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元清公主指点,女扮男装考入书院,后来高中榜首。
不承想公主真心被负,自请去草原和亲。
我为回报公主恩情在殿前请旨求娶。
新婚之夜,我欲哭无泪:
「公主,你怎么是个男的啊?」
1
我高中榜首那日,京城皆欢。
元清公主高坐摘星楼,与民同乐。
踏马行过天街时,我与阁楼上的公主遥遥相望。
看她衣带渐宽,形容憔悴,我比谁都心疼。
那该遭天杀的祁闻玉!
2
京城人人皆知,六公主元清和国公府世子祁闻玉自幼相识。
青梅竹马,最是登对。
两人的故事被坊间编成话本大肆流传。
按道理,他们会结为夫妻,恩爱一生。
这也是我一直期盼的结局。
但公主十八岁那年,祁闻玉那混小子突然反悔了。
那晚他在欢意楼大醉一场,第二天就去了西州。
两年来杳无音信。
公主以泪洗面,默默等了他两年,其间拒了无数世家贵族求亲。
结果祁闻玉再回京时,身边竟多出一名胡人美女。
他频频带着那位胡姬出入街巷酒肆,亲密无间,全然不把我们公主放在眼里。
甚至还扬言要娶胡姬做自己的正妻。
祁老将军大怒,当街打了祁闻玉二十军棍。
他一声不吭受了罚,还在祁府大门前跪了三天。
娶胡姬这事至此罢了,可他还是不肯娶公主。
说什么他一身板正,娶公主还不如让他去死。
我那可怜的公主听后当场就要绞了头发去庵里做尼姑。
幸好被我劝了下来。
祁闻玉,你真该死啊!
3
摘星楼里,公主伸手拂过我额前被吹乱的鬓发,一如十年前我们初遇的场景。
「阿微能有今日成就,本宫也能放心去了。」
我心里一惊,反握住她的手:「公主要去哪里?」
公主捻着手帕抹泪:「祁闻玉不要我了,现在全京城都在看我的笑话,左右我也没脸再嫁旁人,还不如嫁去草原,多少也能为家国尽一份力。」
「万万不可!」我急得不行,连忙劝她,「不过一个祁闻玉而已,天下好男儿那么多,公主何必要委屈自己嫁去草原那么远的地方?」
公主推开阁楼雅间的窗子。
天街下,祁闻玉的身影一晃而过,旁边又跟了一位新的美人。
那位美人我认得,欢意楼的头牌苏醒醒。
天生的美人坯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因为她,原本快要垮台的欢意楼又重新人满为患。
好吧,我承认苏醒醒的确很美,但她怎么能和我的公主相比?
元清公主才是天下一等一的美人!
不一会,祁闻玉和苏醒醒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公主怔怔地望着窗外。
片刻后,她转头问我:「阿微,你说闻玉他为什么突然就不喜欢我了,是不是我不够好?」
我摇头:「怎么会?公主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这话绝不是恭维,若没有公主,我早不知被卖到哪家勾栏瓦舍里卖笑寻欢,哪有机会进入书院念书,又何来今日登科及第的荣耀。
可公主不信,反问我:「我若真有阿微说得那么好,那闻玉为什么不愿意娶我呢?」
谁知道祁闻玉发得什么疯,好好一个人说瞎就瞎了。
我听不得公主自我怀疑,赌气道:「他不愿意娶公主,有的是人想娶公主。」
元清公主忽然止了哭声,脸上带了若有似无笑意,清浅的眸子莫名透着狡黠。
「那你呢阿微,你也愿意娶我吗?」
我当然愿意了。
4
我和元清公主的渊源要追溯到十年前。
那时我还不是新科状元陈微,只是住在江南东桥村的普通农户女陈小花。
双亲过世后,我跟着舅舅舅妈一家生活。
某天洗衣回来,无意听见舅舅答应二两银子把我卖给村东头樵夫的傻儿子做童养媳,我连夜收拾包袱逃了。
临走前,我偷拿了舅舅藏在米缸里的私房钱。
一百文,不多不少,足够我走到最近的城镇。
我自小在舅妈手下讨生活,会干很多活,想着在城里找份养活自己的工作应该不难。
结果进城不到半天,我就被人牙子给拐了。
他们商量着要把我卖去扬州城做瘦马。
人牙子运气不好。
和我一同被拐的,还有微服出街游玩的元清公主。
我打个瞌睡的工夫,这帮人就被地方官府一网打尽。
等我醒来,元清公主就坐在我床前。
她高出我一个头,如同一尊挺立的雕像。
和我们一同被拐的有十几个孩子。
县衙贴出寻人启事,仅仅三四天的工夫,这些孩子都被家里人接了回去。
只有我无人认领。
元清好心问我家住何处,想托身边的侍卫送我回去。
后来得知我的遭遇,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一共在元清公主身边待了五日。
离开江南时,她忽然问我想不想去京城看看。
我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
那时我并不知道元清是公主,只觉得她肯定是京中哪位官家小姐,脾气又这么好,跟着她准不会吃亏。
如果能在她身边做个小侍女就更好了。
但元清却没答应。
她认真地看着我:「在我们那里,像你这样年纪的小姑娘,应该去念书而不是做工,明白吗?」
我不太明白。
女孩怎么能念书呢?
