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洵将我扔在塞北害我受人践踏。
逃回长安后,我被逼再次和亲。
我哭着应下,心里却盘算着他的江山。
同为魏氏,这天下又为何非得他来执掌。
昏君,让位吧。
1
我醒来时,身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下半身的剧痛提醒着我几个时辰前经历的那段非人的遭遇。
「荞枝,喝下这汤药再歇一会吧。」周勉扶着我的肩膀一勺一勺地喂着我。
若不是他,我今日怕是要死在北岷的军营里了。
「对不起,荞枝,我来晚了。」
我摇摇头,苦笑,「你又有何错?况且我这不是好端端地被你救回来了么。」
嘴里发苦的汤药激起心头的酸涩。
时间倒回至晚霞之时,我穿上在箱子底部压了三年多的湖绿色齐胸襦裙,看着铜镜面若桃花。
我知道终有一天会穿着它回长安,回我的家。
大昭使者与新可汗签下协定,不犯、不战、两国交好,并将大昭的皇上完好无缺的归还。
帐外马蹄踏地,我提着裙摆跟上魏洵即将回朝的部队。
「臣女叩见皇上。」
魏洵掀开轿帘,一见我却不自觉眉头生厌,「何事?」
「皇上金口玉言,曾允诺臣女一起回大昭。」
「何时的事,朕为何不知?」四目相对,魏洵眸色狠戾,眼底寒凉。
我迅速收回目光,无法将此时眼前的帝王与两个月前求我给他一口饭吃的俘虏混为一谈。
「是臣女唐突了,叔母曾说,和亲三年便可回去,如今已三年多,大局已稳,还求皇上心软带臣女回家。」
轿帘无情地合上,里面之人带着倦意,「这天下是朕做主还是太后做主?既为宗室女理应明白身之职责。」
「魏荞枝,你已嫁入北岷,自当从其国俗,继续为大昭分忧。」
从其国俗。
意味着在这里,妻妾如遗物能由兄弟或儿子继承。
如此,我岂不成了一个物件,任凭他人把玩,甚至不知还要辗转几手。
「皇上,求您,求您开恩。」
「启程。」
「皇上,皇上!」
2
我被拓跋益派来的侍卫摁在原地不得动弹。
他钳起我的下巴,「公主就这么想回去么?」
他又眯起眼睛,嘴角下压,「吃里扒外的东西,吃我北岷的饭,喝我北岷的水,却又费尽心思往大昭传送消息,将我北岷数月打下的江山毁于一旦。」
「可惜,不过是弃子一枚。你如今打扮这样好看又是做什么?不如以身抚慰我血洒沙场的将士。」
「一切都是你自找的!若不是你死心塌地替那狗皇帝卖命,我北岷怕是已称霸中原,而你或许也能做个妃子,现在,就等着生不如死吧!」
我浑身颤抖着,手无缚鸡之力,任由几个咧着嘴的侍卫将我拖到军营里。
晚霞逐渐褪去,接替它的原是黑暗啊。
我珍藏三年的襦裙成了他们最好的助兴,轻易被撕碎,遮不住任何一寸肌肤。
就如我心心念念拼命守护的大昭,到头来将我推回深渊,无一丝庇护。
全是一个人的徒劳与自作多情。
他们一边说着中原女人就是细皮嫩肉,一边粗鲁地在我身上留下各种痕迹。
他们将我丢弃在一堆稻草中间,远处是拓跋益继任新可汗的篝火晚宴。
黑暗包裹住我,一个念头在心中燃起,我要逃。
我裹着稻草缓慢行动,在军营门口被一道黑影捂住了嘴,手里的金钗蓄势待发,他脱下外袍裹住我,「别怕,荞枝,是我。」
我抬眼看着他,眼泪滑出眼角。
周勉,好久不见。
三年前,和亲消息一出,周勉在朝堂上进言惹得龙颜震怒。
他质问,「臣斗胆进言,为何要女子成为稳固江山的牺牲品,那满朝武将岂不是要招人唾骂,臣愿领兵夷平北岷。」
我出嫁那天,他还未出狱。
3
我因有身孕耽误了半个月的行程。
细算下来,孩子应是两个月前怀上的。
为了救出魏洵,我夜夜与可汗缠绵,待他睡后偷偷记下他在地图上做的标记,再整理好传出去。
我断不能留下这个孩子。
进长安前,周勉欲将我先安置在城外的宅子里,待他进城探探形势再做决定,毕竟和亲公主出逃不是小事。
「周勉,我会连累你的,你已将我带回长安,剩下的事你不必再管了。」
他伸出的手在靠近我后脑勺的地方又停住了,握拳收回。
我知道,前些日子受了辱,他怕我害怕。
沉默了数秒,他才缓缓开口,「如今都走到这一步了,陛下又岂能轻饶我,你且安心住下,等我消息。」
他留下一小支军队和两位婢女,秋雨、春雪,要他们照顾好我。
当晚,一支军队包围了我的住处,坐在马上的人不是周勉。
他举着火把在外面喊话:「文宣公主,随臣回宫吧。」
