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节 新辞(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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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救宁缺,我在雪地里背着他走了三日,冻坏一双腿。

他醒来后,却将我的侍女搂在怀里,深情承诺:

「你救了我,我会娶你的。」

我强忍泪水:

「明明救你的人是我。」

他却不曾看我一眼:

「你连杀鸡的力气都没有,怎么可能背动我?」

他执意退婚另娶。

可我成亲那日,他却又设计劫走我的撵车,哑声质问:

「钟韵,当初明明是你救我,你为何不告诉我?」

1

「钟韵,退婚吧,青莲救了我,我要娶她为妻。」

这是宁缺醒来后,看见我时说的第一句话。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落在我那贴身侍女青莲身上,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写意。

而青莲,就这么垂着头,几乎躲进他怀里,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这一幕当真讽刺。

三个月前,宁缺带军前往漳州平叛。

听闻他被困漳州那日,我连夜从家里逃了出来。

我跑死五匹快马,跪在死人堆里翻找了一日一夜,才找到尚存一口气的他。

为了救他,寒冬腊月,我背着他走了整整三日。

拼尽力气,终于在晕倒之前,将他背回漳州城中。

可没想到,等我醒来,见到的却是这样一幅场景。

大夫说,我晕了两日,若再晚一日进城,我的腿便保不住了。

我不明白,为何仅仅两日,那个在我背上有过片刻意识,承诺说定会娶我的人,醒来便改了主意。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稳住情绪,可开口,声音还是不稳:

「宁缺,你如何笃定救你的人是青莲?把你从死人堆里背回来的人,明明是……」

我的话还没说完,宁缺的脸色已经沉了。他眉头紧皱,望向我的视线,满是嘲讽:

「你养尊处优,连杀鸡的力气都没有,哪里来的力气将我背回城?」

「怎么?如今你连救命之恩也要冒领吗?」

他说完,又似想到了什么似的,眸光微闪:

「不瞒你说,我与青莲早就情投意合、私订终身,我曾发誓这辈子非她不娶。」

「你若还想留一丝颜面,便主动退亲吧……」

他后面再说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满脑子只有「情投意合,私订终身」几个字。

他们是什么时候互生情愫的?

是宁缺第一次来我府上,与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还是那些我无法出门,让青莲一次次替我送去锦帕、香囊、丹药时?

我想不明白,也很想质问。

但许久,我才听见自己涩然的声音:

「他说的,可是真的?」

我怔怔地望向颤如娇花的青莲。

她不敢看我,只突然跪下,将头埋得低低地,哽咽:

「姑娘……宁郎他心不在你,求您放手,成全我们吧……」

成全?

成全他们,又有谁来成全我?

2

我与宁缺的婚约,是宁伯父还在世时,同我父亲定下的。

我喜欢宁缺,金陵城中人人皆知。

但他厌恶我,金陵城中也无人不晓。

去年夏苗围猎,他射死一只鸿雁,说只要我孤身一人去捡,年底便可与我完婚,娶我为妻。

我当真去了。

在林中被野猪袭击,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找到并带回那只雁。

可他却当着满朝文武百官与命妇女眷的面,将那只雁扔进河里。

他反悔了。

他说:「钟蕴,知道吗?整个金陵城中,我最厌恶的就是你。」

厌恶我?怎么可能呢?

他明明将我熬了几个夜晚才绣好的锦鲤戏荷手帕贴身藏着。

腰间也挂着,那个我跑了无数个药房才凑齐秘药的安神锦囊。

我以为,他也是心仪我的。

所以,那么多年以来,就算拖延婚期,但也从未提过退亲。

所以,每次远远看见我时,他的眼神才如此温柔。

原来,从一开始,我就错了吗?

他将锦帕和锦囊随身带着,是因为他以为那些东西,是青莲送的?

他拖延婚期,却不提退婚,是因为退婚以后,他便再也见不到青莲了?

每次,他远远望来的眼神温柔。

但离近了,却又对我满脸厌恶。

也只是因为,他看的人不是我吗?

真是可笑。

难怪,我连夜离家的时候,青莲非要跟着。

难怪,那年我问她:「我想送宁缺一幅锦帕,你说,我绣什么?」

她说:「锦鲤戏荷吧,寓意好。」

锦鲤戏的是荷,也可以是莲。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想顶替我?

看着眼前将青莲搂进怀里轻哄的宁缺,我的心中忽然爆发一阵滔天的怒气。

原本想要解释、怒吼,甚至恶毒得想先不管不顾,一人捅他们一剑。

可对上宁缺那冷漠嫌恶的视线,我如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凉水,心骤然一沉。

我几欲开口,终于还是泄了气:

