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我曾倾心于一个身份卑微的异邦少年。
为了嫁给他,不惜顶撞将军老爹。
后来我爹被奸人所害,家人惨遭灭门。
种种证据显示,这一切都和那少年脱不了干系。
我发誓就是赔上这条命也要让他血债血偿!
为了复仇,我费尽心机爬上了荒淫帝王的龙床。
倚仗着后宫独宠,让少年也尝到了家破人亡的滋味。
几年后,他带着千军万马归来荡平了王城。
「你杀了我吧!」
「不。」
我笑了。
你不杀我,那我便杀你!
……
……
当迟昼带着那只斑斓猛虎率兵攻入王城的时候,唐栖月正在醉月宫里把皇帝耍得团团转。
醉月宫氤氲着酒气,回荡着靡靡之音,一派春光旖旎。
「爱妃……月儿……我的心肝儿……」大燕当朝皇帝嫯衣冠不整,醉醺醺地斜靠在雕花龙椅下的软毡上,全然不会想到片刻之后他将会陷入怎样万劫不复的境遇。
身上只着一件绯色薄纱单衣,香肩半露的唐栖月此时正在皇帝面前轻盈起舞。
传令太监焦急敲门的声音她分明听到了,却浑不在意,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皇……上……」
一支玄色羽箭破空而来,直插太监的后心。他一口鲜血喷在门上,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同一时刻,皇帝晃悠悠起身,嘴里大声叫着「月儿」,张开手朝唐栖月扑了过去。
唐栖月闪身躲开,皇帝扑了空,脚下一滑仰面摔在地上。
一阵让人战栗的野兽低吼传来,一只体型巨大的斑斓猛虎一跃跳到正殿门边,伸出利爪,把太监总管的尸体拍开。
「咣当」!殿门被猛地撞开。
「嗖」!一支玄色羽箭飞来,箭尖擦过唐栖月右边脸颊,没入皇帝小腹。
鲜血溅了唐栖月一脸,几滴飞进了她的眼睛里,迷住了。
眼前一片血色迷茫,耳畔是皇帝疯狂的号叫,待宰的畜生一般。
唐栖月揉着眼睛,还未看清来人,就感觉有什么东西靠近了自己身前,「呼哧呼哧」……一种濡湿带着怪异味道气息喷过来。她知道,自己旁边的这个巨大黑影,不是人类。
一声口哨响过,那东西便退了下去。
随即,她觉得肩头微微一沉,整个人便被一块冰冷、粗粝、混着尘泥和血污味道的布裹了起来。她猜,那应该是一件披风。
掠过杀戮之地的披风。
唐栖月被裹成了蚕蛹一般,扛出了醉月宫。
扛她这人也是厉害,虽然扛着唐栖月这么个大活人,步子迈得却是极稳,飒沓如流星。
皇宫里已经乱成一团,宫人们四散逃窜,好几处宫殿起了火……
唐栖月的眼前还是模糊一片,耳里却充斥着远远近近的呵斥、叫骂、求饶、哭喊以及兵刃与皮肉相接的声音,鼻端涌入血腥、烟尘、焦土的味道。不用看她也能想象,上一刻还歌舞升平的皇宫,此刻有如炼狱。
身处这炼狱中,她却并不惊惶,心中是长久未曾有过的平静。
醒来的时候,房间里漆黑一片。周围像坟墓一样安静。
要不是身下的软垫太过蓬松滑软,她可能会以为此刻已经躺到了棺木里。
身体并没有任何不适,这一觉睡得还很舒服。
没错,就着酒劲儿她竟然在那人肩头睡着了。
她在黑暗中坐起身子,锦被窸窸窣窣地从身上滑落。
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床边的烛盏被唰一下点亮,醉月宫大宫女丹果站在窗前,神色相当紧张:「娘娘,您醒了?」
唐栖月看看丹果,又看看拔步床栏上的五爪雕龙,怔了怔:「我们……这是在元颐殿?怎么睡到这里来了?」
元颐殿是皇帝休憩的地方,根据宫规,除了皇后之外的后宫众妃是不能在此留宿的。即便是冠绝六宫占尽盛宠的唐栖月,也从未在此歇息过。
「昨夜,是安蚩王把你放到这里的……」一提到那个人,丹果的尾音就开始发颤,单是说出这个名字就让人不寒而栗。
安蚩王……
他到底还是回来了……
见她这边点起烛火,殿外候着的几名宫人也都战战兢兢凑了过来,一群鹌鹑一样挤在唐栖月床前。
唐栖月转头看了看,都是醉月宫惯常伺候自己的那几个宫人,竟然一个元颐殿的人也没有。
不用问,这一定也是那个人安排的。
「安蚩王还说什么了?」唐栖月问丹果。
「他……他还说,让我们伺候好娘娘……不然,就把我们抓去喂他那只白额虎……」丹果抽抽搭搭地说。
「宫里其他人呢?」唐栖月问。
「回娘娘,奴婢听说皇帝和娘娘们都被安蚩王抓走了,宫人们有的被他的手下杀了,有的被火烧死了,还有的被他的老虎吃了……」太监刘昌哆哆嗦嗦地说。
「……」
唐栖月望向空旷的寝宫里唯一一盏亮着的烛火。
少顷,她对宫人们说:「没事了,大家都回去歇着吧。」
「娘娘,我们不会被老虎吃了吧?」丹果轻声问道。
她话音刚落,寝宫的房门就吱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从唐栖月这边望过去,一个身着玄色衣袍的高大身影站在门前清冷的月光里,脸色看不清,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对眸子闪着寒星一样的光芒。
一只巨大的老虎影子从他身后慢慢闪了出来。
宫人们见状都倒吸一口凉气,霎时间噤若寒蝉,只剩下牙齿还在打着战。随后有人低低地啜泣起来。
那人给了老虎一个眼神,老虎便乖巧蹲坐在了门前。随后他撩了下长袍,抬脚迈进寝宫,径直走到唐栖月床边,声音低沉:「月儿,我回来了。」
唐栖月抬头看他,眼神漠然而空洞。
烛火把他的半边脸映得明晃晃的,另外一半却隐没在让人绝望的黑暗中。他的脸起了细微的变化,五官依然是出奇的坚毅俊朗,只是眼角眉梢似是挂了冷冷的霜,依稀还能寻到一丝当年灿若骄阳的少年模样。
他回来了。带着血海深仇。
「阿迟,」唐栖月沙哑着嗓子开口,「你要杀了我吗?」
迟昼看向唐栖月的眼色晦暗不明:「想死?」
唐栖月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你想杀我,杀便是了,我不会吭一声的……至于这些宫人们,我希望你能网开一面,毕竟他们只是在宫里当个差,犯不上把命折在这里……」
迟昼听唐栖月说完,眸色深沉地看了她好一会,突然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并没有什么温度,寒夜里听起来格外冰冷。
「好,很好,大义凛然,视死若生,还是我记忆里的那个月儿!」
「安蚩王过奖了……」
「你刚才叫我什么?」迟昼神色突变,倏地伸手捏住了唐栖月的下巴。
「安蚩王……」唐栖月咬紧牙关,五指收拢,紧紧攥住盖在身上的锦被。
「唰!」迟昼突然掀起锦被,一把拽起锦被下的人。
在宫人们惊惧的目光中,唐栖月被他扔进了那张宽大的拔步床深处。
随后,迟昼伸展手臂,看了那群哆哆嗦嗦的宫人们一眼:「给本王更衣。」
一群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向唐栖月,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唐栖月唯恐他们动作慢了惹恼迟昼,赶紧朝他们点了点头。
两名宫人战战兢兢地帮迟暮脱掉了外袍,迟暮声音冷得像千年寒冰:「继续。」
宫人不敢不从,只得又帮他褪下中衣。