秋雨拿着剑靠在门上,春雪将包裹塞给我,「枝姑娘,一会我护你走,我们的人能挡一会。」
透过窗缝,摇曳的火光中,我看见那人手上缠着的是一个腰封,我送给周勉的腰封。
周勉出事了。
不,我不能就这么走。
我不能害周勉,哪怕是被押回北岷,也不能置他于险地。
「秋雨,开门让我出去。」
「姑娘!不要为难我们,将军有令,我们必须遵从。」
我将她的剑推开,「我再不出去,将军怕是性命不保了。」
坐在马上的人挺直了身板朝我晃了晃腰封,「请吧,文宣公主。」
4
天微亮,大殿内,一片安静。
「臣女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魏洵坐在龙椅上下巴微扬,连眼皮都懒得抬起,「来了?周勉对你倒是比对朕都要忠心啊。」
空旷的殿内,他的声音悠长回荡,一下下撞击着我的胸口,沉闷隐痛。
周勉此时如何了?
「带上来吧。」
周勉垂着头被拖了过来,脚下长长的血迹延伸到我裙边,犹如烧热的铁链反复抽在我心上。
身后跟着头发凌乱的周密将军和近乎昏厥的周夫人。
我定在原地,后背如被火烤,手心汗湿了衣袖。
「魏荞枝,周勉不愧是久经沙场的将军,身子硬,嘴更硬。只是啊,人都有弱点,朕本不想祸及家人,你看看这都是你的错。」
「皇上,此事皆是臣女的错,还请饶了周将军。」我俯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玉石地面,凉意直达心底。
魏洵冷声,「饶?他违抗圣意,本该护送朕回宫,却跑回去救你,如今北岷还要朕再赔个公主过去,你要朕如何饶他。
朕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啊。」
红袍银枪雄姿岂能容他摧残。
反抗的血液在我身体里沸腾,指甲深陷手心被折断,魏洵,明明是你先食言的。
求我救他,求我往外送信,告诉我国不可一日无君。
诓我他若死了,国也亡了,我便再也回不了家。
可哪一个君王能弱到被俘,如此蠢笨又如何坐得了一国之君。
「臣女愿回北岷,请皇上放过周将军。」
「死罪可免,但他劫走你,朕总要给北岷一个交代,你说,如何处置?」
喉咙似被一双大手紧紧地掐住,充斥着一股腥甜,我闭上眼,「废了他的腿吧。」
魏洵的笑声响彻大殿。
周夫人猛然倒地。
「夫人,夫人!」
魏洵摆了摆手,又转了转玉扳指难掩厌恶,「带下去吧。」
「臣女还有一求,再见爹娘一面。」
「准了,明日你就随那北岷使者回去,这一去,又不知几年回来,好好道别一番吧。都退了吧。」
「谢主隆恩。」
周勉的嘴角渗出血,「不要走......」
对不起,我不能看着你死。
也不会放过魏洵。
5
「荞枝。」我娘搂住我。
「爹、娘,你们受苦了。」
三年多未见,娘的眼尾添了不少皱纹,想来是没少为我担惊受怕。
顾不得与她过度寒暄,我的目光落在了头发白了一半的爹身上。
「父亲,这些年当真心不在庙堂么?」
他没有说话,直直地坐在那,可眉间掠过一丝苍凉。
「女儿知道,太上皇在时,父亲因为在宴会上崭露头角灭了先帝的势头,所以一直被打压,便开始做了一个闲适的皇子。
女儿还知道,父亲心系天下。
元顺十二年,洛阳瘟疫,知府谎报患病人数,为了快速压住疫情以邀功,下令将难民和尸体赶到一起直接焚烧。父亲听到消息,连夜派人赶到洛阳,将母亲抓的药混在粥里,救下了一大批百姓。
元顺十四年,徐州水患,朝廷拨款抗灾,百姓仍旧怨天载道。父亲假借出去云游偷偷调查,发现官员中饱私囊,抽走抚恤金,还将一切怪罪到天灾难治上。
女儿不懂什么皇室背负的责任,只知道,天下有难,父亲必定寝食难安。」
我爹的手扣在膝盖上,虽面无波澜,但手下的袍子揉起了褶,「荞枝,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他也在等着我,说出那句压在他心上半辈子的话。
「元顺二十四年,也就是今年,北岷下战书挑衅。魏洵年轻气盛,誓要御驾亲征夺回燕云六州,父亲和周密将军百般劝阻说有诈,他偏要进虎口,结果被俘。
父亲,你说这样的君王是不是就应该死在北岷的营帐里?」
他缓缓抬起眼,声音低哑,「荞枝......」
「父亲,女儿要你反。
那龙椅父亲真的从未觊觎过么?父亲从未站在过任何一个阵营,难道不是因为没有一个值得你认可么?
