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救了一个重伤的少年。
可惜是个娇夫脑。
他为我洗衣做饭,温柔顺从。
当别人告诉他,我有个指腹为婚的竹马时,他据理力争:
「竹马又如何?宛宛类卿,我是卿!
「伶娘只指使我一人干活,这还不能说明她在意我吗?」
宫里的人找上门,说他是流落民间的皇子时,他又一头扎进我的怀里:
「旁人说的我一概不信,我只听你的。」
1
捡到阿尧,是在奴隶市场里。
那时我刚盘下西市的一间小酒馆,手头只剩一点碎银。
铺子里需要个伙计,我就去奴隶市场碰碰运气。
在人群中,我一眼就相中了他。
不为别的,纯粹是他看起来快死了,好还价。
我接他回家,亲自为他熬药、喂食。
在数个他濒死的夜里,我「嗒嗒嗒」地打着算盘,在他耳边重复:
「买下你花了我十文钱,雇牛车拉你回家又是两枚铜板。草药是我自己摘的,肉汤是我问隔壁王婶借的,便宜一点,算你五文。
「你若是死了,谁来还我这十七文钱?」
阿尧在鬼门关走了几遭,身价从十七文钱连本带利滚成了七十文钱时,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因许久不曾开口,他的嗓音沙哑,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
「我会还的!」
「你打算怎么还?」
「……」
我又抱起算盘:
「我从奴隶主那里买了你,你就是我的人。在我铺子里当伙计,包你吃住,每月工钱十文。头十四个月,每月给你五文,就当还债了,如何?」
他答应得毫不犹豫:
「好。」
2
阿尧是个听话又能干的好伙计。
他将铺子和家里都收拾得干净整洁,碗橱柜上一尘不染,旧被褥总散发着暖烘烘的阳光味道。
我陪客人喝完酒,深夜踉踉跄跄回到房中时,桌上永远都恰到好处地摆了一碗醒酒汤。
阿尧的影子躲在窗边。
他不敢打扰我,但非要听到我将醒酒汤喝下,才肯离去。
我给他发的第一个月工钱,他买了半斤猪肉,用蒸笼蒸了,浇上蒜泥和豆酱,裹进面饼里,全进了我的肚子。
酒足饭饱,我打趣他:
「阿尧,第一个月的工钱,你就只用来买肉吃?你不为以后考虑考虑,存点钱,将来讨媳妇儿用?」
阿尧把头埋得低低的,耳根子红红的。
他轻声说:
「你喜欢吃。」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昏迷的日子里,我算完账,习惯在「问王婶借的肉汤」后加一句:
「你不知道我有多馋肉!小时候,我家只有过年才会端上一盆蒸猪肉,爹吃一半,娘和弟弟分一半,我只能用筷子蘸点肉末尝尝味道。还不能多蘸,超过两筷子就得挨打了……可我为了你,那肉汤是一口都没舍得喝啊!」
我没想到他会把这些事都记在心里,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这个月,酒卖得好,工钱我再多给你三文,你别乱花,存起来,也好为娶妻做点打算。」
阿尧猛地抬起头来,反驳我:
「我不娶妻!」
「你不娶妻,你要干吗?在我这酒肆里当一辈子的伙计啊?」
月光下,阿尧的眼睛和琉璃珠子一样透亮。
他认认真真地回答:
「对,因为我是你的人。」
3
话虽如此,我还是多支了阿尧三文工钱。
怕他乱花,我并没有直接给他。
而是用布单独包起来,塞在我的枕头底下,计划等他有用的时候再交还他。
阿尧脑袋笨,可模样实在俊俏。
