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把我捡回仙山,让我做他唯一的徒弟,给了我一个家。
后来,师父为同门所杀,身死道消。
从那儿以后,我自剜灵根,跟着魔尊修炼,一心想要为师父报仇。
「妖女,若你师父地下有知,他定会以你为耻。」
「正是如此。你连谁是你的仇人都分不清,当真是可怜、可叹。」
他、他们是什么意思?
1
我离开宗门那日,风很大。
我被架在高高的比武台上,身边围满了义正辞严的同门与仙长。
还有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悬鼓。
按辈分来算,我该喊悬鼓一声阿叔的。
盖因,他是我师父嫡亲的弟弟。
「哪怕是魔尊的本事再大,也不该插手咱们天玄宗的内部事。」
初生牛犊不怕虎。
一个我喊不出名字的后辈,手指悬鼓,唾沫星子喷得老远。
悬鼓却仅是一笑,甩甩衣袖,就要了叫嚣之人的命。
周围变得异常安静。
他们大约是在想:受修真界的灵气所限,悬鼓的武力至少被锁了三成,可他依然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这会儿工夫,就见他眯起桃花眼朝我的方向一觑,神色间的嘲讽尤为明显。
「本座替阿兄养徒弟,何来『内部事』一说?」
话完,他的手一扬,冲台上打出一记光刃。
只听「当啷」一声,我脚边多出一把闪着寒芒的匕首。
悬鼓缺少温度的嗓音再次响起。
「日后青女跟着本座修魔,留着灵根也没多少用处,还给你们便是。」
其实为了亲手给师父报仇,我已答应悬鼓叛离宗门,跟着他去魔族修炼。
但面对这种残忍的方式,我还是难免觉得心惊。
不过,我并未表现出为难。
我捡起地上的匕首,干净利落地剜出灵根,连眉头都没皱上一下。
我随着悬鼓离开的时候,四周的骂声渐起。
他们说,我不愧是师父的徒弟,背叛起宗门驾轻就熟。
我却在心中嗔笑:他们不敢当面骂悬鼓,便柿子专挑软的捏,倒是不嫌臊得慌。
似乎是瞧出我的不屑,悬鼓歪在由四匹魔兽拉着的火焰车上,唇角挂起的笑带着深深的恶意。
「眼前不是结局,而是开端。本座住的无尽海,它可不比这里好多少。」
他说,青女,你想要替阿兄报仇,就必须靠自己在魔界立足。
缘于刚动手挖过灵根不久,我不可自抑地吐出一口心头血。
又因为不想被悬鼓给看扁,我干脆撩起袖子擦嘴,故意装作一副落拓不羁的样子。
「他们不都说『横的怕不要命的』嘛,打架而已,我早就习惯了。」
2
魔族人果真如悬鼓说的一般抱团儿。
我初来乍到,一无灵根,二无魔脉,再加上身份尴尬,哪怕是最低阶的魔徒都敢公然挑衅。
但诚如我之前所言,横的怕不要命的。
好比现下凑上来的三人,他们看我一连嚼了两根剧毒的骷髅草,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这丫头莫不是傻了吧?」
「左右是个死,死前能拉上你们给我垫背,还算是我赚了呢。」
骷髅草入胃,五脏六腑火辣辣地疼。
而距离毒发,我最多有一炷香的时间跟他们打。
借着冲开体内奇经八脉,于瞬间暴涨的魔气,我开始降维打击呈品字状合围我的魔徒。
结果和我预料当中的一样。
几乎是在我送几人归西的同时,我毒发倒地,只来得及瞥到头顶变了形的天。
……
等我醒转之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干净的床榻上。
三步之外,是十数颗用来照亮的夜明珠,以及随手拨弄珠子的悬鼓。
见我睁眼,他冲我展颜一笑。
笑容是极明朗的那种。
可我却感觉到了危险。
「你这是在挟恩自重,你知道吗?」
顿了顿,他又慢悠悠地加了一句:「更何况,对本座有恩的那个人……也不是你。」
我明白他的意思。
当初师父乃仙门排得上名号的大拿,却屡屡为修魔的亲弟所累。
