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杀了妹妹,剥下皮,挂在卧房的房梁上。
他们说,这是村里祖传的秘方,先取无疾而终的处女完整皮肤,用上好的精盐腌制七七四十九天,塞入特制药材后缝制成娃娃悬于梁上,再令直系血亲日日以鲜血供奉,便可制成福泽子孙的送子娃娃。
他们不知道,这送来的「子」,可不止我弟弟一人。
1
他们说,我的人生是偷来的。
我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父亲和奶奶就带着我那已经有些神志不清的妈妈去找巫女摸了肚子,并得到了他们想要的答案。
巫女是不会错的,父亲兴冲冲地杀了只鸡,破天荒地给我母亲煲了炖鸡汤。
他们给我起了个名字,耀祖,期望我能光宗耀祖。
然后我出生了,是个女孩。
所以我被我的亲生父亲抛进了水沟自生自灭,在这个村庄里,「女」即原罪。
但我不想死,我挣扎着,渴望活下去,我喝着肮脏的污水愣是挺过了三天,到第四天的时候,正好村里的巫女途经此处,看到了那个第一个让她摸错了肚子的孩子、已经奄奄一息的我。
精疲力竭的我在看到她的一瞬爆发出一声响亮的啼哭,她浑身一震,小心翼翼地把我抱起来,又带回到那个要把我杀了的家里去。
「留下她吧,这孩子,是个福星。」
「留下?一个赔钱货,我留她作甚?」奶奶率先动了怒,指着巫女的鼻子骂道,「你这妖女,要不是你摸错了肚子,我早就能打了这赔钱货,让那个贱女人再怀一胎。」
母亲此时也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张开虚弱的手臂就要来接我,却被奶奶一脚踢倒在地。
「贱女人,下不出蛋的母鸡,呸!」奶奶抬手就要打。
「闹够了没有?」巫女一声怒喝,将奶奶吓退了一步。
巫女虽为女人,年纪也轻,但因天生具有隔肚辨男的能力,又确实学了几门奇门异术,在村里也称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奶奶被这么一喝彻底松了劲,只能垂着手讪讪地站在一边。
母亲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再缩进墙角,轻轻晃着。
「你家已堕了太多女胎,再造杀孽,不仅怀不上男孩,连自身性命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一直冷眼旁观的父亲顿时慌了,他扑通跪下,朝着巫女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求巫女赐福,保我们程家人性命。」
「福,这不就有吗?」巫女冷笑,「这孩子女胎男相,是个命硬有福之人,好好待她,她会保你们全家无恙。」
他们留了我一条命,还恩赐般地赏了我一个名字,招娣。
2
很不幸,我没能为他们招来弟弟。
母亲身子太虚,又时常遭受毒打,连月事都是全无规律,想再次怀上孩子又谈何容易。
我在巴掌和饥饿中渐渐长大,到十岁的时候身量才不过六七岁孩子的大小,衣服全是捡表哥们不要的穿,细瘦的胳膊腿儿全在冷风中颤颤巍巍地晃荡。
也就是这一点,母亲的肚子终于渐渐大了起来,和十年前一样,父亲再次拽着母亲去了巫女庙,求她帮忙辨一辨男女。
年近三十的巫女身穿全套黑色裙装,光洁如玉的脸蛋和优雅娴致的气质在这个破败的小村庄中显得格格不入,她并没有急于去摸母亲的肚子,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笑眯眯地逗我。
「小福星。」她捏捏我的脸蛋,「没记错的话,你该有十岁了呀。」
她在我的头顶比比划划,「我十岁的时候,都有这么高了哟。」
「孩子挑食,就不爱吃饭。」父亲有些尴尬地说道。
趁巫女转身,父亲迅速往我的腿肚子上踹了一脚,示意我说话。
我却顺势直接往前扑倒,直直栽进巫女的怀里。
父亲慌忙把我拽起来,脸上挤出谄媚的笑容,求巫女帮忙摸摸母亲的肚子。
「男孩。」巫女露出轻蔑中夹杂着些许怜悯的微笑,在父亲滑稽的道谢声中不耐烦地挥手送客。
