,披头散发地抓住了大学士的衣袍,让他救救他。
而那天是皇上的生辰,大学士带着幺女,杨春婉被突然出现的小乞丐吓得哇哇大哭。
冷宫的太监见着姜昭倒下,赶紧跑过去,作势要拉走,被大学士拦下。
这才让姜昭得以进了皇家族谱。
杨春婉说,她守着他,直到皇上过来。
皇上看到耳室床上躺着跟乞丐一样的姜昭,哭了出来。
立即宣了太医给姜昭诊脉,看到他身上伤痕累累,第二日便将他的母妃从冷宫接了出来,还升了位分。
给姜昭恢复了皇子身份,把当时欺负过姜昭的宫女太监都杀了。
可姜昭的脸上没有任何喜悦之情,反而阴沉得可怕。
因着这件事,杨春婉被指给了姜昭做王妃。
姜昭从小没读过书,于是安排了杨学士教他读书写字。而杨春婉和他见面的机会也多了起来。
渐渐地,杨春婉对姜昭有了不一样的感情。
就在她及笄时,皇上把姜昭派到金花镇来查贩售私盐的案子,这一来便是半年。
后来回京,除了复命外,还有一件事,那便是与杨春婉完婚。
听到这里,我的心猛然抽了一下,我揪着衣角,呼吸不畅。
强忍着不适听杨春婉说了后面的事情。
她说,新婚之夜,姜昭抛下了她,连夜赶回了金花镇。
她无法忍受这份屈辱,悄悄跟了过来。
她见我与姜昭在街上出双入对,吟诗作赋,她嫉妒得快疯了,明明她才是那个先来的,怎么偏偏就得不到呢?
再到后面,她看着姜昭娶我过门,行周公之礼……
她伤心地回了京城的王府,做了一个大逆不道的事情。
她偷了姜昭搜集的情报让自己的兄长呈了上去,于是福家在京中的商铺受到了重创,福老爷买官的事情暴露,被召去了京城。
而此去,便是赴死。
我这才明白,原来福泽说的不回来了是这个意思。
但这一切姜昭看在眼里,选择作壁上观。
最终京中来信催促,他别无他法,只能舍弃了我,回了京。
我寄往京中的信,就是杨春婉拦下的,她不允许我来分走姜昭。
听到这里,我扯了扯嘴角。
想想当时,倒还是我开门揖盗。
不过就算没有我,姜昭也还是要入福府的,只是我的话让他更快地进来。
「姜夫人说完了?」我看着日落西山,起身理了理被我揪皱的衣摆。
杨春婉愣了愣,没想到我会如此平静。可她不知的是,我的指甲在掌心轧出来了好几道青痕。
「我说这些……」
「民妇明白,时候不早了,姜夫人也早些回去吧。」
我开了门,与江入年,不,与姜昭撞了个满怀。
杨春婉与我都愣住了。
20
他换了一身绸缎衣裳,脸上被打的地方瘀青明显。
望了我一眼,但只是动了动嘴,没有说话,径直掠过我进了屋。
我也没当回事,转身的瞬间,我听到了一道脆亮的巴掌声与姜昭的怒吼。
「姜昭,你疯了!你敢打我!」杨春婉歇斯底里地喊着。
我停顿了一会儿便举步离去。
后来我听到了另外一道巴掌声,还有杨春婉的哭声。
「姜昭,你要是敢迎她进门,明日我就回京奏请父皇!」
「随你!」
接着是急促的下楼声,我的胳膊被拉住。
「春娘,你等等。」姜昭迫使我转身,与他对立相视。
「姜大人,自重。」
「你本就是我的妻,又何须在乎这些礼节?」
「姜大人的妻,在哪儿。」我指着阁楼上的杨春婉,她牙龇目裂的模样,应当是恨透了我。
就在我转身出门的瞬间,福泽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他在我的前方,瘸着腿朝我走来。
但姜昭拉住了我,不许我往前,我挣脱不了他的桎梏,反而落入了他的怀中。
福泽瞧见,伸手想拉我,被姜昭用扇柄打了一下。
他收回了手。
趁姜昭与福泽怒目圆瞪之际,我奋力朝姜昭的脚背踩去,这才逃脱。
「福泽,当年说好的,你要把春娘还给我!」姜昭扳住福泽的肩膀,不让他离开。