大周朝没有一家书院会同意女孩进去念书的。
「这还不容易,你扮成男孩子就行啦,这么小的孩子,谁看得出来呀。」
元清笑着递给我一块亮闪闪的腰牌:「京城西巷,沧海书院,进去之后就找扶贤明扶老先生。他虽然脾气坏了些,但最喜欢认真读书的人,你若是想读书,他会替你安排好一切。
「不过陈小花这名字一听就是女孩,要去书院的话以后不能再用了,我给你取个新的名字吧。
「就叫陈微可好?」
5
「别说笑了阿微。」
元清公主把头转向窗外,状似无意般叹了口气:「你是女孩子,怎么能娶我呢?
「不过能听见你这么说,我已经很高兴了。
「谁说不能?」我拍了拍胸脯,「微臣是女孩这件事除了公主以外,又没旁的人知道。」
「公主放心,一会去太极殿面圣时,我就向陛下请旨赐婚。」
祁闻玉和公主的好事大概要黄了,但谁也别想虐我的公主。
「唉,阿微你这是何苦?」公主话里无奈,语气却轻快了些。
「公主留在京城,心里不痛快时还可以找我诉苦。」我认真地替她分析起来,「若是去了草原,天高皇帝远的,还不知道要受多少委屈。总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公主就这么去草原和亲。」
话已经放出去了,我匆匆离开摘星楼进宫面圣,因而没有注意到公主眼里稍纵即逝的笑意。
太极殿前,文武百官在列,都在朝我道贺。
我循着规矩一一回礼。
龙椅上年轻的皇帝缓缓起身,五爪金龙袍下是矫健的身姿。
他看向我时,眼里带了几分笑意:「昔时朕在怀文馆前许诺,他日你皇榜高中,登科及第,便许你一个心愿。你果然不负朕望,如今也该是朕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元池双手交叠,声音微沉:「陈微,你可有什么想要的吗?」
不愧是少年天子,言语中看似在征求我的意见,却又处处彰显着不容冒犯的威严。
我定了定神,跪在台阶之下,缓缓道:「谢皇上厚爱,微臣确有一心愿。」
「哦?说来听听。」
我心一狠,重重把头磕在地上,高声道:「微臣心悦元清公主已久,还望陛下成全!」
话一出口,满朝皆惊。
无数道目光向我射来。
其实我心里也是没底的,长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大殿内一片死寂,仿佛只剩下我一人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元池缓缓咳嗽了一声:「你是说,你喜欢朕那个不堪大用的六皇……姐,元清?还想娶她?」
我抬起头,迎上他质疑的目光:「正是元清公主。」
「你……确定吗?」
「微臣确定。」
安静的大殿上忽然爆发出元池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好!陈微,朕成全你!」
赐婚似乎比我想象中容易许多,元池当即拟了圣旨。
婚期就定在一个月后。
下朝时,元池还专门过来和我说了一句话。
「不管发生什么事,答应朕三年后再和离,到那时朕不会怪你的。」
我当时并没有听懂。
直到新婚之夜,我才明白皇上这句话的含义。
6
京城里大概没什么秘密,不到半天,我被天子赐婚的消息就传出了宫廷。
过了两三日,各式各样我和元清公主相识相知相许的话本就被城里各大戏班排成了热门曲目。
祁闻玉气冲冲地找上门来。
「陈微,听说你要娶公主?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自从这混蛋辜负了公主一片真心后,我对他就没什么好脸色。
我没去找他算账已经是克制己身了,他竟然还敢主动送上门来找骂?