迟暮还不满意,一把扯掉了上身的亵衣,抛到地上,对吓到几乎要崩溃的宫人们摆摆手:「下去吧。」
宫人们想走,抬头却见守在门口的老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进退维谷。
迟昼随手扯下两侧床幔。垂下的床幔堪堪把拔步床笼住。
他躺上床,冷冷看了缩在床角的唐栖月一眼:「过来。」
唐栖月身上还穿着那件绯色薄纱单衣。三月天,本就春寒料峭,迟昼身侧氤氲的冰冷威压之气,给这寝宫里更添几分寒意。
她瘦削的身子颤抖着,慢慢朝迟昼靠了过去。
迟昼挑眉:「这么听话?」
唐栖月看着迟昼:「你先放他们走。」
「我不是让他们走了吗?」
「你的老虎守在门口。」
「我的老虎已经吃饱了,不会再吃人了,哦,要是不相信那就让他们走过去试试看呗。」迟昼把头枕在手臂上,眼看着拔步床顶,浑不在意道。
唐栖月咬了咬牙:「让你的老虎离开这里!」
迟昼把目光转到唐栖月身上,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她:「你这是在命令本王?」
「……」
「本王为什么要听你的?」
唐栖月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僵硬的笑容,舒展身子,贴在迟昼身侧,葱白的手指婆娑着他的脸颊,在他耳畔轻声问:「阿迟,你想要我吗?」
唐栖月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样的情形下,生平第一次与迟昼肌肤相亲。
十里红妆、如意郎君、洞房花烛……懵懂少女那些天真又美好的希冀和幻想早已经在那个让人绝望的灰色冬日随着树杈上的最后一片枯叶跌落,狠狠破灭。
那场祸端突如其来。忠义正直的唐将军被人告发意图谋反,一夜之间,将军府被查抄,全府上下男女老少十几口通通被打入天牢。
唐栖月知道这一切都与迟昼脱不开干系,她发誓就是赔上这条命也要让迟昼血债血偿。
后来她为了营救家人、报仇雪恨,一度堕入烟花柳巷,高门贵女变成青楼暗娼,后来又几经辗转爬上了荒淫帝王的龙床。
倚仗着皇帝的后宫独宠,她处心积虑,终于让迟昼尝到了家破人亡的滋味。
曾经爱有多炽烈,恨就有多入骨。
原本以为天高地远,此生不复相见。谁知道重逢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当年迟昼是自大燕国仓皇奔逃至敌国安蚩的,经年一别,他竟然带着安蚩的千军万马回来了。还荡平了王城,俘虏了燕王,强势入住了皇宫。
这些年唐栖月虽然深居后宫,可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迟昼的消息。「安蚩王权动荡」、「安蚩新王即位」、「安蚩新王亲自率军攻打大燕」……
她本以为这场安蚩新王发起的战争,会像以往两国边境的征战一样,胶着而暧昧,未承想,这位新王并不满足于边境的微小胜利,而是剑指大燕王城,仅仅用了十三天,就势如破竹打了过来。
唐栖月一边用手抚过迟昼健硕紧致的肌肉,一边抬眼看着他那似被神工雕琢过的完美侧脸,冷峻凌厉……她一忽儿感觉是在做梦,一忽儿又确定这是真的。
迟昼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分神,用力推开了她。
他,还是不想要她吧?
整整一夜,唐栖月都蜷在床角看着锦被下安睡的男人。
恐惧、寒冷一直在折磨着她。
天快亮的时候,唐栖月终于支撑不住,被满身沉重的困倦拖入了黑甜乡。
才刚刚阖上眼睛,就感觉被什么东西兜头罩住,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拿下盖在头上的锦被,唐栖月发现迟昼已经离开了。
丹果和刘昌带着宫人们来为唐栖月洗漱更衣。
唐栖月躺回到床上:「别拾掇了,有这工夫不如让我再睡会儿。」
刘昌却面露难色:「娘娘,安蚩王让我们尽快给您梳洗打扮好,不得有误。」
说完还偷偷往寝宫门口斜了一眼。
门格栅上,分明映出一只巨大的虎头轮廓来。
丹果取出一件红罗长裙,说这也是迟昼吩咐让唐栖月穿的。
唐栖月看了一眼,裙身上皆是金线绣着的凤纹,除了这条裙子以外,还有凤冠、霞帔,分明就是皇后的一身行头。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到的,更不知道他要她穿这个做什么。
不过唐栖月也无所谓,反正整个皇宫都已经在迟昼的手里了,他要怎么折腾,别人谁敢说个「不」字。
衣裙一层层穿好,发髻也盘好,丹果开始帮唐栖月上妆。
因为恐惧、寒冷、熬夜的原因,唐栖月此刻脸色苍白又憔悴。丹果在她脸上擦了比平时多一倍的胭脂。
刚刚点好口脂,门外老虎突然低低啸叫一声,随即唐栖月面前的宫窗被风吹开了,一阵三月清寒的风挟裹着几片桃花瓣飘到了她的铜镜前。
正在服侍她的几个宫人听到虎啸俱是一瑟,大气都不敢出。
一身玄色衣袍的迟昼阔步走进来的时候,宫人们都赶紧垂首跪到了地上。
唐栖月坐在绣墩上没动,定定看着面若冷玉的高大男人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
他似乎心情不错,面色没有昨日那般冷峻。手里还捏着一根稀疏开着桃花的枝丫。
「啪」一声,他把桃枝扔到唐栖月面前,随手捏住唐栖月的下巴,把她的脸挑起来,细细端详着。
粗粝的拇指指腹重重拂过唐栖月的唇瓣,刚刚点好的口脂被抹了个七零八落。
「这颜色太淡,给我换!」迟昼沉声道。
伏在地上的丹果战战兢兢起身,重新取了一盒口脂出来,在迟昼的注视下,心惊胆战地给唐栖月又把口脂涂了一遍。
「继续换!」迟昼道。
丹果只得又拿出一个雕花小盒,唐栖月认出,那是她当年初入宫为妃之时用过的口脂,忘忧阁老鸨钱妈妈送的。鲜红欲滴,钱妈妈说这叫斩男色,十个男人有九个半招架不住这个颜色。
这一次,迟昼才露出满意的表情。
他把唐栖月从绣墩上拉起来,左右打量着:「不错,不错,月儿当真是有倾世的容貌!」
言罢就拉着唐栖月出了元颐殿,往前面的安乾大殿走去。
旭日初升,浅金色的光铺满了安乾大殿的房檐、石栏、殿阶。也照在殿外广场上跪着的文武百官身上、官帽上、胡须上。
宽大的龙椅被抬到了安乾殿外,稳稳地摆在云阶上。
迟昼攥着唐栖月的手朝着龙椅径直而去。
跪在前排的几位老臣已经瞥见了迟昼身边的唐栖月,登时都变了脸色。
这安乾大殿是整个宫中阳气最盛的所在,乃是所有重大典礼的举办之地。比如新帝登基、册立太子、百官朝见、将士出征等等。
根据大燕的宫规,女子是不允许在日落之前涉足安乾殿的。因此历来皇帝皇后大婚典礼,都是在日落之后在安乾殿举办的。
三百年间,这项宫规一直未被打破。如今唐栖月就这么光天化日地出现在这里,难免让他们大惊失色,更不要说她身上还披着皇后才有资格穿的凤袍。
迟昼对这些老臣的惊惶表情视若无睹,脸上波澜不惊。
唐栖月也对这些人探询、鄙夷的目光视若无睹,心中却生出一阵暗爽来。早就该如此这般气气这些迂腐的老臣了。
眼看就要随着迟昼迈上最后几级汉白玉的石阶,唐栖月却不小心踩在了自己的裙摆上,身子一歪。
迟昼见状侧身一拽,她便稳稳地跌进了他的怀中。