福泽忍着不适,堪堪开口:「本以为草民与先生,夙期已久,人间无此。想当初大人入府之时同草民说自己『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时至今日,是草民高攀了大人。」
姜昭的脸色难看,但很快正色。
「春娘的契书草民早已还给她,这件事从来都不是草民说话不算数。」
福泽说完,扭动了肩膀将姜昭的手打下。
「姜大人,民妇与你算不上兰因,却也是絮果。姜夫人很好,请好生待她。」
说这话时明明面无表情,可在转身后,潸然泪下。
福泽揽着我的肩,另一只手,拿着衣袖帮我擦眼泪。
小声地跟我说,不哭不哭,春娘不哭。
21
本以为这件事到这里就该到了头,是我低估了姜昭的决心。
他当街让贼人把我掳走,带到了他的私宅。
曾经我和他的家。
他那时骗我说,宅子为了给我爹还债抵给了别人,现在看来真是个笑话。
我看着他,心中的愤懑无处宣泄。
他瞧着我,却是欢喜得不得了。
「春娘,我没有不要你。」姜昭开口便是哑着嗓子的。
他解开了我手上的绳子,又拿走我口中塞的棉布,好声好气地,就像当初的江入年一样。
「怪我,是我没保护好你。」
他拿着我的手覆上他的脸颊,「春娘,你再回头看看我好不好?」
见我无动于衷,他也不恼,只是自言自语着。
「春娘,我现在能带你离开了,我带你去京城,那里会有人伺候你,你不用干这些粗活来维持生计。每天只需要逗逗鸟、浇浇花……」
「姜大人……」我见他似乎已经魔怔了,闭了眼又睁开,「民妇有夫君的。」
我说完,姜昭「噌」地一下站起来。
「我才是你的夫君,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可,夫人也是你八抬大轿抬进王府的妻子!」我算是与他彻底撕破了脸。
姜昭似乎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没关系的,我抬你做我的平妻。」
「姜大人……」
「我们之间也要这样生疏吗?不是说好了,叫我入年的吗?」
「姜大人,你不要这样。」我推开姜昭,他踉跄了一下。
又朝我拥了过来,将我禁锢在他怀里。
「我此次过来就是接你回去的。福泽说契书还给你了,那你就还是我的妻子。」
「我不想做你的妻子,不想同你有干系,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姜昭!
「这都是你自己酿成的结果!江入年!你放过我吧。
「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江入年,你不要来纠缠我了。」
我说完,姜昭的手松了松,我从他的怀中跌出。
一把将他推到了旁边,他没站稳,后背撞上了桌角。
他只是闷哼了一声。
在我的手触到门的那一刻,他将我拉了回去。
我看着他狰狞的面容,彻底寒了心,不懂那温柔的江入年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不,他是姜昭,不是江入年。江入年才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抢别人的东西,更不会强迫人干不愿意的事!
或者从来他都是姜昭,城府深不可测。
22
我到底是没能逃出姜昭的掌控。
姜昭对我如之前那般好,送来了很多东西,用骄奢淫逸来形容也不为过。
他好像在向我极力证明,他是能够给我好的生活的,我不要不知好歹,在这里过苦日子。
可我过的苦日子不也拜他所赐吗?