小娘子们三五结伴,时不时地就来我店里买一杯果酒喝。
一边喝,一边偷偷地瞄阿尧。
瞄他温柔的眉目,精致的脸。
卷起的衣袖下,小臂线条流畅有力。
我一时竟也看得入了神。
直到小娘子们饮尽酒,叽叽喳喳地散去时,我如梦方醒。
「阿尧。」
我唤他过来,难掩心中激动:
「以后有女客来,你去招待吧?你若能多笑笑,哄骗她们多买几杯,就更好了!」
阿尧皱了皱眉,脸上有些不情愿。
但我的要求,他从来不会拒绝。
「好。」
我绕着他转了一圈,又挑出些阻碍我赚钱的毛病来:
「还有这衣服……你是有什么心事吗?非得穿这么多吗?不如趁天色尚早,我们去东市给你买一身新衣裳吧?我给你出钱。」
我拽着他就要走,手上使了劲,他脚下仍旧纹丝不动。
阿尧一反常态地摇了摇头:
「伶娘,我不想买新衣服。」
「为何?」
「我不想乱花你的钱。」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给我买猪肉吃不算乱花钱,我给你买新衣裳就叫乱花钱了?」
阿尧说:
「猪肉是你喜欢的,钱也是。给你买喜欢的东西不算乱花钱。」
阿尧还说:
「伶娘,只要是你喜欢的,我都会想办法为你挣来的。」
4
和阿尧在一起的生活,平淡充实。
酒肆也在我们的经营下一天天变好。
临近年关,下了大雪,驿使的马匹从店门前疾驰而过,留下一排马蹄印,和一封信。
信是裴钰寄过来的。
他是我老家邻居的儿子,长我五岁,幼时便处处照拂我。
信中说,他要参加明年的春闱,特地提前了几个月进京,来我这里过年。
我欢欢喜喜地替他收拾出一床被褥,要放置时,却犯了难。
后院只有三间屋子。
一间厨房,剩下的两间我与阿尧分住。
裴钰来了,睡哪儿呢?
阿尧看出我的烦心:
「伶娘,裴钰哥要住我们家吗?」
我叹了口气:
「是啊,且不说距离春闱还有几个月,待考完试,放了榜,少不得要花钱。让裴钰哥哥住在我们家,能省上一笔开销也好。」
阿尧体贴地开口:
「那我与裴钰哥睡一处就好,我睡地上,他睡床上。」
我想也不想地拒绝了他:
「这可不行,寒冬腊月的,睡在地上冻坏了身子怎么办?」
还有半句话我没说:
到时候延医问药,停工休养,开销岂不是更大?
阿尧听了前半段,立刻欢欢喜喜地抱了几捆干草回来:
「不碍事儿,伶娘,我再自己搭个床铺就好了!」
阿尧他,总是这般懂事。
5
连着下了几日大雪,酒肆生意萧索,阿尧给我炸了一袋咸馓子,我没事的时候,就坐在阶前「咔哒咔哒」地啃。
裴钰来的那日,恰好雪停。
我把袋底最后一点馓子倒入口中,看见小巷尽头缓步而来的人影,与我记忆中的样貌逐渐重合。
只是黑了点,瘦了点,想来是路途辛苦。
我掸去裙上碎屑,蹦起来:
「钰哥哥!这里!」
阿尧在一旁扫地,被我抓了过来:
「阿尧,这就是裴钰。」
我又向裴钰介绍阿尧:
「钰哥哥,这是我店里的伙计,阿尧。」
阿尧颔首,冲裴钰淡淡地叫了一声:
「钰哥哥。」
裴钰脸色微变,没有回应他。
阿尧也不恼。
他放下笤帚,系上围裙,与我解释了一句:「伶娘,我去后厨看看汤好了没。」
便往后院去了。
裴钰依旧眉头紧锁,把我拉到门口,低声问我:
「他是你店里的伙计?」
「对啊。」
裴钰摇头:
「你见过哪家的伙计,能直呼东家的名字,跟着东家一起喊……哥哥的?伶娘,我觉得这人心思不纯,不是个好人。」
我仔细想了想。
阿尧大抵是从能下地之后,听见隔壁的街坊邻居唤我「伶娘」,就也跟着学了。
他的确从未叫过我「东家」,不过我也没放在心上。
「东家」这两个字,哪有「伶娘」好听?
