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舒瑾匆匆赶往内室,换了衣裳,就去了迎客斋。
雨停,长空碧落,天地间澄澈如新。她步子轻快,一路穿过桂花树,带着缕缕香气,一刻也不敢耽误。
推开满是龟裂的格门,乔舒瑾被面前的一切惊到了,妹妹跪在床榻前,捂脸痛哭,整个人憔悴至极,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下了。
还是晚了一步吗?
乔舒瑾的脸色顿时转为苍白,一种无力感由然而生,她可以是精于算计的势利商人,也可以是恩泽降世的千年丞相,可就在这一刻,她只是失去亲人的平凡女子,痛楚不断侵蚀着她的内心,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就连最基本的伤心也不敢流露。
花影倾斜,渐渐落在乔舒璃一双杏目上,她转过了头,恶狠狠盯着乔舒瑾「你不是说能救我姨娘吗?你不是说了吗?」
她避而不言,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是的,她失言了。
清风徐来,梧桐叶下沙沙作响,如同她此时躁动的心。
「人死不能复生。」许久之后,乔舒瑾艰难的挤出了这几个字,她目光暗沉「乔姑娘,请节哀。」
「这不是你的姨娘,你自然说的轻巧。」乔舒璃也是怒火攻心,在她心里,洛弦思养育了她十几年,比任何人都要重要。
乔舒瑾胸口仿佛传出崩裂般的疼痛,她强自压抑,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已然白费,也知道妹妹只是一时伤心,说了胡话,所以她只能任其辱骂。
舒璃忽的站了起来,她的身子很轻,墨蓝色的长裙缓缓离地,她的神色决绝而又坚毅,如一把锋利的匕首般刺痛着乔舒瑾的心。
「你去哪儿?」
「去安葬我的姨娘。」她眼里泛起一阵泪花,不舍的看向床榻,又移开了目光「然后去找顾哥哥。」
一向处事不惊的乔舒瑾在她面前忽的变了模样,她语气里带着深深的嘲笑与挖苦「你到现在,仍不知道谁是真正对你好的人吗?」
「最起码,顾哥哥所承诺的,都会做到。」她望向姐姐的眼神已经变得阴郁和愤怒,五指紧握,香肩微微发抖。
乔舒瑾最柔软的部位被人刺穿,痛感瞬间袭遍全身,但她却还是想要挽留这个令自己千疮百孔之人,在她心里,唯有亲情不可割舍「你若收回此话,仍可在孔府享尽荣华富贵。」
笑,毫无顾忌的笑。
她霎时间停止了大笑,也有了勇气「告诉你,你所珍视的,在我乔舒璃的眼里一文不值!」
只因她看见了眼前人内心的忐忑不安,被爱的人有恃无恐,她所面对的,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可怕的对手,而是害怕失去所爱之人的胆小鼠辈。
她一步步走进乔舒瑾,用一种视死如归的神色面对着她「鱼死网破而已,杀一个无名无姓之人,对您来说易如反掌。」
「你要我杀了你?」
「对。」她语气真挚又令人痛心「要么杀了我,要么让我去找顾哥哥。」
风起生凉,乔舒瑾虽气愤至极,但也能分清孰轻孰重,她知道现在小妹被人迷了心智,再阻挠下去只会更难收场,于是按捺住内心的不舍,仔仔细细问了一遍「你当真要去找他?」
「是。」
早在初见,她就有了这个想法,终身相伴,至死方休。
「好。」这句回应声夹杂着隐忍,她从袖袋里拿出了一个小小锦囊,递给了舒璃「这是还魂花,请交于顾老家主。」
乔舒璃本想拒绝,却听闻「顾老家主」四个字时,目光一变,还是接了,语气决然果断「你还有什么事吗?」
「外面冷,不如待一会——」
她毫不犹豫的打断了这句话,小声的呢喃了句「后会无期。」便与乔舒瑾擦肩而过,连一刻也不愿停留。
她走了,真的走了。
她捂着胸口喘着粗气,疲惫的依偎在门框边,冷冷的扫视着房中的一切。
眼前几许,是一几一榻一香柜,一切的一切,都有着妹妹停留过的痕迹。
几天前还在与妹妹欢声笑语的地方,如今却只剩白布茫茫,耳边传来鸟雀在枝头跳跃和鸣叫的声音,桂花树影沙沙作响,其余什么声响也没有,静的骇人。
本是一个温馨的四口之家,一场突如其来的毒杀案带走了父母,而如今,连最亲的妹妹都不愿相信自己了。
她真的无处可去了。
乔舒瑾用力攥着百褶绣鹤袍,一种撕裂般的痛苦从身上传来,她的手和身体都颤抖的这么厉害,好似半步踏入鬼门关。
窗前累累垂垂桂花挂着晶莹的雨水,反射着斑斓的色彩,花厅几片荷花也已然绽放,香气馥郁,安静的躺在一角。
或许连她自己也没有发觉,一滴泪悄无声息的落了下来。晶莹剔透的泪珠坠在了桂花上,同雨水混合在了一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了声响,于是理了理衣裳,转过头去,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
身后所站的人,正是见鸿。
02
「闲月那个叫流音的宫女,处理掉了没有?」她冷冷开口,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目光阴冷骇人。
流音与青丝关系甚笃,活在世上是个麻烦。
他点点头,手里拿了几封信件,递给了乔舒瑾。
她接过信件,一封封打开,正如她所料,青丝入宫认罪自尽,此事便不再追究。而第二封是军使所传,大军得胜归来,已到了应天境内。
乔舒瑾仔细算了算时辰,后日应会归京。
最后一封,是周旋寄来的,这歪歪扭扭的字着实引得乔舒瑾发笑,上面只写了八个字「凯旋得胜,天下无敌。」
「敌」字还多了一撇。
她折起了信件,缓缓抬眼「我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见鸿俯身禀道「果真如大人所料,乔慈杀妻案后,陆平岳就不幸身亡了。」
陆平岳,便是当年的审案的知州。
可以随手除掉朝廷命官,应不是常人。
乔舒瑾思绪如翻江倒海般涌动着,究竟是什么人做下如此狠毒之事?莫非是父亲在官场上的敌人?若真如此,父亲为何要承认是自己杀了母亲呢?为何不据理力争呢?