「月儿,小心!有没有伤到?」迟昼的语气温柔缱绻,与之前冰冷的样子判若两人。
唐栖月一怔,还未回话,就被他在满朝文武面前打横抱起,随着他坐到了龙椅上。
实际上,他并没让她好好坐着,而是拉着她侧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勾起嘴角睥睨着殿前脸色各异的众臣。
「众位都是大燕的国之栋梁,如今大燕已亡,本王想听听大家对此事的看法。大家可以直抒胸臆,有何见地,但说无妨!」迟昼一手揽着唐栖月的纤腰,一手抚摸着她冰凉如玉的小手,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神一直在唐栖月脸上逡巡,一瞬也没有看向众臣。
唐栖月心中不由得暗暗感叹,迟昼这副白日宣淫的样子,竟然比那倒霉的大燕前国主还要邪荡几分。
满朝大臣们先是互相交换了一番眼神,很快,便有一位白发苍苍的三朝老臣走上前来。啰啰嗦嗦说了一堆。大意是大燕与安蚩虽征战数年,可一直没有什么结果,反而战乱导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特别是靠近两国边境的地方,曾经的千亩良田、万顷沃野如今都是一地的焦炭血泥,寸草不生,既然安蚩王已经长驱攻下大燕,那就希望他能励精图治,将两地合而治之,不分亲疏远近。让久经战乱的老百姓过上安稳平静的生活……
迟昼等老臣说完,并未发表意见,而是挥挥手让他下去了。
其余持不同政见的朝臣,见老臣的陈词并未被迟昼肯定,于是开始咒骂他「叛国」、「投敌」之类。
迟昼点了一个看上去最为激愤的大臣上前,请他陈述自己的观点。大臣言,大燕与安蚩世代交战,究其原因皆是因为两国虽为近邻,却不同祖不同宗,大燕是黄帝传人,而安蚩则是蚩尤一族的后人。两国各方面差异明显,委实不该混为一谈。他提议,可以将安蚩的土地收归大燕,而安蚩人可以尽数杀掉,或者编入奴籍。
这时候有宫人端来了茶点,迟昼取了一块玫瑰酥喂给唐栖月,见她不情不愿地吃了,他的脸色也稍稍放缓。
大臣只当迟昼对自己的意见是认同的,像是得到鼓舞一般又大肆说了一番。世人都知道,安蚩王有大燕血统,年少时在王叔发动的安蚩宫廷政变中逃到大燕才躲过一劫,因此对安蚩国并无多余的感情。是以,大臣才敢说出这番话。
他说完以后,迟昼点点头,请他站到一侧,问殿前众官员:「有谁赞同徐大人的看法?」
徐大人只当自己押对了宝,嘴角微微泛起笑意。
官员们见状,纷纷举手表示赞同,放眼望去,赞同的人竟然占了七成。
徐大人脸上的笑意更盛。
「既然如此,那就给你们看样东西。」迟昼说。
一辆四轮车被推了上来,车上载着一个巨大的箱子,用红布盖住。箱子看上去足有一人来高,长宽也是如此。
一阵低低的哼唧声从红布里传来,嘶哑颤抖,让人听了以后极度不适。
迟昼示意太监上前,拉下了盖在箱子上的一半红布,在场的众人赫然发现那根本不是箱子,而是一个木头牢笼,大燕的皇帝嫯,正满身血污躺在角落里,奄奄一息。
太监用一瓢冷水浇醒了嫯,他睁眼先是看到场中百官,随后转动眼珠,又看到了高高坐在龙椅上,怀中揽着唐栖月的迟昼。
纵有后宫佳丽三千,唐栖月却是他一直以来最宠爱的妃子,他完全接受不了眼前的场景,红着眼睛坐直身子,指着迟昼便大骂起来。
什么「乱臣贼子」、什么「安蚩劣民」、什么「滚出大燕」。
坐看嫯声嘶力竭地骂了一会儿,迟昼突然转向徐大人,对他说:「咦,我发现你们真是君臣同心啊,政见都如此的统一……」
徐大人只说了个「是……」,就惊觉情况不妙,后半句话生生被咽了回去。
迟昼哂笑了一声,朝四轮车旁边的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太监伸手把箱子上的另一半红布揭开,又抽掉箱子中间的隔板……
眼前所见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就在笼子里,嫯的身后,赫然出现了一只斑斓猛虎!
嫯骂着骂着,也觉得有些不对劲,战战兢兢地回头,只看了一眼就晕死了过去。
随后再次被凉水泼醒。
迟昼手指拨弄着一缕唐栖月的乌发,慢悠悠地开口道:「可惜我和你们的看法不一样。」
言罢他伸手覆住唐栖月的双眼,朝笼中老虎看了一眼。
老虎高扬起利爪,重重地拍在嫯身上,钢铁般的利爪撕开皮肉,血珠四溅,他软绵绵地倒下去,顷刻间就没了声息。
刚才还意气风发的徐大人,近距离看到这一幕,吓得瘫坐在地上,官袍下摆湿了一片。
迟昼轻笑了一声,抱着唐栖月起身:「两国既然统一,国号什么的都是要改的,你们去定一下罢。」
言毕,就抱着唐栖月要走。
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叫出声:「妖妃祸国啊!」
迟昼和唐栖月同时回头。
大喊的人是丞相杨照,皇后的亲伯伯。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可「妖妃」说的是谁,在场的人都清楚。
他发疯一样的举动唐栖月一点也不意外。她一直都知道,朝臣们对她积怨已久。
在朝臣眼里,皇帝嫯自登基以来,数年励精图治,开明通达,算是个好皇帝。可自从唐栖月入宫以后,嫯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开始先是独宠唐栖月一人,对皇后乃至六宫都不闻不问,还专门为唐栖月修建了一座名为醉月宫的奢华宫殿,规格比皇后的凤凌殿还要高出许多。
自打醉月宫建好以后,嫯几乎天天都泡在这里,早朝迟到,后来干脆不上朝了。奏折也不批阅了,在醉月宫前堆了好几车。
对于那些跑来进言的朝臣,遇到嫯心情好的话全家编入奴籍,流放北方边地,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直接诛了。
一时间,朝堂一片混乱。朝臣们如一群貌合神离的同林鸟,大难临头都开始为自己做打算。原本乾坤清朗的朝廷开始腐败滋生,暗无天日。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一直盘踞在大燕北方的宿敌安蚩趁机起势,新王迟昼亲率大军,越过两国之间的天然屏障龙涎河,随后三十万大军长驱直入大燕腹地,势如破竹,很快就打进了王城。
在很多朝臣看来,若是没有唐栖月,皇帝嫯也不会从开明圣君变成荒淫暴君,大燕也未必能让安蚩占到便宜。虽然颇具争议的一代名将骠骑大将军唐骁已经作古,后继武将无能出其右者,可大燕将士也都不是吃素的。若不是皇帝昏庸,迫害了一众朝臣,大燕武将中绝不乏人可与迟昼一战。
唐栖月看向义愤填膺的杨照,后者的目光一直恶狠狠地盯着她,像是要生生从她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她似笑非笑地回看过去,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他这番胡闹,名义上是站在大燕的角度上,实际上还不是因为见她穿了本该是皇后专属的凤袍?再加上她之前屡次三番威胁到皇后的地位,杨照不恨她才怪!