「关你屁事。」
说着我就要关门。
只恨国公府家世庞大,我没胆子在门口立一个「祁闻玉与狗不得入内!」的标识。
他一只手拦在中间,半个身子都探进了门里,气喘吁吁道:「我说你这小子可别不识好歹,本少爷今天是专门过来给你提醒的。」
「提醒什么?」我单手把着房门,对他严防死守。
祁闻玉扯了扯衣领,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看得人莫名来气。
「你摸过元清的底吗?你知道他其实是……他是……哎呀!总之陈微,你这次必须得听我的,娶了他你一定会后悔!」
这该遭天杀的祁闻玉居然开始诋毁起公主来了,枉我当年还在话本里把他夸得天花乱坠。
我大声唤来阿黄。
「你走不走?再不走我放狗了啊?」
祁闻玉小时候被狗咬过,最怕这类毛茸茸的东西。
他灰溜溜地走了。
过了两日,苏醒醒又登门了。
合着我就不能过点安生日子是吧?
7
苏醒醒来找我那天是个黄道吉日,书院里大多学生都去城隍庙里烧香了,正好给我俩腾出一点见面的空间。
否则被人瞧见,坊间话本里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我这个未来驸马。
我倒是没什么所谓,但公主的名声不能毁了。
说来惭愧,京城地价太贵,我平日里靠写写坊间话本传奇,运气好时能赚点小钱,然实则根本租不起像样的宅院,一直借住在沧海书院,幸亏扶老先生喜欢我写的字,偶尔我也帮他抄抄书什么的,总不算白吃白住。
扶老先生什么都好,就是有些瞧不起女子。
我寄人篱下,自然不敢违逆他把苏醒醒往书院里请。
隔着大门,我和她保持了一段距离:「书院乃清静之地,不便邀请姑娘入内,苏姑娘有话就请在这里说吧。」
「哦?」苏醒醒眉眼微挑,明显不大高兴,「这便是新科状元的待客之道么?」
她生得极美,右眼下有颗红痣,一颦一语间皆是风情。
不愧是让欢意楼起死回生的头牌,也难怪祁闻玉会动心。
想到这里我又有点生气,声音不觉高了几度:「苏姑娘说笑了,我亦是客,怎来待客一说。」
「罢了罢了,你实在无趣。」苏醒醒懒散地摆了摆手,不欲与我争论,「今晚祁少爷做东,邀请状元郎,哦不,以后要改口叫驸马爷了。」
她用眼神将我打量一番,调笑道:「还请驸马爷今晚去欢意楼一聚。」
请我去欢意楼小聚?
祁闻玉吃错药了?
「麻烦苏姑娘转告他,我最近忙得很,没工夫去。」
亏他想得出来,驸马大婚前逛青楼,祁闻玉这小子是生怕京城悠悠之口压不死公主。
「如果我是你,就一定会去赴宴。」苏醒醒一脸笃定地看着我,「都说国公府的祁世子和元清公主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可如今祁闻玉宁死也不愿娶公主,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这话让我有些动摇。
平心而论,公主嫁我的确是下策,若是事出有因,我倒真想听听祁闻玉那张嘴能说出怎样的理由。
「苏姑娘觉得祁闻玉会告诉我?」
「也许呢?」
苏醒醒临走时,瞧了眼书院门口的题字,面色一凛:「俗话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这书院名为沧海,实则瞧不起女子,狭隘至极,我劝状元爷莫要同流合污,还是早日搬出来为好。」
她说这话时不再像往日那般轻佻,神情也冷了许多。
我心里一颤,忽地想起坊间近来的传闻。
苏醒醒不笑的时候,的确和元清公主有几分神似。
8
晚上我如约去了欢意楼。
因为小时候差点被人牙子卖去青楼,所以我一直很讨厌这类地方。
第一次进欢意楼纯属意外。
那年我写的一个话本突然风靡京城,在墨书阁领到一笔不少的润笔费后,欢天喜地跑去甜水巷改善伙食,结果半路看见有人把女儿卖进了欢意楼。
那对夫妇拿了银子开开心心地离开,丝毫不顾及身后女儿撕心裂肺的呼喊。
周围聚了很多人,但也只是眼睁睁看着老鸨把人拖进楼里。
我心中不忿,出面逞了几句口舌之利,立刻被楼里派出的打手团团围住。
那帮人满脸横肉,凶神恶煞,一看就是亡命之徒。
那时候我才意识到,不是谁都有我这样的运气能遇见元清公主。
幸好我手里还有钱,当即决定把人赎出来,没想到黑心老鸨居然坐地起价。
于是那天我不仅没能改善伙食,反倒折回墨书阁赊了一点银子,为此啃了好几个月的馒头,连癸水都不规律了。
当晚我一整夜都没睡着,联想起当年舅舅舅妈的所作所为,气得不行。
凭什么家中无钱,女子就要被卖来卖去?