于是我反过来责怪裴钰:
「裴钰哥哥,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吧?阿尧心思单纯,于我就如亲人一般,不过一个称呼而已,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
我又把帘子掀开一个角,示意他往里瞧:
「那一桌子的菜,都是阿尧烧的。不仅如此,他还把自己的床让出来给你睡。他处处为你着想,你却这样猜忌他。裴钰,你太让我失望了!」
6
裴钰到底没再继续为难阿尧。
除夕前一日,我关了铺子,与他们一起去青龙观祈福。
裴钰求功名。
阿尧祈平安。
而我,一头扎进财神殿里,长跪不起。
直到日暮西斜,裴钰阿尧一左一右把我架出来。
我给财神爷列的心愿清单上,还有大半未念完。
裴钰笑我:
「你这是许愿来了,还是进货来了?」
恰好有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扛着一麻袋没系完的红布条,从月老祠出来,我顺势反驳:
「你瞧,人性如此。」
再一扭头,那大汉满脸通红,攥着衣角,扭捏地朝我打招呼:
「伶……方娘子!」
裴钰面色铁青,阿尧沉默不语。
我这才发觉,麻袋露出的布条一角,竟端端正正地写了我与他的名字。
【许丰收心悦方伶俐。】
我恍然大悟:
「你是肉铺的许老板吧?怪不得瞧着你眼熟!原来你喜欢我啊!」
许丰收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其实也说不上多喜欢,毕竟每次你来我家铺子买肉,都要和我讨价还价至少半个时辰。」
我脸一黑,他立刻补充:
「不过后来我一想,你这样既美丽善良,又勤俭持家的姑娘,不正是我理想中的妻子吗?明白心意后,我就来道观求姻缘了,想不到在此地碰见你,当真是神仙显灵啊!」
我眼前一亮:
「对啊!我若嫁给你,就可以在店里卖烤肉了,这生意肯定赚钱啊!财神爷果然灵验!心想事成!」
裴钰忧心忡忡地挡在我面前,劝我:
「婚姻大事,岂可儿戏?伶娘,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
我说:
「确实还有许多事要考虑的。」
裴钰刚松下半口气,我立刻道:
「比如彩礼几何?聘礼几何?婚宴办几桌?婚后谁管账?我想吃肉了,能不能再便宜一些?」
裴钰:「?」
自他身后探出一张眉飞色舞的脸:
「无须彩礼与聘礼,也不办婚宴,一切从简,省钱为上。婚后你管账,想吃多少肉,便吃多少肉!我父母双亡,你孤苦伶仃。伶娘,我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裴钰哽住:
「天造地设……」
他用胳膊肘捣了捣旁边的阿尧:
「你就没有想说的?」
阿尧拽了拽我的衣袖。
他眼睛湿漉漉的,像街上被遗弃的小狗。
阿尧说:「伶娘,我愿意做小。」
7
我与许丰收的婚事,才刚有点眉目,就黄了。
身长八尺的彪形大汉,捂着半张青紫的脸,哭哭啼啼地闯入我家铺子,说什么也要与我退婚。
「方娘子,你家兄长昨夜里找到我,二话不说,先给了我两拳!」
「嚯!」
「接着他警告我,如果再敢肖想你,就把我脑袋拔了!」
「啊?」
「最后还是我送上了一斤肉,对天起誓,好说歹说,才把他送走的!」
「这、这这这……」
许丰收郑重道:
「方伶俐,咱俩的婚事,就这么算了吧!」
我大受震撼:
「可我并没有兄长啊?」
许丰收是半点儿不听我解释。
他呜呜咽咽地来,惊慌失措地逃,活像见了鬼。
我眼含热泪目送他离开二里地,猛然回头,阿尧提着一大块肉站在后厨门口:
「伶娘,羊肉怎么烧?」
我又将兄长一事抛诸脑后,美滋滋地建议:
「炙烤吧!炙羊肉是最好吃的!」
8
填饱了肚子,我才开始发愁。
这亲成不了,我得少赚多少钱呢?
都怪那个天杀的「兄长」,坏我好事!
