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有个祭海娘的习俗,被选中的少女要被开膛破肚塞满供奉海神贡品,再以红绸缚身,供奉在海上。
我是我们村第十二任海娘,漂浮海上三日后,我没有死。
可全村人却疯了。
在我们海西村一直有句话。
海神不娶亲,海西子孙烬。
1.
我出生那天,我娘叫了一宿。
我奶见又是个女娃,狠啐一口,指着刚生产的我娘骂骂咧咧。
「贱骨头,喊那么大声你是巴不得全村知道我们孙家又是生了个没把的!」
碰巧我还是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我奶嫌我晦气就要把我抱去后塘溺死。
那晚,要不是我们村长路过发现说溺死婴儿是犯法的。
我的小命可早就没了。
从小但凡稍有不合她心意的,我奶的老脸上都会露出凶狠的神色,狠狠掐一把我的腰上的肉。
「小贱蹄子,活干的不多,肉倒吃的不少。」
「当初就应该把你溺死!」
我娘对我也没有好脸色,她甚至恨我。
因为我是女娃害得她也天天被我奶打骂,有时候她还会把我奶撒她身上的气撒在我身上。
她骂完我她就哭,哭我怎么就不是个带把的。
至于我的爹在外打工,一年不回来一次,就算回来他也对我奶我娘对我的虐待视而不见。
可我十五岁生日的时候。
我爹回来了,连我奶也破天荒去村里称了几斤猪肉回来。
望着桌上那盘辣子炒猪肉,我眼放绿光,馋得口水咽了又咽。
我妈罕见地给我碗里夹了几块油不滋滋的肥猪肉。
「妮子,多吃点!」
可怜我连今晚做的梦都砸吧砸吧出猪肉的香味。
当我还在梦里回味着今晚的猪肉时,我被痛醒了。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从我的胸口到我的肚脐眼已经被刀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血溅了一地。
村里的算命的道公和我奶忙不迭的把平时供奉海神的肉、瓜果塞进我的肚子。
我挣扎着喊疼,肠子都露了出来,肚子也像撑胀了的皮筏子。
我奶一把把肠子塞回进我的肚子,血淋淋的手过来照着我的半边脸就是一巴掌。
「喊什么,能做海娘是你的福气。」
2.
海娘,顾名思义就是供奉给海神的新娘。
我们村祖祖辈辈都生活在海边,别人村靠山吃山,我们村是靠海吃海。
可这向海索求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据说我太奶那辈海神就收掉我们大半个村的人,后来是一个游方的道士提了一个法子救了剩下的人。
那就是祭海娘。
海娘的要求是村里没开过苞十五六岁的少女,还要算过八字。
原来那天晚上,我能活下来是因为我的八字适合做海娘,这样可以给家里挣三亩地。
谁家出一位海娘,村里就补偿三亩地,这是村里的约定俗成的规矩。
他们塞得满头是汗,我奶在我肚皮胡乱地缝了几针。
我想喊,可是喉咙沙哑发不出一丝声音。
最终我还是疼晕过去。
再醒过来,我身上已经被扒光只裹着我娘上街买的红绸漂浮在海祭台上。
面前跪着乌泱泱的一群村民,嘴里念念有词。
有的求财,有的求子,有的什么都求。
而我奶就跪在正正中央,跪祭礼结束,她抢着第一个上来给我祭香。
那张老脸从来没对我这么客气过。
「海娘大人,请您替我这个老婆子跟海神大人说一声,我们孙家可不能绝后啊,求海神赐予我们孙家一子。」
「不然老婆子我啊,死不瞑目。」
我握紧拳头,忍着身上五脏六腑要爆裂开的疼。
「奶奶,我会请求海神大人,赐予我们孙家一个弟弟的。」
我奶得到我的允诺,咧开嘴笑了,弓着身子恨不得给我磕几个头。
接下来,每个村民都轮流给我奉香拜礼,有几个不怕死的老光棍还在我身上捏一把过女人瘾。
施完礼后,牵着海祭台的那条铁链子就被砍断了。
我跌坐在漂浮的海板上,肚子里的肠子器官贡品乱绞在一块,眼睛慢慢模糊。
唉,可惜我还有半盘猪肉没吃完,就要成为那劳什子海神的新娘了。
可漂浮在海上的这三天里,我不仅没有死,还发现了所谓祭海娘的真相。
3
漂浮在海上的第二天,天空降下一道惊雷。
朦朦胧胧间,有一道黑影在我身下来回耸动,我的眼睛被蒙上了布条。
难道真的有海神?