与其在那冷板凳上坐立不安,不如自坐高位,翻云覆雨。」
我娘瞪大了眼跑上前用帕子捂住我的嘴,「荞枝,不要再说了。」
我扶住她的手,还原了那副乖巧的模样,「好,娘,女儿已经说完了。」
我爹后背弓了一点,嘴唇下意识蠕动了两下,没有出声。
是在犹豫么?那就已经有了抉择的倾向。
「娘,女儿还有一事相求。」
6
魏洵出手阔绰,随我回北岷的车队带了不少大昭的东西要给北岷赔罪。
我盘点着那些物品等待启程。
「哟,嫁两次人真是好大的福气。」娇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尾调上扬,如玉石与清泉冲撞,尖锐得很。
我不用回头便知说话人是谁,安成公主,魏莺。
我回身行礼,「说来这福气还是依仗公主呢。」
三年前,要和亲的本是安成公主,可太后就这么一个女儿,舍不得远嫁。其余的宗室女不是已出嫁就是其父亲在夺嫡战时站对了队伍立了功,也有在太后面前求情的资本。
而我爹,太上皇在位时,他便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即便是当了王爷依旧是个边缘人物。
于是太后的目光就盯住了我,她神情和蔼的拉着我的手,语调平稳地问我:「你愿不愿意替国分忧?」
若不是她另只手正拿着剑戳在我爹的胸口上,我就要当她是个亲切的长辈了。
我爹一言不发,袖口露出的骨节因用力太猛微微发白。
我艰难地扯开嘴角,极力稳住声音,「太后娘娘,臣女愿意。」
剑清脆地落在地上,我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她轻柔地捋着我额前的头发,可护甲偏又划得我脸颊生疼,「好孩子,叫哀家叔母就行。」
又转头看看我爹,「皇弟,真是教出一个好女儿啊。」
「荞枝,你放心,三年哀家便召你回来。和亲前,皇上会下旨封你为公主,你们整个王府都会跟着你一起荣耀。」
「谢太后垂怜。」我爹俯在地上谢恩,起身时我似乎看见袍子上多了几滴深色的泪滴。
我在宫里学习了一个月的礼仪,太后要我去了北岷不要被那蛮人同化失了教养。
可安成公主却在我顶着一盆水练站姿时,踹在我膝盖窝,水扣在我身上,凉在我心里。
我甚至以下犯上在心里觉得她最是配蛮人。
如今再见面,倒真是一点长进没有。
「魏荞枝,你!」她气冲冲地指着我,想来也是觉着自己不占理。
「我?难道公主是要向我讨回这个机会么?」
「闭嘴!我是养尊处优的嫡公主,怎么能屈尊去那蛮夷之地。倒是你,一家子窝囊废,给你个封号,像个狗一样摇摇尾巴就去了。」
我没有回话,魏莺不知,她说的话被北岷的使者听的清清楚楚。
马车后方走出一位男子,是北岷的使者,穆遥。他眼眸森然,低沉的声音压着怒气,「不知我北岷哪里得罪了公主,惹得公主出言羞辱我北岷?」
魏莺的两只手紧紧攥着袖摆,舌头就像冻住了,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我挡在二人中间,扶着魏莺的肩膀,微微用力下压,「是公主出言不逊,该是道歉。」
她挥袖甩开我,「魏荞枝,你疯了吧,你到底身体里流着是我魏氏的血液,怎能向一个小国低头。」
我只觉得可笑,这时要我替她壮势,倒想起我是魏家人了。
我借力撞到板车上,「啊。」又捂着肚子,声音颤抖,「使者,快,快叫小祭司来为我看看。」
为了这出戏,我可是特意选了白色的襦裙。
鲜红的血染出一朵朵红莲,衬得对面魏莺的脸愈发的白净。
7
「穆大人,可敦她已有孕四个月,这是小产了。」小祭司搭上我的脉,脸色煞白。
我当即晕了过去。
魏莺也晕了过去。
「母后,怎么会这样,儿臣哪有那么大的力气?」