兴许在我爱他的时候,我会被他此举感动得热泪盈眶,现在……
我只想知道福泽怎么样。
在医馆的时候,他说已经和银匠铺子的老板说好了,让他去学着錾银。
也不知道他伤好了些没有。
唉。
我看着封闭的房间,不敢想,曾经自己和姜昭竟然快活了那么久。
夜里,姜昭掀开了被窝,从背后抱住了我。
这些日子他总是这样,半夜过来,一早便离去。
前几日,我誓死不从,他便用强。
后面几日,我学乖了,胳膊拧不过大腿,拗不过,就只能认命。
我动了动身子,我腰上的手紧了几分。
「春娘,不要走。」
不知是他的呓语还是同我说的。
我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睁着眼,看着侧身的青蓝幔帐。
一夜无眠。
23
姜昭这几日不知是被什么事绊住了,没有来,只有丫鬟给我送饭。
我听到她们私下对我的调侃。
说我命好,傍上了姜昭;也有人说我慧眼识珠,能在姜昭那么落魄时看到他。
我只是笑了笑,喝下了那碗甜汤。
姜昭对我越好,我越觉得难受,这屋子里的欢乐全都演变成了压抑。
小丫鬟悄悄地带我到院子里透气,可不巧,撞上了姜昭回来。
见到我,他脚下生风,披风都来不及卸下,就跑了过来。
身后的小丫鬟,畏畏缩缩。
「你别怕。」可那小丫鬟身子还是抖得厉害。
姜昭一过来就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看着小丫鬟的眼神十分狠厉。
「我在屋子里闷,刚出来的,不关她的事。」
我知道姜昭那日对我用强,想必在下人面前更加凶狠。
小丫鬟时常还会陪我说话解解闷,像极了那个时候入府的我,虽然害怕,但还是会和二少爷说话。
有了这次的出门,姜昭准我每日出来走走。
只是小丫鬟被调离了我身边,换了个长相凶残的嬷嬷。
本以为会让小丫鬟免了责罚,结果嬷嬷带我逛园子的时候,看到有人从侧门抬了个人出去。
我认得那脚上的鞋,是小丫鬟的。
血沿着手蜿蜒而下,流了一路。
嬷嬷看着我,跟我说,我今日的自由,是她的死换来的。
原来我才是罪魁祸首。
这次后,我便自觉地每日等着姜昭的临幸。
坐在这矮墙之中,望着院外的人间烟火。
24
这日,我睡得正好,听到了院子里的吵闹声。
我趿拉着鞋,把门开了一道缝。
是杨春婉。
姜昭抓着杨春婉的手,光是看他的背影都知道,他有多生气。
「你想清楚!若没有我们杨家,你姜昭还不知道在冷宫的哪个角落里数蚂蚁呢!被欺负了那么多年还没让你长记性吗!
「你母妃的叮嘱你全都忘了吗!
「姜昭啊姜昭,你何时才能改了你那心软的性子!
「易为春她说得没错,兰因絮果。你自己种下的因,凭什么让我来承受这个果?」
杨春婉嘶吼着,但姜昭只是绷着脸,红了脖颈。
两人都没注意到我的到来。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提我母妃。」
在姜昭巴掌要落下去的那一刻,我伸手拽住了。
他们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江入年是不会打人的,对不对?」我望着他,笑得纯粹。
我的这句话让两人都愣住了。
杨春婉小声地啜泣,我看向她:「夫人。」
递了自己的帕子过去。
她瞥了一眼姜昭,还是接下了。
「还待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滚!」姜昭的气还没消散,因着我在,他没动手。
杨春婉擦掉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那副样子,我见犹怜。
转身时的落寞,看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不想要江入年了。
从他回来的时候,骑着高头大马,冷若冰霜地俯瞰百姓的那一刻,我就决定不要他了。
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走了几步,杨春婉转身过来。
「姜昭,我已请旨和离。若你真的要娶她,别在我在的时候娶。」
她说完便快步离开,我望着她悲怆的背影,又望了一眼姜昭。
纵使冷着脸,他的眼中流露出了难过,还有不舍。
杨春婉出了门,他神情复杂,但为了宽慰我,选择替我掖好衣裳进屋。
现在已经入春了,没之前那般冷。
「夫人是个好人。」
「你不用替她说话,像她这样蛇蝎心肠的女人,怎配得上一个『好』字。」
我不明所以。
姜昭给我说了缘由。
那日福府被抄,杨春婉也去了,她混入了衙役中。
也是她害我失子。
可听完姜昭的话,我并没有多恨。
杨春婉这么做,无非就是太在乎姜昭的前程,她不想让姜昭输。
姜昭的荣华富贵得来不易,没有杨家的推波助澜,他的确坐不到现在的位置。
「这世间已经没有哪个人像夫人那样爱你了。」
我看着他苦恼,叹了声气。
「你不也爱我吗?」姜昭的眼神飘渺,害怕地拉着我的手。
「我说爱就是爱了吗?你心底跟明镜似的,爱,从不是在唇齿间的缱绻,也不是这满屋子的金银翡翠。姜昭,从你骗我开始,我们之间就不存在爱了,你明白吗?」
我说完,姜昭如雷击一般甩开我的手。
「怎么可能,春娘,你最爱的人就是我啊。难道那时你与我说的是假的?」