以及母亲腹中之子究竟是谁的?难道真如传言中那般,母亲与他人私通被父亲毒杀?
不,绝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陆平岳又为何而死。以及太后盒子中所藏的画又与这件事有何联系呢?
越想越乱,乔舒瑾垂下了眸子,神色隐于花影之下,自是负手而立,一身昙花暗纹锦服在日光下甚是耀眼,她低声吩咐了一句「监视陆平岳的家人,看他们近日与谁来往。」
见鸿点头。
她的目光放在了更长远的位置,那是妹妹刚才离去的方向,心中一阵酸痛,于是咬裂了拇指,鲜血喷涌而出,她撕下了周旋信件空白的地方,在上面写下了四个字,又四四方方的折起「待乔姑娘到顾府时便把这封信交于顾老家主。」
「此事,不得有任何差池。」
他垂首领命,消失在了春日的风中。
有一道冰凉而锋利的光线,在瞬间劈开她的脑海,让她在一瞬间,想到了一种太过可怕的可能。
有时候揭开真相,也需要不小的代价。
03
宣治十三年,我军大胜,三月,凯旋而归。
皇上先去了祭仙台,抚慰战死英灵,又向先祖发誓,绝不伤害降军一分一毫,仅仅三日时间,皇叔旧部纷纷前来投靠。
朱允钦在正阳殿大摆筵席,宴请群臣百官,以及朝中重臣之子女,世家大族嫡子,丝竹之声不决于耳,席间觥筹交错,皆相欢喜,热闹无比。
宴间歌舞升平,令人赏心悦目,各色点心齐全,文武百官其乐融融,官家子弟锦衣华服,后宫娘娘衣着光鲜靓丽。
「阿清,」周旋举起玉龙杯「许久不见,可有想我?」
乔舒瑾抿嘴轻笑,她在前朝如鱼得水,想来巴结的人数不胜数,她只饮下了周旋所敬的酒。
「我真的是太想你了,」他夹了一块鱼肉,填入嘴中,吐字含糊不清「那几个参谋真是个废物,若有你在,三天之内必能攻城!!」
乔舒瑾听得此话,怕隔墙有耳,于是转了话锋「如今你风头正盛,定有不少人前来求亲,如何,可有满意的女子?」
周旋征战南北,脸上稚气渐脱,刀削般的下巴扬了扬「老子还没玩够呢,结什么亲?」
她知他是少年心思,还未成熟,多嘴了句「人总是要成亲的,等到了年纪,你自然会的。」
「这些有我母亲看着,小爷还是该潇洒潇洒。」周旋挑起了剑眉,一脸骄傲,随后眼里露出了难以言喻的无奈「倒是你,只能自己看着——」
话刚说出口,声音戛然而止,他忽然想起孔氏一族葬身火海一事,自己这么说显然有些戳人痛处。
乔舒瑾见他脸上有愧意浮现,笑着解释「都过去了,你不必如此自责。」
她向来不在外人面前露出伤感,周旋知道。
琴瑟几响,两位宫女身后钻出一位少女,十五六岁年纪,薄纱短衫,腰间束着一根雪白的攒珠绸缎,头上挽着细巧的流云髻,杏眸微动,落座于两人中间「你原来在此,让本公主好找。」
周旋见是她,脸一黑,眼神中流露着阵阵嫌弃之色「你怎么这么阴魂不散?」
此女便是朱延龄,韶安公主。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妹妹,从小受尽万千宠爱,好似那众星之月,云层之颠。
她微微敛起弯黛,眉间花钿点点,一副傲然神情「你怎么说话呢?小心本公主派人割了你的舌头!」
乔舒瑾只在默默喝茶,她无心理会两个小孩子的争执。
「就你?」他甩了下禽绣官袍,脸上浮现出轻蔑之色「恐怕没这个本事吧。」
她被刺激到了,咬了咬牙,恶狠狠的盯着周旋,仿佛要把他吃了一般,嚷了一声「混蛋!」
十四位舞女款款来至席间,衣纱轻拢,笙箫渐响,引得观者停杯落箸,纷纷望去。
自然,没有人注意此时的他们。
周旋丝毫不在意她的辱骂,仍在自顾自的品食,眼里飘过一丝无可奈何。
朱延龄余光瞥见了乔舒瑾,见她眉目清秀,似乎在哪见过,于是问道「你是什么人?」
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侧过身子,俯身而道「臣名叫孔之清,见过公主。」
「你就是孔之清!」朱延龄难以置信,她曾听皇兄谈起过这个人,原本以为是个花白胡子的老儒生,没想到竟是个清秀雅致的青年公子,不禁有些意外「就是你破了毒杀案?」
「侥幸而已,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够谦虚,本公主喜欢。」朱延龄支楞起了脑袋,一脸的崇敬,又不经意把目光撒在周旋身上,语气软糯糯的「同样是人,你们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他纵使再傻,也听得出这句话是在揶揄自己,于是吐槽道「小爷自然知道差距,不过这关你屁事?」
果真是不解风情的大将军,乔舒瑾忍着笑意品了一杯茶。
两人其实早就相识,周旋年少时为韶安公主的伴读,两人自小不合,有打有闹。如今长大了,知道了男女之别,不敢动手了,所以大多时候只能逞逞嘴上功夫。
「皇上驾到!」随着李公公一句高喊,众人纷纷起身,歌舞声霎时间停了下来,朱允钦一身金丝龙袍,头顶翼善冠,步步正气,走向正殿。
「吾皇万岁万万岁。」群臣皆拜。
他落座主位,吩咐道「平身吧。」
众人归位,殿中的气氛自皇上来后变得凝重了起来。
「皇兄!」朱延龄甜美的声音打破了宁静,她欢欢喜喜的唤了一声,提着纱裙跑了过去「这次回京,有没有给我带些好东西?」
朱允钦眼里露出了一丝宠溺,他用手刮了下大妹妹的鼻尖「自然有,一会朕派人给你送到宫里去。」
忽的,他又将目光放在身旁的颂贵妃身上,语气深情而又真挚「朕也给爱妃留了一份。」
「臣妾谢皇上。」她脸颊微红,垂下眸去,与那时的她判若两人。
这一切落在悦妃眼里,只觉得刺眼极了,弟弟平南之乱里立了大功,皇上却毫无表示,还一心宠幸这个女人,不就是青梅竹马吗?若自己早来三年,绝不比她差!
