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归来,去兮(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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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车祸让我的智商和记忆都回到了八岁的时候。

我茫然地看着病床前西装革履戴着金丝眼镜的阴鸷男人。

他厌恶地开口地问我:

「你这次又想玩什么新把戏?」

我怯生生地拉住他的衣角,一脸疑惑:

「傅辞哥哥,你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凶呀?」

1

我叫宋去兮,我今年八岁,小学二年级。

可是无论我怎么解释,面前的男人都不相信。

这个男人我倒是认识,他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哥哥。

因为他的家里人一直忙着生意,两家父母又是世交,他便一直住在我们家。

虽然他和我不是一个爸妈生的,但是我和他非常亲近,几乎是把他视为我的亲哥哥。

唯一的问题是,他如今的长相和我的记忆中全然不同,变高了很多,面容也更加深邃成熟。

最难以理解的是,他居然告诉我,我不是八岁的小学生,而是一个二十六岁的成年人。

同时,我也是他马上即将离婚的妻子。

他和我说,我是在去民政局办离婚手续的路上出了车祸。

我看着镜子里倒映着的陌生清丽的年轻女人面孔,只觉得我的小脑袋「嗡嗡」地响着,快要被这些完全无法理解的信息炸开了。

我思考了很久很久,认真地举起手向他提问:

「既然你说我嫁给你了,为什么又要和我离婚呢?

「哥哥,你不喜欢我了吗?」

他的眼中盛满了浓烈的波澜。

「兮兮,你生病了,忘了很多事。」

我看见他眼眶有些淡淡的红晕:

「等你以后想起来了,你就明白了。」

「那现在呢?」

我歪了歪头:

「那现在,你不喜欢我了吗?

「是不是我长大以后,做了你不喜欢的事情呀?」

我有点慌张地看着他如同深渊般幽幽地望着我,仿佛在拼命地怀念着什么的眼睛:

「哥哥,我和你道歉,你原谅我好不好?

「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偌大的病房里只剩下心跳监测仪的滴滴声。

几乎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冰冷宽厚的手掌轻轻地抚上我的耳鬓。

那人苍白的薄唇微微地颤抖,轻轻地把我搂在了怀里。

他说:

「好。」

2

哥哥把我带回了一间很大、很宽敞的房子。

他说,这是我们的家。

家里很多陌生的穿着制服的叔叔阿姨,一见到我就恭敬地鞠躬,喊我:

「少夫人。

「这是你的房间。」

他推开了二楼一扇沉重的雕花木门。

我怯生生地跟在他身后往门里看了眼,忙紧张地抓住他的袖子:

「我不要自己睡!」

我一直非常怕黑,小时候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关灯睡觉。

因为这个,我无数次半夜被黑暗折磨得彻夜难眠,最后只能偷偷地抱着小枕头和小被子跑进跑到哥哥的房间里把他叫醒,哭哭啼啼地说自己害怕。

每次他都会无可奈何地往外挪一挪,拍拍小床内侧的空隙:

「你安分一点,不要半夜踢我。」

我睡在床头,他睡在床尾,这样的夜晚有很多。

可是这次,傅辞却很罕见地拒绝了我。

他似乎有些局促,思考了很久要怎么和我解释目前这个场面:

「兮兮,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睡了。」

「可是你不是说我嫁给你了吗?爸爸妈妈明明可以一起睡!」

他叹了口气,斟酌着措辞:

「但我们……我们感情不好,快离婚了。」

「你耍赖!」

我嘴巴一撇,气鼓鼓地叉腰:

「刚刚我在医院都和你道过歉了!

「你还要怎么样嘛!」

他愣愣地望着我,眼中似有我无法看懂的情绪。

我试图拿出小大人的架子和他讲道理:

「妈妈说,乖乖的小朋友是不能太小心眼的,在幼儿园别人道歉了就要宽容地原谅别人。

「你不原谅我,就是不乖!」

我连妈妈都搬出来了!

我就不信他不听妈妈的话!

哼!