「你就当是我情衷错付了吧。」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姜昭,他掐住了我的脖子,让我一下喘息不过来。
可如果我死了,大家都能解脱了。
「现在你和我说情衷错付?春娘,我可是真心待你的。」他咬牙切齿,似要将我生吞活剥一样。
忽然,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件违背自己本意的事,开始哭起来。
他松开了我,我扶着桌子大口地呼吸着。
余光中看到姜昭摇摇欲坠,一头栽在了地上。
我趁着这个机会跑了。
只要姜昭在的时候,这里都不会有人守着。
我对这座府邸了如指掌,轻松躲过防守,回了豆腐坊。
25
我出现在门口的时候,福泽正在点灯。
他见着我,擦了擦眼睛,收起火折子,险些从凳子上摔下来。
「春娘?」他朝我走过来,「你回来了。」
「对,我回来了。」
说完这句话,我一头栽进了福泽的怀中,后事无从知晓。
我好累。
我做了好多好多的梦,梦里有爹娘,有福老爷还有夫人,他们都愁眉苦脸地看着我。
我问他们怎么这样看我,他们不说话,就是看着我。
我醒来的时候,屋子里没人。
扶着床起来,抱着茶壶,喝了半壶水。
又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
天蒙蒙亮,慧姐在院子里忙碌。
「慧姐。」我虚弱地喊了声。
慧姐听到,急忙放下手中的事走了过来。
「你醒啦。」慧姐搀着我坐下,又从厨房拿了早饭过来。
「福泽呢?」
「他啊,出工去了。哎,别说,二少爷还怪挂记你的。日日傍晚给你点灯,蜡烛都烧了不少。」慧姐虽是调侃,但肉眼可见地心疼。
白烛贵,我离了家有月余,这得烧多少钱。
「多少钱,我给你。」
「说什么呢。都是为了你,谈什么钱不钱的。」
一股糊味从外头传进来,慧姐一拍手,赶紧出去。
我等着天光大亮,去了前堂。
乡亲们见到我,都关切地问我,近日来可还好。
我说着好,其余的没多说。
26
这样的安稳日子过了有半个月,直到姜昭再次出现。
他站在我面前,指着就近的豆腐,问我豆腐怎么卖。
我直起腰看着面前玉冠素衫的人:「五文钱。」
「这儿我全要了。」说完,大手一挥,他的手下给我递来一包银子。
看上去有几十两。
「大人,别人还要买呢。」
「本官今日借花献佛,全送了。」
看着他出手阔绰的样子,我的脑子里不自觉出现了从前福泽的样子。
同样的场景,同样的话。
周遭买豆腐的乡亲,都说着:「谢谢姜大人。」
荣华颠倒,真是眨眼间的事。
姜昭这次没有带走我,反而是跟着我忙东忙西,声都不吭一声。
可越是这样,心里越不安。
果不其然他趁我不备,又一次把我掳回了宅子里。
我绝望地望着屋里的陈设。
陈设还是从前的样子,可人已经不是了。
门外没有人,夜里没有灯,十分可怖。
这倒是与从前没有两样,只是现在的这座宅子让我生了戒心。
我小心提着灯盏往外走。
耳畔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接近大门,我听到了福泽的声音。
「姜大人,你行行好,让春娘回来吧。她为了你蹉跎年华,现在好不容易能看到笑脸了,难道你想看她抑郁成疾吗?」
福泽哭了,他跪在姜昭的面前,佝偻的身躯不似从前年少。
压弯他脊梁的人,又一次给他一次重击,让他直不起腰来。
「呵,放她回去,让我看着你们卿卿我我吗?」
姜昭果然是姜昭,再怎么装扮,也不是江入年。
伏在地上的福泽没说话,我猜想他也不知怎么说。
「卿卿我我」这个词用在我们身上确实不太合适,毕竟我与他都是分房睡的。在我心里,福泽还是那个玩世不恭的少爷。
我走近门口,忽然伸出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
我惊恐地沿着手臂望过去,是杨春婉。
她没有回京城。
27
杨春婉示意我不要出声,我与她躲在门的夹角里听着福泽和姜昭的谈话。
我想过姜昭会与在福府时有所不同,但没想到他会对福泽恶语相向。
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使我振聋发聩。
我竟然还对眼前这个人心存过幻想?明明早就看出来他不是当年那个一心一意、对我呵护百倍的江入年了。
在门缝中,我看到姜昭推搡了两把福泽。
福泽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上。
看着福泽因我受挫,我挣脱了杨春婉的手,她妄图拽回我,但为了隐匿自己,还是选择继续留在黑暗之中。
「姜大人,我已经跟你回来了,你为何还要这样对福泽?」我指着地上呆愣的福泽。
姜昭没料到我会醒得如此早,更没料到,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选择帮福泽。
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他是你手把手教出来的学生啊!你教他尊师重道,可你自己呢!罔为人师,抢自己学生的妻!」
「你是我的妻子!式微时的妻也是妻!