既然他说自己是妖妃,那就是咯,反正大燕朝廷乌烟瘴气、动荡不安正是她想看到的。
迟昼此时也正看着杨照,眼色沉郁:「妖妃?爱卿提醒得对啊!前朝要整顿,后宫也不能落下!」
杨照听到迟昼的话,立即住嘴不再大叫,看向迟昼的目光里满含希望。
「即日起,清肃后宫,就由爱卿来负责这件事吧!」迟昼言罢,就拉着唐栖月离开了。
剩下安乾大殿前心有余悸的满朝文武。
迟昼把唐栖月送回元颐殿就离开了。
直到天色擦黑才回来。
依然像前一晚一样,让宫人除去外袍和中衣,着亵衣躺在龙床上,很快便沉沉睡去。
唐栖月缩在床角毫无睡意,她试图去看清这个男人的面容,可黑暗中,她什么也看不清。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终于抵不过困顿,昏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安安稳稳地睡在玉枕上,身上锦被盖得好好的,就连她那一头长发,都被仔仔细细地拢到一侧枕边。拔步床上,还缭绕着迟昼身上的气息,那是一种清冽淡香,似苍翠山中雨后的松柏味儿。
唐栖月唤来丹果,丹果说安蚩王一早离开的时候吩咐,娘娘没有醒来之前谁都不许进入寝宫。
第三天……俱是如此。迟昼总在长庚星升起以后回来,日出之前离开。
除了每日回来带一枝开着桃花的枝丫扔给唐栖月以外,并不会和她说一句话。
唐栖月夜夜蜷在床角睡着,醒来的时候总是安然躺在玉枕上。床边枕侧萦绕着他身上独有的草木香,有时候她的肌肤、发间也会沾上这种味道。
某一晚,她决心要看看到底在她睡着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床角假寐。快失去意识的时候就用指甲掐自己的手心,如此这般撑了一夜。
然而这一夜什么也没有发生。
天快亮的时候,她听到迟昼从床上起身,把锦被扔到她身上,还说了句:「别撑着了,睡会儿吧。」
唐栖月大惊,他是怎么知道自己一夜没睡的?
这种日子过了月余,唐栖月倒也觉得自在。虽然她不能出这元颐殿,可生活得还不赖。每日三餐都是上好的菜品,晚间还有一壶佳酿,有时候是桂花酒有时候是玫瑰露。此外各种瓜果茶点也都源源不断地送来。
她吃了睡,睡了吃,很快就感觉自己胖了一圈,就连气色也好了很多。
不断有消息从朝堂和后宫传来:先是四月初三这日,安蚩王迟昼在安乾大殿登基为帝,宣告大燕与安蚩从此统一,改国号为冀,更年号为庆昭。
后来又听说迟昼将除了冷宫外的后宫妃嫔四千六百一十七名尽数送往醉月宫。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唐栖月还在暗笑迟昼表里不一,每晚在元颐殿她这里表现得清心寡欲,终究还是抵不过男人对女人的欲望。这皇宫里有宫殿别院上千座,为何他偏偏把这些娇俏软媚的贵妃美人送到醉月宫?
醉月宫是什么地方,唐栖月最清楚不过,这座宫殿名义上虽是为她而建,因她得名,实际上却是荒淫的嫯依着自己的癖好而建,说起来比那夏桀的倾宫、商纣的鹿台也不遑多让。除了酒池肉林,这里正殿有屋九十九间,每间都有不同的机关器具,供帝王行乐之用。
看来,迟昼也要流连醉月宫乐不思蜀了,唐栖月想。
很快,她就发现自己想错了,迟昼依然是每日随着长庚星的升起出现,折一枝桃花扔给唐栖月。日日天不亮就自榻上而起,从无倦怠。
醉月宫那边又传来消息,杨照把皇后杨氏治了罪,罪名是「妖妃祸国」,即日问斩。
这条消息就很吊诡,杨照可是皇后的亲伯伯,他又是出了名的护短,怎么可能给亲侄女治罪?更何况杨照官拜丞相也是倚仗着杨氏。
刘昌把消息讲给唐栖月听的时候,一直是困惑的表情。
唐栖月不以为意,略微思忖就知道一定是迟昼的手笔。只是不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什么,难不成只是因为杨照公然骂了她一句「妖妃」?
长庚星升,迟昼准时携桃花而来。唐栖月还是没忍住问了他一句,他却冷冷地吐出几个字:「你想多了。」
行吧,就当自己是想多了,唐栖月蜷在床角想。
自皇后被诛那日起,醉月宫每天都有消息传来,某某贵妃被杀、某某美人被编入奴籍……光是听消息都让人应接不暇。
唐栖月才知道自己是看错了迟昼,本以为他把后宫娇娥们集中于醉月宫是要享受一把帝王之乐,没想到竟然是进行后宫大清洗。她还发现,那些被杀的妃嫔大都是旧燕王生前宠幸过、在后宫搅起过风浪的,而留下性命的多是那些寂寂无名的小角色。只是冷宫里的那位暂时还没有动静,不知道又会作何处置。
这么看来,她这个独宠后宫的贵妃,多半也难逃死劫。
或许是迟昼想把自己养肥了再杀?唐栖月望着铜镜中自己愈发盈润的面颊想。
像唐栖月的面颊一样,迟昼带来的桃花枝也日益繁盛,被宫人插在琉璃瓶中。
「可是,迟昼,你还没死,我怎么能死呢?」唐栖月对着桃花枝喃喃道。
唐栖月也不是没有想过逃跑或者夜里伺机杀掉迟昼。毕竟心中对他的恨,一直都未曾消散。
只是她思来想去觉得这都不是上策。
迟昼一向警醒,夜间她一夜未睡迟昼尚能察觉,何况出逃或者对他动手。
看来要想动他,唯有另寻他法了。
这夜,她等迟昼归来,在拔步床上躺下以后,语气轻软地对他说:「明日,能为我宣一名太医吗?」
迟昼没有说话,起身亲手点亮了床前的烛火,这才坐到唐栖月身边,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沉声问她:「何处有恙?」
唐栖月耳尖泛红,垂下眸子,咬着唇瓣,没有回答他。
迟昼突然欺身,抓着唐栖月的手腕猛地把她按在床头,居高临下,眼神阴鸷:「朕在问你话!」
唐栖月被他弄得生疼,眼中蒙上一层水汽,嚅嗫道:「这月癸水未至,已经迟了七日……」
迟昼神色一动,倏地松开了按着唐栖月的手。
唐栖月继而说道:「务必请郝太医来。我只信任他的医术。」
迟昼再没有说话,熄了烛火便躺下睡了。
第二日唐栖月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大亮,她照例躺在锦被之中,山间雨后松柏香缭绕鼻端。
丹果见她醒了,并未像往常一样来扶她起床,而是帮她把床幔落下,朝殿外招呼了一声:「娘娘醒了。」
唐栖月正要问丹果这是做什么,就听见一阵散乱的脚步声由远至近。
随后刘昌的声音传来:「娘娘,太医院的五位太医都到了。」
唐栖月心中讥笑一声,自己只点了郝太医,这迟昼倒真是慷慨!
五位太医逐一上前为唐栖月诊脉。唐栖月把葱白的手臂伸出床幔外,暗自数着:第一个、第二个……
数到第五个的时候,房间里突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如何?」
唐栖月心中一凛,迟昼!他怎么还在元颐殿?
五位太医都没有作声,而是接过身边助手的纸笔,唰唰地写了起来。
迟昼接过刘昌手里的五份诊断书,前四份都诊断为宫寒,只有最后一份写着:宫热。
迟昼看罢,神色依然倦冷,目光扫过几位太医:「都退下吧,郝太医留下。」
隔着床幔,唐栖月听见迟昼冷声问郝太医:「月贵妃的病都是你看的?」
郝太医拿不准迟昼所问何意,只得如实答道:「是!」
「其他几位太医都和你意见相左。」
郝太医这才明白迟昼是在质疑自己,连忙跪下:「微臣以性命担保,娘娘确是宫热。微臣已为娘娘调理过一段时间,确实颇有成效。」
「那怎么后来不调理了呢?」迟昼扬声问道。
郝太医一时语塞,竟不敢回答。
「那药太苦,是我不想喝了。」唐栖月在床幔后道。
迟昼冷哼一声:「开药吧。」说完就负手出了寝宫。
郝太医的「药」果然有奇效,第二天,唐栖月的月事就气势汹汹地来了。与之相伴的还有剧烈的腹痛。
这日晚间迟昼回来的时候,唐栖月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窗前,而是惨白着一张脸蜷缩在拔步床上。
迟昼把桃花枝扔到她面前,便去沐浴。半晌回来,见唐栖月还是同一个姿势蜷缩在床角。
「过来。」迟昼在床上躺下,睨了唐栖月一眼。
唐栖月疼得迷迷糊糊,蹙眉朝他那边看了一下,并没有动弹。她感觉腹内似有一把钝刀在搅动,根本没有力气和迟昼周旋。
此刻她有点懊恼,搞这一出是为了与郝太医见面,拿到更多的媚药春宵散,若是之前能想别的法子何苦让自己难受成这样?