后来,师父不顾族规,破坏法阵,放出其内关押的悬鼓。
再后来,师父被撞破此事的玄乙老祖一掌劈死,碎了神元。
「可你确实欠了我师父的。」
「我承认自己兵行险招,是在等着你托底。」
「不过我可以答应你,只要你肯帮我,事成之后,我这条命你随时拿走。」
悬鼓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他眯起眸子,把我从头打量到脚,再从脚打量到头。
那架势让我觉得,自己是一条躺在砧板上,待价而沽的鱼。
「是个有志气的。」
「单冲这点,本座便愿意助你……在这无尽海专心修炼。」
「但话又说回来,待功成之日,本座要你屠尽天玄宗的一十二峰,将同门的神元双手奉上。」
「青女,你,可敢应下这份邀约吗?」
见我犹豫,悬鼓自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
「你以为凭玄乙老祖的一己之力,当真可以教你师父灰飞烟灭吗?」
3
悬鼓笑言一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与其说天玄宗的一众仙长是替天行道,不得已而为之,不如说他们是在嫉妒。」
「嫉妒阿兄明明比自己进山晚,还比自己的能力强。」
「老的负责杀人,小的负责封口。」
「凌然峰作为单独的山头,你待在上面与世隔绝,倒是落了个耳根清净。」
悬鼓不遗余力地拱火。
我虽然猜不透对方这样做的原因,但我依然愿意应下他的邀约。
我要为师父报仇。
我要让天玄宗在云罗大陆销声匿迹。
……
修炼的过程漫长而枯燥。
灵根被毁,魔脉未生,我能单枪匹马斗仙长的日子遥遥无期。
好在打从我住下来的第一天开始,那些瞧我不顺眼的魔徒,便走马灯似的上门下战书。
悬鼓对此睁只眼闭只眼。
而我凭着不怕死的精神,几乎将周边能薅的骷髅草都给薅了。
中毒,魔气暴涨,吸食手下败将的神元,解毒。
若斯过程,周而复始。
因为这个,我被人送了个华丽丽的绰号——疯子。
「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的便是好猫。」
每每此时,悬鼓总会对我鼓励性地一笑,气得他的手下没话说。
……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就是十年。
短短十年间,我由魔徒到魔将,由魔将到魔主,再由魔主到如今的魔帝。
悬鼓曾当着大家的面开玩笑说,青女晋阶快是快,就是有点儿费人。
这夜,万籁俱寂,我凑着搁在石台上的明珠看一本古书。
悬鼓依旧是不请自来。
他舒展着眉眼,披了那张谦谦佳公子的外皮,踏月进门。
「待哪日空了,你同本座打一场,赢了便可离开。」
「不但可以离开,本座还会将镇海之宝送你,助你在昆吾山上旗开得胜。」
近几年,魔族不断地向外扩张,仙门中人谈魔色变。
而悬鼓的名字,则意味着绝对的实力。
我默然点头。
同距离目标越来越近的事实相比,我并不希望自己去揣测悬鼓的用心。
卧薪尝胆。
不计得失与后果地成长。
我原本也是为着大仇得报才蝇营狗苟,完全不用他人来逼迫。
「所谓择日不如撞日,明天辰时三刻,枫园校场,我静候魔尊大人指点。」
一句话落,我准备送悬鼓出门。
不料他却一个回身,反是大马金刀地落座,冲我笑得像只狐狸。
他说,青女,你对你师父的情意,应当没大伙儿猜的那般单纯吧。
大抵是和这魔头相处得久了些,我早在不觉间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
由是,我跟着他一笑,努力放慢快要出卖我真实心意的呼吸。
「师父于我而言,亦师亦友。」
我故意压低身子,往对面靠了靠。
悬鼓果然敛了眉眼,连唇角一直挂着的笑都淡了几分。
我决定再接再厉:「阿叔能问出这样的话,莫不是阿叔自个儿的心乱了吧?」