我心里发毛得紧,缩了半只脚回来,哆哆嗦嗦的不敢看他,身子依旧伴随着海浪起起伏伏。
「你是海神大人吗?」
没想到这个「海神」竟然听得懂人话,他惊诧于我说的话。
「竟然是个活的。」
他停下动作掐制住我的喉咙,当即给我喂了一颗圆滚滚的东西,我紧紧抓住他的手臂,隐约摸到一块厚厚的伤疤。
我仰着脖子梗着喉咙想吐出来,可那东西登时就下到肚子里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下半身混着雨水变得黏黏腻腻的,而所谓的「海神」已经不见了踪影。
当晚我肚子疼得直打滚,随后身下就流出一滩黑糊糊臭烘烘的血。
幸运的是,我没有死。
不幸的是,我已经不能正常说话了,一张嘴只能发出怪异而尖利的啊哦声。
我又在海神飘了一天一夜,也许是老天爷看我太可怜,又让风把我吹回了我们村。
天还蒙蒙亮,怀抱着一木桶脏衣服的王婶见到我皮肤惨白又着红衣,咚一声衣服全从木桶里撒出来,她边跑边扯着大嗓门子喊。
「天杀的,老孙家那闺女变鬼回来索命喽!」
我的耳朵都要被她给震破了。
这王婶,嗓门还是和她平时吆喝人来她家买猪肉一样大。
好家伙,我们村的人从来没这么齐过,被王婶嗷一嗓子,全村人都来了,我爹我奶我娘也在。
我想解释,可我的喉咙跟个破铜锣似的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所有人都被我吓到了,不仅是因为我现在跟个女鬼一样。
还因为,我是海西村自三十年以来第一个被海神退货活着回来的海娘。
就在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说要把烧死时,给我们村做法的老道公出现了。
他看着我,浑浊眼珠子瞪得老大,眉头皱得可以夹下一只苍蝇。
「海神不娶亲,这可是头一遭,是要降罪于我们海西村呐!」
村民们都信了,因为一直以来在我们海西村有句话。
海神不娶亲,海西子孙烬。
4
我被我奶丢回了家里废弃的猪圈,一家子人都嫌我晦气。
不过在这之后两天,我娘居然被诊出了怀孕,他们念叨着许是我见到了海神让他显灵了,这才把我从猪圈捞出来。
奇怪的是,我奶在发现我嗓子变尖以后,她干凹的眼珠闪烁着精明的光。
「妮子,明儿奶教你唱戏。」
我奶年轻时是戏班子出来的,唱起戏来确实一绝。
我不懂了,我这破铜锣嗓子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谁会听我的戏。
因为我不知道,人都是有恶趣味的。
我奶在家里院子搭了个台子,我半躺在纸幕后唱戏。
一次只收一块钱到两块钱。
来听我戏的村人一天比一天多,纵使我傻我也知道他们似乎并不是因为我唱得好而来。
有一日,没有人来听我唱戏,连我奶这个恨不得我一天唱八百回的财迷也不见了。