「哀家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知轻重的蠢货!」
针灸的银针快要刺到头皮时,我睁开了眼。
我吃力撑起身子,跌倒在地上,「臣女参见太后。」
太后赶忙伸手来扶我,「荞枝啊,这有孕,怎么自己也不注意着点。」
「叔母,臣女一路颠簸回来,以为是劳累才月事不调。是臣女不察,才连累了安成公主。只是那北岷使者亲眼瞧见是公主推了我,想必不能对此事罢休。又涉及北岷皇嗣,恐怕早就差人回禀北岷了。」
「若是两国因此起了纷争,公主岂不成了罪人。」
魏莺在一旁气得摇头晃脑,气息急促,「魏荞枝你血口喷人,明明是你站不稳。」
太后拍着我的手背,从容一笑,「荞枝多虑了,不过是姐妹们间的亲热,一时下手没轻重了点。况且你还年轻,与那北岷可汗日后还能有所出,这点小事又怎么犯得上出兵呢?」
我擦着寥寥无几的眼泪,抬眼看着太后,「太后说的是,不过是养养身子的事儿,可公主先前挑衅北岷的话才是刺刀啊。」
「母后,是儿臣口无遮拦,还请母后恕罪。」魏莺跪倒在地上,嘴唇似要被自己咬破。
「荞枝,你暂且先留在宫里养着身子,好了再上路,以免落下病根。」
「谢叔母体谅。」
我娘留在宫里照料着我。
我靠在她肩上,「娘不仅医术高,人脉也甚广,女儿不知你与那北岷小祭司还是旧识。」
「不过是报恩。那时还没有你,是你爹当年看她怀着身孕还被大昭俘虏,一时心软将她偷偷放走,我又为她接的生,而后随我学了几年的医术,又回了北岷。」
「我在北岷三年多,从未见过小祭司的孩子。」
「别人的私事我们无需过问。」
「枝姑娘,北岷使者求见。」秋雨端着汤药前来禀报。
穆遥抱拳行礼,「臣特来向可敦请罪,未保护好可敦和皇嗣是臣失职。」
我吹了吹汤药,「无妨。本宫有一事想请教穆大人,北岷灭大昭要几年?」
他显然有些发愣,「可敦这是何意?」
「自然是字面意思,先前本宫一时糊涂,坏了先可汗的统一大业,如今想要补,不知可汗愿不愿接受。
大昭泱泱大国,北岷与之相比,不过是弹丸之地。数月前虽攻下大昭半数江山,但也是一半靠北岷军士勇猛,一半靠大昭陛下盲目指挥。
本宫不打仗却也懂,易守难攻,即便是一路猛攻,要再往前进一步,也是难于登天。」
他嘴巴微张,像是在鱼饵边徘徊的鱼。
「可大昭是可敦的家啊。」
我抚着肚子,整个身体无力地靠在椅子上。
「本宫也不怕大人笑话,如今本宫的局面穆大人也是看见了。大昭容不下本宫了,我们中原有句话,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只有可汗才是本宫唯一的靠山啊。
本宫在大昭,可汗在北岷,里应外合,本宫助可汗取下大昭,如何?」
「可敦的意思臣定将转述给可汗。」
我端着汤药一饮而尽,苦,后味却甘。
8
春雪早就备好了膳食等我。
桌上摆的全是我从前爱吃的菜肴,一入口,熟悉感自舌尖蔓延至心头,我还不争气的掉了眼泪。
春雪立马跪下,有些惊慌,「枝姑娘,可是这菜味道不行。」
「不不不,是太久没吃到这样的味道了。」
她松了一口气,「这是周将军特意命奴婢学的,每一道菜都是他尝过之后,再改,再做。反反复复好几遍,他才点头。枝姑娘喜欢就好,也不枉费奴婢练习这么久。」
心里某一处似乎有个埋藏的种子在偷偷拱出土壤,等着温度的烘照。
「很好吃,春雪,秋雨,来一起吃。太多了,我一个人吃不完。」
她俩抿嘴偷偷互通眼神,「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我与周勉自落水相识。
那年冬至我随爹娘进宫给太后祝寿,我第一次进宫,爹娘万般嘱咐要懂规矩,收起性子,不要惹不该惹的人。
我牢记于心,不想还是出了岔子。