裴钰瞥一眼我攥紧的拳头,呷一口茶,幽幽道:
「你怎么不问问你家伙计,这块羊肉是哪来的?」
我将正在洗碗的阿尧唤来:
「阿尧,这块肉是哪来的?」
「捡来的。」
我从善如流:
「阿尧说是捡来的。」
裴钰轻嗤:
「你信吗?」
「我当然信啊!」我指了指阿尧单薄的身形,「我家阿尧,柔弱不能自理,难道还能是他把许丰收揍了一顿不成?」
「……」
裴钰手边的书拿起又放下,合上又摊开。
书页都被折皱了,他愣是一个字都没憋出来。
反倒是阿尧,殷勤地为我揉肩捶腿,还问我:
「伶娘,你喜欢许丰收哪点?」
我想了想:
「大抵是他会把所有心思都摊在明面上讲,和他交谈很省事吧。」
阿尧笑得眉眼弯弯:
「原是如此,伶娘,我明白了。」
下一秒,他掏出自己的钱袋,放在了我的手心里。
我:「?」
阿尧:「伶娘,我喜欢你。」
再再下一秒,另一个式样的钱袋子横空飞来,正好也落入了我怀里。
我:「???」
裴钰:「我也是。」
我望着手上的两个钱袋,倒吸了一大口凉气。
青龙观的财神爷,有种不顾我死活的灵验。
9
那天之后,家里就开始闹鬼。
先是我的窗棂,总在半夜被人叩响。
推开窗,却什么东西都没瞧着。
我蹲守数日,抓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阿尧。
人赃俱获,他手中还捏着一张来不及藏起的花笺。
我问阿尧:
「你这是在做什么?」
阿尧大大方方地把花笺递给我:
「伶娘你瞧,这是裴钰哥习字剩下的废纸,平日里都丢在院西角。我觉得丢掉怪可惜的,就捡来点火烧柴。」
我接过了瞧,确实像裴钰的字迹:
「垆边人似月,皓腕……什么霜雪。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阿尧可怜巴巴地摇了摇头:
「伶娘,你知道我的,我,比不得裴钰哥文采斐然……」
他声音低落,神色凄凄,看得我心头一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没事的,阿尧,人各有所长,你烧的饭菜,就是全天下顶顶好吃的,谁都比不过!」
阿尧的眼眸中「咻」地蹿起一簇火苗:
「那伶娘,明日想喝甜粥还是咸粥?」
「甜粥吧,之前熬的麦芽糖还没吃完,做一碗醴酪就很好。」
没承想,醴酪没吃上,厨房险些被人给拆了。
10
我赶过去时,阿尧与裴钰正打成一团。
我苦口婆心地劝:
「行了行了,多大点事,别打了,坐下来聊聊。」
没人听我的。
裴钰一拳挥过去,阿尧躲闪不及,正中眼眶。
他捂着眼睛踉跄几步,撞翻了桌上我新买的陶碗。
「啪」的一声。
陶碗碎了。
十文钱才听了个响,就这么没了。
我一把抽出菜刀,砍在案板上。
我说:
「现在这事儿已经不算小了,大家都别聊了,考虑考虑同归于尽吧!」
11
在我的「耐心」劝导下,阿尧垂着头,裴钰扶着腰,一左一右地在我旁边坐下。
我摸索着刀柄,各瞥他们一眼,冷着脸开口:
「为什么打架?」
裴钰指着阿尧:
「你家伙计,把我写给你的情书全烧了!」
「什么情书?」
我糊里糊涂地:
「就那个什么雪,什么月的?」
裴钰放于膝上的拳头死死攥紧,额上青筋凸起。
他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吐出几个字: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我充当和事佬:
「算啦,阿尧又不识字,哪里知道那是你写给我的情诗。再说了,就算你把信给我,我也不知道这写的是情诗啊。」
裴钰刚要说话,我连忙阻止他:
「再再说了,你也不能为这点小事,对阿尧下这么重的手啊!你瞧这小脸,伤成这样了都。」
我心疼地抚上阿尧的眼角,他明明已经疼得眼泪汪汪的了,为了不让我担心,还故作坚强:
「伶娘,我不疼的,钰哥哥出气了就好。」
裴钰气得七窍生烟。
「伶娘,你信他?在你来之前,一直是他在打我!」
我狐疑地转头看他:
「阿尧打你?可有证据?你伤到哪儿了?」
裴钰顿时语塞。
我想起他刚刚扶着腰的样子,试探着问道:
「腰?」