只有住在村东口的傻子撒欢似地路过我们家门口,他一瘸一跳,眼底有贪婪的神色。
「抓海娘喽,抓海娘喽。」
半夜,我奶他们才回来,大约是没占着好,我奶一进屋就冲着门外破口叫骂。
「那老张家的闺女,跑得恁快,还抓了我好几把。」
「贱胚子,不还遭抓了。」
说完她还不解气,又上我屋来狠掐一把我的胳膊肉。
「我们孙家怎么生了你这个晦气鬼,害得咱家那三亩地屁股还没捂热就被村长收回去了!」
我瞬间倒吸了一口冷气,胳膊那块肉登时就紫起来。
我奶又踹了我一脚,她浑浊的双眼提溜了一圈,那打量的目光像是在看猎物一般。
我被盯得毛骨悚然,我奶却诡异地笑了。
「妮子,明天好好唱戏!」
我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呃呃了两声。
搞不清楚我奶葫芦里卖的啥药。
第二天我奶就给我擦身换了件干净的衣裳,我奶说今日有镇里来的贵客听戏。
我照着我奶教我的唱戏,台下的人都叫好。
有一个人叫好声喊得最大,我奶说那就是贵客。
唱戏罢,那贵客在我奶的默许下钻进了我的屋子里。
5
贵客伏在我胸口上,我虽然懵懵懂懂,但我懂得这贵客和海神行的是一样腌臢的事。
原来镇上来的贵客也是会骂人的,他发泄完一口唾沫呸在我脸上。
「妈的,没想到还是个二手货,这孙老婆子敢骗我!」
我像蛇一样蜷在一起,小腿冷不丁地直打颤。
他骂骂咧咧地出去找我奶算账了,于是我奶又来找我算账了,她跟揪兔子一样把我揪起来。
「小贱蹄子,居然敢背着我们出去跟野男人厮混!」
「说,外面的野男人是谁?」
我的头发被她拽了下来一撮,瞬间秃了一块露出白白的头皮来。
我解释不清,也解释不了。
谁也不会相信我,他们世代供奉的海神就是我奶口中的野男人。
我奶这把没捞着便宜还愣亏,自然是逮着我撒气,直到我快被打死,我爹我娘才装模作样地进来。
「娘,可别打死了,妮还能唱戏给她弟挣奶粉钱呢。」
……
我内心一阵悲凉,无名怒火充斥心头,好像要把自己烧尽一般蔓延。
提到我奶的心心念念的孙子她才罢手,丢给我一个落了灰的黑罐子,里头有一股难闻的霉药味。
「别想给我偷懒!」
豆大的烛光照亮我半只眼中滔天的恨意。
我两只手撑着,慢慢把身子挪直起来,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小刀,紧咬着后槽牙朝着肚皮就是一划。
里面掉出来的东西混着血散发着难闻的臭味,鼓鼓囊囊的肚皮瞬间瘪了下来。
我咬着嘴巴里的软肉,不让自己昏过去,一只手把分开的两块敞开的肚皮肉扯在一块,另一只手颤颤巍巍的拿针缝着,最后抖上我奶丢给我的那罐药粉。
我瘫软在床上,满头大汗。
这几天我们村要重新再祭一次海娘,全村人都去帮忙,我奶没再让我唱戏。
好在我命大,居然硬生生扛下来没死。
重祭海娘那天,我奶不让我去,嫌我又坏事。
但我还是去了,我躲在人群后面,掰着指头数。
一、二、三…四、五?