魏莺说我踩脏了她的鞋,要我跪下擦干净。
我思虑再三,就要跪下,她却一脚将我踢下了湖,笑着说我和我爹一样是个窝囊废。
身上的袄子吸了水格外的沉,我喊出的救命被呛进鼻腔的水抵消,我从未觉得呼吸是这般难受,像有无数根针在身体里随着血液穿梭,横冲直撞。
耳边只有我吐出的气泡声。
一直沉,一直沉,直到一双手将我拽起。
那时我还是个沉不住气的小丫头。
周勉救了我还差人给我拿干净的衣服,我便认定他是个好人,还在他面前大骂魏莺。
「就这还公主呢,我走在她前面能踩到她么,这要是在王府,我高低得教训她,拿鞋抽她的脸。有这么欺负人的么?阿嚏,阿嚏。」
他坐在我旁边托着腮,「你不怕我告状?」他晃了晃腰牌,职位我不懂,但这腰牌是宫里的,些许还与皇家沾上点关系。
难怪魏莺在他面前收敛了几分,原是沾亲带故。
「你、你就当没听见,我、我先走了。」
他压住我的裙摆,「诶,逗你呢,这腰牌是公主的,刚才我捡的。要还的时候刚好见你落水。」
「真的?」
「不信你看,你不会不识字吧。」他挑起一只眉头,打量起我。
「瞎说,我琴棋诗画样样都会。」我拿起一看,果然是魏莺的。「那你是何人?」
他起身拱手,煞有其事地自我介绍,「回姑娘,在下,是你的救命恩人,周密大将军的儿子,小周将军,周勉。敢问姑娘何许人?」
「端王的女儿,魏荞枝。」
「哦~,幸会。」
「幸会。」
不知他腿如何了?我娘的医术我自是信得过,就不知下手的人收了银子能不能手上留几分力。
9
魏莺的话气得拓跋益连书三封信来问责。
【堂堂大昭公主如此羞辱我北岷,怕是忘了当初大昭的陛下是如何向我求饶的。你们大昭各个都是嘴硬,不服来战。】
【堂堂大昭公主在我使者面前公然欺辱可敦,且不说魏氏是不是我北岷的可敦,公主对自家人的态度,犹如陛下对周将军,窝里横,这就是大国作风么?】
【堂堂大昭公主既然这般瞧不上我北岷,不如亲眼来看,我这广袤的草原,是如何一望无垠,开开你的眼,你这身缚宫墙内的雀儿。】
魏莺吓得不敢出宫殿,生怕北岷的使者给她掳到北岷。
太后命人一碗一碗大补的汤药往我殿内送着,一次次期待的眼神在我撤下的染着血的床单中落空。
她咬牙带着微笑,握着我的手青筋突兀像数条蚯蚓扭着,「哀家竟不知荞枝的身子这么弱,一个多月了这血还淋漓不尽。」
「臣女让太后担忧了,有罪。」
「无碍,总要养好了才能回去,免得北岷可汗心里不舒服。」
魏洵看着这些信,自然是不敢再度出兵,毕竟数月前的耻辱还挥之不去。
无奈北岷在边境时常派兵挑衅,虽不是动真格,倒也折腾的军心疲乏。
驻守塞北的将军因此事上奏好几次,魏洵都置之不理,只叫他们守好自己的地。
太后的兄长赵大将军坐不住了,「陛下,北岷此举实属不将我大昭放在眼里,将议和书视为摆设,臣恳请带兵镇压,以树国威。」
魏洵摆摆手,「不战,退下吧。」
赵大将军作为长辈,之后在大殿上甩了魏洵好大的脸色,魏洵下朝后不声不响一道圣旨将他调到边境做了镇北大将军,还在诏书里夸赞他的忠心,要他好好护住塞北的疆土,无诏不得回。
太后气得将魏洵从后妃的床上揪到寿康宫,「你糊涂啊,哀家母族的亲信怎能调到那么远的地方,若宫中有变,谁来护你。」
「母后此言差矣,舅舅一片忠心,朕也算圆他的心愿,况且他年事已高,也难再有作为,大昭与北岷不战,那边境对舅舅来说岂不是个养老的好去处。母后若无事,朕要回去忙皇嗣之事了。」
「哀家看你是坐皇位坐昏了头,你舅舅是为何要请战,还不是为了维护你的颜面!若非你胡乱指挥,又怎么能中了北岷的埋伏,他身负重伤,你被俘两个月。哀家怎么生出你和魏莺这两个蠢货,一个头昏脑胀,一个口无遮拦。」
「母后与舅舅都老了,就不烦你们操心了,这天下朕自然有自己的打算。」
太后大病了一场。
10