我悄悄攥紧手里的玉制小像,那是巫女逗我时偷偷塞给我的东西。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父亲少有地没有揍我,甚至在炖好母鸡后还能偶尔赏赐我两口鸡汤,每到这时,我总像个饿死鬼似的抱着碗狂舔,恨不得把碗底都舔个干净。
「赔钱货,真是个饿死鬼投胎的。」奶奶拎着耳朵把我从地上揪起来,胳膊一抬直接甩了我两记耳光。
我妈嘴里还啃着鸡腿,见我挨打,她不顾自己已经挺得老高的肚子,摇摇晃晃地就来拦我奶。
我奶手上的劲没能收住,擀面杖正敲在我妈的大肚子上,她痛苦地倒下,两腿之间有温热的液体汩汩而出。
我吓呆了,颤抖着细如竹竿的手就要去扶她,但还没能把她弄起来,就再次被奶奶提着耳朵丢到一边。
「你妈羊水破了,去,去村东头找吴妈接生。」
我趿拉着比脚整整大了一圈的拖鞋晃悠悠地往外走,被她一脚踹到地上。
「赔钱货,跑快点,你弟弟要是有事,你就得陪葬。」
鲜红的鼻血滴滴答答地从下巴滑到衣襟,但我没有时间处理,我蹬掉两只碍事的鞋子,赤着脚就往吴妈家的方向跑去。
从我家到村东头要穿过翻过一座小山,天在这时也已经完全黑了,歪着脖子、向我伸出弯曲手臂的古树仿佛随时会把我吞噬,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从我的脚背上飞快地跑了过去,我双腿一软,差点没跪倒在地。
村里的老人常说,太阳西沉,邪祟出世,小孩子在天黑后上山,会被山上的狐仙勾了魂去,装在罐子里,永生永世做它的家养小鬼。
但我更不敢回去,回去了,我妈会死,我也是。
我咬咬牙,抬腿向前跑去。
坚硬的石块把我赤裸的双脚划得鲜血淋漓,冰凉的,还带着些水汽的晚风呛进肺里,让我从胸膛连着喉管一阵阵钻心的痛,但我到底还是敲开了吴妈的房门,在她惊疑的目光中瘫倒在了她的怀里。
「吴妈,求求你,帮我妈接生吧。」我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求你,救救我妈,救救我。」
3
我呆呆地坐在门外,用破布一点一点地缠上自己血淋淋的双脚。
屋内的惨叫一声高过一声,门外的父亲在一根一根地抽烟,抽干的烟屁股散落了一地。
我往屋檐的阴影处挪动了一下,将自己彻底藏进黑暗。
我仰望着月亮,月亮却看不到我。
但我还是诚心祈祷,期望母亲能生下一个弟弟,我单纯地幻想,有了弟弟,父亲和奶奶就能高兴一点,就不会再打我和妈妈。
门内的惨叫声停了,随即传来一声嘹亮的哭声,吴妈用布包裹着那团小东西,将她递到我爸的眼前。
「生了,是个女孩。」
我听见我爸骂了句脏话,动作粗鲁地从吴妈手上夺过女婴就要将她赶走,吴妈微微愣了一下,提醒我爸还没给接生的费用。
「接出个赔钱货,还想要钱?」我爸的脸色很难看,看向吴妈的神情仿佛是要把她千刀万剐了似的。
吴妈被吓得后退了一步,她踟蹰了一会,发现我爸完全没有给钱的意思后只能骂骂咧咧地走了。
「狗崽子,活该断子绝孙,呸。」她冲着我家大门吐了口唾沫。
「老怨妇,你才断子绝孙,你儿子出车祸是活该,哈哈,那孙子怎么还没给撞死。」我奶不甘示弱。
我爸倒没搭腔,他面色阴沉,提着妹妹的左腿就往房内走去,我怕他伤害妈妈,连忙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
我看到我爸将妹妹用力扔在地上,接着他们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我妈在这时仿佛突然清醒了过来,她不再胡言乱语,瞪着一双清澈的眼睛,恨恨地盯着我爸。
「重男轻女的狗东西。」她学着吴妈的样子往地上呸了一口,「活该生不出儿子,活该断子绝孙。」
我爸疯了,拳头和棍棒雨点般落在我妈的背上,我哭着扑过去,抱住他的大腿,求他不要打我的妈妈。
「把我妈打坏了,就再也生不出弟弟。」我很识时务地劝他。
他把怒火转移到了我的身上,那一刻我意识到,无论我有没有弟弟,结局都是一样的。
我的人渣父亲和奶奶,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发泄口,一个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人宰割的羔羊。
他把我捆在猪圈用藤条抽了一夜,直到用盐水浸过的藤条被全部打断,他才甩着胳膊离开。
我被独自丢在猪圈里,像十年前一样等待自生自灭。