「没……没有!」
「那伤到哪儿了?」
裴钰又支支吾吾不肯答。
我心中已然有了答案,望向裴钰的目光中,满含失望:
「裴钰,亏你还是个读书人,竟然空口白牙地污蔑他人?」
12
我家阿尧,真是可怜。
我给了他一些钱,让他去外头找大夫,阿尧不愿收:
「伶娘,你的医术就很好,不用去找别的大夫。」
我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头一回没答应这种省钱的提议:
「去吧,别破相了。」
裴钰一言不发。
直到阿尧出门,他捏紧的拳头松开,若无其事地问我:
「何时学会的医术?」
我与他自幼相识,知根知底,有些谎话没必要在他面前讲。
我于是诚实答道:
「我不会医术。」
「那为何……」
「当初贪便宜,在奴隶市场买下了病重的阿尧,又不肯花钱给他请大夫,我就用当初医羊医牛的那一套法子,胡乱找了些草药来给阿尧灌了下去。」
裴钰蹙眉:
「你就不怕他死在你手里?」
我反驳:
「如果我不买他,他也会死的。」
我坦然地与裴钰对视,看见他的眼神中尽是疑惑不解:
「伶娘,你怎么变成这样冷血冷情的人了?」
我说:
「我家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父母偏爱幼弟,无人疼我,我总是要为自己多考虑一些的。」
裴钰哑然。
我轻笑着自顾自地往下讲:
「发现了我的真实面目,是不是有点后悔喜欢我了?」
他迟疑一瞬,仍然否认:
「不后悔。进京之前我就有打算,若我此次春闱高中,必三书六礼,向你提亲。」
我敛起笑意,正色道:
「裴钰,你可要想好了,我是商人,你科举入仕后娶我,不仅于你的仕途无益,于你的名声也不好。」
他与我争:
「倘使我真的可以入朝为官,你就不能为我放弃这家酒肆,安安心心地在家里当官夫人吗?」
我摇头:
「我不喜欢放弃,如果一定要放弃的话,为什么不能是你呢?」
等了许久,我都没有再等到裴钰的答复。
我起身离开,却又在门前驻足。
我说:
「裴钰,你瞧,其实你并没有那么喜欢我,而我也一样。那几封情书,我从未收到过,你刚刚说的话,我也当从未听过。」
我推开门。
门外,站着阿尧。
13
不知道我与裴钰的话,他听见了多少。
我慌得手足无措,想要开口,却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话题。
还是阿尧先开口的:
「伶娘,我听见了,你说你不会医术。」
「是,我的确骗了你……」
「可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
阿尧一本正经地分析:
「你买我,不全是因为我便宜。而是因为没有人买我的话,我当天就会死在奴隶市场里。
「还有拉我回家时,你怕牛车颠簸,雇的其实是马车。到家后,你立刻去请了大夫来替我看病。你日日都问王婶买一碗肉汤,只为了吊住我的命。
「伶娘,裴钰不懂你,我懂。」
很神奇。
阿尧眼眶中的瘀血未散,但一整张脸看起来并不可怖。
他目光坚定,温柔又有力量,好像比平常更加帅气了。
我不由自主地反问他:
「你怎么知道?」
「我那时意识尚存,每个人说的话我都听得见。」
「你就不怕是你的幻觉吗?」
「我醒来时确认过了,我说我欠你的钱,我会还的。你没有太大的反应,说明我在昏迷时听见的对话,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
好小子,我说没见过还钱这么积极的。
原来,在给我下套呢。
阿尧补充:
「再者,假设你真的冷血无情,你应该处处剥削我才是,怎么会主动给我多支工钱,每次吃肉时,都叫上我呢?伶娘,你发自内心流露出来的善良,是伪装不了的。」
我:「我真的很冷血无情的。」
「那伶娘这么做,一定有你自己的道理。」
14
我在阿尧真诚的攻势里落荒而逃。
小时候为了哄爹娘和弟弟,长大后为了卖酒,我早就习惯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多说几个字,就能省下一大桩麻烦,何乐而不为呢?