她握马蹄杯的力度越来越大,莲青细釉已经出现一丝裂纹。
朱延龄心知在此无趣,又回了周旋身旁,还对他比了个鬼脸。
04
歌舞声起,倩影纷纷。
皇上扫了一圈来人,未见太后,心中生疑「怎不见母后?」
「回皇上。」悦妃接话道「前些日子慈宁宫突遇大火,太后娘娘忧心如焚,便去天灵寺祈福去了。」
虽声音很小,却被乔舒瑾听了个真真切切,她目光一颤,神色中平添了一层愁绪。
「哦?慈宁宫突遇大火?」朱允钦神情沉重,他细细饮了一杯果酒,随后问道「如此气候,怎会着火?」
颂贵妃离座跪了下来,额间冒出来一层薄薄的汗「是臣妾管教不周,养出了个叛徒,这才导致慈宁宫失火,太后受惊,求皇上责罚。」
「你先平身,细细讲来。」
她不敢瞒着皇上,便将近侍宫女青丝盗花之事讲了个清清楚楚,而后又补上了她回宫认罪自尽,一切都显得那么合情合理,令人信服。
朱允钦终究是多疑之人,他虽连连点头,宽慰着颂贵妃,但眼中的那一丝质疑仍在,他在想,那个名为青丝的姑娘,她既然早已离开皇宫,为何不直接逃之夭夭呢?回宫认罪的目的究竟何在?
他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件事,总觉得事情不该这么简单。
天色渐迟,暮色笼罩了整个皇宫,宫女们缓缓入殿,点上了七宝宫灯。
「那位叫青丝的宫女,可有什么特征?」朱允钦抚摸着食指上的青玉扳指「失火那几日,她可有什么奇怪之处?」
被发现了吗?
乔舒瑾思绪飞速旋转着,她绝不能让皇上再问下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突然,一点灵光乍现,她缓缓的将布锦靴移至周旋脚边。
周旋此时刚端起一杯烈酒,细细嗅来,鲜美无比,丝毫未注意到即将到来的危险。
就他要饮下去那一刻,乔舒瑾猛一下踩中了他的小脚指,一时间,钝刀割肉剧痛传来,他尖叫一声,手上的酒也不偏不倚的浇在了韶安公主的花裙上。
顷刻,正阳殿上空徘徊着两种声音。
「周旋!」朱延龄叫嚷着,恨不得当场将他挫骨扬灰「你个混蛋!!」
周旋也是无辜极了,他先揉了揉吃痛的小指,又解释道「天地良心,我真不是故意的。」
乔舒瑾只小心翼翼的窥了一眼,随后心安理得的置身事外。
如此一闹,颂贵妃早把想说的话吞在了肚子里。
朱允钦也是个风趣幽默之人,他宠溺的看向悦妃「瞧瞧,你家弟弟又在欺负朕的妹妹了。」
「臣妾未入宫之时,也没少让皇上欺负呢,如今臣妾的弟弟倒替臣妾讨回来了。」周言菀美目流转,一瞥一笑间流露出灵动气韵「是不是你们男子都是这样对待喜欢的姑娘?」
话毕,群臣皆笑了起来。悦妃果真聪明,三两句话就化解了两人的仇怨。
朱延龄红着脸低头不语,原来那股子嚣张跋扈的气焰的也消失不见了。
「谁喜欢她。」周旋小声的念叨了一句,幸好被歌舞声掩盖住了。
等散席时,已经到了戌时,天地昏暗,万物朦胧,桃花树上已经亮起了薄纱宫灯,玉宇琼影,春风徐徐吹来,一时分不清天上人间。
今夜的月异常的好看。
乔舒瑾本想一个人走这漫漫归府之路,谁知周旋硬要跟来,他一路言语,扰了这份宁静。
「那个贼人闯进了我的营帐,我马上拔出剑给了他一下。」他从东华门一路嚷到西街,若不是他口里那一句句阿清,乔舒瑾真想跟他撇清关系。
晚风轻缓,已是宵禁时辰,路上空无一人,空荡荡的长街将他们的影子拉的很远很远,最后相交到一起。
「对面的敌军兵分三路,我一路杀了过去,直捣黄龙,一箭把叛贼首领射于马下!」
有些人,至死都是少年。
乔舒瑾打了个哈欠,敷衍道「厉害厉害。」
周旋越说越起劲,甚至想情景再现,他恶狠狠的踩了一下青砖,岂料小脚趾一痛,若不是身旁的乔舒瑾眼疾手快,恐怕真要倒地。
瞧见这幕,她羞愧难当,苦笑道「今日事发突然,我也是迫不得已。」
「你不必与我解释。」他摆了摆手,又跳了几下,证明自己没事后,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我如此笨,也听不懂你的意思,你只需记得,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怪不得那时他没有发怒,就连一个眼神,也没有。
两人都身着官服,一蓝一红,以金丝勾勒图案,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袖袋里拿出一个纸包,一层层打开,三颗蜜饯缓缓浮现在她眼前。