她们有手有脚,明明也能和男子一样顶天立地,只因生错了性别,就连好好活下去的权利也被一并剥夺了么?
但我那时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穷书生,有苦无处诉,只能把这件事写进话本里,用我的笔狠狠将那一对夫妇教训一顿。
那之后,我就更讨厌这些地方了。
但今天的欢意楼不大一样,脂粉气淡了许多,楼道间也没有衣着暴露的姑娘迎来送往,看起来就和寻常的酒楼没什么两样。
一看就是祁闻玉那个败家子又花银子包场了。
莫名其妙的洁癖。
逛青楼的是他。
讨厌这些脂粉气的也是他。
我在苏醒醒的指引下来到三楼雅间,隔着玄青的松石珠帘,祁闻玉正在里面温酒。
「来了?」他不似往常那般无状,难得主动放下身段为我斟酒,「欢意楼大名鼎鼎的石冻春,你也尝尝。」
我扮作男装一事绝不可外扬,故而平常十分谨慎,轻易不敢喝酒。
「等下回书院还得替扶老先生抄书,就不喝酒了吧。」我以茶代酒,婉拒道,「世子今晚找我所谓何事?」
祁闻玉自顾自饮了一杯酒,忽然道:「陈微,你喜欢公主吗?」
他这话问得奇怪,如今我喜不喜欢公主和他有什么关系?还是说,他得知公主要另嫁他人,终于发现自己舍不得了?
我瞬间脑补了一场追妻大戏,连祁闻玉该用什么样的藤条去向公主负荆请罪都想好了。
「那世子你呢?你还喜欢公主吗?」
祁闻玉沉默良久,又仰头闷了口酒,而后卷起衣袖,露出手臂上狰狞的伤口。
那是三年前除夕宫宴上,冬乌国的驯兽师带着一头成年雪狮进宫做焰火表演。
表演进行到一半,雪狮忽然发狂似的挣脱枷锁,朝元清公主的席位奔去。
千钧一发之际,是祁闻玉挡在公主面前,生生挨了那凶兽一爪。
他明明害怕有毛的动物,可关键时候,又克服恐惧射箭制服了它。
都说危急关头最能看出一个人的真心,祁闻玉的答案不言而喻。
可为何他后来又要出走西州,甚至不顾公主伤心难过去招惹胡姬和苏醒醒呢?
到底为什么呀?
祁闻玉似乎看出我的疑惑,起身向我走近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陈微,若你发现你喜欢的人一直都在骗你,你当如何?」
我愣了下,随即嗅到一阵异香,头晕得厉害,四肢百骸逐渐变得麻木。
「祁闻玉,你……」
我突然间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冷冷地看着我:「我不会娶公主,但你也别妄想能做驸马。」
9
我睡了整整一天一夜,醒来时身处公主府,头疼欲裂。
元清坐在床边,见我醒来,温声问我饿了没有。
她的侍女在旁边布餐。
一碗清粥,四样小菜。
侍女边一布菜一边忿忿不平道:「都是要做驸马的人了,怎么还如此不知检点,竟在青楼喝得酩酊大醉。幸好我们去得及时,不然要是传了出去,我们公主的脸还往哪搁啊?」
我心中有愧,被她一说,羞得满脸通红。
元清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别听她胡说,不过是喝点酒而已,哪有那么严重。」
但我分明记得自己当时滴酒未沾。
眼下却顾不了那么多,祁闻玉那段话不断在我耳边回响。
他不娶公主,我也别想做驸马?
这家伙到底要干吗?