4
但悬鼓就是悬鼓,我这般迫他,他也仅是淡了笑容。
「你喊本座一声阿叔,却偏偏把本座往坏处想。」
见我不言语,他嗤了一声。
「明日辰时三刻,枫园校场,不见不散。」
我十分了然由悬鼓亲自指点所学的意义。
因此,我再不敢试探,只垂着手,恭恭敬敬地将他送出门。
……
次日。
我被悬鼓摔下比武台的时候,台下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这几年,我一路过关斩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得罪了不少人。
所以,明面上我是受他们敬仰的魔帝,背地里,我仍是那个被大家排除在外的异乡客。
我窝在地上,朝身侧呸出一口血沫儿。
我把袖袋中的情花掏出来揉碎,摁到伤口上。
周遭变得异常安静。
慢慢地,开始有人嘀嘀咕咕地骂我是「疯子」。
悬鼓探出掌心,扣上我的手腕,颇有点儿咬牙切齿的意味。
「你不要命了?」
服情花者,就连呼吸都带毒。
可其本身,也将在数个时辰内经脉尽断,气竭而亡。
算是一种两败俱伤的打法。
思及此,我粲然一笑,道:「不用情花,便是我使上天下最烈的毒药,也难近你半步。」
「今天这镇海之宝,我要定了。」
讲完这句,趁着悬鼓尚未回神之际,我冲他祭出尤为凌厉的一掌。
而恰在掌风与对方的衣襟似挨非挨的一瞬,打从头顶飞过一人。
火红的裙衫,张扬到极致的一张脸。
女子拿自个儿的身体隔开了我和悬鼓。
「想要伤我义兄,你再等等吧。」
我知道她是谁。
悬鼓自凡间认回的义妹,天生百毒不侵,乃修魔的奇才。
发现我在打量她,她极轻蔑地一笑,居高临下地看过来。
「本姑娘闭关一十四年整,如今出关,谁也休想欺负我义兄。」
一言落地,她报复性地朝我甩出一掌。
悬鼓却一裹袍袖,将这一掌悉数奉还。
嘴角带血的女子登时一愣。
人群中的议论声渐起,其中的大多数,都是在为那红衣女子鸣不平。
悬鼓干脆借机替我立威。
「本座这条命是阿兄给的。」
「青女作为阿兄唯一的牵挂,她在无尽海的地位……要高于你们任何人。」
接着,他把头一转,似笑非笑地望向红衣女:「包括你,榕月。」
……
那日,我是被悬鼓给抱回去的。
而之于我和他之间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他既不提,我便也不会开口问。
「你听说过断魂崖吗?」
「自是听说过的。」
「断魂崖是魔族的禁地,那里关着一只上古神兽。取它的血,不但可解情花之毒,还可补好你断掉的灵根。」
在那一刻,我知道自己赌赢了。
5
悬鼓口中的上古神兽,指的是此世间仅剩的一只烛龙。
对上这种只应存在于传奇里的东西,莫说是他,便是合魔族众位长老之力,亦难保全身而退。
可悬鼓还是去了。
回来之后,他没见我。
「这是魔尊吩咐我拿给你的。」
一个圆圆脸的小魔修「哒哒哒」地跑走。
窗边的石台上,多出一碗酽到发黑的血。
等悬鼓再出现之时,他便又是昔日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了。
仿佛小魔修口中「快死了」的那个人,不是他。
「想要报仇,还是得使上出其不意的这招。」
他说,他手下有可给我改头换面的能人,定教我以全新的姿态二入天玄宗。
他还说,他到时候会帮我。
……
在我初步获得一众仙师的信任,成为玄乙老祖关门弟子的头一天,我才明白——悬鼓先前提及的他会帮我,到底是怎么个帮法。
「好徒儿,快用骨针钉他的神庭穴。」
那日那时,假装踩中法阵的悬鼓被我摁在掌下。
而一旁观战的玄乙,他脸上的笑几近狰狞。
两相比对间,我反倒是觉得后者才更像一个修魔之人。
悬鼓传音给我。
传音的内容只有两个字:动手。
于是我真的动了手。
我眼睁睁看着连接骨针的铜壶,渐渐往背离我的方向倾斜。