也许是我命不该绝,离乡多年的姑姑在这时提着大包小包回乡探亲,她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只比我大一岁,长得白净、漂亮。
这位漂亮的表姐把我从母猪的獠牙下救了出来,不顾我满身脏污把我抱在怀里,姑姑把我送去了县里的医院,替我细细治好了伤口。
当我脱下衣服时,这对母女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冷气,我有些羞愧,上完药便迅速拉上那比我大了几圈的衣服。
「疼吗?」她们红着眼圈问我。
不疼,这么多年来,我早就习惯了。
姑姑本想从父亲那里拿走我的抚养权,但一向厌恶我的父亲却一反常态地表现出了对我的关心,为了证明他的爱女情,他竟还给我买了几套新衣服,让我跟他回家。
他反咬姑姑一口,说她蓄谋已久要抢自家的福星,说姑姑为富不仁,生不出儿子就把主意打到我们家身上,说到激动处,他甚至抬着胳膊就要打人。
姑姑拗不过他,只能让他带我回家,谁曾想,这一回,就彻底进了地狱。
4
我的爸爸杀了妹妹,剥下皮,挂在卧房的房梁上。
三爷说,这是村里祖传的秘方,先取无疾而终的处女完整皮肤,用上好的精盐腌制七七四十九天,塞入特制药材后缝制成娃娃悬于梁上,再令直系血亲日日以鲜血供奉,便可制成福泽子孙的送子娃娃。
他们把彻底陷入癫狂的母亲锁进柴房,断了妹妹的奶水,用一种黑乎乎的汤药喂了她七天,就到了取皮的阶段。
三爷说,我们家很幸运,送子娃娃的制作条件极其严苛,光是取皮这一步骤就需要一再小心,首先是备皮的过程,供皮者需要在供皮前禁食七日,并每日喝下三大碗以百条毒之虫熬制的特制汤药,到取皮之日时,这一百条毒虫需被根根榨空,一根也不能多,一根也不能少。
其次是时机的选择,取皮应在月圆之夜的子时进行,此时阴气最终,制造出来的送子娃娃能量最强,为了进一步强化娃娃的力量,取皮还须在供皮者清醒的状态下进行,若取皮结束后供皮者还能留下一口气则效果最佳。
到这里,送子娃娃的制作其实已经完成了,但据三爷所说,娃娃身上的怨气太重,求子者若是压制不住就必定会遭受反噬,因此应取直系血亲的血液日夜加以供奉,以平息其怨气,使求子者不至于招致灾祸。
所以,刚出生的妹妹被做成了求子娃娃,而我,就是那个需要以鲜血日日供奉的直系血亲。
女儿,呵呵,女儿,不过是他们求子的垫脚石罢了。
妹妹死的那晚,我咬着衣襟哭了一夜,为了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求子娃娃的力量,父亲在仪式前背着三爷给我妹灌了不少补品,她没能在剧痛中昏死过去,她一直醒着,直到她的皮被完完整整地剥离下来,再被父亲拎着小腿用力砸到地上。
哭声停住了,我的眼泪也流干了。
三爷小心翼翼地将整张皮肤放在药水中清洗干净,再塞进各种散发着奇异香气的草药缝制成娃娃模样,最后他招手示意我过去,割开我的手指,将血滴进娃娃的嘴巴。
那血在触碰到娃娃嘴唇的一迅速融进它的身体,仿佛真的被吃了似的。
「每次供奉,不可滴血超过三滴。」三爷擦了把汗津津的额头,「不然它的胃口会越来越大,到时候会发生什么就不好说了。」
显然,我爸现在并无暇顾及三爷说了些什么,他如痴如醉地抚摸着那个送子娃娃,仿佛他已经抱上了自己的宝贝儿子,直到三爷不耐烦地往他的后脑上狠狠地砸了一下后,他才勉强清醒过来。
「把这娃娃挂到你跟你媳妇睡觉那个房间的房梁上,记住,以后同房必须在挂了娃娃的房间里进行,不然就不灵了。」
每晚,我都能听到那个房间里高高低低的叫声,我妈已经彻底失了神智,我不知道是因为妹妹的惨死给她造成了过大的刺激,还是那个诡异娃娃的影响,她好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不再抗拒我爸的触摸,反而柔情似水,一得空就往我爸身上贴。
很快,她的肚子也大了起来,这回我爸没再带她去找巫女,毕竟她已经连堕两胎,我奶奶说,这妖女就是个坑蒙拐骗的骗子,咱们村子应该联合起来,把这个妖女烧死。
可是,除了我和妹妹,她可从未认错过一胎。
最后我爸找了个县里的医院,想通过技术手段来辨别男女,县里的年轻医生才刚把仪器贴上我妈的肚子,就面色凝重地皱起眉头。