迟昼伸手攥住她的手腕,就要拉她过来,力道刚上了一半,却又缓了下来,换了轻柔的动作把她揽进了怀里。锦被一扯,盖在了两人身上。
距离近了,他这才看到唐栖月额头上都是细细密密的汗珠,随手拽了块帕子给她擦了擦,手指触到的皮肤是滚烫的。
「很难受吗?」迟昼有些惊讶。
唐栖月咬着牙摇了摇头,双手捂在小腹上,身子在锦被中蜷成一团,膝盖碰到了迟昼结实的大腿。
迟昼眸色深沉,一双大手在锦被中游走,先是轻轻把唐栖月的腿弄直,然后推开她的小手,覆上了她的小腹。
和唐栖月滚烫的额头不同,虽然隔着中衣,迟昼都能感觉她的小腹是冰冷的,手盖在上面,像是捂了一块千年寒冰。
「郝太医不是说你宫热吗?」迟昼不解道。
他手心的温度传到唐栖月身上,温热和暖,唐栖月感觉舒服极了,也有力气说话了。虽然明知这寒意是暂停服用春宵散所致,她还是沙哑着嗓子道:「这个热,和平时说的热大概不是一个意思……」
迟昼的手轻轻在她的小腹上按揉,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说了句:「年少时,你也是如此难受吗?」
唐栖月一怔,未曾想过他会在这个时候提到年少时候……
他身上好闻的松柏香氤氲在鼻端,唐栖月有些迷醉,思绪不受控制地翻飞,如狂风中挣扎的蝶,翻滚着跌进那些前尘往事里……
崇历三年正月。大燕与安蚩边境。
平静了数年的龙涎河畔战事再起。
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事足足打了一年多,转眼就到了来年。
双方都损失惨重,宽十余丈的龙涎河一度因为战死的兵士尸体堵塞河道而断流,隆冬时节河水结冰,那冰块都是血红色的。
原本率先出击的大燕是占了上风了的,可转年腊月一场大雪之后,气温骤降,大燕的将士们相比北方的安蚩人更加畏寒,因为冷的原因,武器拿在手里有些哆嗦,严重影响了杀敌。于是乎形势急转直下。眼看大燕屡吃败仗,燕王心中焦灼,遂派了朝中最神勇的武将骠骑大将军唐骁率二十万大军驰援。
唐骁接到圣旨的时候是除夕夜,唐府一家人正其乐融融地吃着年夜饭。消息来得猝不及防,瞬间,丰盛的年夜饭也没了滋味,唐家人一个个都愁眉不展。
传旨太监一走,唐骁便起身去收拾行装。
豆蔻之年的唐栖月呆坐在饭桌前,看着母亲抱着尚年幼的弟弟垂泪,年迈的祖父母相对叹息。
「父亲,我想与您同去!」唐栖月在父亲收藏兵器的房间找到他,说道。
唐骁正用软皮擦拭一把银光凛凛的红缨长枪,眼也不抬:「你去做什么?」
「我去杀敌!」唐栖月攥紧拳头道。
「你?」唐骁笑了笑,「这不是寻常战事。你尚年幼,又是年节之际,还是在家陪着亲人长辈吧!」
「可是,您说过,要带我上战场杀敌的!」唐栖月的眼尾微微发红,拳头攥得更紧。
身为将军长女,唐栖月完美继承了唐骁的一腔热血。第一个生辰抓周的时候,那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她都视而不见,爬过去攥着一柄剑就不撒手。
唐骁见状,笑得胡子直颤,把唐栖月抱在怀里,赞道:「不愧是我唐骁的女儿!」
她拥有的第一件玩具,便是一柄制作精良的雕花木剑——是唐将军亲手为女儿制作的。
自打会走路以后,唐栖月便开始跟着唐骁习武,大约是天赋使然,她学得又快又好,外加练得刻苦,很快就能和唐骁过上几招了。
唐骁惊讶于女儿武功的飞速进步,常常笑称:「我的月儿简直就是木兰再世!」
木兰的故事唐栖月再熟悉不过了。
《木兰辞》也能倒背如流。
其中她最喜欢的一句是「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听上去就是那样慷慨激越,荡气回肠。
她总是幻想着自己也能如此自在如风地奔赴战场,把敌人杀个措手不及,片甲不留。
以往父亲出征前,唐栖月都缠着父亲带她同去,每次父亲都说她年纪尚小。过完这个年,她就已经十三岁了,父亲竟然还是这套说辞。
行吧,你不让我去,我自己想办法去!
当晚唐栖月假称吃得太饱,不想守岁,溜回自己的房里换上一身方便活动的衣裤,取出头上累赘的环佩发钗,又从床下取出自己的佩剑,收拾了简单的行囊,还顺手写了一封潦草的信。
随后她在一片爆竹声中,翻出院墙离开了将军府。顶着寒风,呵着白气径直跑去了唐将军副将梁广元家里。
梁副将官职不及唐将军,梁府自然也没有唐府那么气派森严,除夕夜的梁府后门竟然无人把守。唐栖月轻而易举地翻墙而过,沿着后墙根摸进了梁副将独女梁卿妍的小院里。
梁卿妍正独坐在朝西的小轩窗前卸妆,突然见到风风火火闯进来的唐栖月,吓得花容失色。
要不是唐栖月及时捂住了她的嘴,恐怕她就要尖叫出声了。
「卿妍,你爹呢?」唐栖月急急地问。
「我爹……正在收拾行装准备去城南粮草库……」梁卿妍手上捏着刚从头上取下的白玉海棠珠钗,怔怔地看着唐栖月,搞不清她又要作什么妖。
唐栖月一拍大腿:「那就是了!他的马车是不是在前院?」
「好像,是的……」
「那我走了!」唐栖月转身就走。
「哎,你去哪里?」
「我要去龙涎河杀敌了,等着我凯旋的好消息吧!」唐栖月头也不回地走了两步,又想起来什么,回头道,「若是有人问起你来,你就说今天没见过我!」梁卿妍:「栖月,等一下……」
唐栖月顿住脚步回头看她。
「你一定要平安回来,这珠钗你带着,说不定能用上。这不是普通珠钗,是我爹专门在紫金里混入陨铁打造给我防身的!」梁卿妍把珠钗塞在唐栖月手里。钗头一朵六瓣白玉海棠栩栩如生。
唐栖月找到梁副将的马车,趁着夜色钻进了马车底下藏好。想起刚才梁卿妍的举动,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梁卿妍是梁广元三房庶出的女儿,也是他唯一的孩儿,和唐栖月同年出生。梁卿妍生在寒冬腊月,唐栖月则出生在炎炎夏日,两个人性格也迥异,一静一动,梁卿妍是一位循规蹈矩乖巧听话的千金大小姐,琴棋书画女红都擅长,而唐栖月自小就喜欢舞枪弄棒,最讨厌的事情便是女红。
不过这也不妨碍两人成为闺中密友。唐栖月只有一个幼弟,梁卿妍更是独女一个,从五岁那年两人认识以来,都把对方当成了亲生姐妹。
去年中秋两人一起在王城西郊放天灯许愿的时候,梁卿妍告诉唐栖月,她这辈子最希望嫁一个如意郎君,不必太显赫,能真心疼她就行。唐栖月笑她,这算什么愿望,太容易实现了吧!梁卿妍问唐栖月许的什么愿,唐栖月一扬脖子:「两个愿望,第一个是奋勇杀敌,为国捐躯!」
梁卿妍以袖掩口,笑得眉眼弯弯:「你这也不算愿望,恐怕永远都实现不了!女孩怎么能上战场呢?第二个愿望呢?」
「第二个,四海遨游,随遇而安。」
「这第二个,恐怕实现起来也有点难吧……」梁卿妍遗憾道。
唐栖月当时就生气了,梁卿妍给她买了两串糖葫芦才哄好。
唐栖月后来想通了:梁卿妍久居闺阁,读的书都是女德之类,难免会对战争什么的有认识上的局限。
她捏了捏梁卿妍塞到她手里的珠钗,心想梁卿妍还是太天真,上战场要用宝剑长矛,小小的珠钗怎堪杀敌呢?