里头充盈的灵气,正一点一滴地没入悬鼓的身体。
这副情境,令我想到枯萎的花儿。
盖因悬鼓曾经说过,灵气之于修魔者而言,乃无药可解的剧毒。
眼前,玄乙笑得越发狰狞。
他一边笑,一边夸我做得极好。
「悬鼓啊悬鼓,有了此番操作,你这小兔崽子,便是连颗神元渣滓都别想剩下。」
悬鼓又传音给我。
他说他有办法遁走,让我不要担心。
我为他的传音而感到羞愧。
其实,在我拿法器辖制悬鼓的工夫里,较之他的安危,我更担心自己难以取信玄乙。
好在玄乙自以为亲眼见证了敌人的「灰飞烟灭」,得意忘形之下,他给我讲了两件事。
「扶光和那妖女住的凌然峰上,有一上古仙师留下的音阵。」
「那座音阵,供养着整个儿天玄宗的灵气,是可保山上弟子活命的源头。」
「要说扶光也是傻,信谁不好,偏要信修魔的悬鼓。」
「嫡亲的阿弟又如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悬鼓不但骗扶光拿来魂珠给他治伤,还在恢复功力的第一刻,趁机吸了对方的修为。」
许是回忆到兴处,玄乙干脆席地而坐。
他说,若不是两人教他撞了个正着,悬鼓又在虚弱期,他也没那么好运地夺回魂珠。
「徒儿有一疑问。」
「你问。」
「扶光为亲弟和同门所伤,直至最后丢了性命,算不算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6
玄乙拍拍身上的浮土,重新整肃了面容,不咸不淡地瞥了我一眼。
「你这是在教为师怎么做事吗?」
「为师出手教训门内的叛徒罢了,何错之有?」
「倘若不是为师机警,借机抢回魂珠,一旦教悬鼓得到此物,那么后果便不堪设想。」
「届时,灵气于他非但不是毒药,还会成为他增长自个儿修为的助力。」
「你便是再对那魔头使上几十、几百根骨针,也休想灭他灭得如此轻松。」
末了,这老不羞出言威胁我。
「守住你的本分,否则,为师便打发你往凌然峰上看音阵去。」
很好。
凌然峰的音阵是吧?
我这便毁了它。
……
那晚,夜黑风高,特别适合做一些即兴的事儿。
而故地重游,哪怕物是人非,但我依然感到了回家的温暖。
昔日,师父就是在这里教我习武,陪我念书。
悬鼓曾经问我,问我对师父的感情是否纯粹。
其实,这个问题在我心中没有答案。
我只知道,害我师父殒命之人,他们通通得死。
我取出上山前悬鼓送我的玲珑扣。
他跟我说,玲珑扣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风信」,乃他创派之初得来的镇海之物。
「将玲珑扣捏碎混酒服下,可同时融合你体内的灵气和魔气,教你成为凌驾于三界之上的古今第一人。」
我猜不透悬鼓大费周章的具体用意。
可无论他的用意为何,他都必须为师父陪葬。
酒香弥漫间,我觉出一股霸道之气淌向我的四肢百骸。
那种因冲撞而带来的疼痛感,令我欣喜不已。
由是,且借着几分醉意,我用力踏破脚下的音阵。
音阵当中的玄鸟虚影,突然变得有如实质。
它的翅膀划过我的额头,一飞冲天,发出一声响彻山谷的悲鸣。
我立在音阵的正中央,眼睁睁看着山上的花草树木,一棵挨着一棵地枯萎。
在那一刻,自师父魂散之初便哽在我喉头的酸涩,终于化作叹息流出眼眶,落至腮边。
师父,我把您亲手建起来的家给毁了。
……
远处传来萧瑟的风声,以及此起彼伏的惊呼。
玄乙走在最前面。
「你、你是青女?」
听了他的话,我拿手贴上自个儿的脸,这才想起临别之际悬鼓的那声交代。
他说,玲珑扣可破幻术。
就着天边的火光,我问玄乙:「是不是除了我,你们所有人都清楚师父是怎么死的?」
玄乙立在音阵外,并不敢上前。
「青女啊,你我好歹有三分师徒情,你又何必急着赶尽杀绝呢?」
在这之后,他长叹一声,三分真七分假地佝偻了后背。
「扶光这件事儿呢,它、它牵连甚广。可是青女,作为一派老祖,我需得以大局为重,你明白吗?」
牵连甚广?