「好,我成全你们。」

「宁缺,你记住,这一次是我不要你。」

3

从金陵逃出来的时候,是两个人。

回去的时候,却只有我一个。

刚回府,还没来得及解释青莲去了哪里,便被父亲捉去了祠堂,施以杖刑。

而宁缺退亲的文书,随后就送来了府里。

女子私逃离家月余,归家后被夫家退亲。

即便宁缺为了青莲的身契,愿意对外声称是我主动退婚。

但我的名声,还是没有挽回多少。

父亲气急攻心,当夜便病倒。

第二日醒来,便让人来传话,要我自请离家,去城外的静心庵清修,以保全名声和家族颜面。

这个结果,我早有预料。

女子奔逃,归家时无论清白与否,名声皆有受损。

若我与宁缺能顺利完婚,奔逃一事,自然能当作锦上添花的一段美谈。

可若退了亲,那我便是「不守妇道」。

不仅将来不会再有人娶我,还会因此连累全府上下的名声。

我赌着万分之一宁缺会娶我的可能,自然,也想过这万分之一外的结果。

庵堂清修而已,总比沉塘要好上许多。

我心中正这般想,府中的管事却忽然慌忙跑来,惊呼:

「姑娘,允王殿下带着三书礼来了,说是、是听闻你与宁将军退婚,上门来提亲的。」

4

允王周闲,我只在宫宴和围猎时,远远见过两次。

听说,他母妃曾是大梁最有才情的女子,也曾是圣上最宠爱的妃子。

受宠到,即便他母妃仙逝多年,即便他不学无术,纨绔不堪,这么多年,也从未被陛下苛责半分。

他登门提亲,谁也没有想到。

我父亲是寒门出身,为官二十载,如今不过是个五品的御史中丞。

以钟家的门户,我嫁给宁缺都算是高攀,更何况是允王周闲?

原本,我给周闲做妾都是不够的。

但如今,在我名声受损的节骨眼上,他三书六礼,一样不少,聘的却不是侧妃或妾室,而是允王正妃之位。

在我青灯古佛相伴一生堵住悠悠众口和我嫁给允王,使钟家攀上皇室,身份地位更上一层中两择其一。

父亲自然选择后者。

这场亲事,定得毫无意外,意外的只有我。

自从纳征定期之礼后,一连数月,周闲便时常来我府上。

他将宫中御医带来给我看腿伤,也借口与父亲有要事商量,给我送来东街角那家,要排队许久才能买到的香酥饼。

他同我讲,宁缺如今伤势大好,婚期定在二月初七。

甚至宁缺与青莲成亲那日,他还邀我去明舟楼。

在二楼靠窗的雅间里,望着远远行来的迎亲仪仗,同我闲聊:

「宁缺因漳州一战,被父皇罚俸、连削了几级。」

「他虽然对外声称,娶的是在漳州救她的良家女子,但这两日坊间还是有人传,说那女子曾是钟府的女婢,传他在与你定亲时,便与你侍女眉来眼去。」

「传闻若当真,你那侍女便是背主僭越,你爹不愿得罪宁缺,让你忍气吞声吃这个哑巴亏,我却没那顾虑。」

他说这些的时候,忽然起身,揭了我的帷帽。

没了薄纱遮挡,我再一次近距离看清他的容貌。

同传闻中的一样,这个游手好闲的允王,生得很好看。

好看到每一次相见,都会让人感觉惊艳。

此时,他唇角隐隐含笑,甚至毫不避讳自己的所作所为。

「前几日,我在宫门外遇见这位宁大人,他瞧见你送我的锦囊,非要拦着我问,是从哪儿得来的?」

「金陵万绣房的第一绣娘李娘子,除了自己的亲徒,手艺绝不外传,我自然告诉他了,还将他揍了一顿。」

他说着,邀功似的问:

「如何?可觉得解气?」

5

解气?如何解气?

一想到宁缺与青莲二人是因我生情,拿我做借口私会。

我就恨不得不顾一切,将所有内情公之于众。

可就昭告天下又能如何?

宁缺就算被罚俸削权,也还是三品大员。

正如那年夏苗围猎,将我拼死捡回的鸿雁扔了,被他当众嘲笑我的那般。

人们不会去指点祖上有从龙之功的宁缺,只会嘲笑我「恨嫁」「不知羞耻」。

没有人会在意,我这个寒门出身的钟家女,是否委屈,解气。

甚至就连我爹,也只会用「名声」来作为批判、禁锢我行事的标准。

除了眼前的周闲。

尽管这些年,我听过许多这位王爷的荒唐行事,但此时,我还是有些不解:

「殿下何必做这些?」

「不为什么,我乐意。」

他的「乐意」二字有些孩子气。说完,又轻笑着将窗户推得更开了些。

此时,迎亲仪仗已经近了。

能看见宁缺一身大红喜袍,骑着马行在队伍最前面。

曾经,我也无数次幻想过,他会像这样,一身华袍喜袍,娶我过门。

也求父亲几次三番旁敲侧击,问他:「再过几日,韵儿就二十了。旁的姑娘,及笄便出嫁,你们呢?打算何时完婚?」

那时,他总会推脱:

「如今边城祸乱不断,我说不定哪天就要上战场,等过几年再说吧。」

「我找人算过,近几年不宜成婚。」

甚至私下找到我,无情嘲讽:

「钟韵,你以为让你父亲逼婚,我就会娶你?」

「别做梦了,宁家的主母之位,我一定要留给我心爱的女子!」

看着楼下那队刺目的仪仗,我的呼吸微乱。

出神间,身边的周闲忽然朗声唤:「宁大人。」

宁缺闻声抬头,看见我,似乎微微愣了愣。

随即收回目光,恭敬地向周闲行礼:

「允王殿下。」

周闲笑得恣意,说话间,刻意一般,伸手揽住我的肩:

「礼,本王已经命人送去你府上,但喜酒,本王和王妃就不去了,就在这里祝你和令夫人百年好合吧~」

6

我本以为,亲眼瞧见宁缺成亲,我会痛苦万分。

可当真看见他红袍加身,领着仪仗越行越远,我却并未感觉有多难过。

更多的,只是怅然罢了。

那一日,我因周闲一句「在我面前,你不必拘着性子」,喝了不少酒。

临近天黑,周闲才送我回府。

分开前,似乎隐隐听他说了句:

「近来城中宵小众多,今夜可要将门窗关好了。」

但我并未细想。

直到半夜,我口渴醒来找水,猛然发现床前站着一个浑身血红的人影,才惊出一身冷汗。

我本能想要呼救,可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被对方捂住口鼻:

「钟蕴,别出声,是我。」

男人的声音嘶哑幽冷,竟然是今日大婚,本应在府中与青莲共度良宵的宁缺。

他应当喝了许多酒,身上酒气熏天。

眼睛适应黑暗后,我才瞧见,此时他微红的眸子朦胧无神,明显,他已经醉了。

「我有话问你……」

他压低声音,将手伸进衣襟,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半晌,摇晃着身子,从怀中摸出一块锦帕。

他将那块锦帕展开,露出那幅我熬了几夜绣好的锦鲤戏荷图。

许久,才红着眼睛,哑声问我:

「这帕子,当真是你绣的?」

7

那张帕子,自然是我绣的。

换做从前,我定然会毫不犹豫承认。

若能得他一两句夸赞,说不定还会高兴许久。

可此时,看着醉态朦胧、双眼猩红的宁缺,我却突然没了兴致:

「是与不是,你心中不是早有断定?何必来问我?」

「宁大人,你瞧清楚了,这里是我钟家,不是你的宁府。今日你大婚,你夫人可还在府上等着呢。」

宁缺身手好。

他若想悄无声息闯进来,的确没有人能发觉。

可我府上的下人并不是摆设。

若闹出动静,被人瞧见我的房里有外男。

还是同我退亲后,今日成亲的宁缺。

我本就岌岌可危的名声,便彻底不保了。

我挣脱他的钳制,想要同他拉开距离,本想再次提醒他赶紧离开。

可他却摇晃着,又上前两步掐住我的手臂:

「青莲说,她求了李娘子好久,李娘子才愿意教她这幅图。可我将她的画像给李娘子瞧了,她根本没见过青莲。」

「她还说,她听闻我自征西之战后彻夜难眠,从望虚先生那里求来安神秘方,在城中药房里一间一间地找,耗了许多时日,才做成那个安神锦囊。」

「她赠我新鞋、送我伤药,说你待她极好,想将我的怜爱都让给你,她那么好……可现在,他们却说,这些都不是她做的。」

「你说,不是她还能是谁?你吗?」

他死死掐着我的手臂,语气越来越急。

饶是早已猜到,青莲将一切劳苦都揽在自己身上,我还是差点被这番言论气笑。

原来,她竟是这么说的吗?

看着眼前,如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拽着我求证的宁缺。

我终于没忍住,讽笑出声:

「你想知道?可我凭什么告诉你?」

「比起告诉你真相,我更希望你往后余生,都在活在猜忌煎熬里。那样,才能解我心头的恨意……」

8

从前的我,为了讨宁缺欢心,几乎对他唯命是从。

他说,他喜欢温柔贤淑的女子。

我便拘着性子,努力学那些大家闺秀们说话行事。

就算他对我再不喜,面对他时,我脸上也永远赔着笑意。

大约从未见我如此冷漠的模样,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愣怔。

愣怔过后,眸子又蓦地一沉:

「钟韵,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这般说话?」

他咬紧牙关,似乎隐忍怒气。

我却当没瞧见,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

「我有什么不敢的?」

「宁将军,这么大的功劳,我怎么敢冒领……不如,你回去问问你那心爱的夫人?」

这番他曾经用来嘲讽我的话,像是刺痛了他一般。

那只被我掰开的手突然扬起,他表情凶狠,似乎想要掐我的脖子。

但电光石火间,窗柩上「啪嗒」一声脆响,又让他如梦初醒一般,瞪大眼睛。

他一连后退几步,仓皇间,打翻桌上的茶水,杯盏掉落,摔了一地。

可他恍若未闻,踉跄着又绊倒几把椅子。

然后就这么打开门,越上院墙,逃了出去。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远处传来几声犬吠。

我才终于舒出一口气,放下一颗高悬的心。

然而,正欲关好门窗,余光却暼见窗下躺着一枚锦囊。

那翠绿色的料子,双鲤衔珠纹样,赫然是前不久,我送周闲的那只。

9

因宁缺的突然造访,和突然出现在我院子里的锦囊。

下半夜,我再没了睡意。

我本打算等第二日见到周闲,问问他的东西为何会半夜出现在我院子里,问他是否瞧见宁缺在我房里,甚至还想了一夜的解释说辞。

可他第二日没来。

之后甚至一连数日,都不见影。

直到七日后,他才让人送来一封书信。

信中,他邀我于城门口相见,说是要带我去郊外踏青。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了。

他笑着邀我上马车,谈笑间,如往常一般替我揭开帷帽,表情丝毫看不出不对劲。

倒是我,踌躇半晌,才将锦囊从怀中拿出递给他:

「宁缺成亲那日……」

我原本想先解释,可刚开口,便被他打断:

「哎呀,这东西我找了好久,什么时候跑去你那儿了?还好,没弄丢……」

他神情自然地将锦囊系回腰间,丝毫不给我说话的机会。

他像是突然想起似的,唇角突然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

「正好,我今日也有个礼物送你。」

自定亲以来,周闲已经给我送过许多朱钗环佩。

我本想开口婉拒,可看清锦盒中物品的那一刻,眼皮却微微一跳。

还未出口的话,就这么堵在喉咙里。

那是一支精致小巧袖弩。

袖弩上用来固定缠绕的布料十分眼熟。

眼熟到,我一眼就能认出,那是我从衣裙上撕下的布料。

「这是……」

我有些诧异,手也情不自禁抚上袖弩。

「去年夏苗围猎,我林子深处捡到它的时候,它还是用弓箭拆卸做成的,工艺简陋粗糙不说,还已经坏了。」

「可就是那样简陋粗糙的东西,却射杀死了一头成年野猪。出于好奇,我将它带了回来,让人修复改良,做成了现在这般样子。」

他笑着,将袖弩取出,佩在我的手腕上:

「物归原主。」

「如何?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

10

「物归原主」几个字,令我的心跳蓦地漏掉半拍。

的确,这东西是我仓促间做的。

自小,比起女红刺绣,这些「旁门左道」我似乎更擅长,也更喜欢。

街边卖的鱼灯、纸鸢,我只需瞧一眼,就能复刻出一个一模一样的。

可那些东西,父亲从不许我学,更不许我摆弄。

因为他说:「你是女子,将来体贴夫君、温婉持家才重要。」

十岁那年,他将我做的机关玩偶扔了,也将我私藏的《鲁班经》换成了《女德》《女戒》。

自那以后,我便一直谨记,再也没碰过这些东西。

直到去年夏苗围猎,为了得到宁缺的青睐,我只身进入密林。

那一日,说不清是故意刁难,还是想让我知难而退。

他将自己的弓箭借给我。

三十石的弓,成年男子拉开尚且要费一番力气,更何况是我?

所以,被几乎发狂的野猪追赶时,我只能爬上树。

用匕首割断弓弦,砍下树枝,做一个简易的袖弩。

严格来说,那已经算不上袖弩了。

不过是类似弹弓的玩意儿,工艺并不复杂,杀伤力也不算大,用了两次便裂了,被我弃在林子里。

可他是如何找到的?

又为何要修缮改良,然后还给我?

我抬眸,望向周闲,企图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些许端倪。

可除了他带着笑意的眸子,我再看不见其他。

「我母妃说,这个时代对女子不公,人们要求女子刺绣女红、知书达理,出门必须戴帷帽,还找各种理由,将她们拘在四方宅院,企图磨灭她们的真性情,可是,这世间的女子,本就该有千般性情。」

「从你去年独闯密林,孤身前往漳州,我就知道,你并不是逆来顺受的女子。」

他笑得恣意。

说话间,马车已经停了。

他掀开车帘跳下马车。

回头望了一眼不远处高楼上,那块《天工院》的牌匾。

然后笑着,朝我伸出手来:

「钟娘子,这样的你很好,在我面前,你不必拘着性子。」

11

天工院是天家在工部之外,新设的「研究院」。

其研究发明的物件,这些年,无论农具还是兵器,都派上了很大的用场。

从幼时起,我便十分向往。

可那些向往,在这些年父亲的「你是钟家嫡女,在外一言一行,皆影响府中声誉」和宁缺的「女子应当温婉贤淑」中,被渐渐收敛压制。

这已经是周闲第二次同我说「不必拘着性子」了。

宁缺成亲那日,在明舟楼中初闻这句话时,我以为他在安慰我,并未细想。

今日看着眼前偌大的天工院,再听这句话,心境已然不同。

说不出此刻心中是什么滋味,有些酸软,又有些发胀。

我好不容易才稳住呼吸,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怎样……才算不拘着性子?」

周闲笑得漫不经心:

「自然是你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在乎旁人的看法,也不必察言观色,担心谁会不高兴。」

「那些名声、规矩在我这儿,就是放屁。」

「只要你欢喜,做什么都可以,比如……」

他指了指天宫院的牌匾,邀请我:

「走吧,先进去转转,瞧瞧合不合你心意?」

闻言,我终于没忍住鼻头的酸意:

「好。」

12

天宫院自然是合我心意的。

那一日,周闲带着我,听天工院中的匠人,从防身用的袖弩讲到农用的风斗。

我也从金陵城中女娘们最爱用的花皂、胭脂,见识到御用的桐墨。

周闲说,只要我喜欢,每日泡在天工院里都可以,不必在意旁人的眼光与闲言碎语。

他这么说。

从那天起,一连三月,竟当真一日不落地,每日辰时便来府上接我。

在天工院中的这几个月,我学会了如何给水车接龙骨,也自己学着做出能自动开合的花灯。

旁人对我的称呼,更是从「钟娘子」,渐渐变成「钟巧手」。

大约因为周闲每日都在,从未有过什么闲言碎语传进我耳里。

就连一向严苛的父亲,也从未说什么。

每一天都过得充实且踏实。

我竟再也没想那些令人烦闷的纠葛。

我的日子过得平静。

坊间却热闹得紧,不知是从哪儿掀起一股「宁将军与新婚夫人情感不和」的传闻。

短短几日,便传到了天工院里。

传闻与我无关,我本不欲理会。

可第二日傍晚,我回府途中。

一脸憔悴的青莲,却带着一群侍女,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突然拦住我的马车。

瞧我掀开一角车帘,她「扑通」一声跪下:

「姑娘,求求你,将宁郎还给我吧……」

13

青莲突如其来的话,瞬间引来一群看热闹的人。

没给我说话的机会,几乎她的话音落下的瞬间,那些同她一起来的侍女,便开始帮腔:

「钟娘子,你当时若不愿退亲,大可以讲清楚,何必等咱们将军和夫人成亲以后,又来插足呢?」

「将军日日不着家地同你私会,咱们夫人每日以泪洗面,这算个什么事?」

……

她们一人一句,说得煞有介事,那「义愤填膺」的模样,仿佛我当真是勾引人夫的狐媚一般,引得围观众人对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我几乎被气笑,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青莲,冷声问:「私会?我何时同人私会?你可有证据?」

她低声垂泪:

「自成亲以来,宁郎喝醉了,喊你的名字,就连书房里,也挂着你的画像……」

她跪着上前几步,一把抓住我的衣袖:

「姑娘,我知道你记恨我,可当初我与宁郎是两情相悦的,求求你,将他还给我吧……」

她嘴上说着求情的话,但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表情却微微一变,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小声挑衅:

「钟韵,我现在得到一切,都是我凭本事得来的,你想毁了?不可能!」

她说完,猛地一拉我的手臂。

我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她惊叫一声,捂着肚子,表情惊恐地往后栽去。

眨眼睛,她身下便鲜红一片。

14

青莲小产了。

而且在旁人眼里,是我推的她。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引得人群一阵惊呼,就连青莲的侍女也慌了神。

因失血和疼痛,青莲的脸上血色尽褪。

可即便已经疼得冷汗直流,她也没有急着让人去唤大夫,而是强忍着,泪眼盈盈地颤抖问我:「姑娘,我只是求你不要纠缠我夫君而已,你为何要推我,害我的孩子……」

她本就生得好看,臻首娥眉、楚楚动人。

尤其那双雾蒙蒙的杏眼,望着人的时候,十分引人怜惜。

当年,就是因为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我才在一众粗使丫头中相中她,挑她入院。

我原以为,我给自己挑的是一个兴趣相投、无话不谈的姐妹。

没想到,挑了一个白眼狼。

眼前这一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坊间的传闻传了那么多日。

她偏偏挑了宫中有诏,周闲提前离开,来不及送我回府的今日。

我有些想笑,也的确嗤笑出声。

正想质问,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宁将军来了!」

人群瞬间分开一条路。

宁缺皱眉进来,看清眼前的场景,表情一下子便沉了下来。

他没问怎么回事,也没理会哭着唤他的青莲,反而深深地看我一眼。

许久,才留下一句:「钟娘子,此事你需给个解释。」

然后,一言不发抱起青莲走进医馆。

15

我自是不可能走的。

若一走了之,这谋害官员子嗣的罪名便做实了。

医馆里,大夫从厢房出来。

不等人问,便摇头轻叹。

看样子,孩子大约没能保住。

瞧此情形,不等宁缺问,青莲那两个侍女,又开始质问:

「钟娘子,咱们夫人已经那样求您了,您为何要推咱们夫人?」

直到此时,宁缺才皱眉朝我望来:

「为何?」

他虽是问,但脸上却不见丝毫怒意,表情有不解,有困惑,不像兴师问罪,反而像是在期待着什么似的。

我没看他,视线落在方才说话的两个侍女身上:

「你们指认我推人,可有证据?」

其中一个率先答:

「我亲眼瞧见了,还能作假不成?」

另一个也附和:「不仅我们两个,街上许多人都瞧见了……」

我却摇头,再次沉声问:

「凡事讲求证据,就算你们两个可以当人证,物证呢?可有?」

这句话像是火星点燃了炮仗似的,令两个侍女瞬间跳脚:

「你分明是狡辩!」

就连青莲,也掀开厢房的帘子,强撑着坐起,泫然欲泣地望向我:

「依姑娘的意思,若拿不出物证,便是我自己害自己的孩子不成?」

她一副欲语泪先流的模样,恁地惹人怜惜。

可我却当没看见:

「你们没有证据证明我推了人,可我却有证据证明,我没推你。」

说着,缓缓勾唇,亮出一直藏在袖中的手。

16

在天宫院里学手艺,其实没有那么轻松。

每日同刀、木材、铁器打交道,难免磕着碰着。

我手上有刀伤、有压痕,早已不复从前的白皙。

今日熬柿胶时,还烫得满手都是水泡,肿得不成样子。

院里的院士叮嘱我,烫伤不能包扎。

只给我敷了一层黄褐色的药粉,说是不外传的秘药。

浓水混着药粉,不过轻轻碰一下,衣袖上便要留下一个清晰可见的手印。

「宁夫人,你和你的侍女说是我推你,请问,我是用哪只手推的你?你的衣服上,可有我的手印?」

我气定神闲,丝毫不慌。

反倒是青莲,大约没料到此时的情形,闻言明显愣了一瞬,结结巴巴:

「你、你或许不是用手,用的是、是……」

「不用手,我用什么?腿吗?」

「我……」

她还想争辩。

可我却没给她争辩的机会,也没去看神色复杂的宁缺,只轻嗤一声:

「青莲,从前你在我钟家指点我父亲妾室的那些手段时,我便提醒过你,那些东西少学。」

「当初你用什么不入流的手段顶替我,咱们暂且不提,今日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趁着允王殿下不在,故意设计这一出。」

「你是怀疑宁缺对我旧情难忘?又或者是瞧我大婚在即,单纯想毁了我的名声,毁了我?」

「但大概要让你失望了,你夫君对我旧情难忘,同我并无关系。我反倒还要谢谢你当初横插一脚,让我及时止损、喜获良缘,得到一个不会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夫君。」

我说着,缓缓勾唇:

「就当谢谢你,从前的事我不同你计较,可你今日空口无凭污蔑我、陷害我之事,我不会轻易放过。」

17

换做以前,我断然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咄咄逼人。

但大约因为周闲几次三番叮嘱的那句「不必在乎旁人的眼光与看法」,今日这番话,我说得很是畅快。

看着脸色煞白、说不出一句话的青莲,和表情错愕的宁缺一行人,我自胸中舒出一口恶气。

正欲转身离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周闲的声音:

「见过天地的人,不会甘心困于囫囵。同理,钟娘子身边有本王这样好的男人,怎么可能瞧得上宁缺你?」

他不知道什么来的,又听了多少。

我一回头,就见他站在人群里,目光灼灼。

大约来得急,他的衣裳有些凌乱,发髻也有些歪了。

鬓角垂下一缕头发,贴在他的脸颊。

可他恍若未闻,从人群中大步迈来我身边。

视线相撞,他似乎笑了下,又紧紧盯了我许久,半晌,才轻飘飘地望向宁缺:

「今日钟娘子受了委屈,明日上朝之前,希望宁家能给个交代……」

18

回府的路上,向来随心的周闲,今日难得没有说话。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的唇角含着笑意,耳朵尖微微泛着红,时不时才朝我望来一眼。

眸中熠熠生辉,仿若有星辰。

从未有过的气氛,令我微微有些不自在。

在他第六次朝我望来时,我终于没忍住,率先出声:

「殿下可是遇到什么高兴的事?」

他闻言,转过头来,毫不避讳:

「今日我第一次瞧你发脾气,的确高兴。」

见人发脾气竟会高兴?

我有些意外。

然而不等我细想,却又见他轻笑一声,解释一般道:

「我以为今日你又要忍气吞声,轻易饶过他们二人,能亲眼瞧见你打脸反击一回,我自然高兴。」

他这么说着,忽然凑近些许:

「钟韵,今日这样的你,很好。」

这不是他第一次对我说「你很好」。

从前,提及我做出独闯密林、连夜奔逃这种出格之事时,他说「你很好」。

我在天工院中,同一群男人研究旁人口中的「旁门左道」时,他说「你很好」。

今日,我毫无温婉贤淑、咄咄逼人,他也说「你很好」。

似乎在他眼里,我所有的循规蹈矩是好,所有的「离经叛道」也是好。

看着眼前笑容爽朗的周闲,我头一次感觉庆幸。

庆幸在漳州没有放下自尊,对宁缺死缠烂打。

庆幸同宁家退亲,成全青莲与宁缺二人。

也庆幸,我决定去清心庵静修那日,是周闲来提亲。

这一刻,我心中微痒,眼眶也有些发烫,没忍不住微勾唇角,轻声道:

「殿下,你也很好。」

19

周闲让宁家在明日早朝前给一个交代。

但没等到第二日,当天夜里,宁府的管家便敲锣打鼓,抬来几箱绫罗绸缎与珠宝首饰赔礼。

那几箱子礼我没收,尽数退了回去。

然后差人寻来昨日的人证,一纸状书,将青莲的行径告去了官府。

虽不至于让她入狱,可我还是想将她诬蔑陷害之事,昭告金陵城百姓,还我清白。

因为临近婚期,我不想将这些污名,带进允王府去。

状纸递上去的第二日,「宁府夫人蛇蝎心肠,不惜用孩子诬陷钟家小姐」传闻,便在坊间传开了。

甚至还有「宁府夫人果然是钟家背主勾引未来姑爷的那个女婢」「宁夫人肚子里的孩子,并非宁家子」这种亦真亦假的传闻。

传闻一出,骂声一片。

甚至还有许多平日里并不相熟的贵女命妇,特意来我府中「示好安慰」,但都被我拒在门外。

因婚期将至,我同天工院告了假,将自己关在府中,半点没去理会外头沸沸扬扬的传闻。

倒是周闲,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大婚那日的却扇要自己绣的寓意才好,非要闹着他来绣。