6
「求求你们放了我家元宝吧,我和他爹就这么一个女儿。」
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扑通跪倒在村长和老道公面前就是一顿猛地磕头,我认得她。
她是李家媳妇,住在村最边边的瓦屋,因为家里穷得叮当响,全村人都欺负他们家。
那个叫李元宝的女孩挣扎得最厉害。
「娘,你快来救我!元宝好怕。」
村长眼睛都不带眨一下提起皮鞋就把李家媳妇一脚踹开,吐出冷血的字眼。
「李家媳妇莫要为了你们自家,惹怒了海神,否则你可担待不起。」
李家媳妇手脚并用地又爬过去磕头,略显单薄的身体在地上拖出几条凌乱的血迹。
在村长的示意下,几个身强力壮的村民把李家媳妇像拖麻袋一样拖走了。
这个小插曲也没有唤起海西村人的良知,他们依旧麻木不仁,甚至兴高采烈向海娘们诉说着他们的祈愿。
另外几个女孩的父母亲人也和我奶当初一样,卖了女儿孙女的命还要她们向海神求来男丁。
他们甚至还在女孩们飘然远去后,招揽着宾客来家里吃饭。
按照海西村的规矩,出海娘换地是要宴请村里老小来家里吃酒的。
叫得最欢的是送了两位海娘的张瘸子家,他家足足得了六亩地。
傍晚的时候,天空泛着格外异常的红色,山里竟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活像老天爷流下的血泪。
疯了的李家媳妇跑遍全村,她的嘴诡异地咧开着乐呵着,嘴巴里还念叨着。
「天降红光,你们死到临头了,都该死,都该死!」
这一夜,李家媳妇诡异地吊死在村口的歪脖树上,她的足尖自然垂落到地上,可她竟然是吊死的。
在外打工赶着回来的李叔看到这一幕,疯了,抱着尸体不知所踪。
李家媳妇头七那日,海边溺死了三个人。
其中有一个是我爹。
7
我爹的尸体捞回来的时候,十个指头肿得我奶做的发面馒头似的,整个人也比寻常样子大了一倍不止。
最可怖的是我爹眼珠瞪得大大的,我手使劲去合都合不上,像是被什么东西吓死的。
我娘吓得晕了过去,我奶哭天喊地,只有我半夜偷偷笑醒。
因为我爹的死,就是我一手安排的。
李家家破人亡以后,村里的该干啥干啥,稍微有点人性的提到的时候也就说句可惜了,没人性的不但取笑还嫌晦气。
偏偏我奶就是没人性的,马不停蹄地让我第二天就登台唱戏补贴家用。
我奶脑袋灵光还想了个新点子,多交几块钱就可以让他们摸我的脸,价再高点可以蹭我的身子,以此类推。
我奶是这样和我说的。
反正我已经是残花败柳了,装什么贞洁烈女,还不如多赚点钱为孙家做贡献。
奶,你就怕这钱你们有命挣没命花吗。
我接客的时候,我奶就挎着个包搬个小马扎坐在我房间外面计算着时间,超时了还要加钱。
有一次我一天就给家里挣了二十块钱,我奶捧着那几张钞票,笑得合不拢嘴,直喊着发财喽。
李家媳妇头七的前两天李叔回来了,他塞给我奶好几张皱皱巴巴的钞票,我奶一面乐呵呵把李叔迎进我的房,背地里又嚼舌根。
「男人嘛,不都那样,媳妇这才死了几天,就来找乐子了。」
李叔在我房里呆的时间格外的长,超时了他也是一声不吭把钱补上,连我奶都惊诧。
我爹自从我娘怀孕就没再出去打工,整日待在村里和几个醉鬼喝酒。
那天我奶又让我去接我爹回来,我爹醉后以后会打人,她们都不敢去,只能使唤我去。
我爹喝得醉醺醺的还一下一下地打着酒嗝,见到我还不忘抬手就是一记重重的巴掌。
「催什么催,咱们孙家要有后了,我喝几个酒怎么了?」
我摸着肿起来的半张脸呜呜咽咽地退出去,我今晚有十足的耐心。
窗外到乌鸦叫呀叫,我爹才跌跌撞撞走出来,回家的路才走到一半他就跟个死猪一样摔到苞米地里起不来了。