「兮兮……」

他忽然对我浅浅地笑了一下,表情却是无限的苦涩:

「你要是一直这样,该有多好。」

3

我发现,每天早上我睁开眼,脑子里都会多出很多全新的记忆。

我逐渐地拥有了到三年级、四年级的记忆。

傅辞坐在我身边听我叽叽喳喳地描述了半晌,得出一个结论:

我每天都会获得新一年的记忆。

「那我是不是很快就可以变成大人了!」

我很兴奋地晃他的手。

他端着咖啡苦笑:

「当大人有什么好?」

我得意地擦了擦鼻子:

「这样我就会知道……你是怎么追到我的!」

我现在十二岁,记忆里正在上初一。

这正是懵懂青涩的年纪。

我们之间的爱情故事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浓厚兴趣,每天像个小鸟一样「喳喳」地围着他转,问题一个接一个:

「哥哥,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我的呀?

「哥哥,是你追的我还是我追的你?

「我后来还叫你哥哥吗?还是说我叫你傅辞呀?还是阿辞呀——阿辞好难听!

「不过你为什么要和我离婚呀?」

每次问到这里,他都会微不可察地一僵,语气透着冷意:

「你会知道的。」

那种语气,我只在前几天病床刚醒来的时候听过。

可惜我初生牛犊不怕虎,打小就没怕过他:

「干嘛那么凶啦!我都道过歉了,小气鬼!」

「我?」

他闻言有些好笑地看着小雀般聒噪的我,忽然开口:

「我从前没意识到。」

男人微微地俯身凑近我的脸,声音意味深长:

「宋去兮,原来你初中的时候就喜欢我。」

我不可置信地骂他:

「什什什么!你胡说!」

但是红到耳根的脸出卖了我。

我还在嘴硬:

「你自作多情,谁喜欢你了!」

他敲了敲我的脑袋:

「宋去兮,我现在的心理年龄可比你大十多岁。」

我被噎住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

「你暗恋我,还帮着同学给我递情书啊?」

4

初中的时候,我每天都坐在傅辞的自行车后座打着哈欠去上早自习。

我那时非常缺觉,就算是上学那短短十几分钟的时间,我也能靠在傅辞后背上睡得昏沉沉的,甚至困着急了还会无意识地流口水。

全校都知道,那个芝兰玉树、品学兼优的白月光傅辞有个捧在心尖上的妹妹。

傅辞受欢迎,我也跟着沾光。

初中三年,我收过不知道多少美少女明里暗里的好处,求着我转交情书。

当时我心里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却不愿深究下去,只是非常听话地把那些载满了青涩心意的纸片逐一地交到他手里。

每次这个时候我总是阴阳怪气地开腔:

「哟哟哟,又有人看上你啦~」

他神色如常地打开信封,低声地念道:

「傅同学,见字如面……」

我的语气更酸了:

「哟哟哟!还见字如面~」

他半倚在自行车上,视线正好和我齐平,脸上还有点不好意思:

「宋去兮,你这种服务态度,还好意思收人家的小零食。」

「收小零食怎么了?这不是把信送到您老人家手上了嘛!」

我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别念了,我要回家看电视了!」

他总是低低地笑我没出息,同学都在写情书了,我还在准时地回家看动画片。

我气愤地在后座挠他的腰痒痒,直到他出声求饶:

「好好好,小祖宗,我错了!」

「就该看动画片,聪明小孩才爱看动画片呢!」

那段日子太美好,懵懂而晦涩的情感被掩藏在嬉笑怒骂的打闹里,仿佛日子能一直这么过下去。

可是我很快地就到了记起高中的日子。

那天傅辞很晚才回家,醉醺醺的,像是喝了很多酒。

「哥。」

我迟疑着给他端上醒酒汤。

他眼神有些阴郁地望着我的脸,转过头含糊地问我:

「你今天是多大?」

「高二。」

「噢。」

他低头慢慢地喝了口汤,神色是我非常陌生的冰凉。

我像是猜到了什么,有点紧张地轻轻开口:

「哥……高三会发生什么吗?」

「高三啊……」

他的眼睛微微地眯了眯,像是想起了一些久远的故事。

墙上的壁钟滴答滴答地低声轻响,我只觉得满室的沉默令人窒息。

很久以后,他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声音有些晦涩:

「我常常想,那年我要是没表白,故事也许不会是这个结局。」

5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咖啡。

我侥幸地想,是不是只要不睡觉,我就不会想起让傅辞不开心的事了。

可惜熬到后半夜,我还是撑不住沉重的眼皮,困倒在了沙发上。

那晚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高三那年正是傅家的生意做得烈火烹油的时候。

那年傅氏投资刚刚上市,傅家成了势头正盛的城中新贵。

也是在那时,傅家伯伯听说我正好在傅家别院附近的第一中学升上高三。

我正值学业尤其紧张的时候,他便热情地招呼我从学校里嘈杂的八人宿舍搬出来,在家里给我开辟了一个僻静的房间让我安心地复习。

我家里人推辞了很久,但是耐不住傅伯伯一拍大腿,斩钉截铁道:

「这事就这么定了!小辞小时候麻烦了你们家那么久,现在我们有条件了,兮兮的事情自然也就是我们家的事情!」

我就这么搬进了傅家。

傅辞那个时候正好是大一,读的是市里最好的大学。

每次周末傅辞从学校回家的时候,都会第一时间被我逼着讲题,无偿地进行一对一辅导。

「你讲慢一点行不行!」

我抬起被数学压轴题折磨得乌青的眼睛剜了他一眼。

他恨铁不成钢地用圆珠笔敲我脑袋:

「宋去兮,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的人请我上家教课要多少钱?」

我很不客气地呛他:

「你小学骗我零花钱买玩具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这是利息!」

「你这利息也太高了,黑心商家。」

「你到底讲不讲?」

「讲讲讲……」

高三昏天地暗、日夜不分的日子终于在六月的尾巴落下了帷幕。

陪我去学校领成绩那一天,傅辞坐在操场边的看台上等我。

清俊挺拔的白衣少年被笼罩在下午四点的夕阳奶油般的光晕里,身影被勾勒出淡金色的轮廓,烨然如画。

我挥舞着成绩单兴奋地从操场的另一头撒开脚丫几乎是蹦跳着向他飞奔而来:

「哥!我可以和你上同一个大学了!」

我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下脚步,脸上盛大灿烂的笑意还未消退,带着疾跑后覆着一层薄汗的红晕。

我仍然记得那个下午的晚风温柔动人,裹挟着刚修剪过的草坪独有的青涩热烈的气味。

高台上的少年并没有答话,只是笑得很好看地望着我的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声音轻柔地开口问我:

「宋去兮,我们要不要试试换一种关系?」

6

从年少的旧梦醒来后,我直到半夜才等到傅辞踏进家门。

我是被傅辞收拾行李的声音吵醒的。

他宿醉未消,只是阴沉沉地往硕大的行李箱里收拾着衣服。

我光着脚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仍未完全走出梦里高三那年的浓烈情绪,声音有些干涩:

「你要……去哪里?」

他的动作微微地顿了顿,利落地合上了箱盖:

「明天一早,我会离开。」

「为什么?」

他停下动作回头看我,面上尽是讥诮:

「你问为什么?」

「宋去兮,你折磨我一次不够,难道还要逼着我陪你重温咀嚼那段日子吗?」

我被他话里刺人的语气吓住,红着眼说不出话来。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心软地安抚我,只是疏离道:

「半个月后,我们可以直接在民政局见面。

「宋去兮,这段荒唐的日子该结束了。」

那天晚上,我彻夜难眠。

我半梦半醒了很久,最终在天再次微微亮起时猛地睁开了眼睛。

虽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害怕高三那年之后的故事,明明那应该是我们的人生中最为绚烂的岁月。

但是只要他不希望我想起来……

我想,假装忘记并不是什么难事。

卧室外响起行李箱的轮子滚动在大理石地面的微弱声响时,我几乎是未经任何思考地推开了房门,失声叫出了声:

「傅辞!」

他已经行至门廊,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我像受惊的小鹿一样从背后猛地搂住。

我拼命地压抑住嗓子里的哭腔,磕磕巴巴地开口:

「我今天……我今天什么都没记起来。

「你不要走,好不好?」

7

我装作自己的记忆永远停在了 18 岁。

出乎我的意料,傅辞竟然没有多加怀疑。

可能是因为我演得很好,几乎快把我自己都骗到了。

所以傅辞一直没有发现,我每天仍然如常记起了一年又一年。

我记起大一军训时,我被同学羡慕有一个每天拿着冰水在操场边等我下操的哥哥。

「他不是我哥哥,那是我男朋友。」

我笑得很从容地纠正他们。

后来,我被学校里傅辞那些不死心的追求者扰得心烦意乱的时候,他云淡风轻地在校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牵起我的手,笑容莞尔:

「小祖宗,你也会吃醋啊?」

大二的时候,傅辞在新年晚会上最后一个登场,在全校面前微微地鞠躬,声音清朗:

「我做这首歌的灵感,是陶潜先生的《归去来兮辞》。」

在满堂心照不宣的掌声和起哄声里,他在高台上长身立于聚光灯之下。

他的眼睛一直落在台下我身处的方向——

我明知他离那么远不可能看见被淹没在人群中的我,却仿佛能那么清晰地看见,那少年清亮得如同盛满星河的目光里,全然都是我。

我直到此时仍不明白为什么多年以后,傅辞如此厌恶这段日子。

这明明是那么稀松平常的爱情故事——

虽然有些庸俗老套,但每一刻都如此灿烂明媚,如灼灼刺眼的春光。

在我想起大三那天,我看见在年关鹅毛大雪落下的冬夜里,他问我要不要和他回一趟家见见傅伯伯和伯母。

我有些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他:

「我又不是不认识他们。」

他站在昏黄的路灯光晕里,露出无奈的笑意:

「宋去兮,你是真傻还是装的?」

我怔愣半晌,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红着脸羞怯地嗫嚅着和他商量。

等到毕业以后,我再正式登门拜访。

谁知造化弄人。

我们没能等来那一天。

8

傅家遭遇竞争对手打击欠下巨额债务那年,我正在读大四。

傅辞刚毕业在傅氏工作一年,就遭遇如此巨变,整个人仿佛一夜间出落成了大人。

他成了众人眼里最狼狈不堪的继承人。

我看着他每天东奔西跑硬着头皮求以前所谓的熟人兄弟,却只吃到了一次又一次的闭门羹。

饶是那么焦头烂额的时刻,他从没在我面前流露出任何烦郁和心焦。

只要我一个电话,就算前一天加班到凌晨,他依然会义无反顾地带着和煦温柔的笑意站在学校门口等我,倾尽所有地对我无条件地偏爱。

他从那么高傲矜贵的豪门公子变成了一个如此失意落魄的穷小子,我几乎能清晰地看见他眼里的小心翼翼和倔强脆弱的自尊。

他不想让我可怜他。

然而,在他最不希望我离开他的时候,我还是和他提了分手。

那天他很少见地红了眼眶,脸上满是憔悴狼狈的胡茬,声音低哑又卑微地求我:

「兮兮,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努力地给你好的生活……

「只要你别离开,兮兮……我什么都答应……」

我神色疏离地甩开他的手,声音冰冷绝情:

「傅辞,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我在他最穷困潦倒的时候抛下了他,只身前往千里之外的异国。

我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么令人寒心,尤其是对一个向来矜贵骄傲得像一只孔雀似的少年。

谁知短短一年后,傅家东山再起,势头更盛于当年。

我们曾经共同的朋友明里暗里地讥讽我势利又绝情,在最不堪的时候抛下了傅辞,现在后悔也来不及。

我尽数地接受了他们义愤填膺的指责,一句话也没有反驳。

直到这个时候,我在梦里甚至有空暗自好奇,我后来到底是怎么嫁给傅辞的。

谁知道我等来的,竟然是一场惊天的谎言。

8

在我想起大学毕业后第一年的夜里,我被梦里的景象吓出了涔涔冷汗。

我看见自己躺在异国他乡的无菌重症监护室里,正在给傅辞写信。

那只插着输液针头的枯瘦的手十分费劲地握着笔,字迹难看得宛如蛇行:

【傅辞,见字如面。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应该已经知道了一切真相。

我希望你不要再怪我当年的离去。

只是你那时要担心的事情太多,我不忍心成为你的又一个负担。

傅辞,你要忘了我,好好地活下去。】

就在我的笔尖颤巍巍地画下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病房的门被猛地推开了。

我的双目视线已经不再清晰,却能依稀辨认出床前倏然出现的那个熟悉的身影。

我没想过自己死前还能再见到他。

手里沉甸甸的钢笔「叮当」落地。

他穿着厚重的无菌服走近,隔着手套面色晦暗地拿起我手里的薄纸,颤抖着嘴唇默读了一遍又一遍。

「刺啦——」

纸张被他撕碎在了手心。

我听见他阴冷又强忍着刻骨悲恸的声音:

「宋去兮,你毕业后躲着我一整年,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伟大?」

他气息紊乱,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浑身被插满各种仪器和管子的模样。

那样子活活就像一只濒死的刺猬。

他额头上青筋暴起,却又不忍吓到我似的压低了嗓音:

「谁允许你瞒着我的?」

我费力地眨了眨干涩的双眼,干裂的嘴角滑过一丝浅淡的释然笑意:

「我治不好的,傅辞,毕业那年我就知道了。

「我只是不想让你伤心。」

他咬牙切齿地俯下身,声线透过厚厚的口罩传来,带着难掩的哽咽:

「你没想过,我知道真相后,会有多恨你吗?」

「傅辞。」我手指无限留恋地抚上他近在咫尺的眉骨。

「我原本也很害怕,你会讨厌我。」

他的眼眶霎时通红无比,一滴清泪挂在他的睫毛上,却被他飞快地抬手捂住。

无菌病房里不能有眼泪。

那一滴泪里的带有细菌,足以立即击溃我脆弱得如同残纸的免疫系统。

我看着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但是后来我想明白了,也许让你恨我是一件好事。」

「你恨我多一点,我走以后,你的难过或许就会少一点。」

9

我从梦里惊醒时,眼角还挂着两颗泪珠。

「兮兮,怎么了?」

傅辞睡眼朦胧地搂着我:

「你刚刚一直在叫我的名字。」

「你做噩梦了吗?」

确实是噩梦。

我不敢回头看他的眼睛。

梦里的记忆清清楚楚地告诉我,毕业一年后,我被重病压垮,死在了异乡的病床上。

我在病床上最后的记忆,是他轻轻地握住我僵硬冰凉的手腕,整个人宛如下一秒就要在我面前碎掉般苍白。

他异常轻柔地开口:

「兮兮,我不会让你这么轻易地离开我。」

「绝对不会。」

我仍然记得他说这话时眼里骇人的疯狂意味。

可是未待我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我的记忆便停在了心跳监测仪平静无波的长音里。

我死在了他的眼前。

可是若真是如此——

我被自己脑中冒出的想法吓得面色发白。

若真是如此,那现在……这个浑身冰冷地躺在他身边的「我」,到底是谁?

这个当年明明目睹我病故在眼前、如今又声声地叫着我兮兮的男人……

又是谁?

10

「少夫人,您的身体一切正常。」

傅氏控股的医院里,私人医生正和蔼地翻着我的体检报告。

一切正常?

我低头看着自己和三年前的宋去兮体检报告一模一样的血型、身高、指纹采样信息,如见遭晴天霹雳。

那天醒来以后,我猜想了很多种可能性。

我甚至猜过自己是仿生机器人,或者是被秘密整容成傅辞亡妻面容的替身。

但是这份报告彻底地打碎了我侥幸的幻想。

我不是什么机械飞升的机器,更不是别人。

我是一个和宋去兮从里到外,每一寸皮肤、每一段基因序列都一模一样的……人。

我是一个复制品。

或者说,我是傅辞这个深藏不露的变态为了见到亡妻——违背纲常伦理、像疯子似的大逆不道制造出来的……克隆人。

我满身的鸡皮疙瘩瞬间立起。

他疯了!

「兮兮,我听到消息就赶过来了,你怎么了?」

身后冷不丁地响起了无比冰凉的声线。

看见我惊恐震颤的瞳孔,傅辞伸手推了推金丝镜框,似是很可惜地叹了口气:

「看来,你还是记起来了。」

11

人类目前的技术能完美地掌握肉体的复刻,但是对如何修改记忆却并不成熟。

按照傅辞周密的计划,我的记忆本应该在醒来时就停在十八岁。

可是我的记忆并没有如他所愿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候,而是戏剧性地从八岁起逐年递增。

这不是他愿意看见的。

「实验失败了,我本打算以离婚为由离开。

「可惜你抱着我叫哥哥的时候,我终究是心软了。」

他在我对面版撑着脑袋,云淡风轻地给自己斟了一杯冷茶,嘴角划过一丝苦涩的笑:

「你不会知道,那天早上你突然抱住我说自己的回忆暂停的时候,我有多开心。」

我声音嘶哑,又惊又怒地望着他:

「所以,什么离婚、车祸,都是假的?」

傅辞摘下眼睛,仔细地用绒布擦拭着,语气心不在焉:

「早知你这么不听话,倒不如一开始就放弃你。」

「放弃我?」

我浑身发冷地盯着他:

「你的意思是,你原本打算把我抹杀了?」

他慢条斯理地戴上眼镜,玩味似的欣赏着我的表情:

「你觉得我做不到吗?」

「你疯了!你这是在杀人!」

我奋力地挣扎着,试图挣脱被绑在背后的手,咬着牙狠狠地盯着他。

「看来你还没认清你的位置。」

他伸手抬起了我的下巴,眼神清冷薄凉:

「你因为兮兮而诞生,也只能作为她存活于世。

「如果你不是她,那你的身份就只是一个实验残次品。」

他优雅地粲然一笑,眼神悲悯地伸手抹平了我紧蹙的眉头:

「嘘——别这么看着我。

「不然……就不像她了。」

12

我被锁在了傅家别院里宋去兮住过的那个房间。

房间里的布置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就仿佛时间永远停在了宋去兮高三的那个夏天。

每天我和外界唯一的接触,就是被按着强行注射干扰记忆的药剂时。

我被两个彪形大汉按在地上,目光只能看见不远处傅辞那双锃光瓦亮的皮鞋。

「怎么样,药剂有效果吗?」

傅辞的声音如恶魔低语般地在我头顶响起。

「傅总,这个药剂还在研发阶段,我们无法保障这能起效。」

傅辞淡淡地「哼」了一声:

「我早说了,不必浪费时间修补残次品。」

「我没打算这次能成功。我还是坚持应该尽快地开始下一次实验。」

下一次实验?

我的半边脸被紧紧地压在地面上,满目惊恐。

意思是,他打算再制造下一个宋去兮?

「傅辞,你何必自欺欺人。」

我怒极反笑:

「无论你再试多少次,都永远不可能是她。」

满室蓦地静了下来,身边的温度似乎瞬间坠入冰窟。

我听见傅辞衣料摩挲着蹲在我面前的声音。

有冰凉的指尖从我脸上滑过。

「兮兮,如果一个人从里到外每一寸都和你一模一样,那么,那个人为什么不是你?」

「我不是宋去兮!」

我用尽全力地抬起头,试图戳破他骇人的妄念。

「傅辞,你还不明白吗?她早就死了。」

话音未落,我感受到自己的脸颊上倏然一凉,仿佛有水珠落在了我的耳畔。

可是我没有空隙去怜惜他。

「醒醒吧,你留不住她,也留不住我。」

13

我的记忆被不稳定的药剂搅得稀烂。

我的记忆不受控制地随机跳跃,每一秒,我都可能活在宋去兮的不同人生阶段之中。

谁也不知道下一秒,我到底是那个自我意识觉醒的暴躁阴郁的实验室复制品,还是那个黏着傅辞温柔可爱的宋去兮。

前一瞬我还咬着牙试图用碎玻璃割伤傅辞,下一瞬我就泪眼婆娑地跪在他身边哭哭啼啼地喊他哥哥。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彻底的神经病。

「你不如杀了我。」

在我第无数次自戕失败后,我被傅辞控着手压倒在地上,忽然只觉得自己的人生无比可笑。

「晚了。」

他目光温柔如水,却无比粗鲁地用束缚带缠住我的四肢:

「药剂已经起效果了。」

我狠狠地朝他吐了一口唾沫,他却不以为意,浅笑着用手背拂去:

「你很快就会回来了,兮兮。」

我知道他说得没错。

伴随时间流逝,我的记忆稳定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多了。

我的眼中再也没有狠厉疯狂的光,只会沉静乖巧地在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地做着高考的模拟题。

看起来就和高三那年别无二致。

「哥哥,我有点想出门走走。」

我抓住他的衣袖,目光恳求地望着他:

「我不想再做题了。」

医生确认了三次我的脑电波无比稳定又正常后,傅辞终于松了口。

他俯下身抱住我,就像是在拥抱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藏:

「兮兮,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只要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14

我的活动范围不断地扩大,从傅家别院的那间卧室,到别院内部的所有空间,再到室外露天的花园。

我表现得很乖、很乖。

虽然活得仿佛是一只用来寄托傅辞扭曲爱意的被豢养的宠物,但是我从来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耐,仿佛真的是那个还在备战高考、满心满眼都是傅辞的刚成年的宋去兮。

但是我依然很清楚我是谁。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药剂没有发挥作用,我只知道每次检测时越来越稳定的脑电波不是宋去兮回来的象征,而是我愈发稳定的自我意识。