他仿佛将钟府当作自己的允王府,一日不落地来,捻着绣花针,让我给他指点。

一幅花好月圆图,拆了练、练了拆,直到大婚前一日,才肯罢休。

迎亲那日,十里红妆,阵仗比我想象中更隆重。

周闲本就长得好看,一身喜服红色如霞,更衬得他眉眼如画。

他亲自迎我,将我送上马车。

藏在宽大衣袖下的手牵着我时,不仅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热,甚至还能看见他微红的耳廓。

我没忍住,隔着却扇偷偷看了几眼。

他似有所觉,回过头来。

对上我的视线,又勾起唇角,飞快地小声道了句:「想看便看,不用藏着。」

然后才放下车帘,大步走到队伍前头,翻身上马。

直到马车开始摇晃着前行,我的心中才升起一阵羞赧,脸上隐隐发热。

20

钟家距允王府并不算太远。

按掐算好的时辰,到允王府正好是成亲拜堂的吉时。

王爷成亲,本应有侍卫禁军全程安守。

然而,离开钟家才不到半刻钟。

马车突然一阵摇晃,骤然停了。

不知是谁惊呼一声:「不好!马车发狂了!」

还未来得及反应,我身下的马车便一阵颠簸,冲了出去。

我是被马车颠晕的。

醒来的时候,人躺在一处破庙里。

眼前陌生的环境,令我的心狠狠一坠。

抬头瞧见从一身玄色衣裳,从外进来的宁缺,更是连呼吸都紧了。

迎亲路上,马车失控。

我没有被允王与钟家的人救走,反而和宁缺待在这个破庙里,不用猜,都知道是他的手笔。

我心跳得飞快。

来不及细想他这么做的目的,便见他忽然走近一步,低垂了眉眼,哑声问:

「钟韵,那日在漳州救我的明明是你,赠我手帕、送我香囊的人也分明都是你,你为什么不说?」

他突如其来的质问,令我有些意外。

意外过后,便是扑面而来的荒唐感。

我有些想笑,也实在没忍住,嗤笑出声:

「宁大人可真是健忘,是你说,像我这样养尊处优,连杀鸡都敢的女子,哪里来的力气救你?也是你问我,是不是连救命之恩这样的功劳,都要冒领?」

「青莲一个婢女,月钱不过半两银子,但那面绣帕所用的香云纱,一尺便要三十两银,只要稍作打听,便能知道她根本买不起。」

「宁缺,是你眼瞎,也是你装聋作哑,如今怎么反过来怪我了?」

21

大约被我一番话问到,宁缺许久没说一句话。

他紧盯着我,目光落在我脸上,似乎在寻找什么,又似乎在确认。

眸中的痛色一闪而逝,许久,才紧捏拳头:

「钟韵……成亲之前,我便隐隐发现自己被骗,我也想过找你求证,可是,好像时机总是不对。」

「那日在医馆,我看见你为难青莲了,你心中是还有我的,对不对?」

他说着,忽然顿了顿,望着我的目光闪烁着,往前一步,仿佛试探:

「我休妻了,我没有碰过她,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是我的。」

「如果我说,我后悔了,愿意不顾一切同你一起,咱们逃出金陵,天大地大,去哪儿都可以,你……可愿意?」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满是期盼。

仿佛只等我一点头,他便要当真带我逃一般。

但是逃婚,怎么可能?

「宁大人,我记得我分明说得很清楚,我们早已无任何关系,不知道你哪里来的错觉,认为我会为了你逃婚?」

「你说你想同我在一起?扪心自问,你想要的人是我吗?不是,你要的是送你锦帕、赠你香囊,还有你的救命恩人罢了,唯独不是我钟韵。」

说话间,我整理了理微乱的喜袍。

大红的喜袍入眼,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周闲的身影。

他此时应当在寻我吧?

这般想,我的胸口处一阵柔软。

再抬眼望向宁缺,眼神不由凛然:

「诚然,青莲有错,可纵容她犯错的人是你,我更恨的人也是你。」

「而你,也不是后悔,更不是心仪我,你只是不甘心,想满足自己的一己之私而已。」

22

这一次,为了彻底斩断与宁缺的孽缘,我话说得直白。

但不知是我嘲讽之意太浓,还是被哪句话戳到了痛处。

话音才刚落,宁缺的脸色却突然一沉,眼神顿时也变得凶狠:

「不甘心?一己之私?钟韵,别以为你多了解我!」

他这么说着,忽然上前一步,朝我伸出手来。

根本来不及反应,下一瞬,便被他一只手死死掐住喉咙。

此时的宁缺,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痛苦模样?