「怎么了?是个女娃?」父亲也紧张地凑了过去。
「你这孩子怀了多长时间了?」医生把仪器换了个方向,面上的担忧之情更浓。
「四个月,四个月了。」我爸赔笑,「大夫,所以我这儿子……」
「你这个孩子有些不对劲,需要进一步检查。」医生打断他的话,「四个月的孩子,个头足有足月大小,孩子的躯干处也有畸形的表现,我们医院的设备看不清楚,麻烦您带着太太去市立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
「你这小 B 子,咒我儿子生病是吧。」我爸瞬间变了脸色,指着医生的鼻子就骂,「小贱人,自己生不出儿子,就咒我的儿子,看我不揍你 m 的。」
女医生也不是什么好惹的,她躲过我爸的几轮攻击,搭档的小护士很机灵地跑出去找了帮手,几个牛高马大的保安迅速赶到,把我爸架着扔出医院。
我扶着疯疯癫癫的妈妈默默围观着这一切,看他头朝下被跌进水坑,在路人的嘲笑声中打滚怒骂,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
他扇了我一巴掌,力度大到几乎打穿我的耳膜。
「死赔钱货,带上你妈,回家。」
都想要我死,可我偏不死,我要活着,我必须活下去。
5
我妈在我们回家的当晚就生了,村里唯一的接生婆吴妈不再愿做我们家的生意,去邻村又实在太远,于是我奶递给我一把剪刀,让我和她一起接生。
「实在生不下来,就把肚子剖开,把你弟弟掏出来。」
我乖顺地点头,在她的指挥下开始帮妈妈接生。
妈妈的肚子大得不正常,无论是村里其他女人怀孕的肚子,还是妈妈怀妹妹时的,都不至于是这样。
被撑到透明的肚皮上爬满了紫红色的纹路,青黑的血管在涨到几乎破裂的肚子上显得根根分明,我伸出一根手指去触摸那些血管,肚子里的孩子一感受到我的触碰,立刻伸出小手,隔着肚皮就要来抓我的手指。
我被吓得浑身一震,腿一软便向后倒去。
「嘿,我孙子真机灵。」奶奶笑得满脸的皱纹全部皱到一块,随即迅速变了脸色。
「赔钱货,蹲在那里等死啊,还不滚过来?」
我颤巍巍地爬过来,肚子里的孩子实在太大,我妈生了半宿都没能把他给生下来,最后奶奶在我妈下面撕了道口子,才生生把孩子挤了出来。
这一次,他们终于得到了他们想要的男孩,可这男孩身上,长了不止一张脸咧。
我奶在看到孩子的模样后直接吓到昏厥过去,发觉不对踹门而入的我爸也被恶心地直接吐了出来,但儿子就是儿子,就算是怪物也是宝贝儿子,他到底还是忍住恶心,用干净的白布细细擦拭婴儿身上的血污。
污血被洗净后,孩子诡异的外貌被毫无保留地被展现了出来,这哪里还像是个孩子,除了那根象征着传宗接代的东西外,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覆盖着大大小小的脸,每一张还似乎都具有自己的思想,有的正张着大嘴嗷嗷大哭,有的双目紧闭面色发青,有的还眨着眼睛,看着我爸咯咯直笑。
「孩子,哈哈哈哈,我的孩子,是儿子啊哈哈哈哈哈哈。」我妈瘫倒在血泊里,手指用力抠挖自己的肚皮,发出一阵阵瘆人的狂笑。
「死贱人,不要脸的东西,死了还来祸害我们家。」我爸突然疯狂地扑向那个被挂在房间正中的送子娃娃,用力撕扯它的皮肤。
经过特殊处理的皮肤柔韧极了,父亲不但没能撕开,反倒被娃娃身上的缝纫线划破了手指,鲜血滴在娃娃身上,它贪婪地吧唧嘴巴,画上的眼睛似乎都动了一下。
「妖孽,妖孽啊!」我爸愈发愤怒,转身就将娃娃丢进火炉。
火光中,一阵婴儿的笑声若隐若现地传了出来,我爸近乎癫狂地往里面拼命加柴,女婴的笑声也愈加清晰,甚至还传来孩童说话的声音。
「爸爸,你在陪我玩吗?嘻嘻嘻嘻嘻。」
火焰熄灭了,那个娃娃好端端地坐在灰烬中央,除了表层沾上了些许烟灰,竟于原先的样子再无半点变化。
我爸终于感受到了害怕,他匆忙穿好衣服,让我在家看好疯疯癫癫的妈妈和吓得神情恍惚的奶奶,自己则独自出门寻求三爷的帮助。
我去外面烧了壶热水,帮妈妈换好脏污的衣服和床单,擦掉她下身的污秽,再将她扶倒在换好的干净床单上。
「月月,嘿嘿,跑出去,月月跑出去。」妈妈傻笑着,伸手捏我的脸蛋。
月月是妈妈给我起的名字,她喜欢月亮,她说,月亮温柔,但有力量,她希望我能一样。
「妈妈,您累了,我去给您弄点吃的。」我心疼地按住她乱动的双手,替她掖上被子。
「妈妈乖,月月给你弄吃的去。」