哼,他这是在想着把我的怒火给分摊出去吧?
妙极!
于四周众人围上来的同时,我祭出体内的离愁剑。
我最后饮下一口葫芦里的蓝桥风月,打算趁夜血洗了这座昆吾山。
7
也不知是否缘于多喝了两口酒,等再睁眼之时,我发现周遭已无一只活物。
入眼漫山的红,和着头顶洒下的阳光,竟意外地好看。
我自开了法阵回无尽海,恰巧遇见准备往汤房泡温泉的悬鼓。
他撇着嘴,拿手去点我裙角不小心沾上的秽物。
他甚至有闲情跟我开玩笑:「要不要同本座一起?」
我需用上全身的力气,方能克制下心中将其手刃的冲动。
我勉强在齿间挤出笑来,问他的伤到底碍不碍事。
「当初玄乙夺走的魂珠为假,本座放进无尽海海眼的这颗方为真。」
「那老匹夫打不开假魂珠,多半会以为是他的功力未到,不及我阿兄。」
「他想不到的是,本座日夜拿真魂珠来练功,注入灵气对本座有益无害,他实是打错了算盘。」
原来如此。
怪不得他舍得送我玲珑扣。
想到这一层,我以内力震碎自个儿的经脉,硬是当着他的面吐出一口血来。
我告诉他,我没来得及收集同门的神元。
他果然慌了神色。
「你没有服下玲珑扣?」
「服了。只怨我轻敌。」
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他比谁都懂。
由是,他倒没怎么对我起疑。
也是巧了。
这头儿悬鼓搀着我往汤池走,那头儿,就见榕月在屋山下正露了半个脑袋。
我立时朝悬鼓的怀里歪了歪,引得他一声闷笑。
他以为我是在惦记着风花雪月。
实则,我是在思索,如何才能教忠于他的人为我所用。
待入了温泉,悬鼓一如既往地守礼。
他将脸转向窗外,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日后的打算。
看气氛刚好,我趁机劝他。
「云罗大陆厉害的宗门不止天玄一个,你永远都打不完的。所以……」
我虚弱地趴上池边的圆石。
期间,我的手,有意无意地触到悬鼓的后背。
我感到他的身体猛地一僵。
「除了报仇和称霸天下,难道……你便没想着为自个儿换个活法吗?」
一句话问完,我又吐了一口血。
悬鼓听到动静,再顾不得避讳什么。
他轻抚我的发顶,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你在这儿等我,我去为你取魂珠过来。」
他起身起得极匆忙——匆忙到,他同我说话的时候,忘了用那句他早已用惯了的「本座」。
我随着他笑,示意他弯腰。
我一边笑,一边拿指头描摹他的眉眼,激得他红了一双耳朵尖儿。
在他跟前,我少有地表现出自己软弱的一面。
「如果我的经脉能修复如初,悬鼓,我们就在一起吧。」
8
趁着悬鼓外出取魂珠之际,我决定捋一捋自个儿的思路。
缘于昨夜杀红了眼,我只顾着手起刀落,砍瓜切菜,现下想想——玄乙和那魔头之间,肯定是有着什么交易。
否则,依着玄乙的为人,他不可能任由对方泼脏水。
思路才是捋到一半,汤房里便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我甚至都不必抬头,就知道是方才一路尾随的榕月。
「你来得刚好,我正有问题想要请教你。」
榕月不语。
我朝她友善地一笑,自管继续我的讲述。
「遥想当年,昆吾山的法阵内上演的那出戏码,原本仅是简单的恩将仇报和亲人反目。」
「再加上占理之人,明显是天玄宗的众位仙长。」
「可后来呢,玄乙却偏偏选择帮你义兄瞒下了他的恶行。」
「所以我猜,除了那颗假魂珠,你义兄他……应该给了玄乙不少的好处吧?」
一番试探下来,我特别有留意到榕月的神色。
她果然淡定得很。
「玄乙数次闭关,功力却无寸进。扶光的修为足有三百年,我义兄抽出一百年送他。」
「拿人手短,做贼心虚。那老匹夫掩盖都还来不及,又哪里会不打自招呢?」
听了榕月的解释,我依旧表示不解。
悬鼓既不打算久待,他便没理由找人替自己粉饰太平。
在所谓名门正派的嘴里求一个空名,远不是他的作风。
似乎是瞧出我的心意,榕月冷冷地看过来。
「我义兄说了,他就是想见识一下,能教扶光至死都念念不忘的女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
原来如此。
在我面前充作好人,鼓励我快意恩仇,给我最大的帮助……
一切的一切,皆出自悬鼓的蓄谋已久。
这便好比是猫咪抓住耗子不吞下肚,反而要先戏耍一番的那种心理。
悬鼓屡屡制造出对他有利的假象,怀着极大的恶意接近我,却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怪癖。
我忍不住呵笑出声。
可计划永远都赶不上变化,不是吗?