我知道,我必须找机会逃出去。

尽管我拥有这段可笑的生命的原因仅仅是为了成为暗室里供主人自我麻痹的洋娃娃,但我仍然没有片刻放弃过这个想法:

我要过我自己的一生。

不是宋去兮,也不是其他任何人。

说起来有几分讽刺,我明明连自己除了宋去兮以外还能算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却怀着一腔荒谬的热血,试图把自己救出命运的死局。

所以我满眼乖巧地看着傅辞目光浅淡地接过我递过去的那杯混合了安眠药的清茶的时候——

我的呼吸紧张得几乎要停住了。

为了让自己这个举动显得无比正常,我已经坚持不懈地几乎在每天睡前都给他泡好一杯请安神的花茶。

今天正逢年关,外院的安保少了很多,几乎都回家过年了。

只要他喝下去,只要他喝下去。

我就有一线生机。

我看着玻璃杯沿贴上了他的唇,微琥珀色的液面倾斜,泛起微漪。

他的喉结微微一动,神色如常地咽下茶水,放下杯子时,杯底与玻璃桌面触碰时发出了一声闷闷的碰响。

我的心随着那个微微的声响一起落了地。

成了。

成了……吗?

傅辞轻轻地叹了口气,手指漫不经心地转着杯沿。

开口时,他的口吻怜悯又慈悲。

「你是不是觉得你很聪明?」

如果说方才,我心里激动得仿佛燃起了一团烈焰,那如今,这句话的温度就仿佛在我脑中下起一场暴雪。

「你有没有想过,」他微微地偏过头,眼神扫过我时,仿佛上帝在俯身观察一只泥沼里的虫子。

「如果你的记忆是可以被植入的,那为什么不能被篡改呢?

「你就真的确定,你脑子里的故事,都是真的?」

我觉得那场雪好像越下越大了。

无论是我的躯壳,还是我的灵魂,都被深深地掩埋于雪原之中。

只剩下冰冷与惨白的空茫。

我看见他不紧不慢地抬手摘下了眼镜,似乎很疲惫地闭着眼仰头揉了揉鼻梁,声音宛如一片燃尽的灰烬:

「如果她没死呢。」

他慢慢地睁开了眼,像是在徒劳地自语:

「又如果……你就是她呢。」

15

俗话说,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也没有两个相同的人。

可是我确实,从内到外,从思想到躯壳,都与宋去兮一模一样。

我们唯一的区别,就是我脑中那段没有任何证据支撑的记忆。

那让我相信,我是另一个人。

但是那晚我跪坐在傅辞身侧,他在喝下茶水昏睡前的最后一分钟,轻而易举地捏碎了那个支撑着我做出所有努力的理由。

安眠药发挥效力前的那一秒,他冰凉的指尖微颤着抚过我的眉梢、鬓角、颧骨,最后停在了我的下巴。

我的脸被抬起,被迫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朝我很慢很慢地笑了一下,轻轻地开口道:

「这下,你终于可以放心地离开我了。」

16

我跌跌撞撞地推开了别院的大门,在凌晨冰冷昏暗的街道上赤着脚狂奔。

我好像在哭,但抽搐颤抖的面部肌肉似乎又在提醒我,我似乎是笑着的。

脚底被粗粝的路面磨得鲜血淋漓,我的步伐越来越慢,最终仿佛失去了浑身的力气似的,跪倒在了街道上。

一片雪花落在我眼前的沥青路面上。它缩小、消融,最终只在路面上留下一小点水渍。

他说得对。

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几乎要被呼啸而来的悲恸击倒在地。

就算他真的丧心病狂培养出了一个违背伦理的克隆人,也要从胚胎开始培养,经历漫长的成长时间后,才会长到我现在的年纪。

可是他依然那么年轻,可见时间并没有流逝多久。

那么短的时间,他不可能培养出一个血型、指纹、虹膜记录都与宋去兮的记录别无二致的复制品。

除非……

我就是宋去兮。

我真的是宋去兮。

我是记忆被修改过的,如假包换的宋去兮。

有一滴眼泪滴在了面前的地面上,就落在那片融雪的印记旁边,二者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同。