待公主离开,我急匆匆赶去国公府,但府里的人却说世子不在家。
我又找去欢意楼,苏醒醒也是一问三不知。
祁闻玉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在京城没了踪迹。
直到我和公主大婚,他也没再出现。
按元清公主的意愿,我们的婚礼办得相当简单,没有大张旗鼓惊动城中百姓。
宫廷的仪式结束,我正式从沧海书院搬进了公主府。
书院的学生大多羡慕我能有这番机遇,只有扶老先生觉得遗憾。
他说我寒窗苦读十年,终于一朝熬出头做了状元,大好前程就在眼前,怎么偏偏想不通要做什么驸马。
大周驸马不得入仕,娶公主就等于放弃前程。
我确实曾想过闯一番事业出来,但这些都不足以和元清公主的幸福相提并论。
扶老先生虽然帮我良多,但我的苦衷,他或许永远无法理解。
新婚之夜,我被一众宾客疯狂劝酒。
那场面实在难熬,我借口头晕,悄悄溜回新房。
推开门,公主已掀了盖头,凤冠霞帔整整齐齐摆在桌案上,她乌发如瀑垂落在腰间,一身绣着凤穿牡丹的殷红中衣,若有所思地坐在喜床上。
见我步履不稳,她扶我到一旁的软榻上休息。
「阿微,有件事我今晚须得同你说清楚。」
我大概喝醉了,公主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
「公主有事直说就好。」我轻轻贴着公主肩膀,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的白檀木香气,「陈微万死不辞。」
她伸手轻轻戳了戳我的眉心,一贯清冷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什么死不死的,我的阿微一定会长命百岁。」
「那公主要和微臣一起长命百岁!」
喜房的红烛燃得正旺,霞光里,公主忽然敛去笑意。
她收回手,静静地看着我:「阿微,其实我是男子。」
10
?
公主刚刚说了什么?
我是不是听岔了?
我用力从软塌上爬起来,一时没找到重心,干脆整个人扑倒在公主身上。
不对劲。
公主的胸膛摸起来平平整整,毫无起伏。
我来来回回摸了好几遍,才敢确定她真的不是女孩子。
我欲哭无泪:「公主,你怎么是个男的啊?」
元清抬手,一把将我从地上抱起,轻轻放到床上。
「你闲时最爱听京中八卦,可曾听说过前朝二妃相争的故事?」
我顿时来了精神,翻身从床上弹起。
元清口中的二妃乃是先帝最宠爱的两位妃子——舒妃与祁贵妃。
据说先帝在位多年一直没有皇子,后来这两位妃子同时怀孕,先帝许诺,哪位皇子先出世,就立谁为太子。
而生下太子的嫔妃,自然有望被立为正宫。
当年京城各大赌坊都开了盘口,就看谁最终能生下太子。
九个月后,舒妃先于祁贵妃生下孩子,只可惜是个女儿,无缘皇位,被封为六公主。
而祁贵妃的孩子虽然晚了一刻出世,却因是个男孩,顺理成章继承太子之位。
一场本该血雨腥风的夺嫡之战,就这样消弭于无形。
舒、祁二妃,正是元清和元池的母亲。
短短几句话,信息量极大。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元清:「也就是说,按先帝的许诺,这皇位原本该是……」
「我母妃不过是五品言官的女儿,在宫中人微言轻,纵有皇帝许诺,也不敢与国公府出身的祁贵妃相争。」元清垂眸,端来一碗醒酒汤给我,「为了保我在宫里顺利长大,她瞒下我男孩的身份,主动退出了这场夺嫡之争。」
竟然是这样。
于京中百姓而言,二妃相争不过是一场热闹,而对深宫的舒妃和元清而言,却是生死考验。
听闻舒妃在元清六岁那年病逝了,天知道他一个人守着这个秘密,是如何度过宫中漫长岁月的。
我接过醒酒汤,胡乱灌了一口,想起自己这些年女扮男装的辛酸经历,一时有点唏嘘。
「公主这些年一定也过得很辛苦吧?」
元清纵身躺在软榻上,望着房梁,不甚在意的样子。
「十几个宫人随时随地伺候着,每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什么可辛苦的。
「我早就厌烦了这样的生活。」
好吧。
我狠狠灌了一大口醒酒汤。
果然是同人不同命。
他双手枕着头,忽然侧过身来看我:「阿微,我骗了你,你会怪我吗?」
元清的眼睛扑闪扑闪,像挂在天上的星星,带着皎洁的眸光和淡淡的神秘。
我忽然想起那晚祁闻玉在欢意楼说的话。
「若你发现,你喜欢的人一直都在骗你,你当如何?」
虽然我一时不大能接受相处了十年的公主其实是个男子,但他不仅救了我,还送我去书院念书,让我能在这瞧不起女子的世道中安身立命,如今只不过是想借与我成婚的幌子离开皇宫,我没什么好责怪他的。
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但对祁闻玉来说或许不同。
11
归宁那天,我和元清入宫面圣,得知祁家在边关造反的消息。
祁太后称病,闭门不出。
祁闻玉造反了?