饶是这样想着,她还是把珠钗仔细收好了。
一切都像唐栖月预测的那样。梁副将乘马车来到了城南粮草库,连夜督促士兵们准备粮草,天未亮就准备开拔。
唐栖月听见梁副将对别人说,唐将军带着五万精锐骑兵已于丑时先行出发了。
她从梁副将车下钻出来,在一辆拉肉干的车里藏好,心中激动不已,自己终于要上战场了!
可是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却让唐栖月大失所望。
她躲在肉干车上星夜兼程,一路颠簸,终于在半个月之后接近黄昏的时候到达了龙涎河畔,与在此奋战的大燕军队胜利会师。她还没来得及下车,就听到一个消息:在唐大将军的带领下,大燕将士一举将安蚩打退回了龙涎河对岸。
传令兵快马加鞭把胜利的喜讯带回王城。
打了胜仗,补给也到了,唐将军下令,今晚全体将士改善伙食,酒和肉干统统管够!
龙涎河畔大燕营地中一派欢乐祥和。这次出征,燕军的粮草有些亏欠,兵士们都是勒紧了裤腰带上的战场,委实辛苦。幸亏唐将军神勇出手,速战速决,他们再也不用饿着肚子打仗了。
唐栖月恐怕是最失望的一个。自己千里迢迢来打仗,好不容易到了,仗却打完了?!
这都什么事儿啊!
她悄悄从肉干车上下来,身上背着自己的长剑,随手在营地拿了个火折子,便闪身进了营地不远处那一片密匝匝的林子。
她不甘心,打算去战场看看,万一遇到苟延残喘的敌人,还能杀上几个。
刚才听营地里兵士们的对话,穿过这片林子就到了龙涎河,而战场就在河的另一边。原本以为是很简单的事情,谁知道随着天色渐暗林子里的光线也愈加昏暗不明,唐栖月走着走着就失去了方向。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才七拐八绕地从林子里出来,眼前终于出现一片开阔的河滩。
她心中大喜,随手把攥在手里的佩剑放在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就跑去了河边,在林子里走了半天,有点口渴了。
可是当她来河边的时候,却吃了一惊,她发现河水都已经结冰,而这冰的颜色竟然是红色的!
联想到连日来发生在这附近的战事,唐栖月很快就明白了怎么回事。这水是喝不成了,就在她准备起身的时候,身后很近的地方突然响起一种奇怪的声音。
「呼哧呼哧……」
像是什么东西的鼻息,粗重沉闷。
随即一道黑影拢在唐栖月身上,她没有立即回头,而是朝面前的冰面上看过去,发现自己的身后赫然出现了一只巨大黑影,像是一只熊罴……
「呼哧呼哧……」熊罴靠近唐栖月,用力抽着鼻子嗅着。
唐栖月这些时日都藏身在肉干车上,周身都缭绕着肉干的味道,熊罴越闻越兴奋。
唐栖月有点后悔,把剑放到了一边,此时她赤手空拳,若是和这皮糙肉厚的熊罴打起来,恐怕难以占到便宜。
她正琢磨着脱身的方法,「吧嗒」一大滴涎水从熊罴口里掉下,滴落在唐栖月肩上,腥臊恶臭。
唐栖月忍不住干呕了一下,身子跟着一抖。她这突然一动,突然激怒了熊罴,红着一对小眼睛,张开血盆大口就朝唐栖月扑了过去。
还好唐栖月反应迅速,一个骨碌滚到了冰面上,让熊罴扑了个空。
唐栖月来不及多想,拔腿就跑。熊罴见状追了上来。
只是这冰面太滑,唐栖月几次都差点摔倒,根本跑不快,而熊罴此时四爪着地,宽厚的熊掌在冰上走得稳稳的。
眼看着熊罴就要追上了唐栖月,这时候突然一声唿哨,熊罴听到动作猛地一顿……
「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
唐栖月惊魂未定地转过头,看到不远处不知道何时出现了一个少年。少年看起来与她年纪相仿,一身衣衫单薄破旧,眸子却是亮的,和刚刚升起在天边的长庚星遥相呼应。
「我……」唐栖月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少年朝呆立在原地的熊罴挥了挥手,那熊罴竟然就这么扭动着肥硕的身躯离开了……
「你身上有肉味?」少年走到唐栖月身边,抽了抽鼻子。
唐栖月连忙从口袋里摸出几条肉干,递给少年:「谢谢你救我!」
少年接过肉干,随手就扔了一条在脚下。
唐栖月:「……」
低下头她才发现,少年脚边还跟着一只小猫。
「你是大燕来的吗?」少年吃着肉干问她。
唐栖月点头。嗅到少年身上有一股清冽的松柏香。
「来做什么?」
「打仗。」唐栖月坦然道。她从少年星样的眸子里看不到恶意,猜他应该不会害自己。
少年听了笑得前仰后合,那笑声清脆爽朗,像穿过山谷的清风。
「你们大燕没人了吗?怎么派个小姑娘上战场?」
明明看起来差不多的年纪,却偏生叫她「小姑娘」!