如今,悬鼓愿意拿他千方百计得来的魂珠给我治伤。
那么谁输谁赢,还真不一定。
思及此,我冲榕月勾了勾手指,惹得她瞬间黑了脸。
「不如,我同你打个赌吧。」
「赌什么?」
「赌你若肯守口如瓶,假装今天的事情没发生,我便有机会成为你的阿嫂。」
9
榕月被我一句话给气回了她的住处。
呵,果真是个单纯的姑娘。
我满足地叹气,倚上池边那块儿圆石闭目养神。
悬鼓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
他把魂珠随手丢到地上,展臂过来扶我的肩。
我举眸望他。
他亦望着我。
「待会儿我以魂珠修补你断掉的经脉,助你融合体内的灵气与魔气。」
「到那个时候,青女,你的修为就比我的还要高了。」
低语着这句的悬鼓,眸底藏着一丝异样。
我几乎以为是自己瞧花了眼——他一个六亲不认的魔头,又怎么可能有忧伤这种情绪呢。
「若我的修为高过你的,你便不怕我会取而代之吗?」
「你没有那样做的理由。」
悬鼓自信地扬眉,唇畔弯出的弧度极为柔和。
这令我想到了师父。
犹记得幼年时,我三天两头地在外面闯祸,动辄带着一身淤青回去。
每次师父骂归骂,但骂完之后,他又会拿出魂珠为我细心地治伤。
所以,旁人眼里的镇派之宝,在师父看来,它就只是可以缓解疼痛的普通法器。
「其实悬鼓,你和我师父一点儿都不像。」
「我阿兄他,为什么会给你取名『青女』呢?」
不知是出于有意还是无意,悬鼓将话题扯远。
我却很认真地思考。
但凡他提及同师父相关的事,我总愿意多答一些。
「师父说,他是在山脚的青女亭捡到的我,当时包我的襁褓,正挨着亭子里比翼鸟的雕像。也是因为这个,所以私底下,师父喜欢喊我『蛮蛮』。」
「蛮蛮。」
悬鼓嗤地一笑。
「此等乳名和你倒般配。只不过,不是『蛮蛮鸟』的『蛮』,而是『刁蛮』的『蛮』。」
话完,他以内力托起魂珠,教它贴着我的皮肤游走。
我觉出自个儿的丹田处,有越来越多的灵气与魔气聚集。
时而清凉,时而火热。
水火交融间,我陡然捕捉到一缕极其微弱的神识。
就像是风中的烛火,一闪即逝。
我试图说服自己:这会儿的我,应该努力配合悬鼓的动作,然后一丝不苟地进行吐纳调息。
可我的心早已经乱了。
悬鼓明显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他拿手搭上我的后背,将真气源源不断地输送进来,帮我炼化丹田处冲撞在一起的两股力量。
自此,魂珠当中那缕微弱的神识,较之刚刚变清晰了不少。
我试着传音给它,眼含热泪地唤了一声:
师父?