魏莺自是不敢来招惹太后,连请安都只是在殿外轻言轻语,又匆匆离开。
魏洵在她养病期间,扶持了不少新官员,誓在拔除朝堂上太后母族的势力,开始培养自己的势力。
魏洵是太后次子,在他之前太后还有一个儿子。
大皇子聪慧无比,三岁成文五岁成诗,七岁便能熟读孙子兵法,先皇更是早就立下他为储君的诏书。
只是可惜,天妒英才,他没能挺过一场风寒。
那年,太后伤心欲绝,欲与大皇子一同而去。
赵氏一族势力从太上皇时就延续下来,为大昭保驾护航。先皇许诺,无论她何时诞下皇儿,都是未来的储君。
两年后,魏洵诞生,可他与大皇子截然不同,甚至资质平庸至极。
太后不信邪,要魏洵事事与大皇子比肩。
做不到过目不忘,便读上十遍百遍,总能牢记于心
一举一动不合乎规矩,便罚跪挨饿,总能笃之于行。
为了替他登基铺路,更是将其余皇子赶尽杀绝。
魏洵如今顺利坐上高位,是这天下的主,又何必再处处受她牵制。
他做着太上皇和先皇不敢不做的事情,将赵氏势力大幅削弱,可是他太心急了,就如同要御驾亲征收回燕云六州一样,迟早是别人瓮中之物。
我端着自己做的甜羹踏入了寿康宫。
「臣女听闻叔母抱恙,这些日子,我也不少喝汤药,这汤药都苦得很,臣女特意做了甜羹为叔母调调口。」
「好孩子,放桌子上吧。」
我揉着她的额角,「荞枝不懂治国,只知叔母的心于陛下就如良药,虽苦却用心至深。眼下陛下年轻气盛,只想着能脱离母亲的庇护自己展翅高飞。」
我跪到地上,泫然泪下,「叔母有所不知,臣女截获北岷使者的往来信件,他们说,大祭司观星象,大昭要亡。不日就要撕毁议和书,与大昭宣战。」
「这天下若没了叔母的把持定是要大乱。陛下是叔母的孩子,这天下的子民更是大昭的孩子。
前些日子,父亲和几位同僚劝诫陛下,赵氏一族历代辅佐君王,功不可没,忠心日月可鉴,陛下若要将他们全部赶出长安,无疑对大昭不利。可陛下宁愿听宦官的谗言,也不愿听老臣的肺腑之言。
半数老臣寒了心,辞官,称病,不愿上朝,各个都怕最后落得和赵氏一样的下场。」
「求叔母救大昭一命,荞枝愿拖着病身再赴北岷,做姑母的内应。」
太后牵起我的手,闭上眼睛,幽幽一声长叹,「哀家的好孩子。」
11
「公主怎么回来了?」拓跋益伸着脖子看着我身后,故意拖长了音调,「说好的大昭呢,怎么没一并奉上。」
我扔给他一个卷轴,「我大昭皇帝亲手写给你的信,以边境十城换你在战场上除去赵大将军。」
「借刀杀人?十城可不够,公主当初许诺我的可是整个大昭。」
「没了赵氏的支持,魏洵成了傀儡,大昭于可汗不就是囊中之物么?这样简单的道理难道还要妾说给可汗听么?」
我离宫前,太后与魏洵起了一番争执,太后要母族的地位同从前,以固朝堂,而魏洵要摆脱她的掌控,自立权势。
母子离心,我才有机可趁。
我一边告诉太后,国不可一日无她,天下不可无赵氏的坐镇。
一边向魏洵献计,以退为进,表面上服从太后的安排,背地里联合北岷,将赵大将军埋在沙场,太后便彻底失了兵权。
魏洵自然不能信我,「你这样做能有什么好处?你不恨朕?」
「冤有头债有主,送臣女和亲是太后的主意,陛下当初也只是听从太后的建议。臣女在北岷救陛下,是一心为了大昭。
臣女明白,大昭只有一主。陛下心怀天下,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陛下在燕云六州上失利,他日必定会收复北岷一雪前耻,
臣女愿在北岷为陛下的统一再出一份力。」
朝堂之上,太后与魏洵的关系剑拔弩张。
朝堂之下,我父亲要做个「和事佬」,在太后和魏洵之间激化矛盾,还要好好安抚夹在赵氏势力和魏洵势力之间左右为难的中立派。
得到魏洵的授意后,北岷起兵。
战场之事,我不懂。
我跟着小祭司在军营里为伤员包扎伤口。
「小祭司可恨北岷?」