「月月,跑,月月出去。」她重复着意味不明的话语。
跑?我哪可能跑得出去呢?妈妈你忘了,这个村子从上到下都烂透了,他们卖女人,吃女人,每个村民都是这个村子的眼线,进了这个村子的女人,就再也跑不出去。
6
即便是三爷这般见多识广的人物,在看到我家如今的景象后,也不禁不住流下两滴冷汗。
被我爸撕扯、焚烧过的送子娃娃此刻被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子正中,嘴角以一个相当奇怪的方式咧开,可我明明记得,这娃娃原来的嘴是不笑的。
由「脸」组成的怪婴在我的怀里不住地扭动着,每一张脸都在竭力表达着自己的欲望,哭声笑声交杂在一起,刺得人耳朵都在隐隐作痛。
「混账东西。」三爷一拐杖敲在我爸腿上,「程继宗,你老实告诉我,到底瞒了我多少东西。」
「我有什么办法,我这不也是为了儿子。」我爸捂着腿,面色痛苦地吼道,「小赔钱货太小,生剥肯定熬不过两刀就断气了,我这才提前给她喂了点人参和当归,混着鹿血酒给她灌下去,这不都是为了儿子嘛。」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我当初就不该为了表兄弟情谊来帮你。」三爷气得满面通红。
「你们喂供皮人吃了东西,本就是破了禁忌,供皮人断食七天,是为排空肠胃,切断它与阳间的联系,可你们却给她吃了这样的过量的补品,还喝了鹿血这种邪祟之物,你们这是活生生给我造了个凶煞出来。」
「婴儿早夭,还是在这种酷刑下惨死,本就容易成煞,你们又破了多番禁忌,这娃娃被你们这一折腾,早就不是什么泽被后世的送子娃娃,而是个要追魂索命的鬼童啊。」
「它是让你生下了儿子,可生下来的可不止你儿子,你儿子身上这些脸,每一张都是着一个早夭的婴儿,等吸空了你儿子的精血,下一个轮到的就是你。」
饶是我爸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此时也吓软了手脚,趴在地上一声又一声地磕头,求三爷能救自己一命。
「混账东西,快说,除了这个,你还犯了哪些禁忌?」三爷举起棍子就打,直打得我爸滚在地上嗷嗷乱叫。
「还有,还有我撕娃娃的时候,不小心刮破手指,好像让它喝了血。」
三爷闻言一惊,手杖落下的力度又快又狠。
「混账东西,我程三爷行走江湖多年,还是头一次遇到你这样的蠢货,造出这些个冤魂鬼煞出来,你是要我们程家全家给你陪葬。」
打了好一会,三爷才气喘吁吁地丢下拐杖,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
「罢了,罢了,现在这鬼童已初成气候,又有诸多小鬼的加持,凭我一人之力怕是制不住它,继祖,你先准备些上好的酒肉,再多备点现金,明儿一早就送到巫女庙去,请巫女出山。
「找那个妖女做什么,她就是个骗子。」奶奶插了进来,「小三儿,你是不知道,那贱人怀招娣和丧门星的时候,我们家继祖都是带着她去找这个狗屁巫女摸过肚子的,这妖女说了怀的是男孩,生下来一看全是赔钱货。」
「婶娘,你怎么不想想,巫女摸谁都灵,怎么偏偏摸你儿媳妇就不灵。」三爷的额上冒出一层冷汗,撑着手杖的左手也开始微微颤抖。
「巫女不让杀的娃娃,非要杀,完了完了。」
三爷等不到明天,他吩咐我们收拾好东西,带上还在吱呀乱叫的弟弟,全家人先去巫女庙避灾。
说来也怪,我那一直挣扎吵闹的弟弟,在进入巫女庙后突然变得安静乖巧,就连皮肤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怪脸都纷纷闭上了嘴巴,它们双目紧闭,一副睡熟了的样子。
等到天完全大亮,庙外开始出现儿童玩闹的嬉笑声时,巫女才不紧不慢地从里屋踱出来见我们,见她出来,一向傲气的三爷啪地一声跪下,哐哐扣了三个响头。
「求巫女出手,救救我们程家一家老小。」他一把将我扯到跟前,按着我的脖子强迫我磕头。
「求您行行好,救救我们孩子,您看,这是您当年钦点的福星,您不愿救我们这样的凡人,倒是也救救我们福星吧。」
福星?十年来,我又何曾享过一天的福气?我吃的是别人不要的剩饭,穿的是亲戚施舍的旧衣,要不是村里的学校能免费供应早午餐,我恐怕连上学的机会都不会有,要不是姑姑临时回乡,我早已成了母猪腹中的一缕冤魂。
福星福星,有何福气?