唐栖月听他这么说不太高兴,转身取回自己的长剑,在少年面前比画了两下:「谁说姑娘不能上战场了?你没听过木兰的故事吗?」
说完又觉得哪里不对,警觉问少年:「刚才你说『你们大燕』,所以你是安蚩人吗?」
少年摇了摇头,一脸厌恶道:「我母亲是大燕国的人,所以我也是,才不是什么安蚩人呢!」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迟,你呢?」
「唐栖月。」
「这名字真好听!」
「谢谢,刚才那只熊罴是你养的吗?怎会那么听你的话?」
「不是啦,那熊罴还小的时候,我救过它,它就一直认得我。本来它是该在林子里冬眠的,这些时日战事不断,它一定是被扰了清梦,才跑出来的,又遇上浑身肉味的你……」少年说着笑了起来,露出一排白牙。他笑的时候仿佛整个人会发光一样,周围的暗夜都被他染亮。
十三岁的唐栖月生平第一次觉得,原来男孩子也可以这么好看啊!以前她对美的认识就是梁卿妍那样的,此刻,她以往的想法被彻底颠覆。
阿迟问起唐栖月这么晚跑到这边干什么,听说唐栖月要去战场,他赶紧阻止了她。
「那边血气浓重,有狼群出没,你去了就是送死。那句话怎么说的?『出师未捷身先死』,多么遗憾……」阿迟道。
唐栖月:「……」
「这样吧,明天日出时分,我在林子里那棵大松树下等你,带你去看战场怎么样?」
「好啊!」唐栖月想了想,「我不会让你给我白白带路的,我会给你和你的小猫带肉干!」
「这不是小猫,是小老虎!」
两人又聊了好一会儿,直聊到一轮明月挂上树梢。
那是一轮满月,干净明亮。
唐栖月看了一眼月亮,「哎呀」一声:「今天是上元节呢!」
阿迟的眸子黯淡了一下:「我爹爹就是上元节故去的……」
唐栖月一怔,赶紧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事的,都已经是过去……」阿迟把目光从月亮转到唐栖月脸上,「今天遇见你很开心!」
「我也是!」
阿迟带唐栖月穿过林子,把她送回了大燕军营地。
第二天一早,两人都没有食言。唐栖月带着肉干,来到大松树下面,看到了等在那里的少年和他的小老虎,少年长长的睫毛和小老虎的胡须上都凝着白霜,看上去有趣极了。
阿迟带着唐栖月越过冰封的红色龙涎河,再爬上一道缓坡,便来到了已是一片焦土的战场。
这里毫无生机,随处可见残破的尸体、倒在地上的战马、倾覆的战车,空气中还弥散着硝烟和血的味道,风挟裹着灰烬直往脸上扑,唐栖月被迷了眼,揉了好一会儿,直揉到眼睛红肿流泪,那异物却始终没出来。
「需要我帮你吗?」阿迟歪头看她。
未等唐栖月回答,他便拉着她来到战场边沿一棵烧焦的枯树下,让树干为他们把风挡住。
「你眼睛放松,很快就好了!」阿迟轻轻按着唐栖月的眼皮说。
唐栖月点点头,只觉眼皮一跳一翻,随后又被吹一下。
「好了吗?」阿迟问。
唐栖月试着张开眼睛,却兀地发现阿迟的脸离她特别近,她心中一惊,又赶紧闭上了眼,脸颊微微发烫。
待她平复了一下心中的紧张,想要再睁开眼的时候,突然被阿迟按在了树干上:「嘘,别动,有人来了!」
不远处传来了车马声,唐栖月悄悄在阿迟怀里睁开眼睛,看到一队穿着大燕军服的人出现在了战场上。
「他们应该是来处理尸体的。」阿迟在唐栖月耳边轻声说。
言罢就趁那些人不注意,拉着唐栖月离开了战场。
阿迟带着唐栖月在战场附近游荡了一番,一路上唐栖月看到好几个颓败的荒村,里面一个人也看不到。
「这里的人都去了哪里?」唐栖月看着一座塌了一半的房子问,房子的大门洞开着,可以看到灶台上还架着一口大锅。
「大部分都死了。」阿迟指指房檐下一摊暗红色的污渍,「年轻力壮的男人有的被抓去充军,有的被敌军杀了,剩下老弱妇孺,没吃没喝,日日担惊受怕,活下来的没有几个……打仗的时候,能跑的就跑了,打完仗寻到机会再回来……」
「回来再遇到战事怎么办?」
「那就再跑,再藏……毕竟狐死首丘,这些村民都是恋旧的。」
唐栖月:「……」
阿迟带着唐栖月走进一个保存还算完好的院子:「我昨天就住在这里。」
「你是这个村子的人?」唐栖月问。
阿迟摇摇头:「我没有家,周边这些荒村我随意住。」
唐栖月看看破败的窗棂,和地上的茅草,突然心中泛酸。
「那你们吃什么喝什么?」
「我去林子里、河边上走一走,总会找到吃的。」少年的眼神清亮,面容里丝毫不见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忧虑。
这天晚上两人分别的时候,唐栖月把身上口袋掏了个干净,能搜刮出来的肉干和其他吃食都塞给了阿迟。
「今天只有这些了,明天我再多拿一些给你!」她在月亮下看着阿迟郑重承诺。
第二天天还没亮,唐栖月就悄悄从藏身的地方钻出来。找了个口袋,溜去火头营,在那顶用作粮仓的大帐里见什么装什么,肉干、干粮、馕饼装了满满一袋,直装到袋口都扎不上了。
想着这些吃食够阿迟和他的小老虎吃上一阵,唐栖月开心极了,袋子背不动,就找了块木板垫着,在地上拖着走。
一开始她还怕会遇上军营里巡逻的兵士,幸运的是,一路把袋子快拖到军营门口,都没有遇见一个人。
她不知道的是,不远处营帐落下的阴影里,有人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少顷,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从阴影里闪出来,鬼魅一样径直去了唐将军那顶整夜灯火通明的大帐。
「将军,找到小姐了,她果然就在营地!」那「鬼魅」对唐骁报告道。
「她在营地做什么?」
「在下看到,她从厨房取了一袋吃食出来,现在正在往营外去!」
「胡闹!」唐骁一掌拍在面前的桌案上,砰的一声,那封自唐家的来信被他拍得碎成了两半。
信是昨日前夜被信使送来的,唐骁看完信又急又气,胡子都一颤一颤的。
信是唐夫人写来的。信上说,初一一大清早,整个唐府都找不到唐栖月了。唐老爷子差人在整个王城寻了一遍也没有任何线索。后来在唐栖月的枕头下面发现一封信,是她亲笔书写的,信上说她去前线杀敌了,还让祖父母、母亲都不要为她担心,等她凯旋。
唐骁得到消息以后,推断唐栖月应该就在营中,便不动声色地让各个营部把人员点了一下,营帐的各类能藏人的死角检查了一下,美其名曰整顿营中环境。
可巧就没有人来检查装运粮食的马车,那时候唐栖月在肉干堆里睡得正酣。
唐骁没找到女儿,又是担心又是生气,不得已派了十多名斥候,一刻不停地盯着营地的出入口,看到可疑的人立即来报。
「将军,小姐拖着一个袋子往林子里去了!」又一名斥候来报。
唐骁眉头紧拧,转头对副将梁广元道:「梁将军,你去看看!」
唐栖月拖着袋子朝着林子里那棵大松树走去,远远地隔着树丛就看到迟昼和他的小老虎等在了那里。一束树间落下来的明澈阳光中,少年站得笔直,像一棵欣欣向荣的小松树,小老虎蹲在他脚边,憨态可掬。一人一虎,组成一幅让人挪不开眼睛的画卷。
她原本想招呼一声,喊他来帮忙,又不想破坏这个画面,于是决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给他个惊喜。
走着走着,她赫然看到眼前出现了一双黑色裘皮的官靴,顺着官靴上的战袍往上,她看到了梁副将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梁叔父……」唐栖月身子一顿。
「月儿这是要去做什么?」梁广元看了一眼她拖在手上的袋子。
「我……去林子里喂喂小动物……」
「看来,月儿在林子里结识了新的朋友?不如请他到我大燕军中作客?让唐将军和我都认识认识?」
「没有什么朋友……都是一些动物……」唐栖月的眼睛不自然地往梁广元身后瞟了一眼,还好,原本站在松树下的少年和小老虎都不见了,应该是躲起来了吧?
她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就见一名兵士跑到梁广元身边禀报:「梁将军,人抓到了!」
随即,便有两名兵士把五花大绑的迟昼推搡了过来。
「梁叔父,为什么要绑他?」唐栖月问。
梁广元没有说话,看着前来禀报的那名兵士。
那名兵士摊开手:「这是在他身上搜出来的。」
唐栖月转头看去,赫然发现那名兵士手里是一朵白玉海棠,雕得栩栩如生,看起来怎么那么像梁卿妍送给自己那支珠钗的钗头?!