10
我不清楚缘何悬鼓用了魂珠那么多次,偏是教我发现了师父残留下来的神识。
也许这就是人们常常提起的心灵感应吧。
我喜极而泣。
睁开眼,悬鼓正笑着看过来。
他说,恭喜你啊蛮蛮,现下你已然是这无尽海最厉害的存在了。
我回了他一个笑。
一笑过后,紧随而至的,是我打从体内祭出的一道剑影。
悬鼓眼睁睁看着那把离愁扎进他的心脏,意外地,他面上并未见几分慌乱。
他只是淡淡地问我原因。
「你不会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吧?」
「原来如此。」
他没再问。
同时,他也没急着跟我解释。
我将离愁往对方的身体里推进一寸,看着他的眼睛道:「刚刚我在魂珠当中……发现了一些好玩儿的东西,你猜是什么?」
悬鼓尚算积极地回应。
他说,蛮蛮,恕我猜不出来。
我因这声「蛮蛮」而暴躁。
我抵住剑柄,逐字逐句地对他做着要求:「悬鼓,你没资格喊我这个名字。」
他敛去唇边的笑意,垂下头,似乎是在考量我的话是对还是不对。
「那好吧,青女,不如由你来告诉我你发现了什么。」
「我发现,魂珠里藏着我师父的一缕神识。」
我问他,悬鼓,你可听过那句「善恶到头终有报」吗。
他不甚在意地一嗤。
他摊开掌心包裹我的手,且不遗余力地,教那把离愁狠狠没入自己的身体。
在这之后,他枕上我的肩,嘴唇擦过我的耳朵。
「你故意选在……我无力还击之时……讲出真相,青女,不愧是你。」
缓了缓,他接着道:「可是青女,红尘当中的是是非非,谁又能辨得分明呢?」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悬鼓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他说,他因为有先天缺陷,很早就被父母送来无尽海修魔。
他兢兢业业地从魔徒做起,稳扎稳打,从未有过一日的松懈。
后来,妖族的势力大盛,开始想方设法地进犯魔族和修真两界。
他们攻占土地,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再后来,前魔尊为营救天玄宗被困的仙长,耗尽神元,灰飞烟灭。
「那个时候,我被一只大妖追着打,无暇他顾。」
「而你所敬仰的师父,我的好阿兄,他躲在山上做缩头乌龟。」
「转天我去寻他,他却告诉我,当时你尚无自保之力。」
「他说,他不能教你在失去父母之后,再承受失去他的痛苦。」
「但他明明知道,自我八岁那年入无尽海,师父于我而言,便不仅仅是师父。」
悬鼓就着袖子擦了擦唇,抹掉嘴角不断往外溢出的鲜血。
他拿粗粝的手指刮过我的脸。
他投过来的目光,好像能照进人的灵魂深处。
「师父离世后,我就没输过。所以青女,为了还你刚刚告知我阿兄仍在的真相,我也跟你说件事儿。」
我的心底忽然起了一丝慌乱。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魂珠。
见我如此,悬鼓的神色一暗。
「我以神元温养这颗珠子多年,就是为了看阿兄他醒来,亲眼见证徒弟被我给拐跑的惨象。」
「不过可惜呀,我终是棋差一招,没能成功地气到他。」
「哦,对了,还有……」
「方才你对榕月威逼利诱,教她替你保密的那会儿工夫,我就已经到了门外了。」
说到此处,悬鼓得意地一笑。
他缓了缓,朝我撂出最后一句话。
「这颗魂珠,它只够养一个人的神识——谁生,谁死,青女,这个问题由你来解答。」
11
「你还记得关在断魂崖的那只上古神兽吗?」
听我提及烛龙,这回轮到悬鼓急了。
他咬牙切齿地瞪我,教我不要托大。
「这不是简单扎它一刀放血的事儿,想要剖出烛龙的心,就是再有三个你也不够看。」
「你还没那么快咽气,我必须去试试。」
我把离愁从悬鼓的胸腔里给拔出来,取过魂珠帮他止血。
他攥着我的手,几乎用上了他全部的力气。
「你不欠我的青女,所以,你没必要去冒那个险。」
「那你现下有能力拦着我吗?」
悬鼓的脸由白转红,再由红转白。
我抽身离去,留给他一道坚决的背影。
……
破禁地的法阵并不难。
可我的左脚才是跨过石门,刚刚还响晴的天,却忽然间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烛龙不愧为上古神兽,开眼为昼,闭眼为夜。
悬鼓说得没错,同它斗,我是半分胜算也无。
但我为什么要同它斗?