巫女一直在笑,她始终沉默地看着或是磕头求救,或是撒泼打滚,或是痛哭流涕的我们一家,瞳仁极大的黑色眼珠中看不出情绪。
全是冷漠,她看我们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等待宰杀的羔羊一样。
「我会救你们,但我有一个条件。」
那双大而上挑的眼睛转向我,深不见底的瞳仁中倒映出我苍白憔悴的脸庞。
「若是你们家这福女能挺过这劫,就把她送给我,我只要福女。」
7
据巫女所说,我和我妹虽都是女胎男相,但成因却大不相同,我是有灵气护体的福星,命格硬,若是好好养育是能兴旺家族的。
而我妹却是个投胎多次却不是胎死腹中,就是幼儿早夭的煞星,若是能将其平安哺育到成年,则怨气消散,变为凡人,可若是再让其早逝,则煞气凝结,化为恶鬼。
我妹不仅是早夭,还是惨遭凌迟而亡,死得惨烈,加之在被制成送子娃娃的过程中吸取了足够的阴气,此时已是个修为初成的鬼婴了。
「附在你儿子身上的小鬼全是鬼婴所带,只要把鬼婴送走,你儿子自然也会恢复正常。」巫女抱着我弟轻轻地摇晃,仿佛他只是个普通的婴儿。
她将送子娃娃放进桃木棺中,棺内系上拴着铃铛的红绳防止娃娃逃出去,又咬破手指,用鲜血在黄纸上画出些奇怪的图案来。
她将符纸一一分发给我们,嘱咐我们务必贴身带好,这样即使鬼婴逃出来,也难以伤了我们的性命。
「去买三只白色山羊和一条黑狗回来,分别往它们身上涂上你们三人的血,穿上你们的衣服做替身,再让福女在这棺前一刀抹了它们的脖子,若是血液能顺利流出,就是鬼婴没认出它们,让它们代替你们死了。」她伸出手指,往我爸、我奶和三爷的方向分别点了一下。
「做完这一切后,你们要轮流为鬼婴守灵十天,守灵人要在脸上抹上黑狗血,让鬼婴认不出你的容貌,反穿衣服,让它找不到你的位置,守灵时灵堂不能无活人值守,灵堂内不得见烟火,不得进食,不能大声喧哗,不能在堂前口吐污言秽语,更不能辱骂鬼婴,听清楚了吗?」
「记住,这十日内,不准给那个被附身了的娃娃吃东西,喝水也不行,十日后我会准时回到这里,替鬼婴封棺下葬。」
「十天不吃东西,我孙子可怎么活啊。」我奶急了。
「要是死了,那也是他的命。」巫女露出一个残忍的微笑,「禁忌我说得很清楚,怎么做,看你们自己。」
我奶奶还欲争辩,被三爷眼疾手快地捂住嘴巴,「招娣,你是福星,鬼婴也不恨你,就由你第一个守灵吧。」
8
他们将我一个人关在房内,担心我逃出去还在房门外落了锁,我战战兢兢地靠在棺材的一角,用颤抖的手脱掉衣服,再反穿过来。
我又累又困,本就营养不良的身体逐渐支撑不住,我眼皮一沉,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
恍惚间,我感到有一条湿漉漉的舌头在我脸上来回舔着,冰冰凉凉的小手在我脖颈处乱摸。
我打了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我妹正浑身是血地趴在我的身上,伸出血红的舌头舔我,身上的皮肤还在一块块往下脱落。
不对劲,不是说反穿衣服妹妹就找不到我吗?