我扶起我爹走啊走,拐进另外一条道,李叔已经在那等着了。
我亲眼看着我爹被黑不见底的大海吞噬,他的头尖冒出来又沉下去,两只手臂伸出来胡乱拍打,直到他最后咽气,我心里才有一丝隐隐的快意。
我在村边草棚宿了一夜,天才蒙蒙亮我抹着鼻涕抹着泪哭着家跑。
「奶,我爹他…不见了。」
8
我爹的葬礼是我和我奶一起操持的。
本来我奶和另外几个家的婆娘还要闹,可村长怕呀,怕这件事牵扯到祭海娘的事,他的乌纱帽就要不保了。
村长拍板一口咬定我爹他们几个就是喝多了冲撞了来讨命的煞,失足跌下海死的,又多划了几块地给各家做补偿。
村里几个妇人本就没啥主意,闹过了赔了地和钱也就不说话了。
他们以为这是结束,其实才刚刚开始。
我们村子开始闹鬼,说是海边死的女人女婴都变成煞每家都要换条人命去。
我奶夜夜辗转反侧,因为我的大姐二姐就是被她扔在海里溺死的。
她开始日日夜夜睡不着,早上起来凹陷眼眶周围有深深的乌青,打我的力气也不如从前那般大,像被吸食了精气一般。
隔了几日,我奶坐不住了,让我去请老道公过来给她驱驱身上的邪祟。
我请来的不是老道公,而是一个新面孔。
我奶起初还怀疑,不过新术士所展现的能力很快让她闭上嘴。
「你儿是被海里的女煞找了替死鬼,还了一条还欠一条。」
我奶明着味了,登时腿一软从凳子下滑下来,她深深看了我一眼把我轰出了门外。
我知道,我奶是打算拿我去还了那条命。
自从这天以后,我奶每天半夜都鬼鬼祟祟出提溜着一大堆红纸火柴出去到天亮之前才回。
这样日夜颠倒反倒她的气色越来越好,精气神也回了大半。
我奶最近对我跟被换了魂一样,不仅不咋打我,也不让我唱戏了。
有一日晚上,我奶把我从床上薅起来。
让我换件大红色的衣裳,又交给我一袋子扎好的竹皮纸人和一盏油灯,嘱咐一定要用血滴上油灯之后点燃,再把那些纸人烧得干干净净的。
我奶不知道,我不仅滴的血是她的,还把活灵活现的纸人一个一个摆放好在村头那颗歪脖槐树上。
就在我结束完所有的引煞步骤之后,我奶就被多鬼上身了。
9
我奶的嘴顺着脸颊两边撕裂开,呈一个弯刀的形状,眼中淌下两行红丝泪。
她一下尖着嗓子说话,一下又压着低沉的嗓音,它们貌似在争执今晚该先去找谁索命。
最后它们达成一致,决定去村长家。
我奶脸上的笑容咧得越来越大,夹杂着桀桀桀的笑声,僵直着身子一步一跳地到了村长家。
它们定定站在窗户下,用我奶的脸贴到玻璃上,黑漆漆的眼珠盯着还在梦乡里的村长,捏着嗓子叫道。
「村长~是孙桂芬呐,快开门。」
村长夫妇被敲窗声惊醒,看到我奶在窗外,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我们这常说人都是走门进的,只有鬼煞才从窗进,我奶眼直勾勾的。
「村长,你们不开门,那只好我们自己进去咯。」
只见我奶拉开两扇窗,灵活的一个翻身跳进去,直奔村长梁大富,我奶血管斑驳的手死死的扣住村长的脖子。
「各位姑奶奶,我错了,求求你们饶我一命。」
我奶瞬间瞪大了空洞无物眼珠子,只抛出一句凉飕飕的话。
「当初,我们也是这么求你的!」
说完,我奶就露出了参差不齐的獠牙往村长的脖子猛啃一口,汩汩的鲜血溅到我奶脸上,它们更兴奋了,抱着村长的脖子咕咚咕咚地喝。
等它们餍足之后,村长早已脸色苍白不省人事。
我猜它们的下一个目标是张瘸子家。
它们如法炮制的杀死了张瘸子,结果在去往下一家的路上我奶醒了。
她被赶来的村民团团围住,我冲出来紧紧地搂着我奶,眼中噙满了泪花。