我有些吃惊,但元清和元池的反应相当平静,好像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朝廷很快做出应对,元清被皇上派去前线督战,终于换上了男主的装束。
一连几日,我都闷闷不乐,默默替他收拾行装。
元清笑着打趣我:「怎么这副表情?莫非是害怕刚一新婚就要做小寡妇?」
亏他还有心思开玩笑,我狠狠砸了他一拳。
我不明白,往昔青梅竹马的情谊,怎么会走到今天刀兵相见这一步。
临别前,我送他到城门外:「元清,你能不能别杀祁闻玉?」
元清眸光一黯,拍了拍我的头:「放心,皇上还等着审他呢。」
他这一走,把公主府的大小事宜都交给了我。
有天我翻账本时,看到了有关欢意楼的各项开支。
原来两年前欢意楼即将垮台时,公主府就接管了这个地方。
如今的欢意楼早已不是那个纯粹的烟花之地,而是皇家的情报机构,甚至连苏醒醒都是元清的人。
所以,这一切都是针对祁家设下的圈套?
我背脊一凉。
皇上和元清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祁家的?
带着这些疑问,我又去了一趟欢意楼。
苏醒醒像是知道我要来一样,早在雅间备好酒席。
「听公主说,你最爱吃酱烧猪肘和蟹酿橙,我照着菜谱做的,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苏醒醒替我斟满酒杯:「放心,这是自家酿的葡萄酒,口味轻,不会像上次那样醉人。」
她果然和元清关系匪浅,怪不得我上次晕倒在欢意楼,醒来却在公主府。
我看着她那张和元清有几分相似的脸,心底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测。
「苏醒醒,你到底是谁?」
12
冬月后,前线传来捷报。
祁国公战死,祁闻玉被生擒。
听说元清在万军之中,亲手射穿了祁闻玉的盔甲。
我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画面,只觉得有些心疼。
祁闻玉被押解进京,我向皇上请求主审此案。
天牢里,我终于又见到祁闻玉。
许久未见,他蓄长了胡须,虽然面容依然干净,却难免沧桑,与往日那个矜贵的世家公子大相径庭。
「陈微?」祁闻玉抬头瞟了我一眼,又失望地移开目光,「元清呢?他不敢来看我?」
我偷偷瞄了眼隔壁牢房。
一墙之隔,元清在旁边听审。
祁闻玉胸前箭伤未愈,我让人拿来一条软垫给他。
「这一箭真是刺得又狠又准。」祁闻玉只稍微挪动了下位置,就痛得直皱眉,「想当年,他的骑射还是我亲手教的。」
我不忍再回忆从前,心中有惑,便直接问他:「祁国公贵为天子母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这泼天的富贵,为何还要造反?」
祁闻玉仰躺在软垫上,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富贵这东西祁家从来不缺。从姑姑入宫那天起,我父亲想要的,就是无上的权力。小皇帝长大了,不听话了,祁家自然不能容他。」
他一贯嘴硬,即便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里,也丝毫不肯低头。
我叹了口气:「若真是如此,为何两年前在西州的时候不反?皇帝虽然早已忌惮祁家,但那时却还没有足够的力量与之对抗。
「西州主动向祁家抛出橄榄枝,你不应该拒绝才是。」
祁闻玉一怔,终于正眼瞧我。
我继续发难:「你带回京城的那名胡姬,是科洛尔汗部王族的公主,也是他们派来大周的卧底。若非当年你冲动之下拒绝了赐婚,想必她早已通过欢意楼被安插进大周的朝政当中。」
祁闻玉忽然哈哈大笑:「陈微,你不愧是元清一手教导出来的,胜过朝堂那帮废物千百倍,只可惜是个女子。
「我祁家就算要反,也绝不与西夷蛮族沆瀣一气。」
祁家有能力起兵,自然有属于自己的情报网络,我并不意外祁闻玉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他幽幽地看着我:「你与元清那般要好,想来他早就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你了。
「既如此,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