「春娘,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情是娶了你,最后悔的事情也是娶了你。」姜昭与我相对而立,想伸手替我擦掉眼泪,但被我躲了过去。
这样利欲熏心,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我不想触碰。
「红线千匝,我与大人那根,早就断了。」
「春娘,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与杨春婉只是逢场作戏。」
听他说这句话,我感觉到五雷轰顶,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瞧见门被从后面推动了一下,我的心也跟着坠痛。
「大人年少时已经伤了一个女人的心,如今莫要再伤另一个女人了。」
我说完,姜昭挡住了我的去路。
他不想让我回去。
「大人还认不清现实吗?」
我想挣脱,姜昭的力气因为怒火大得惊人,肩膀上传来令我不适的痛意。
我疼得喊了一声,姜昭这才清醒一点,好心地给我揉肩膀给我道歉,说这不是他的本意。
我擒住他的手腕,心一横。
「可大人将民妇典当给了福泽,如今我是他的人。」
我知道他那日在银匠铺子找福泽,是想要要回卖身契,但卖身契我烧了。
另外一份卖身契他拿不出,因为那份更早成了灰烬。
是他自己丢的。
明明早在深思熟虑后就丢下我了,为何要来装这份深情。
姜昭再次拽住了我,将我往里面拖。
打开门,姜昭没料到会与杨春婉打了个照面。
他惊恐地看着杨春婉,箍在我手臂上的手松了几分,我趁机甩掉。
下了台阶,福泽护住了我,摆弄我身子左瞧右瞧。
「他没伤你吧?」
我摇头:「你放心,我不会离开你的。」
不知为何,开了口变成了这句话。
福泽愣了一下,握住了我的手。
「春娘,我们成亲吧!」
他的眼里有泪光,身子紧张地抖着。
鲜少瞧见他这样,我蓦然笑了笑。
「我娶你为妻!」
我重重地点头。
「好。」
在我说完话后,身后的杨春婉发出了一声惨叫,随后大喊了声「春娘,快走」。
我与福泽对视了一眼,跑了。
28
到家时,福泽与我的脸上都布满了汗。
但看到彼此,相视一笑。
福泽从外面打了水进来,浸湿了帕子,给我擦脸。
我本想避开,但他将我摁在了椅子上,不准我动弹。
他一边擦,一边柔声道:「春娘,我说的话,是不是吓到你了?」
「你是指娶我吗?」
福泽应了声,走回了洗脸架边上,洗帕子。
「可我们除了未行周公之礼外,早就是夫妻了。虽说那契书上写的是妾,但你只有我一人,也算得上是妻。」我自嘲似的说着。
福泽转过身看着我,少有的愠色。
「不一样,我是要娶你做正妻。」
说完,他往衣柜前走去,翻找了好一会儿,拿出了一个木器盒子,外头上了红漆。
「这是我打的第一支钗子,银子是学徒时攒下来,花型是迎春花。与你很相称。」
他拿过来,递到我面前,我愣了愣。
在我的指尖触碰到簪体时,他却拿开,簪到了我头上。
他满意地看着我,笑得纯洁无瑕。
我伸手摸了摸,发出疑问:「为什么是迎春花?」
「因为这是春天最早开的花。」福泽说完却突然害羞了起来,转身出去倒了水。
我虽是有疑虑,但也没再追问下去。
回了我自己的屋子,洗漱完,门在外面被敲响。
我刚想拉开门,福泽开了口。
「你别开门,我就和你说一句话。」
我收回了手,站在门口,看着窗纸上印着他的侧脸。
「春娘,谢谢你,是你让我有了第二个家。」
29
原本福泽与我的婚礼没想大办,但慧姐那个大嘴巴,到处宣扬。
乡亲们知道后,主动提出要给我们办。
福泽给乡亲们行了很多年的方便,他成亲自是要整上最好的。
蓉桂芳的老板娘包办了所有的茶果,喜醉楼承办了宴席。
因着我是二婚,福泽是头婚,大家都有些为难嫁衣的颜色。