我奶还一脸懵逼不知道我在搞什么鬼,等她弄明白时她已经被绑上了火架。
「是这个小蹄子和她找来那个术士害我,都是他们指使我的,你们该烧死的是这个妮子,不是我,不是我。」
我摸着自己的胸口,一副痛心疾首样子给我奶比比划划。
村民们自然不信我奶的话,他们只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有的甚至已经说之前死的那三个人说不定也是我奶搞的鬼。
这番话敲响了村民们心中的警钟,他们不再犹豫举起火把。
水鬼惧火,烈火灼烧必能把我奶体内的邪煞驱走。
10
我奶被烧掉了半副身子,突然风雨大作熄灭了熊熊燃烧的烈火。
我用牛车把我奶拉了回去,丢在猪圈里。
我学着她当初的样子,把那罐药粉丢进去,任由她自生自灭。
不过我们家的人祖传的命硬,我奶还能自己醒过来天天在猪圈里叫唤咒骂,来来去去就是那几句话。
「孙三妮,你这个扫把星晦气鬼,竟然敢这么对我,当初我就不该让你活。」
我又重新把戏台子搭上,只不过这回要唱戏养家的是我奶。
她不唱,我就打。
和她以前对付我的招式一模一样。
笑死,她还想求我娘来救她,我娘最恨的就是她,听到了也当没听见。
我奶求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乖乖唱戏,她唱得比我好,一天下来能比我以前多挣个两三块钱哩。
平静的生活没过多久,村长一家子人拉着游历回来的老道士找上了门。
他们的目标本来是我奶,可那老道士也有几分道行,偏偏不巧与我和他对视上了。
在看过我奶没有异样之后,他抚摸羊须胡绕着我左三圈右三圈。
「怪哉,怪哉!」
我有心防备,脚趾尖微微蜷起,后退了两步。
他叫人牵来一只大黑狗,手里燃起一道纸符,纸符被风扬飘在半空燃烧殆尽。
接着,他从桃木罐中掏出一抓黑米撒在地上,又取出一盅黑得发紫的鸡血环着四周洒了一路。
黝黑得发亮的大黑狗解了锁扣,把一圈的鸡血舔了个干净,随后它凶猛地只朝我狂吠。
老道士圈起大黑狗,眉头紧皱,我顿感不妙,浑身打了个激灵。
「是诡命,是诡命啊,难怪你能安然无恙地回来。」
他附在村长儿子耳边低语,只见村长儿子脸色一变,抄起麻绳吭吭哧哧把我捆起来。
我势单力薄,抵抗不得,只暗中稍稍把绳子撑松泛些。
我被绑走前,踢倒了我家门前盛香灰的坛子。
11
「女娃,你也别怪老夫心狠,你诡命若不除,整个海西村都要受到诅咒。」
老道士左手掌心握一细颈罐,右攥削得细细的桃木针,卡开我的下巴对准我舌尖一扎。
我疼得脸色煞白,两唇止不住地翕动,舌尖血顺着下巴蜿蜒滴到罐子里。
裹着一团焰火烧得芯发红的黑炭正灼烧着我两边的掌心,我甚至能闻到肉烧焦的味道。
「张袭风,你不就是要逼我出来吗,何必这么毒害一个可怜的女娃。」
是李叔的声音。
「我若不是用她钓你,你怎愿意轻易现身?」
老道士乐呵呵地把我下巴往上一抬,我的嘴巴又能活动自如了。
「李长风,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犯心软的毛病,当初如果不是你为了救你的傻媳妇,怎么会被逐出师门,沦落至此。」
「把另外半块乌龙玉交出来,我饶这女娃一条命。」
我这才注意到李叔手里攥的那块玉只有半边,另外半边垂挂在老道士腰间。
李叔自然不肯,两人来回地斗起法来。
终究李叔多年不曾习术,最后一次过招里李叔身子如纸鸢般落地,喉咙溢出一口甜腥。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我手上的麻绳被火烧断了手腕覆上一层焦色。