13
我离开天牢时,外面已飘起了雪。
天黑得极快,街市冷清,早已没了行人。
元清站在轿子旁等我,风雪在他玄青色的大氅上缓缓坠落。
我心里如同装了千斤重的大石,惴惴不安地问他:「今天的事,要如实告诉皇上吗?」
祁闻玉的话声声在耳。
「我不是造反,而是要将被拨乱的历史摆正。
「等元清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今后也不必再以女装示人。」
元清看着漫天风雪,笑得勉强: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人只有知道自己的来处,才能明白自己归往何方。」
这话有些深奥,我一时参透不了。
「苏醒醒怎么办?」
「明日我会带她进宫。」
元清把我领口的披风仔细收拢:「太后病重已久,强撑着一口气,大概也是再想见她一面。」
世间事远比话本里写得更加曲折离奇。
为了太子之位不落于别处,祁家早做了两手准备,提前从宫外寻到一个男婴,在祁贵妃生产当日偷天换日。
我做梦也想不到,祁贵妃当年生下的竟是一个女孩。
原来这个故事无论从哪一边看,元清都是那个天选的太子。
14
入夜,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梆子敲到第三声的时候,元清翻身过来,抬手把我框住,重重打了个呵欠:「别闹了,明天一早我还得进宫。」
不是,发生这么大的事,他是怎么睡得着觉的?
我替他委屈,故意用胳膊肘怼他。
「元清,你都不生气的吗?一个毫无皇室血缘的人坐享了原本属于你的江山,害得你和舒妃娘娘忍气吞声了这么多年。」
元清抵着我的额头, 轻声道:「怎么, 你觉得元池这个皇上当得不好吗?」
他当然当得不好啦!
我掰着手指头一桩桩一间间数落起来:「你想想看, 大周律法把人当成一件可以买卖的物件,连京城这么富庶的地方都有人卖儿卖女, 更别说其他城镇了。还有, 大周不许女子读书, 她们一旦失去家族的庇佑,多半只能留落勾栏, 卖笑为生。」
我越说越委屈, 又往元清怀里蹭了蹭:「如果当年换你做皇帝, 这些事情一定不会发生的!」
「原来阿微这么信任我啊。」他笑着把我的头按进被子,「行,你今晚的谏言我都记下了,明日进宫我会转达给元池的。所以现在能别乱蹭,安心睡觉了吗?」
???
「元清我提醒你,我们现在夫妻一体,皇上要是诛我九族的话你也逃不了干系!」
15
苏醒醒入宫后半个月,祁太后薨逝。
大丧过后,听说皇上想封她为公主, 被拒绝了。
皇上御赐她免罪金牌,还许了她一个愿望。
苏醒醒从元清那要走了欢意楼,改名为欢意书院, 专收女子进来读书。
书院没有盈利,单靠皇帝的私库养着,几年下来,倒也与西边的沧海书院比肩而立,在京中掀起一股女子念书的风尚。
托苏醒醒的福,祁闻玉的命保住了,我与元清也各自恢复了本来的身份。
过往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元清和苏醒醒都选择着眼于当下的生活。
做个富贵闲人远比高堂上的皇帝要轻松多了。
我没他俩那么好运。
南边出了大案,皇上以我欺君罔上为由,封我为黜置使, 即日起巡访江南道,戴罪立功。
女子当官, 还是钦差大臣, 朝野上下无一不震惊。
这也让我背上极大的压力。
元清倒是开心得很。
「自从上次我在苏州府被人牙子拐了,宫里头就下了禁令,这么多年我再没出过京城游玩。
「好阿微,你就让我和你一起吧。」
春日将近, 烟柳弄晴。
离乡多年,江南的春景我都快记不清了。
我偷偷算了算钦差的俸禄,发现皇上实在抠得可以,这些钱仅够我路上吃饱,更别说游玩了。
元清还在一旁高兴地规划出行路线。
嫉妒使我面目全非。
烦死了, 不想带他。
我勒了勒裤腰带:「不行, 我是正经办案, 又不是去游山玩水的。」
元清眨眨眼:「那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带一个钱包出门吧?
「听说扬州飞云集的酱肘子和余杭的蟹酿橙最是正宗,若是千里迢迢到了那边,却因这样那样的原因没吃上, 那该多遗憾啊……」
我咽了咽口水。
「好了好了别说了。
「去去去,一起去,明天就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