她赶紧摸了摸身上的口袋,发现那支珠钗果然不在了。
梁广元接过后看了那朵海棠一眼,绷紧一张脸问迟昼:「你身上怎么会有这个?」
黑色的碎发从少年额前垂下来,遮住了他的面庞,少年咬住嘴唇,低着头没有回答。
「我在问你话!」梁广元走到少年身边,剑鞘用力一挑,硬生生抬起了少年的下巴。
看清少年的模样时,梁广元心中突地一颤。
「梁叔父,这是我送他的!」唐栖月扑到梁广元身边,拽着他的衣袍叫道。
「你送的?成何体统?」唐骁冷着一张脸走过来,身后还跟着军师杨照和两名侍卫。
「不是,这珠钗是我娘给我的。」迟昼说,少年的声音清朗又倔强。
「你娘是谁?」梁广元的尾音几不可察地发颤。
「我娘是龙涎河畔水牛村的一名村妇,已经死了。」迟昼声音淡淡的。
杨照笑出声:「这白玉一看就不是俗物,你娘一介村妇,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迟昼循声瞥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
这时候一直在细细打量他的杨照又有了新的发现,他指着迟昼腰间那根破旧不堪的腰带道:「这腰带,不像寻常之物啊……看着这做工和花纹倒像是安蚩皇室的物件?」
迟昼依旧保持沉默,只是目光灼灼地瞪着杨照。
「将军,这孩子不说话就让人处理了吧?怕不是安蚩的奸细……」杨照对唐骁说。
唐骁懒得在这里浪费时间,冷哼一声,转身前看了唐栖月一眼:「你,跟我回营地!」
杨照得到默许,吩咐押迟昼的兵士:「把这孩子扔到战场的万人坑里埋了吧。」
两名兵士得令,拖着迟昼就走。
这时候,突然一物从旁边的林中蹿出,扑倒在一名兵士身上,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臂。
众人先是大惊,等看清是一只比猫大不了多少的小老虎时,都松了一口气。
被咬的兵士一把抓起小老虎的脖颈,不顾被咬得鲜血淋漓的手臂,作势就要把小老虎往地上摔。
「不许碰它!」迟昼见状,从地上挣扎着起身,猛冲过去,用肩膀撞倒了举着小老虎的兵士。
兵士手一松,小老虎落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快走!」迟昼冲小老虎大喊。
小老虎看了他一眼,转身消失在了林子里。
「厉害!」杨照拍着手道,「早听说安蚩有人可御百兽,今日得见,真是大开眼界!」
说完又转向唐骁:「将军,这孩子是安蚩人无疑了,不如就地杀了吧?」
「不!别杀他!」唐栖月叫道。
唐骁没有理她,脚步依旧。
不远处的密林里突然一群飞鸟惊起,树影晃动。唐骁身后的两名侍卫突然警觉:「将军,周围好像有野兽!」
话音落下,在场的所有人都警惕起来,攥紧手中武器,四下环视。
唐栖月此时根本顾不上什么野兽不野兽,两步跑到父亲面前,抓着他的衣袖:「爹,他不是安蚩人,他是我大燕的子民啊!」
「你又如何得知?」唐骁冷眼看她。
「那日我在林子里被熊罴袭击,是他救了我!我不知如何报答,所以带了些吃食来送他,都是我的错,求您放了他吧!」
唐栖月说完,一直沉默着的梁广元突然开口:「将军,既然是小姐的救命恩人,不如网开一面?」
唐骁看他:「那你说要如何处置?」
梁广元道:「这孩子尚年幼,长相伶俐,您知道我一直膝下无子,我想收他做义子。」没有人注意到,他说话的时候握着白玉海棠的手越攥越紧。
唐骁还没说话,杨照突然笑了:「我说梁将军,你想要儿子也不能这么不挑不拣吧?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劝你不要养虎为患哦!」
梁广元看他一眼,冷哼一声:「梁某的家事,就不劳杨军师费心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不远处的密林中一只巨大的熊罴探了半个脑袋出来,紧紧地盯着迟昼身边的人。
迟昼有所感,抬头看过去,轻轻朝熊罴摇了摇头。
熊罴便转身离开了,它身边还跟着一脸着急的小老虎。
回到营地以后,唐栖月因为擅自从家里跑出来被唐骁大骂一顿,让她去大帐旁的一顶小帐里罚跪了一整夜。迟昼则被梁广元带回了他的帐中。
罚跪的时候唐栖月还一直在担心迟昼会不会有事,一会儿又琢磨那支海棠珠钗的钗头是怎么到了迟昼手里的。月亮升起来又落下,星河渐渐西沉的时候,唐栖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唐栖月看到迟昼站在她面前。一只手托着一朵白玉海棠,另一只手捏着一支海棠珠钗。两朵海棠的做工、用料,并无差别,看上去竟是一般模样。
不,这两朵海棠并不是全然一样。唐栖月清楚地看到,其中海棠钗头的花瓣有六片,比另一朵海棠少了一片!
「这是怎么回事?」唐栖月抬头问迟昼。
迟昼却不见了。唐栖月眼前出现了一片浓重的黑雾,还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她摸索着往前走了几步,耳畔突然响起了猎猎风声,细细听,这风中还夹杂着痛苦而绝望的濒死呼喊,让人听来忍不住汗毛倒竖。唐栖月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视线无意间落在小帐卷起的窗子上,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到帐外停放的马车一角。
说也奇怪,虽然是被可怖的景象吓醒,可她睁开眼以后,脑海里那些恐怖的意象全都烟消云散了,只剩下迟昼的脸, 还有那两朵海棠。此时看到马车一角, 她突然福至心灵。悄悄起身, 躲过值夜的大帐卫兵,径直跑去了火头营。
她在数辆装着馕饼的马车中仔细找寻着前一晚她曾经藏身的那辆。她觉得或许那支海棠珠钗就落在了马车里。
无奈那些马车都长得几乎一样, 她连续翻了十多辆都没有找到。
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随后大帐那边有了动静。
不行, 动作要加快了,要是被爹爹发现她罚跪思过的时候擅自跑出来,不扒了她的皮才怪!
又翻了两辆,依然一无所获, 唐栖月有点绝望了, 想着是不是被人发现捡了去。
此时她听到大帐那边的动静越来越大,灯火也点了起来, 似乎有很多人在走来走去。
一定是爹爹发现自己不见了, 正在差人找她!唐栖月心头一颤。
就在她打算赶紧离开的时候, 突然瞥见一辆马车的车辕上挂着一缕深青色的布条, 那是她身上衣裙的布料!
唐栖月飞速跑过去,颤抖着手在车里一阵翻找, 果不其然,车厢一角找到了那支被她遗落的海棠珠钗!
她松了一口气,从车里钻出来, 脚刚落地, 就见眼前站着一个兵士!
糟了, 被发现了!
唐栖月心中暗叫一声不妙, 正要伺机逃跑,就听见这位兵士对她说:「你爹正在找你,快回去!」
竟然是迟昼的声音!唐栖月惊讶地抬头, 才看清眼前这位「兵士」真的是迟昼, 他换下了那身褴褛的衣服,换了一身大燕兵士的服装, 只是这套兵士服对清瘦的少年来说有些过于肥大,看上去像是套了一个黑色的面口袋。
要是平时, 唐栖月看到他这副样子一定要笑上一番,不过此时情况紧急,她根本就来不及笑了。
「待会儿我帮你引开那些找你的人, 你快回去!」迟昼边走边说。
唐栖月点头。
在迟昼的掩护下, 唐栖月顺利蒙混过关,重新回到了小帐中。
她才刚刚跪下,唐骁就挑帘进来:「立即收拾东西, 跟我回王城复命。」
唐栖月抬头看着爹爹:「怎的如此着急?」
唐骁没好气地瞪她一眼:「这是圣旨,怎么,你要违抗吗?」
唐栖月低下头:「……」
「半炷香时间,我在军营门外等你!」唐骁说完就离开了。
唐栖月哪有什么东西需要收拾,唯一可以算行李的东西也就是自己的那把剑。
不过在走之前,她很想再见迟昼一面,把海棠珠钗给他看一眼。
可是大营中士兵成千上万,他穿着兵士的衣服,要去哪里找呢?或许他在梁叔父营帐那边吧?
唐栖月如此想着, 掀开门帘往小帐外走,帘子刚掀开,一个人影就闪身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