她捣着药的手顿了一下,「臣是北岷人,何来恨。水要开了,臣去熬药。」
「明珠公主。」
许是太久没人叫出这个名号,她僵在那,睫毛抖动了一下。
「陈年旧事,何必再提。魏荞枝,你我都是弃子,又何必再挣扎。」
「若我说,我能帮你做回北岷的公主,做北岷的主,你信么?」
那年北岷大败,明珠公主和其他皇室一起被俘。
其利可汗只有她一个女儿,她从小学治国学骑射,想着女子也能统领一国。
她在即将战败之时成了北岷的主,也成了其利可汗的替罪羊。
他们说,
「你看,女子会坏了国之运势。」
「女子怎能当政,国真的灭了。」
他们不知道,明珠公主以自己换了北岷旁支部落的生机,给北岷留下了一撮火苗。
我爹敬佩她,才救下她,伪装她被烧死的假象。
可人啊,都是有根的,即便是片落叶也要飘回树下,即便改名换姓也要留在故土。
12
长安城外,拓跋益带兵一路直捣皇城之下。
长安城内,太后与魏洵母子抱头痛哭和解。
可惜,晚了。
镇国大将军死了,周密大将军辞官照顾儿子去了,能用的几个将领都是魏洵一手提拔的废物,都不知躲在哪不敢冒头。
我爹被派来与拓跋益谈判,只要他撤兵,可以还履行诺言给他十城。
拓跋益酒杯一掷,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冷然哼笑起来,刺得我耳膜生疼。
「大昭当此事是儿戏呢?我北岷接受邀约,已兵临城下,如今要的就是大昭。」
他飞出去的匕首,轻轻削过我爹鬓角的碎发。
我接过话,「王爷,若陛下愿意投诚,可汗大度还可以让他当个诸侯国的君王。」
我爹冲过来给我一记耳光,指着我怒骂,「你这个叛徒!」
「好了!本汗意已决,魏洵再不降,我就打。你这个老头不妨告诉他,本汗,本汗......」拓跋益捶着脑门,使劲眨着眼睛保持清醒,无奈敌不过药力咣当倒在桌子上。
四周的士兵压住我爹,我哭着高喊:「为可汗报仇为可汗报仇!」
「爹,委屈你了。」
「荞枝,刚刚爹打得不疼吧。」
我哪里会指挥打仗,随便在图纸上圈出几个地方,「本宫住在长安这么久,自然知道这是最薄弱的地方,就照这打。」
那些是最坚固的地方,周勉说耗到他们没有力气了,他再带兵从后面包抄。
「可敦,这,这攻不进去啊。」
「易守难攻你难道不懂么?再打,毕竟是皇城,城池自是比一般的要坚固得多。」
「是。」
「可敦,大昭来援兵了。」
拓跋益靠在我身上动了动嘴唇,他嗯嗯啊啊不知所云,我皱了皱眉头,「可汗说,继续打,都走到这一步了,拼的就是谁能坚持住。」
「末将听令。」
拓跋益好似要从床上蹦起来,我为他掖住被子,「可汗,来喝药。」
周勉来救驾了。
救的是我。
「荞枝,我来晚了。」
「不晚,回宫。」
我推开瘫软无力的拓跋益,抓住了周勉伸过来的手。
13
我爹与周密大将军以勤王之名包围了皇宫。
魏洵还坐在龙椅上,真是好大的脸。
「魏荞枝你还有脸来!」
不装了,太累。
「魏洵,我若是要这张脸,早在被扔进军营那天就自尽了。」
「可是我又有何错,只是想回家罢了。你说带我走,却将我扔下,你当真不知道我在那地方会遭受什么吗?我见证了你在北岷的屈辱,你要保帝王之颜,就可以不顾我作为女子的颜面么?」
他扶额长笑,「你说你不恨朕,是母后送你去的,你该找她算这笔账,你坑害我大昭,你是罪人。」
「你和她,我都来慢慢清算。」我缓缓展开那卷轴,「魏洵,这白纸黑字可写着,是你卖国啊。」
「魏荞枝,你诓朕!」他从龙椅上起身,拔剑刺向我。
诓?不过是一报还一报。
「啊。」他应身倒地,抓着胳膊蜷缩在地上,开始扭曲身体。
他被周勉砍了一只手。
「你们,要反,要反,我母后不会饶你们的。」