原来眼泪是融化了的雪。

真相好像终于在今年的最后一场雪里被描摹出了形状。

傅辞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终于可以放心地离开他了。

也就是说,我记忆被篡改的目的,是为了离别。

就像我记忆里在病房里说的那样——

也许恨意多一点,分别的时候,难过就会少一点。

只不过……

躺在病床上那个人原来不是我。

要离开的人,也不是我。

17

我晕倒失去意识前,一些无比的陌生的记忆终于如破土而出的藤蔓般疯狂地生长,占据了我所有模糊的梦。

傅家遭遇危机那一年,绝情地提出分手的人,变成了他。

那个在异国他乡穿着厚厚的隔离服,推开病房门的人, 变成了我。

他苍白的手在催命般的心跳监测仪声响中轻轻地捂住了我婆娑的泪眼。

我听见我在他的病床前哭得肝肠寸断。

他很无奈, 柔声地呼唤我:

「你看, 兮兮。你这样子, 我怎么敢让你知道呢。」

我握他手的力道是那么紧, 仿佛在试图握住一把流沙。

可是我那时没有明白,手抓得越用力,沙子会流得越快。

「你不许走。」

我颤抖着恳求:

「我找了你一年, 整整一年。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 在我找到你的那一秒就告诉我, 能拥有你的时间,早就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

你怎么敢让我那么伤心?

我撕碎了他写给我的笔迹潦草的最后一封信件。

他看着纸屑如飘雪落下, 看着我像一只被眼泪淹没的蜉蝣一般,声音无力又渺小:

「你如果打定主意要瞒着我, 要让我恨你……又为什么要让我找到?」

「兮兮。」

他慢慢地坐了起来,动作迟缓地擦去了我满脸的泪痕, 仿佛在哄一个孩童:

「是我做得不对。

「但是幸好, 我还有一点时间。」

他的声线轻柔得宛如暮春最后一片落英:

「既然这点时间救不了我,那就用来救你吧。」

18

我猜得没错, 车祸、离婚都是一场骗局。

我猜中了故事的所有细枝末节,却没猜到那个结局。

傅辞挥霍自己残败不堪的短暂余生唱了一出荒唐的戏, 试图让我真正地恨他。

只要我忘记他、惧怕他、记恨他就好。

只要我不是这个故事里,注定要失去他的宋去兮就好。

那些药剂根本不是对我不起作用,而是有效极了。

因为他的目的本来就是让我越来越确定,我不是宋去兮。

我会发了疯地想离开他,无限渴望逃出牢笼,我会有用不完的激情过好这一生。

我可以留住属于宋去兮的珍视和拥有的一切,又无须承担属于宋去兮的苦痛与悲怆。

我会幸福美满。

这是他最后给我写的结局。

可惜在我离开他的最后一秒,他还是没有忍住心中残存的那一缕私心。

他怕我记起他, 又怕我真的永远恨他。

所以,他给我留下了最后一个猜出真相的机会。

我现在才意识到,那时他给我的诀别。

最后的时刻,我还是触碰到了故事被背后最冰冷的秘密。

这不知道是我的幸运, 还是我的不幸。

19

傅辞的免疫系统在他决定走出无菌病房的那一秒, 就是一堵宛如乱石垒起的摇摇欲坠的高墙。

过量的药物苦苦地支撑起了他千疮百孔的身躯,也把他更快地推向了那个轰然倒塌的命运。

他终于走到了生命尽头的最后一级台阶。

我慢慢地走进那个冰冷惨白的病房时, 他身上所有的仪器都已经被撤下。

他只是安静地躺着,眼睛里没有什么光彩,仿佛只是有些困了。

饶是如此, 他终于看清我时,还是用尽剩余的力气朝我轻轻地扬了扬嘴角:

「你是来看我怎么遭报应的吗?」

在他的眼里, 我成功地逃出了悲伤的结局,恨他入骨, 重获新生。

我慢慢地坐在了床沿,把一枝带着露水的早春白樱放在了床头:

「是啊。不亲眼看着你走,我不安心。」

他微微地动了动手指,并没有答话。

只是定定地望着我——

像是竭尽全力地想把我的样子刻进骨髓。

「兮兮。」

他的声音已经轻得几不可闻。

我俯身把耳朵贴近了他的唇沿。

他说, 樱花很好看。

我起身再看向他的时候,他仿佛睡着了。

有颗温热的泪水滴在了他的唇上。

听说,人在停止呼吸后的瞬间, 大脑并没有停止活动。

所以他可能听见了我的最后一句话

——也可能没有听见。

那时我的声音如同耳语,就像是怕吵醒他。

我说:

「傅辞,其实白樱的花语是……

「我没有忘记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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