他的神情阴鸷得可怕,目光从我的脸一寸寸往下,声音也如索命的恶鬼一般:

「钟韵,你不想同我一起,可由不得你!」

「不如来猜猜,若等周闲寻来,瞧见你衣衫不整同我待在一处,他可还愿意娶你?」

说话间,他手上越发用力,另一只手也朝我伸来。

我被他掐住喉咙,呼吸不畅,也动弹不得。

眼看就要伸进我的衣襟,我的心狠狠一坠,心想:

「完了。」

念头刚出,房门「怦」的一声,猛地被人踢开。

一支箭矢破空而来,直中宁缺的背脊。

下一瞬,周闲挽弓,宛如天降:

「宁缺!你去死!」

23

喉间的力道骤然一松,突然涌入胸腔的空气,呛得我不住咳嗽。

恍惚间,我看见周闲一脚踩在挣扎着,欲从地上起来的宁缺肩上,然后拔出匕首,对准他的腰间又是一刺。

此时的他面目狰狞,眼神也凶狠嗜血。

一身大红衣裳,不像喜袍,更像浴血战衣。

这一刺,不至于要了宁缺的命,但也成功让他疼晕了过去。

直到脚下没了动静,周闲才将我横抱起。

门外,是拿着火把的允王府下人。

不等人吩咐,管家便带头将火把扔进破庙里。

年久失修的破庙,全是干柴破布,一点就燃。

不过片刻工夫,破庙便烧成一片火海。

「他若死了,今日之事便罢。他若没死,这笔账,我定会好好同他清算清算!」

周闲口中的他,是宁缺。

他的声音阴翳森然。

火光下,更衬得他像地狱而来的玉面罗刹。

明明骇人至极,可我却丝毫没觉得怕,反而异常安心。

「殿下……」

我轻声唤他,本想同他解释方才破庙中发生的事。

可他却没回答,直到走到马前,将我抱上马,他才翻身上来,将头靠在我的肩上:

「别说话,我现在一点都不想听你谈论旁的男人。」

24

周闲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有些闷。

不知是不是因为后怕,也不知道,是不是身下缓步而行的马,给了我错觉。

此刻,我竟感觉他连身体都有些微微发颤。

他开口,声音艰涩:

「我以为,今日……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怕你受伤,怕你出意外,更怕你安全无虞,不愿回来……」

「我知道我同宁缺不一样,他是声名赫赫的将军,可我抛开『王爷』的身份,只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什么都不是,可就算这样,我还是卑劣地想要在你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钟韵,你不知道,听闻你退婚消息时,我有多高兴,明明当初是我乘虚而入,可现在一有动静,却要反过来怀疑你……」

「对不起,我不是要怪你,我只是太怕……太怕了而已……」

他自言自语,似乎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一通话全无章法。

说到后面,我的肩膀已经濡湿一片。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周闲。

自议婚以来,我见过他潇洒恣意的模样,见过他孩子气的模样,我见过他满眼柔情,甚至方才,还见识过他的凶狠阴翳。

我以为,他的性子如我瞧见的那般,洒脱随性。

不想,像他这般高高在上的王爷,竟然藏着那么多小心翼翼。

此刻,我的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有些酸涩,也有些疼,胸口处像是被棉花塞满了一般。

肩上的温热,更令我感觉沉甸甸的。

周闲曾说,互相心仪的两个人, 应当坦诚相待, 给足对方安全感。

大约, 是我未能给过安全感吧,这般想着, 我忍不住轻叹一声:

「周闲。」

我唤他。

这是我第一次唤他的名字。

他闻言,身子微微僵了一瞬, 终于抬起头来。

我回头望他。

不出所料, 他的眼眶果然微微泛着红,眼角还未来得及擦去的水光,又令我的心头一颤。

我的喉头微顿,想了想, 伸出手去, 头一次主动牵他的手,然后望黑暗无垠的前路:

「宁缺成亲那日, 你提醒我关好门窗, 虽然我不知道你的用意, 但我猜, 你当时就门外,也猜, 你那时大约是想给我后悔的机会。」

「可是,我从未后悔。」

原以为,这些话于我来说很难出口, 可掌心被回握住的瞬间, 却又仿若受到鼓励一般:

「我不后悔同宁缺退亲, 也不后悔同你成亲, 甚至感觉我很幸运,幸运向我提亲的人是你,幸运陪在我身边的人是你。」

身后, 周闲的声音轻颤, 带着试探:

「当真?」

「千真万确。」

说话间,我回身望向他。

月光恰好穿透云层, 洒落在他不可置信又欣喜若狂的脸上,让我的心跳骤然乱了半拍。

等回过神时, 话已经出口:

「周闲,这些话我虽然是第一次对你说,但我心中, 早已经说过许多次。」

「正如在你眼里, 我怎样都好一般,此刻我眼前这个真实的你也很好,我……应当是心仪你的……」

话音还未落下, 唇角猝不及防一热。

周闲微微退后些许。

月光下,他的眸子灿若星辰,因哭过而变红的眼尾,似乎变成了情欲。

温热的呼吸洒在我脸上,也令我的呼吸骤然乱套。

「闭眼。」

他的声音微哑。

还未来得及反应,他已经再次低头吻来。

闭眼吗?我有些舍不得。

本想提醒他,不如先回府,毕竟还未拜堂。

但这念头仅起了片刻,便不由自主阖上双眸。

罢了, 谁让这一刻,人正好,月也正圆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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