乔舒瑾笑了,她的眼睛如星月般明亮「你还喜欢这些小孩子的东西?」
「小时候我一哭,我娘就会给我买。」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捏出了两颗放在了她手心上「这东西很甜,超级好吃。」
他乖巧的炫耀着,真像一个三岁小孩。
乔舒瑾望着着两块蜜饯,并不是特别精致,表面凹凸有致,那一条条细印,好似它们的伤痕。
「没想到堂堂神武大将军也喜好甜食。」她饶有兴味的揶揄了一句,又将蜜饯扔入嘴中。
暗夜无声,疾风忽来,灯笼在空中猛打了一个圈,红光幽幽的洒在了他们身上。
「将军和平常人一样,也会伤心,也会开心,也有亲人。」周旋正视着她,语气低沉,神情平静的几乎僵硬「也有很重要的人。」
「——比如你。」
这是她第一次在乔舒瑾面前露出这种神色,一字一言多么慎重。
蜜饯最外层包裹的糖霜缓缓融化,酸味同甜味交织在了一起。
如果她是孔之清,一定会对周旋报以感激不尽的笑,可她是乔舒瑾,一个本不该活在世上的人,她明白,在这个官场上,多余的感情,都是累赘。
所以她只能笑了一声,以笑容来掩饰神情中的落寞与歉意。
她在想,如果早一点碰见周旋,碰见这个活泼开朗不藏私心的将军,那时的她,心里应该会柔软许多。
05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邻水小亭之前,传来了几句南妓唱词,近水而发的歌声清越澄澈,一位女子正在亭中执袖起舞,六重纱衣随风而飘,灵动飘逸,轻移莲步,腰肢缓缓转动。
两人一时看待了,只可惜距离太远,隔着重重月影,如同雾里看花。
周旋拽着乔舒瑾走近,女子的面容逐渐清晰。
「好!」随着女子动作的停止,一位年轻公子惊叹不已,拍手称快「元姑娘的惊鸿舞果真名不虚传。」
元姑娘?
乔舒瑾顿时想起了一个人,不由看向周旋「莫非是元致?」
自从如意楼一事后,周旋便恨她恨得牙痒痒,听到这个名字后,他果然停下了脚步,不再向前。
「仅有一舞,实难尽兴,」年轻公子落座于亭中的美人椅上,递给了她一小兜银两「不如再舞一曲?」
元致收下了银两,盈盈拜谢,手腕上的铃铛轻轻一响,清脆悦耳,她笑了一声「不知这两位公子是否也要看?」
年轻公子先是一愣,循着她的目光看去,瞧见了两个人影,眉目中似有些欣喜,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孔大人,周将军!?」
乔舒瑾走近,俯首做揖「开儒兄。」
杨开儒,乃是吏部尚书杨明章的长孙,乔舒瑾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此人二十岁的年纪,五官端正,芝兰玉树,性子也正直,两人相处的不错。
随后,又转头看了一眼他右手旁的元致,她笔直的站在那里,遍身罗绮如云雾般缠绕着她,美目舒缓,娇艳欲滴,唯有绝色二字才可形容。
周旋却是阴沉着脸,他厌恶这个女子,不愿言语。
杨开儒持扇笑了笑,亲自为二人斟上了果酒「上次一别,已有三月,孔大人真是狠心,也不来寻我。」
「近些日子忙。」乔舒瑾落座,略表歉意「许多事都搁置下了,不知杨大人近来可好?」
「祖父身体安康,多谢孔大人挂念。」他颔首轻笑,也入了坐,特意把上位留给了周旋。
他倒也领情,毫不客气的坐了下去,又连饮几杯闷酒,不知是宫宴中不够尽兴,还是元致在身旁影响心情。
杨开儒见气氛有些凝重,眉目起伏,看向元姑娘,一一介绍道「这位便是孔大人,当今丞相,我也与你提过。」
她移步至乔舒瑾面前,浅笑施礼「我们是见过的,孔大人可还记得奴家?」
「元美人艳绝天下,孔某就是相忘也忘不了。」她笑着打趣,又用肩膀碰了下周旋「你说是吧?」
他上下打量了下,撇了撇嘴「长得是好看,可惜蛇蝎心肠。」
这周旋,怎么跟哪个女的都和不来?乔舒瑾苦笑。
元致似乎毫不在意他这句话,脸上的笑意未减,随后看向杨开儒「不知公子要点什么曲子呢?」
也是个聪明人,知道不能与周旋这个半大孩子计较。
他动了动手中的折扇,食指在象牙扇柄上缓缓移动,转而看向乔舒瑾「孔大人,素闻你喜好风雅,不如你来点吧。」
「既然如此,那便唱一曲——」
她话还未说完,周旋先一步抢答,语气中带有丝丝嘲讽「《泊秦淮》」
乔舒瑾下意识皱紧了眉头,其实《泊秦淮》并不难唱,只是这首曲子是专门讽刺卖艺商女的,她若一唱,不让人笑话吗?