趁老道士正在搜刮李叔的玉佩,我强忍巨痛扯下他的玉佩扔到炭火里,烧得半熟的掌心被划出一道血痕。
老道士掌风一卷,想要把玉佩捞出来。
不过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一只黑色带血的蛆虫从玉中扭着身子出来,很快就被火舌吞噬。
没了玉佩护身的老道士,七窍缓缓渗出腥黑腥黑的血来。
李叔支起身子,指尖往老道士天灵盖巧妙一点,血刹那就不流了。
「妮儿,不能让他这么便宜的死了。」
我点点头,恰巧看到老道士衣袖掀起的手臂,有一块疤。
我摸上去,和那一夜海神身上的触感一模一样。
我拉住李叔,着急地朝他比划。
「他就是那晚强奸了我的那个人,也就是众人口中的海神。」
李叔的脸色瞬间深得可怕,他的女儿李元宝也没能逃脱魔爪。
「没了乌龙玉,他今晚就会尝到万煞穿魂的滋味。」
12
万煞穿魂比鬼上身还要毒百倍,因为人在这个过程中是清醒的。
老道士魂里至少穿了数十条女煞,而且个个怨恨滔天。
夜晚开始了,他先是把自己的一颗活生生眼珠挖下来,只连着一层赤色的薄皮。
接着又拿起钳子把嘴里的牙齿强行拔掉,才拔了三颗他就晕了过去,不过又立马被魂中华的煞撞醒。
老道士已经是人不人鬼不鬼了,它们也觉得玩累了。
于是老道士剥下自己身上的道袍,一路拖着断掉的半条残肢爬跪着行至村口,对着大槐树磕头。
「根本就没有海神,都是我骗你们的!」
他就这样整整喊了大半个夜,连村里的狗啊鸡啊都不得安生。
就在老道士在众多村民面前将他的一切恶行吐露完之后,他张起血盆大口咯咯咯地笑了,接着就跳进了海里,脸上还带着诡怪的笑淹死了。
村民们只是为受骗而感到愤怒,但丝毫不见为自己冤死的女儿而后悔。
他们把和老道士的尸体剁碎了喂了山上的野狗。
再把沆瀣一气的村长家「烧杀抢掠」一番,自以为这样就是为女儿报仇了,实则是为了他们的私欲。
他们到现在也没意识到他们的愚昧和自私才是杀死海西村的女儿们最锋利的刀。
总有一天没了海神,也会有山神土神继续吸食着女孩的血。
我微微握紧拳头胸里梗着一口气,我看到了李叔,他也和我一样。
一切还不能就此结束。
13
我娘生了,是个儿子。
我娘认为她终于完成她作为女人传宗接代的使命,每日跟床头的送子菩萨谢个不停。
天天疼得骂娘的我奶也乐得合不拢嘴,叨叨着我们孙家终于有后了。
李叔说我弟是早产身子弱,要到满月之后才能见人,哪怕是我娘我奶也不行。
自那次风波之后,李叔在村里的地位已经替代了老道士,毕竟他实实在在地帮村民们解决了不少麻烦事。
办满月酒那天,全村男女老少都来了。
我们村这大半年来办的都是晦气的事,只有这一件喜事,再加上生的是儿子,大家都想来沾沾喜气。
他们喝了个半醉,我才抱着还在襁褓中的我弟走出来,他藕粉色的袖子漏出一截。
一个喝得醉醺醺叔伯眼尖瞧见了,嚷嚷着。
「怎么给男娃穿粉色,别沾染了娘们叽叽的晦气。」
我冷笑三声,这大半年来经过李叔的诊治调理,我已经能说些话了。
「女人怎么就晦气了?你不是从女人肚子里出来的吗?难不成你也晦气?」
叔伯自讨没趣,猛灌一口酒,嘴里嘟囔着女人本来就晦气。
我斜乜他一眼不再理会,抱着我弟,啊不,应该是我妹,站上了台子。
「感谢乡亲们得空来参加我妹的满月宴。」
台下瞬间就炸了,纷纷开始议论道。
「孙老婆子不是说是个孙子吗,怎么变成女儿了。」
「是啊,早知道是个女儿我就不来了,免得再沾个赔钱货回去了。」
我奶和我娘也瞬间傻眼了,怎么到手的孙子儿子就飞走了。