「嘿嘿,因为姐姐爱我啊。」妹妹咯咯笑着,抬起两条小胳膊要我抱她。
我看着她那已经腐烂发黑、里面还有白色的蛆虫在缓慢蠕动的皮肤,忍不住干呕了两下。
「姐姐,我饿。」她委屈巴巴地撒娇,「喂我嘛姐姐,你以前不是经常喂我嘛。」
我没忍住恶心,一把将她从我身上推开。
「看来姐姐也不爱我,是啊,姐姐不爱我,爸爸杀我的时候,姐姐就站在旁边,姐姐什么都没有做!」
她张开小嘴,尖利的牙齿直逼我的咽喉,我挣扎,尖叫,却怎么都挣脱不开。
腥臭的液体兜头淋下,我终于从梦魇中挣脱出来。
「厉害,厉害,大白天就能出来害人。」三爷抹了把冷汗,示意我将泼在脸上的黑狗血抹匀。
他和我爸合力将已经被捆好四肢的山羊摁倒在棺前,一手揪住羊角让它把脖子充分展现出来,一边低声命令我割开它的喉咙。
通体纯白的山羊咩咩哀嚎,深棕色的眼珠里有泪光闪过。
我害怕了,手里的刀怎么都割不下去。
「cao,死丧门星,你巴着你老子死是吧。」我爸不耐烦,一脚把我踹倒在地。
「程继祖,你发什么疯。」三爷倒还记得禁忌,一个眼神就把我爸吓了回去,他温柔地把我扶起来,柔声细语地劝道。
「乖招娣,听三爷的,眼睛一闭刀子就下去了,等这事完了,三爷带你买新衣服好不好。」
我深吸一口气,对准白羊的颈动脉就割了下去,割前两只羊的时候都还好,割到三爷那只时血却怎么都流不下来。
三爷慌了,拽着我的胳膊往白羊脖子上连划几刀,直划得刀刀见骨,血液才终于缓缓流了出来。
他长吁一口气,好不容易才晃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见替身仪式成功,他的胆子也又大了起来,仗着自己在这个家还算德高望重,开始给我们安排守灵的时间。
除了疯疯癫癫的妈妈和被附体的弟弟,其他人都被安排了位置,三爷很有私心地将自己的时间全部安排在白天,但遭到了我爸和我奶的集体反对,最后他只能作罢,决定一人值守一天。
他把自己排在了轮班的末次,这样轮到他守灵的天数就整整比别人少了一天。
可他没有想到,自己守灵的第一个晚上就出事了。
9
前三天,一切基本都相安无事,除了守灵人在夜间会听到女孩儿的说话声,或是听到小孩子在房间里跑步玩耍的声音外,也没有其他恐怖的事情发生。
直到三爷结束守灵的那天早上,替他换班的我在灵堂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他脖颈被划开,血液被全部吸干,皮肤皱巴巴地挤在一起,全身都是僵硬、萎缩的,唯独一双白多于黑的眼珠子瞪出来,死死盯着我们。
我爸只能又请了巫女来,求她看看情况。
巫女一进入房门就发现了问题,桃木棺材的内壁发黑,棺内的红绳也断了几根,明显是鬼煞冲破封印的象征。
「奇了。」她眉头一挑,笑眯眯地翻看三爷的尸身。
「杀他那只羊的时候,血是不是流不出来。」她问我。
「一开始是没流出来,但他又拽着我割了几刀,最后还是……」
她爆发出一阵狂笑,仿佛听到了什么顶顶有趣的故事,而后擦干笑出的眼泪,用看傻子的目光将我们扫视一遍。
「我说了,是「一刀」割喉,一刀没出,就不作数了。」
「割喉无血,说明鬼婴认出替身了,这时就要由福女抹了被认出那人的脖子,才算作数,否则,鬼婴只会在这棺材里进一步结煞,如今它已成了气候,才得以冲破封印,第一个杀的是程老三,接着,就是你们全家。」
「小福星,你没搞懂规则嘛。」她调皮地眨眨眼睛。
「丧门星,晦气鬼,我弄死你。」我爸一拳砸向我的面门,操起烧火棍就往我身上砸,我奶则趴在棺木上又哭又骂,先是把我妈和我妹咒了一通,接着又开始辱骂我妹。
「小贱人,不要脸的东西,一个赔钱货,非要投到我家,还要害死我的大孙儿,呸,你和你那该死的妈都是烂货,该死,该死!」
巫女始终靠在一旁,饶有兴致地欣赏这场闹剧,直到我被打得已经喊不出来,她才出言提醒。
「杀了福星,你们就彻底完了。」
听到这句话后,我爸才勉强放过奄奄一息的我,巫女眉眼一弯,朱唇轻启,就判了我的死刑。
「献祭福星,以福星之皮平鬼婴之怨,以福星之血换鬼胎之魂,等献祭结束后,你们程家就安全了。」
「放心,小福星,你肉身死后,灵魂就跟着我,挺过这一会,就能有好日子过咧。」
10
我是福星,活着的时候没享过福,临到头来,连这条命都得给程家拿去。
他们把我绑起来,给我灌黑色的汤药,等灌满七天,就能剥了我的皮,给我妹妹穿上,平了她的怨气。
抽干我的血,给我弟弟喝下,让怨灵投胎转世。
卖了我的灵魂,让我永世为奴,换他们程家一世平安。
恍惚间,我看到我的妈妈抱着弟弟在轻声哼唱歌谣,看到妈妈拉开衣襟,让为数不多的奶水流进弟弟的喉咙。