周旋一脚踩在了栏杆上,圆月西斜,撒在了清澈的湖水上,踏着月光,湖水倒影着他们的身影,好似仙境月宫。
元致轻笑一声,伸起水袖,歌起。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袖若流水清泓,顾盼回转间空灵清脆的铃声弥散开来。
「沙场归京迎圣驾,九岁霓裳名天下。」
唱词如莺啼鸣啭,忽如间水袖甩将开来,似有无数樱瓣洋洋洒洒的凌空而下,迎着月光飘起。
听到词被改了,乔舒瑾依偎在栏杆上,颇有兴趣。
周旋轻叩案几,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拇指一次次落下又抬起,好似为曲声击打着节拍。
「虽为将军仍痴情,不忘扬州秦淮家。」
她踮起脚尖,清瘦的身影缓缓转动,水袖在空中旋起,洁白无瑕,与月光相应。
乔舒瑾目光一颤,窥了眼周旋,果不其然,他脸上黑线密布,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下,很显然,他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杨开儒不敢扰了两位大人的兴致,只得以饮酒掩饰心虚。
「不为商女只为君,湖心执曲后庭花。」
此曲一落,周旋心中怒火中烧,他五指紧握,神态中带着隐忍,不自觉的抓住了面前的酒杯,一时间,计上心头。
此时元致正准备扬脚,怎料周旋突然掷来一个酒杯,不偏不倚的打中了她的谭中穴下方,习武人不知轻重,痛的她咬牙切齿,顿时忘了下一步该如何走。
一个踉跄,她转了几步,后听得「扑通」一声,元致不偏不倚的地掉入湖中。
乔舒瑾反应最快,她下意识的跑了过去,蹲在站台前,见元致掩着口鼻,双脚不停的摆动着,却未沉底,不禁飘过一丝疑惑。
「周将军,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再怎么说,元姑娘也是客。」杨开儒跺脚嘲讽着他,急的团团踱步乱走「你就算再恨她,也不能置人与死地啊!」
周旋瞬时脸上遍布歉意,他起初只想教训一下这个女子,谁知闯下了如此大祸,碎了一声,也急忙跑至湖边,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湖水刺骨,寒风凛冽,他虽识水性,却也不太精通,隔着厚厚水音,他终于找到了元致的位置,抓住了她的手臂,想救她脱身。
「周旋,你混蛋!」她吼了一声,就刚刚那一刻,湖水争先恐后涌进她嘴里的那一刻,她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就算是再坚毅的女子,也忍受不了如此情景。
她在周旋的怀里挣扎着,想要推开他,但一个弱女子终究比不过他的力气,只得任凭被紧紧抱住,白色水袖在水中飘漫着,衬着她灵动的面容。
两人的衣服都湿透了,皮肤间的温热紧紧贴在一起,血液交融,好似彼此是另一个自己。
月影隐去,已过三更。
待两人上岸后,元致全身都湿透了,她红着眼眶,恶狠狠的看着周旋,语气中带了些委委屈屈「周将军,我知道我得罪过你,但你至于如此吗?」
话毕,眼角浮现出一道泪痕,泪水顺着她洁白无瑕的脸颊上滑过,落在了周旋的指尖,他的手掌下意识一颤,如同被灼烧了一下。
刚才还是光彩照人的女子,如今却成了如此模样。
「我没想杀你!」周旋辩解道「我刚才只是想给你个教训——」
话还未说完,被她一个眼神又逼了回去,元致长得本就好看,如今落了水,面容上的凌厉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了温温柔柔的可爱模样,惹人怜爱「我知道,在你心里我就是个爱慕虚荣的戏子,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救我,看我笑话吗?」
她多说一句心中的苦涩就添了一层,月光低低的附在她那双光彩耀目的双眸之上,如同一泓清水,显得她整个人秀雅绝俗,「周旋,你不必想着杀我,从此以后,我会消失在你面前,至死不会相见。」
没有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她伴着风声站起,如同一枝轻巧的兰花,决绝而又果断。
「元姑娘!你等一下!」周旋想要解释,也站了起来,妄图拦住她的步伐,湿透的衣角顺着他的手心滑过,冰凉渗人,就在他握紧那一刻,又立即消失不见了。
乔舒瑾冷眼瞧着这一切,按耐住心中的笑意,看得出来,刚才周旋的确只想给她一个教训,没有撒谎。身为教坊女子,自是受过不少训练,一个小小的杯子,怎么可能会让她那样不堪?看来,这姑娘不简单!
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将军,要遇到对手了。
她拍了拍周旋的肩膀,安慰道「别太在意。」
「阿清。」他垂下眼睑,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解释着「我真的是无心的,我当时只想给她一个教训,让她出丑,没有想杀了她。」
「我信你。」
简单的一句话,却给予了他巨大的信心,所有的委屈都在一瞬间迸发了出来,周旋揽住了她的肩膀,把脸贴在了她的奶白色圆领上,嚷道「还是阿清最好。」
「鼻涕鼻涕!」乔舒瑾嫌弃地大步往后退,她被这阵仗吓到了,尴尬的朝杨公子笑了笑「让开儒兄见笑了。」
杨开儒倒也是随意,见此事已了,摆了摆手「人人都说孔大人周将军是知己之交,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周旋抹了抹脸,全然忘了方才发生的事,微微挑眉「不只是好知己,还是好兄弟——」
话还没说完,却被乔舒瑾拦了下来,她轻轻蹙眉,眼中滑过一道沉重的思绪「我二人都身为臣下,共同效忠圣上,自然了解彼此。」
「我与杨大人,莫大人也是如此。」她话中带有咄咄逼人的意味「还希望杨公子不要多心。」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明白结党营私的可怕之处,也知晓流言蜚语的可惧之处。