但福泽力排众议,让我穿了正红色。
虽是没多华丽,但和之前嫁给江入年的时候,要好看一些。
礼成的那一刻,我隔着盖头听到了宾客的祝福。
夜里福泽因没有过通房丫头,行事有些生疏,我无奈地一点点教他。
生涩的他却很生猛。
累了,他搂着我,轻拍着我的后背,指着窗外的月亮我说:
「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他这一生光明磊落,从未有对不起的人。
对我,也是至仁至义。
30
杨春婉给我送信来说,她已经将姜昭带回了京城,让皇上治罪。
我以为和福泽提心吊胆的日子,就该这样过去了。
现实却给了我致命的打击。
两个月后,福泽在上工的路上被衙役抓进了牢中。
没料到在公堂之上,与我对簿的人是姜昭。
他看到我,眼中多了几分讽刺。
「堂下何人?因何击鼓?」
他坐在那清正廉洁的牌匾下,拍响了惊堂木。
「民妇福易氏,击鼓是为寻夫。」
「寻夫?衙门是给你做这事的吗?」
……
姜昭字字珠玑,不给我任何进言的机会。
我跪在地上,腿有些麻木,脊背也有些酸痛,双手撑在地上有些发抖。
「你不要再坚持了,你这案本官不受理。」
说完,他便拂袖而去。
我慌乱抬头,眼瞧着他进了内堂,不知哪来的胆子,追了进去。
一个趔趄,我撞倒了盆景。
人与盆景一同倒在地上。
姜昭惊慌地转身,关切地问我:「春娘,你这是何苦呢?他是代罪之身,若不是我当初瞒了下来,他早就死了。你为什么就不能,跟着我回去呢……」
「可是大人,是你亲手把我送到福泽身边的,也是你让我与他两心同的。」
我的感受到有血沿着我的脸颊流了下来,我伸手拽住了姜昭官服的衣袖。
「姜大人,你行行好,我只有他一个家人了。」
在我朦胧的视线中,看到了姜昭愤然起身离去,并叫衙役将我扔出公堂。
我倒在地上,跌跌撞撞地爬上台阶,拿起了鼓槌,刚刚扬起,手被人拽住。
我转头望去,是哥哥。
31
我坐在医馆的床上,听着哥哥的解释。
他说他跟着商队去了洛阳,为了多赚些钱,又跟着商队南行北往。
而他一直不愿回家的原因,是因为他早就知道了爹的品行,他不想被爹裹挟。
见我还是闷闷不乐,哥哥主动谈起了小时候的事情:还说了我名字的由来,他给我取名是希望我好的。
只是他前些日子才从教书先生那儿无意听到了,原来那句诗是「向阳花木易逢春」。我听着哥哥的絮叨,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
「所以,其实我该叫逢春的。」
「可偏偏,我来时不逢春。」我念完哥哥也哭了,我不知道他哭什么,明明他比我得到的疼爱更多。
我想要爹娘怜惜我是女子,可我偏偏是个女子,还嫁了个白面书生。
而我的哥哥,现在骑的是五花马,穿的是千金裘,在洛阳有数不清的家丁丫鬟。
我哭着哭着依偎在哥哥怀里,听到头顶上哥哥说:
「春娘,是哥哥来晚了。哥哥的错,我要是早些回来,你也不会受这么多苦楚。」
我没有说话。
因为我被哥哥带走,姜昭找不到我,开始在镇子上盘查。
他没料到我们会回到原来住的地方,虽是有些破旧,但也凑合给我养病。
哥哥说,我怀孕了,要好好休息。
我坐在床上,手里拿着福泽送我的那根银簪子。
如今只能睹物思人。
一晃神,簪子从我手里滑落,摔倒了地上,花和簪体分离。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
慌里慌张地捡起了。
又过了两个月,哥哥打点好了一切。
也跟慧姐说了我要跟着他去洛阳了。
哥哥能躲过姜昭的盘查,也是因为姜昭没见过他。
「春娘,咱们过几日便要走了。」
「可福泽还没出来,你出去这么久,有他的消息吗?」
我憋了这么久没问哥哥,是因为不敢问,我害怕。
哥哥的嘴绷成了一条直线,叹了声气。
他说他本想瞒着我的,现在我主动问,他也不好再瞒着。