「月月,月月要跑出去了。」她冲我笑。
月月跑不出去了,等太阳沉入地平线的那边,银白色的满月升到夜空的正中时,月月就要彻底留在这里了。
我听到大门开开关关的声音,巫女爽朗的笑声冲进我的耳膜,她俯下身来看我,显然对如今的结果十分满意。
「别怕,招娣,很快就结束了。」
「谁都不准动我的女儿。」我的母亲突然冲我的方向扑将过来,她的手上还握着一块锋利的瓷片,直向我爸腹部处戳去。
「死娘们,敢伤老子?」我爸一脚踹向她的腹部,她挣扎着爬起来,与我爸扭打在一起。
我爸的怒火被彻底点燃,他揪住我妈的脑袋将她的脸整个按进沸腾的锅中,她挣扎了好一会,便不动了。
月亮,也升到天空的正中了。
伊伊呜呜的声音,是千百孩子的哭声,他们想要活下去,他们渴望,能不因自己的性别而死,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窸窸窣窣地低语,是女人的哭诉,她们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要被如此对待,被用铁链锁住,被敲断双腿,被逼着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不人不鬼地活着。
我听见了村民们的惨叫,看到我的父亲和奶奶跪在地上求饶,求我妹妹放过他们,我妹妹笑着,一口一口地撕下他们的皮肉。
「姐姐,嘻嘻,谢谢姐姐,我吃饱了,哈哈哈哈哈。」
巫女终于收起她那张虚伪的笑脸,看向我的眼神带了些别样的情绪。
「你一早就有准备,对吗?」
11
是啊,十年了,我一直在等。
我的出生就是个错误,我是个强奸犯的女儿,一出生就带着罪恶。
我的母亲原本是个对五行法术颇有研究的漂亮姑娘,她年纪轻,总是满腔正义,也因此被奸人所害,她被封了法力,绑架到这儿来,卖给又丑又有暴力倾向的男人做老婆。
她生下了我,一个天赋卓越的孩子,她一直在偷偷教我法术,教我外面的事情,告诉我,要我跑出去。
为了掩人耳目,她装了十多年的疯子,她为我铺路,让我活下去。
「你不是人,对吗?」我向巫女问道,「你本是游荡山间的女妖,借着被抛弃女婴的尸体才能以人形示人,你以怨气为食,所以才以巫女之名现世,让人们一个个堕掉女胎,给你提供充足的怨气。」
「你看出我体质异于常人,故意多留了我十年,等我长到足够的年纪便可给你提供足以让你一步登天的力量,就算这样你都不能满足,所以你给了我那个玉像,那确实是个好东西,你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我妹妹足足疼了一个时辰才死咧。」
「我非好人,可你也不是什么善茬。」巫女笑得玩味,「这村里数百条人命可都是因你而死,论心狠,我可还比不上你啊。」
她说得没错,是我故意每日偷偷给妹妹喂食过量的血液, 才将她培养到如今的境地, 是我一直在村中偷偷布下各种鬼阵, 收集枉死婴儿骸骨, 让它们冤魂不散, 不愿投胎,是我故意在灵堂前引诱我爸等人破戒,又在杀羊时偷偷在三爷的血符中混上自己的血液, 致使三爷最终命丧堂前。
「小姑娘, 你果真和我一样, 残忍,暴力, 变态,不得不说我还是挺喜欢你的, 你就乖乖让我杀了你,在那之后我自然会接管你的灵魂, 带你四处逍遥。」
「你觉得, 我妈为啥要自杀?」我笑了,手臂轻轻一抬, 绳索应声落下。
玉女神功,传内不传外, 传女不传男,且修习者若能成功诞下女儿,则在死时将自动把全部功力传给女儿,自杀除外。
我手指轻轻一动,巫女送我的玉像瞬间化为齑粉。
「我和你不同,我心里还有爱,而你什么都没有。」
12
我叫程月,我的爸爸杀了妹妹, 又杀了妈妈,吃了我奶奶的肉,惨死在妹妹的灵堂上。
我很害怕,一夜之间, 村子里的人全都死了, 只有我活了下来,被好心的姑姑接走, 带到家中抚养。
路边的瞎眼道士指着我,说我本是极硬的命格,寿元却不知为何被消耗了大半, 到如今只剩下十余年可活。
我害怕地缩进姑妈的怀里,表姐拉着我的手安慰我, 给我买冰激凌吃。
身后,那个瞎了眼的道士还在嚷嚷, 说什么 V 他五十,保我平安渡劫什么的。
我抬起手腕,那个预示着死亡的红色印记刺痛我的眼睛。
为了杀死巫女,我几乎耗尽了全部的法力, 于是我燃烧了自己的寿元,强行撕开连通冥界和人间的一道口子,送我妹妹和其他婴灵转世投胎。
至于我, 余下十余年,足够我感受人间的温暖了。
我眯起眼睛,迎着阳光的方向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