杨开儒知道自己失言了,忙喝了一杯酒赔罪,心中不禁打了个冷颤,孔之清这人果真祖父说的一般,谨慎小心。
「时候不早了。」她拱拳相望,踱步离开了此处,周旋也忙跟上了,随在她左右。
杨开儒又喝了一杯酒,望着两人的背影越来越远,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文官之首与武将之首私交甚深,孔之清,你当真以为能瞒住皇上吗?」
他是见过皇上的,在猎场上,朱允钦握着一把金色的流星弯月弓,耀眼夺目,在所有人都争夺猎物时,他不慌不忙,独自等待着猎物上钩,随后一招制敌,丝毫不拖泥带水。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降的住孔之清。
或许,与那时一样,朱允钦仍在等一个时机。
他或许是醉了,迎着晚风,把一切埋葬在了月色之下。
06
乔舒璃赶至苏州时,已到了深夜,凛冽的夜风在她耳边「嗡嗡」吹动着,她上身是桃花羽扇明制圆领夹袄,下身是锦缎马面裙,在「顾府」两个漆金大字前,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姑娘原是顾家的亲戚啊!」车夫姓陈,一口的南京口音,四五十岁的年纪,喜欢与人攀谈「早说我就不收您钱了。」
她莞尔一笑,少女情态尽显「大叔为何这样说?」
「姑娘有所不知,这顾老爷是我们这有名的大善人,捐钱赈灾,开仓放粮,哪哪都少不了顾家。」他一脸欣慰的撇了撇胡子「不知姑娘是顾家的哪门亲戚?」
乔舒璃不知如何作答,一时无言。
大叔上下打量着她,瞧这小姑娘小脸白净,衣着光鲜,一双杏眼惹人怜爱,神色中带了点灵动气韵,不自觉的说出了口「看你与顾小公子年龄无差,莫非辰字辈的?」
她摇了摇头,小声呢喃道「我不姓顾…」
「不姓顾?」他顿时有了兴趣,掏了掏耳朵,顺口问了一句「莫非姓乔?」
乔舒璃有些疑惑「大叔如何得知?小女子的确姓乔。」
此人在苏州也生活了好长时间,来来往往的大事小事自然也清楚,听到「乔」姓后,神色猛地一变,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姑娘是江陵人氏?」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秀眉一蹙,点了点头「怎么了?」
大叔恍然大悟,见夜深人静,四处无人,索性告诉了她「姑娘有所不知,曾听闻顾公子因一乔姓女子与顾老爷闹翻,不吃不喝,只为娶她过门。我原是不信的,毕竟顾公子一向为人沉稳,做出此事自与他不符。」
「如今见你才知却有此人,一往情深啊,一往情深。」他哈哈大笑,露出了八卦的神情。
乔舒璃听到这话,总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她脸颊绯红,垂下了双眸「顾哥哥当真如此?」
「整个姑苏人都知道,还不信呐?」他见小姑娘害羞了,嘲笑了一声「还叫顾哥哥呢?」
「不理你了。」她红着脸跳下了马车,不愿理他,小跑了一路,谁知脚下不稳,不偏不倚的栽在了一个人怀里,她缓缓抬首,眼前人不是别人,正是她朝思暮想的顾哥哥。
顾明庭扶起了她,面上似有些惊讶「舒璃,你怎在此?」
久久的思念的人竟在自己面前,任谁也压抑不了这种感情,她霎时间湿了眼眶,沙哑着嗓子「顾哥哥,我终于找到你了。」
「舒璃。」他下意识推开了怀中的女子,眼中浮现出一种深深的厌恶之感。孔之清早已承认自己是乔舒瑾了,这枚棋子,要与不要皆可。
于是他不经意间放冷了语气「丞相没有好好照顾你吗?」
她紧紧拥抱着心上人,毫无保留的宣泄着自己的感情「顾哥哥,我不要什么丞相,你以后能不能别再把我丢下了?」
此时的她与之前的自己一样,苦苦哀求着一个不爱自己的人。
世间三千疾,唯有情病不可医。
顾明庭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抽开了自己的身子,与之前全然变了一个人「外面冷,我们先回府。」
乔舒璃点了点头,想挽住他的手腕,却被他不着痕迹的躲掉了。
「走吧。」他安静的退在了一旁,大步走向府门前,与他前后隔着一个脚步的距离,全然不顾她。
但陷入爱情的女子怎会注意这些?她只觉得是寒风太冷,顾哥哥一向怕冷,不愿逗留,便也加快了脚步。
夜幕低垂,矮矮近近亭阁堆积在了一起,鹂鸟在枝头扑棱着双翅,随后又落在了檐角,顺着一望无垠的星河望去,震撼而美好。
卧房传来阵阵咳嗽声,顾老爷躺在了玉榻上,接过了夫人端来的热茶,缕缕茶香扑鼻,其间交杂着安魂的香气,沛人心脾。
「你说说你,」顾老夫人坐在了蜀锦软凳上,手里摆弄着绣针,她抬了下眼皮「叫你歇着叫你歇着,你非要对账本,自己的身体自己还不知道吗?」
顾老爷名叫顾恒,四十多岁的年纪,两鬓早已斑白,额上划着一道细细的皱纹,靠着一股敢干能干的劲,吞并了杨家陆家,才有了顾家今日的地位。
他皱了皱眉头,把手中的茶杯徐徐放下,舔着手指又翻了一页,丝毫没有在意夫人的话「你去歇息吧。」
顾老夫人武将出身,是开国将领汤和的后人汤意柔,她登时上了火气,「我歇息?我歇息你死了也没人知道。」随后催促道「快把账本收起来,睡觉睡觉。」
「明庭是不是领着那位乔姑娘住了偏阁?」他冷不丁的问了一句,夜深雾浓,隔着重重烛光,那双深邃的眸子紧紧盯着自己的夫人,虽重病缠身,但还是满脸的精明干练。
「阿庭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管怎么严?」汤意柔随意挑起了一缕乳白色的丝线,借着烛火穿进了绣针里「你若再拦着,小心他再做什么傻事。」
顾恒神情微微一滞,拖着账本的手指也不由自主的一收,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既不是那位乔姑娘,我也不会再拦着。」
「你可把我说蒙了,什么这个乔姑娘,那个乔姑娘。」她揉了揉太阳穴处「不都一样的出身吗?」