这会儿,恰巧遇上烛龙睁眼,黑天转白。
我点燃了手中的生辰玉。
师父曾言,这枚生辰玉,是在我的襁褓里发现的。
「传闻巫族人谁家添了闺女,便会以这种玉石相赠。可驱邪,点燃之后具有麻醉之效。」
我掏出事先准备好的湿棉帕掩住口鼻,将燃着的生辰玉给丢到对面去。
如此这般,仅是过了几息,那头巨兽便阖上了眼皮。
我拿离愁剜它的心,它都没有醒。
……
我捧着烛龙心回到温泉池的时候,被我困在光阵里的悬鼓正骂得热闹。
他看看那颗血呼啦的肉球,再看看我,连骂都懒得骂了。
「青女,其实吧,我觉得灰飞烟灭没什么不好的,至少干净。」
他舔了舔嘴唇,又加了一句:「你要学着放下。」
我懒得理他。
我自管席地而坐,一边调息吐纳,一边往魂珠内输送真气,帮师父温养着那缕浅淡的神识。
悬鼓吭哧吭哧地靠过来,挨着光阵的边缘同我搭话。
「青女,敢问你这是在干嘛呢?」
「等你咽气,然后好把你的魂魄塞进烛龙的心。」
我听到耳畔传来吸气声。
隔了半晌,悬鼓才用极其克制的语气跟我商量。
「离愁而已,即便是我的神元受损,那好歹也能留着些许残魂不是?」
他说,本座私以为,你师父的神识才更需要眼前这个新家。
「悬鼓,你认为此等腌臜物, 它能配得上我师父吗?」
「哦, 你师父他了不起, 他清高,那难道我就不怕脏了?」
他一个激动, 「咔」地一下沁出一口血, 就连戳过来的手指都成了半透明状。
我心中憋闷得厉害。
此时此刻, 我特想大喊大叫,或者是去到野地里跑一场。
不过, 我什么都没做。
我只是很清醒地向他陈述着事实。
「我师父选择袖手旁观, 是他不对。」
「但他身死道消, 仅余一缕神识在这个世上,他已经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他应有的代价。」
「更何况,我师父就算是欠了你的情,他却从来都无愧于我。」
「那么,我又为何要对你这个……杀他的刽子手,特别地优待呢?」
悬鼓一愣。
停了一会儿,他眯着桃花眼看过来。
脸上的笑,一如初见那日。
「青女,你便从未对我动过心吗?」
「从未。」
12 悬鼓番外
书上有一句话写的是, 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从青女将我塞进肉球的那日开始算,已经过去了三年八个月零一十六天半。
我竟觉得这烛龙心, 它冬暖夏凉,我在里头待得好像也没有多难受。
要不怎么说人是上古神兽呢。
过了这么久都可保证不腐不坏。
一个字,绝。
不过最近,我发现了一件特别好玩儿的事儿。
所以,我决定待会儿试那小丫头一试。
这不,她来了。
「青女啊。」
「有屁快放。」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问。」
「那什么,我大概总结了一下,就是你每回对着魂珠说话吧,那态度势必恭敬得很。」
「你的问题呢?」
「不是,你难道就没从中发现点儿啥吗?」
「我发现你当初的高冷都是装出来的。」
「你别跟我绕。你看哈, 人是不是只有在面对自家长辈的时候,才会恭敬, 对吧?」
「然后呢?」
「嘶, 你说我以前就怎么没觉得你迟钝呢。」
「哦,对了,忘记告诉你,我师父今天能和我对话了。」
「那关我屁事?」
「我的意思是, 你别逼我在这么欢乐的场合,断了你的供应。」
「得得得,我直接说还不成吗?」
「说。」
「青女,其实你不能不承认,在你心里, 你师父他就只是你师父。」
「然后呢?」
「怎么又是这句啊?青女, 你敢说自打认识我以后, 你做春梦的对象不是我吗?」
「滚!」
小丫头一甩手,把堂屋的木门摔得山响,震得我所在的肉球都跟着跳了几跳。
可我还是看到她的脸红了。
三年前, 我曾问过她一个问题。
我问她对我阿兄的感情是否纯粹。
我记得当时她什么都没说。
如果这个问题换到眼下的话,我想,我可以替她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