「三妮啊,你别跟大家开玩笑了,我明明生的是个弟弟怎么就变成妹妹了。」
我逗弄着我妹软乎乎的小脸蛋,爱不释手。
「一直以来都是妹妹啊,只不过跟你们开了个玩笑而已。要不是我说生了个弟弟,你们怎么会愿意办满月酒呢?」
我奶想上前来抢过我妹一探究竟,可她忘了她是个残废,直接跌了一跤就哭起泼来。
「我不信,我不信,算命的都说了是孙子,怎么可能又是个赔钱货。」
一时间,村民们都嫌我家生了个女儿还请酒收礼金, 都闹着要退钱。
「礼金你们可以带走, 人留下。」
14
李叔一袭卦袍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前。
「李道长, 这孙家明明生了个丫头片子骗我们说是儿子, 我们可给了不少礼金, 你要替我们讨个公道。」
李叔眉眼上的笑瞬间就散了,最后一丝仁慈也被磨光了,杀机毕现。
「给你们讨什么公道?」
「给你们讨我死去的媳妇、女儿的公道?」
「还是海西村所有惨死的女婴、女孩的公道?」
他们这下反应过来了, 我和李叔其实一直以来都是一伙的。
可已经晚了, 药效发作, 他们齐刷刷地开始浑身发软,神思倦怠。
再醒来, 他们已经被我和李叔通通打包好丢在用来祭海娘的甲板上,要让他们也尝尝当海娘的滋味。
我奶骂得最大声, 什么污言秽语都往我头上扣,我照着她那张枯皮老脸就是一巴掌。
「喊什么, 能做海娘、海郎是你们的福气。」
也许是见识了我的凶狠和决断, 他们纷纷开始向我和李叔讨饶。
「道长、三妮啊,从前是我们傻、我们笨相信了那个老道士和村长的鬼话, 现在我们都悔悟了,你们就饶了我们吧。」
我只是把他们丢到甲板上他们就吓成这个鬼样子, 那那些被开膛破肚的女孩们呢?她们会不会更害怕?
「海里从来都没有海神,有的是吃人的鱼和喝不完的海水,你们就到海里去给她们忏悔吧。」
话罢,李叔砍断了铁链,甲板慢慢被海浪推着往前走,很快他们的声音就被一声一声的海浪吞没了。
我抱着还是婴儿的我妹,蹭了蹭她的脸,温柔地和她说。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
我把我妹交付给十里八乡有名的女教书先生, 我相信她会有更光明的未来。
而我和李叔同样也要为我们所做的事承担责任。
番外
十五年后,我出狱了,而李叔已经去了。
他曾和我说他早就在等这一天了,元宝他娘和元宝一直在等他一家团聚呢。
李叔临死前, 他第一次像个小孩一样担心他犯了错, 自己的媳妇和女儿会嫌弃他,不来接他。
我只能半哭半笑安慰他, 不会的。
李叔他,一定是笑着走的吧。
其实这十五年来,女先生也有带我妹来看我, 但我不愿意见她。
我不希望我妹第一次见到她姐是在监狱这种地方。
但其实,我很想她, 我告诉自己,就去看一眼吧…就一眼。
我妹打小学习就好, 先生说我妹是十里八乡里唯一一个考上镇一中的女娃。
我躲在学校外阴暗的角落等我妹她们放学,今天是他们放月假的日子。
很奇怪,这些年我只看过她的照片,但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我妹。
她和我想象中的一样, 眼睛大大的,笑起来就变成了一段月牙。
她和同学说说笑笑,眼里有我这辈子都不曾拥有过的的明媚与阳光。
我依依不舍地移开眼, 准备要离开。
我妹却在那一刻捕捉到了我的目光,她也认出来是我,向我飞奔而来。
「姐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