「你是忠毅候家的独女,从小被娇生惯养长大,」他没有抬头,仍在摆弄手中的账本「有些事,你自然不愿意去打听。」
汤意柔斜着眼看他「别卖关子,快与我讲讲。」
顾恒略一迟疑,禀退了门口的丫鬟,见四下无人才谨慎开口「乔慈杀妻案的第二天,有人去衙门鸣冤,说此事有疑,乔家里里外外没有搜出一丁点毒药,定是外人投毒,嫁祸与乔慈。」
汤意柔嗤笑了一声,不以为然「连我这个妇人都知道,定是乔慈藏起来了。」
「疑点正是在此,丞相千金被毒杀后,乔慈立刻认罪,一个已经准备认罪的人,还需要藏毒吗?」顾恒眼中惧意闪动,低声咳嗽了一声「还有,前些日子晋州总督那边传来消息,陆平岳意外而亡。」
这一件又一件事如同她手中的丝线一般,仿佛丝丝连接在了一起,揭示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这样的夜色之中,万物都凝固了,连月光也被掩盖住了。
「那个鸣冤之人便是乔舒瑾,年仅九岁。」顾恒脸上涌动着复杂神色,低沉晦暗,难以捉摸「夫人,你觉得明庭能驾驭得住她吗?」
汤意柔终于明白了夫君的良苦用心,想当初阿庭一心要找寻乔舒瑾的尸首,幸而被夫君以家法拦下了。这种聪明人,不管真死假死,只要不与顾家扯上关系,那都是好的。
暗夜无声,绯樱幽凉,在曲香水榭前,顾明庭跪在父亲面前,一脸的倔强倨傲「儿子此生只愿娶乔舒瑾一人,无论乔家如何,无论她是死是活!」
十岁时花下遇见的那个少女,如今已满满占据了他的心。
「胡闹!」顾恒气的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半响说不出话来,转头见四周并无趁手之物,随手操起高几上一只钧瓷花瓶,狠狠的朝他砸了下去。
「咣啷」一声,花瓶粉碎,碎片四溅迸起,有一片碎瓷斜斜削过顾明庭的双目,幸得老天保佑,他亦无恙。
汤意柔见他下这样的狠手,怕他伤到爱子,从中拦阻,亦被他推了个趔趄,于是劝慰道「儿啊,乔舒瑾就这样的好,值得你这样为她?」
只有顾明庭自己知道,除了真心想娶乔舒瑾外,他还有一种想法。他想刻意避开别人为他陈设好的阳光大道,想为自己活着,而不是一生中仅有「明庭」二字。
所以他无所畏惧,不愿躲闪。
顾恒瞧他这副模样,心中怒气更盛,见壁上悬着抱剑,扯下来便要拔剑,一道光影印在顾夫人的双目上,她顿时吓的面无血色,死死的抱住夫君的手臂「你若想杀我儿子,就先杀了我!」
他握紧了宝剑,见妻子脸上已闪过泪花,一时心软,终是没有砍下去,怒声道「去祠堂里跪着!」
此事总算有了个了结。
顾恒闭上了双眸,那日发生的事言犹在耳。
「老爷。」门口的银画敲了下门,引起了二人的警惕「偏阁的那位乔姑娘送来了一样东西,说是丞相让送来的。」
汤意柔放下了绣针,款款走了过去,接过了银画手里的东西,嘱咐道「老爷已经睡了,你也去休息吧。」
她诺了一声,退在了黑夜中。
「什么东西?」顾恒嗓中有一股痒意,沉沉浮浮,又被他吞了下去。
「锦囊。」顾老夫人觉得疑惑,自家与丞相府毫无交集,这是何意?于是递给了夫君,询问了一句「你认得丞相吗?」
他摇了摇头,没有言语,借着烛光打开了锦囊,里面似有一支枯花,随后小心翼翼的挑出,忽的变了目光。
汤意柔自小在豪门世家长大,自然识得这是何物,她不禁捂住了香唇,惊讶道「还魂花!?」
「正是。」顾恒如今重病缠身,他强自压抑住内心的欣喜,他曾向太后讨了几次也不愿给,他一边感叹着孔之清的雪中送炭,一边不知这是福是祸「无功不受禄,孔大人究竟是何意?」
「先救了你的命再说」自从夫君生病以来,她一直担惊受怕,还魂花倒也算给她吃了一副定心丸「他既给你,就不是在戏弄你,别乱想有的没的。」
窗外突然闪过一道人影,汤意柔下意识打开了扇窗,窗外凉风习习,激的顾恒一阵咳嗽,窗纸处夹着半封信,她给拿了下来,又关上了窗。
「上面写的什么?」他问了句,放下了锦囊,双眸散着幽幽的光。
「秦晋之好。」顾老夫人一笔一字的念了出来,目光一颤「用血字所写。」
顾恒终于明白了还魂花所交换的东西,他的目光从那朵还魂花上缓缓移向窗外,重重树影静静蹲在月色之中,如同潜伏的猛兽。
「你怎么选?」他冷冷开口,询问着夫人。
「还是…还是先治你的病吧。」她只觉得头晕目眩,一股气憋在了胸口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我隔些日子问问阿庭,看他愿不愿意。」
不管他愿不愿意,此时已经注定。
07
南方多雨,大多都是小雨,梅雨蒙蒙覆在顾府的上空,雨打在瓦上噼啪有声,茶花散了一地,寥寥无人声。
顾老夫人一大早就去了顾明庭所住的东院,此时他正在赏秋居内写画,身着兰色绫罗,外面系着一层梨花白袍,衬得他更清俊隽秀,他抬首见母亲来了,忙放下了笔,离位行礼。
汤意柔拂袖坐上了上位,面上似有些纠结,不知该不该讲,只痴痴地望着爱子,神色恍惚。
顾明庭站在了母亲身旁,有些不解,便恭谨问道「娘,出什么事了?」
许久过后,她才张口,语气沉重「你爹的病,有救了。」
「这是好事。」他松了一口气「是哪位神医?儿子过些日子去亲自拜谢。」
「是还魂花。」顾老夫人拽紧了浅灰色的衣角,眼神落在了旁处,她不敢直接了当的说出这些事,只因怕看见儿子失望的表情「是那位乔姑娘带来的。我与你父亲商量了一下,乔姑娘性格笃正,相貌尚可,是做妻子的人选。」
顾明庭听到母亲转述的话,顿时只觉一股寒意自脊椎骨直冒而上,冲入他的脑中。他知道,这关系父亲的性命,不能胡来。
于是他勉强镇定心神,仔细思考这其间的缘由,忽的,想起一个人名「这还魂花,是另一个人的吧,就连我的婚姻大事,也是另一个人替我定下来的,对吗?」
老夫人没有言语,她原是不打算告诉儿子的,但既然到了这一步,也只能默认了。
可笑,着实可笑。他因旧时情谊放过了她,而如今她却反将自己一军。有时候他真想挖出乔舒瑾的心看一看,究竟是红是黑。
顾老夫人招了招手,一旁的丫鬟递来了一张红纸,四角以金笔涂着龙凤呈祥,他冷冷扫了一眼,上面写着一行行公正的楷笔——