我踩在他的身上,狠狠碾压,「你当初是怎么说的来着,你说,人啊,都有弱点。太后的弱点就是你,她精心培养的儿子。如今她赵氏大势已去,自身难保,服毒自尽,希望我留你一命呢。」
「你!毒妇。来人,来人,弑君了弑君了,谁能杀了魏荞枝一党,朕封他做大将军。」他忍着痛汗如雨下,整个人像被从水里刚捞出来一样。
我包着帕子捡起他掉落的手,往周勉那一指,「大将军不就在这么?你伤他的腿,就拿你手来赔。」
「你算计朕,你早就算计朕。」
「朕和母后都让你骗了,你挑拨我们母子关系,坐收渔翁之利,你好狠的心。」
「不是我狠,是你蠢。」
魏洵贵为帝王,却胡作非为,勾结北岷,残害赵氏忠良,毒害太后,德不配位。
眼下,百官为立谁是新帝犯了难。
魏洵尚无子嗣,新帝人选只能从王爷当中抉择。
那些受我爹安抚的老臣起了作用,有人提议,「当时无人敢进北岷军营谈判,只有端王只身前往,还给拓跋益下毒为战局赢得一线转机。他保的是大昭啊,这样大义之人才能委以重任。」
众人附和,百官拥立我爹为新帝。
14
我踏进了魏莺的宫殿,她正缩在柜子旁不敢抬眼看我。
「安成公主?」我稍稍抬高音调,她便扑到我脚下,「荞枝姐姐,你饶了我吧,若想解恨,你也送我去和亲。」
和亲?北岷已被明珠公主接手,她将自己藏起来的女儿重新培养,并自愿归顺我大昭,往后再无女子和亲。
我要她和亲有何用。
「安成公主可会游泳?」我拿着魏洵掉落的手勾起她的下巴。
「啊,啊,这是什么,这是什么。」魏洵的手被她推得老远,咕噜到地上。
「给我捡回来,那是你皇兄的手。」
她紧闭着眼睛,鼻翼翕动, 爬着去捡, 在碰到魏洵指尖的时候止不住干呕。
啧, 无趣。
从前我爹便要我压下性子,可我魏荞枝本就是王府里睚眦必报的娇小姐, 如今是名正言顺的公主,自然不会轻饶魏莺那年推我落水一事。
「本宫问你, 可会游泳?」
「会。」她捂着起伏不定的胸口, 眼圈泛红,倒有几分惹人怜。
「那便好办了。」我命人将她拽出宫殿,将魏洵的手,脚, 头一并扔进湖里, 「魏莺,快去捞回来, 这样你皇兄能葬个全尸。」
她呆站在那半天不动, 瞧见周勉走过来, 以为见了救星。
她微微仰起毫无血色带着湿意的脸, 让人心疼。
「周将军,求你劝劝荞枝姐姐, 本是同根生,又何必赶尽杀绝。姐姐若心里有气,打我骂我便是, 非要这般作践我么?」
周勉牵过我的手, 抬脚一踹, 「动动脚的事, 费什么话。」
我扑哧一笑,「你这腿恢复得倒挺好。」
魏莺从湖里上来就变得疯疯癫癫,后来悬梁自缢了。
也好, 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上路, 要太后在黄泉路上再好好教导教导他们。
15
我爹登基的第一年,周勉陪着我在宫外游山玩水。
实则我暗访民情, 揪出来好些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上报给我爹。
我爹登基的第二年,传位于我。
「荞枝啊, 为父还是老了,这皇帝瘾也过够了,我这皇位都是你谋来的, 如今你自己来谋天下吧。」
我开办女子学堂, 允许女子入仕。
百官说:「皇上不可啊。」
「有何不可,那朕坐在这是不是也不可?」
拿绣花针的手也可执红缨扫天下。
袅袅襦裙之下也有鸿鹄之志。
自我被魏洵扔在塞北,我便明白, 求人不如求己。
女子又为何只能红袖添香,只能相夫教子,依附别人的人生。
只有大权在握,天命,才能我主。
美人骨,淡妆浓抹可展婀娜妩媚,翻身上马可舞红缨长戟,研墨执笔可书谏言谋略。
讥讽也罢,指点也好, 我无意去辩驳。
不甘与猜忌,也只是他们技不如人的遮羞布。
千千万万个我们,做自己的女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