「我找到福泽的尸骨了,你要去见他最后一面吗?」
哥哥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小时候一样。
我喉咙似被鬼手锁住了一样,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在乱葬岗上我见到福泽。
福泽是被草席包裹着,尸体发出恶臭,我想走近去瞧,哥哥拉了我一把。
我看着他,他最后还是松开了我,要我小心些。
掀开草席,福泽溃烂流脓的脸映入眼帘。
手臂上被划了很多道口子,经纬割断的衣裳上、伤口上有蠕动的蛆,我看着想伸手去摸摸他,这么多伤,用刑的时候他该多疼啊。
哥哥将我拽开,他不想我碰福泽。
「哥哥,他是我的夫君……」我哽咽着。
「他已经开始腐烂了,你身上有孕,万一……」哥哥说出了他的顾虑,可下一秒他却闭口不言。
我握上了福泽的手。
哥哥把打探到的消息跟我说了一遍。
狱卒说,福泽先是手筋被挑断,再被姜昭鞭笞到皮开肉绽。
因为不想看到福泽的脸,便让人捉了一窝黄蜂,在把福泽的脸烫伤后把黄蜂放在袋子里套到了他头上。
我碰到他脸上黏稠的血液,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拿着帕子擦掉,不让眼泪掉到他伤口上。福泽已经那么疼了……
「哥哥,我想带他一起走。」我跪在地上,看着愁容满面的哥哥。
他将我扶起,拿着汗巾擦掉我手上的血。
「好,咱们带他回家。」
32
为了避免让姜昭查到行踪,哥哥带着我走了水路。
他说是一位穿着杨妃色衣裳的夫人给他送了封信,让他走水路。不然他还打算让我藏在箱子里,糊弄过去。
我捧着福泽的骨灰坛,背了些细软。
这些里头有许多都是福泽给我做的小玩意,想来等孩子长大,能够告诉他,他的父亲手艺很好,人也很好。
哥哥见我一言不发,便走到船舱里与我说话。
说着说着,他忽然问了我一个问题。
自古书生最薄情,问我是否有悔。
我坐在船舱里,抬头看着江上的残阳,回了他一句: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我和姜昭本就不是同路人,能和他结为夫妻也是意外。
而松乐……
在这里我想叫他松乐,他喜欢听我这么喊他,因为我是他的家人,家人才能叫他的小字。
他明明可以当一个纨绔,但为了让老爷安心,做起了学问。
如果他大字不识几个,也许福家在没了的时候,他也不会那么绝望。
亲眼看着家破人亡,自己锒铛入狱。
你说他命好吧,一辈子乐善好施没能得个善终。
你说他命不好,可他投胎到了福家,一开始便很少有人企及。
哥哥执拗要我出船舱透气。
他搬了把板凳让我坐着,自己则拿起了竹篙,撑篙望着远处。
一阵风将河面吹起了层层涟漪,带着些遗憾地说:
「起风了。」
(正文完)
易绵番外
1
阿娘说我出生那天,外头下了好大的雪,所以她给我取名叫易绵。
意味福寿绵长。
我起初不懂,后来在上学堂的时候,有人欺负我说我是没爹的野种。我才知道原来我爹是个相当不错的人。
欺负我的小胖子,是个世子爷,叫杨珏。而他舅舅是当朝摄政王姜昭,舅母是丞相府嫡女杨春婉。
我舅舅听说后,来了学堂将他揍了一顿。
摄政王过来后看到我和舅舅,不但没怪我舅舅动手打人,还把杨珏骂了一顿,让他同我道歉。
杨珏不服,他在学堂当惯了小霸王,如果这次同我道歉有失身份。
「杨珏!道歉!」一道女声从身后传来。
我瞧见一位与阿娘三分相似的妇人款款而来。
但她气宇不凡,吊梢眼瞧着就是个狠心的人。
「舅母……」杨珏瞧见她,委屈地拉着衣角,撒娇撒痴并没有引得他舅母的同情。
「杨珏,舅母是不是同你说过,要与人为善?」王妃虽然面相严厉,但还是和杨珏轻声细语地说着。