「两人姻缘,共结同堂,愿得一心,良缘永结。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谨以白头之约,青梅之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这是一纸婚约。
「我打探过乔姑娘那边的消息,她是同意的,五月十六是个好日子。」她把婚书放在了书案上,扶着丫鬟站了起来「明庭,你不会让我们失望吧?」
「自是不会,」他别过首去,望向窗外红豆衫树,这是他遇到乔舒瑾那年种下的,如今长得枝繁叶茂,早已结果。有两颗鲜红欲滴的红豆挤挨在了一起,晶莹剔透。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十年过去了,红豆已结果,可他还是没等到心尖上的那个姑娘。
「那样便好。」汤意柔知道此事难为了儿子,眼神中是满满的怜爱与不舍「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告诉娘。」
「我可以娶她,也可以给她正房夫人的位置,但是我不会爱她,也不会护她,从此以后,让她自生自灭,好自为之。」他语气决绝,对乔舒瑾的恨,全部强加在了舒璃身上。
顾老夫人攥紧了衣袖,她知道乔姑娘的无辜,但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她只能一言不发,然后转身离开。
「娘!」顾明庭忽然唤住了她,只因他瞥见了红豆杉树后的一处人影「您应该是知道的,自始至终,我心里只有乔舒瑾一人,当年我为她不惜与父亲决裂,如今我娶乔舒璃,也不过是形势所逼。」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正被恰巧而来的乔舒璃听了个清清楚楚,字字如针般穿透她的心脏,她一下顿住了脚步,竟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迈脚。
汤意柔忍着悔意甩袖走了出去,丝毫未注意到树后的乔舒璃,就这样,两人隔着一颗红豆杉树,擦肩而过。
「自始至终,我心里只有乔舒瑾一人。」
「曾听闻顾公子因一乔姓女子与顾老爷闹翻。」
「如今我娶乔舒璃,也不过是形式所逼。」
这一句句落在乔舒璃耳里,只觉得甚是讽刺,她一心想追随的顾哥哥竟一直爱着别人,而自己却像个傻子一样,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可是既然如此,他又为何对自己百般呵护呢?难道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吗?
一种绝望的念头涌上心头,她下意识的抬起了头,迫使眼泪不往下坠,纵使已经知道了答案,可她还是不死心,想要亲自问问清楚。
所以她不带有一丝迟疑,就这样走了进去。
顾明庭又回至书案前执笔,这次却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与之前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冷冷开口「你都听到了?」
乔舒璃攥紧了手中的玉帕,垂眸摆弄,眼眶微微泛红,不知该说什么,更不知能说什么,许久之后,才问了一句「顾哥哥当真喜欢我姐姐?」
这句话显然出乎了他的意料,顾明庭抬手磨墨,眼神中闪过了一丝心虚「喜欢,我早以与她私定终身,若不是乔家出事,你或许要称我一声姐夫。」
「所以你对我好,也是因为我姐姐?」她喉咙中顿时出现了阵阵酸涩之意,直直望着这个高高在上之人,那是少女曾经的一抹欢喜。
「你以为呢?」他终于用正眼瞧她了,那眼神狠狠刺痛着乔舒璃,温柔的人往往杀人于无形。
她想起初见他时, 隔着半尺距离, 他眼含笑意, 连语气都是轻缓细柔,生怕吓坏了她。
她初入顾府时, 怕遭人流言蜚语,是他在树下安慰, 用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晨光一缕缕映在他那双眉目上,光洁美好,他说「不要怕,一切有我。」
那是十六岁少女的初夏, 蝴蝶低飞, 菡萏众生,可惜茶蘼花事已了, 这迟迟春日, 终究是要过去了。
她脸色苍白, 无法遏制自己的颤抖身形, 神色如同死灰,那滴泪, 缓缓流了下来。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她不想让心上人看到自己哭泣的模样,于是拼命用手掌擦拭着自己的眼泪,却不知怎么了, 一开口, 眼泪越来越多。
她不死心, 嘶吼着问了一句「那这纸婚书又是何意?!也是因为我姐姐吗?」
顾明庭那张俊美异常面庞上, 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他语气中带着深深地挖苦之意,将血淋淋的事实告诉了她「对, 是因为你姐姐。」
这几个字如同利刃般穿过她的心脏, 灼烧着她的心口。
「若不是你姐姐,我连正眼瞧你都不会。」他依旧缓缓地, 几近残忍地说着这一切「你应该庆幸,出生在乔家。」
姐姐……姐姐…
那个曾经被誉为云州四女的少女, 那个过目不忘的神童,那个处处爱护她的…仅剩的亲人。
这样耀眼的人与顾哥哥站在一起,竟出乎意料的般配。
可是她死了, 死在了云中河里, 死在了夏汛时,面容也被激石所毁,孤苦伶仃的葬在了老宅。
一个活着的乔舒璃, 怎么可能比得过一个不断被美好记忆粉饰着的乔舒瑾呢?
「问完了吗?」顾明庭摆动着象牙玉雕笔杆,以食指上下摩痧着「去安心等着成亲那日吧,在我爹的病好之前,我是不会休了你的。」
乔舒璃不愿离开,她还想多问一句,岂料怒火攻心,没有站稳,倒在了地上。
雕花长窗透过的日光,淡淡薄薄的笼罩在了她的身上, 依稀印着她那身橘红色褶裙,耀眼夺目。
顾明庭丝毫没有怜惜之意,只轻唤了声丫鬟将她扶走了。
最是无情富贵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