整个上京都知道,摄政王差点就成了皇帝,但他没走到最后一步。
有小道消息说,摄政王没有生育能力,他也不愿再娶;再加上王妃确实无所出,又极度偏爱杨珏,算是印证了这个说法。
杨珏终是与我道了歉,但还是变着法地欺负我,因为我让他失了颜面。
就这样,我和杨珏的恩怨持续了十年之久。
2
我及笄这一天,杨珏又带着他的兄弟们来了。
阿娘亲自出面,将他们挡在了门外。
在上京这些年,阿娘几乎没怎么露过面,就算出去也都是戴着面纱。
她生得不丑,我也不知她这么做的原因。
我站在阿娘身后,看着门口吃瘪的诸位爷,窃笑了几声。
在阿娘关门之际,杨珏伸手来挡,就这样,他的手骨被夹碎了。
阿娘冷着眼看他,不理会他的胡闹,但还是心软将人请进屋好生包扎。
侯爷闻讯而来,看着杨珏作势要给他一巴掌长教训,但那巴掌被我娘拦了下来。
「侯爷要训子还是回去再训,今日民妇女儿及笄,见不得血光。」阿娘说完, 我在缝隙中看到了杨珏眼里闪过的泪水。
杨珏这顿毒打还是没免。听闻卧床了好几日。
阿娘给我收拾贺礼的时候, 多了一套萤石头面。盒子上贴着的字是:杨珏赠。
我认得他的字。
原来他是为我送礼来了, 想到这里,我不免有些愧疚。
阿娘见我心烦意乱, 带着我进了侯府。
侯爷夫人亲自领着我进了杨珏的书房,他正坐在榻上写字。
杨珏的书法得了摄政王的亲传, 都说字如其人, 自他初次被打后便换了个人似的。
「珏儿。」侯爷夫人唤了他一声,他却下意识地摸了摸屁股。
「易绵,你来做什么?」杨珏下了塌,对我没有好脸色。
「我是来还礼的。」我将手中的漆木盒子往前一送。
杨珏立即黑了脸, 不情不愿地收下。
我歉身后离去, 听到了一道脆亮的巴掌声。
「没用的东西。」
随后侯爷夫人一脸怒气地出来,见到我立即变得和颜悦色。
我转身看到杨珏抱着那个盒子, 委屈地捂着脸, 哭了。
「绵娘, 姨娘刚刚替你教训过那臭小子了, 你别挂在心上。明日我就将他送到蜀州去,不让他出现在你面前。」侯爷夫人愧疚地看着我, 说话好声好气的。
果然我回家后没几天,在巡店的时候看到了侯府的马车出城了。
阿娘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侧,替我撑了伞。
「遭罪哟, 这么热的天还要去蜀州锦官城。」我看着阿娘唏嘘的模样, 皱起了眉头。
没了杨珏的捣乱, 我在上京的日子过得有些乏味起来。
年底阿娘为我议了几门亲事, 我属意城东王家的公子,生得俊朗帅气,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君子之风。
3
敲定的当晚, 杨珏回来了。
他翻墙进了我的闺房, 我被吓得缩在床上,他站在床前一言不发。
月光照亮了他的侧脸, 我瞧见了他脸颊上有流星划过。
「你,哭了吗?」我小心翼翼地问着。
听到了他吸鼻子的声音, 又瞧着他拿着衣袖揩去了那两道星尾。
「你能不能别嫁给王帆?」他的声音让我有些慌张。
「世子爷连我嫁人都看不惯吗?」我木讷地问着。
他突然笑了,说今夜是他唐突了,让我别见怪。
随后转身开门, 看到外头银装素裹, 有雪花飘进了屋里。
我见他只身一人,到底还是心软,喊住了他。
「世子爷等一等。」
我进了内屋拿了伞走过去, 「侯府路远,唯恐夜里会有大雪,别让风雪沾了身。」
杨珏怔愣住在原地,忽地笑了起来。
他拿着伞同我说:「易绵,对不起。还有……」
我失神了片刻,后头他说了什么我没听到。
我再询问,他只是摇头说没什么。
眼瞧着风雪大了起来,我将他往外推,让他快些走。
不等他反应, 我快速将门关上。
自此隔断了我和杨珏的一生。
其实我听到了,他说,他喜欢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