唯有阿尧,他不一样。
他一眼就能看透我的所有伪装。
也只有他在意所谓的真相。
我夜里睡不着觉,在床上翻来覆去,隐隐约约听见隔壁传来裴钰翻书的声音,还有阿尧和街坊闲聊的声音:
「那奴隶市场这么多人,伶娘都不买,这说明什么?说明我是她唯一的选择!
「竹马又如何?宛宛类卿,我是卿!
「伶娘只指使我一人干活,还不能证明她在意我吗?她超爱!」
我:「???」
吃点好的吧!
15
早上,我是被砸门声吵醒的。
一队禁军闯进来,说他们流落民间的太子殿下就在我家。
我下意识地否认:
「军爷,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太子殿下怎么会在我这呢?」
他不语,示意我朝身后看——
阿尧面前跪了一地的禁军,齐刷刷地称他:
「太子殿下。」
我吓得手都在抖:
「阿尧你……是太子?」
阿尧绕过人群,急匆匆地跑到我身边来:
「不是的,伶娘,我根本不认识他们!旁人说的我一概不信,我只听你的!」
我定了定心神:
「阿尧,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能骗我。」
「你,姓什么?」
阿尧的声音低不可闻,但我还是听清了。
他说他姓李。
李,是国姓。
即便不是太子,他也绝不会是奴隶市场里,可以随意买卖的贱民。
我疲惫地摆了摆手,刚要请太子殿下回到他该回的地方去时,禁军统领见缝插针地插话进来:
「皇后娘娘的意思是,请方娘子与太子一同进宫去。」
16
进宫一事,我比阿尧还不情愿。
他好歹是回家,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去上刑场的。
把金尊玉贵的太子养在我这种猪圈里,每天喂他吃糠咽菜,还指使他从早到晚地干活。
光是想想,我就觉得自己该死。
阿尧觉察到了我的担忧,反握住我的手,信誓旦旦地保证:
「伶娘莫怕,你不会有事的。」
我勉强挤出一点笑意。
等见到皇后时,我是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了。
阿尧提前被她遣走,宫人也尽数散去,偌大的宫殿里,只我与她两人。
她面容平和,要我在她对面坐下,顺手推了一碟蜜饯过来:
「本宫听闻,方娘子还未用早膳。」
我诚惶诚恐地接过,才拈了一小块,皇后又说:
「本宫在里面下了毒。」
我:「……」
我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进退两难之际,皇后问我:
「藏匿了太子这么久,你不觉得自己该死吗?」
我声线颤抖:
「觉得是觉得,可奴……还不想死。」
「为什么?」
「因为奴的钱还没挣够,现在死了,躺不上好的棺木,来世还要受罪。」
皇后点点头:
「骗你的,蜜饯没毒,想吃就吃,不想吃就放下吧。」
我如蒙大赦般放下蜜饯,抬头一瞧,皇后慢条斯理地从袖子里取出了一柄匕首,放在桌上,正对着我。
我:「?!」
皇后心平气和地告诉我:
「本来打算杀你的,如果你回答,你喜欢李尧的话。」
我大着胆子试探:
「那现在呢?」
「现在本宫不会杀你了。」
话虽如此,我还是不敢卸下防备。
我能明显地感觉到全身肌肉紧绷,心跳快得就像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一样。
我小心翼翼地问:
「娘娘,可容奴多嘴问一句,为什么?」
「在生死之前,还能时刻将情爱挂在嘴边的人,多半是算计,而非真的有情。」
「娘娘……不信情爱?」
「你信吗?」
皇后眸光通透,落在我身上时,仿佛能将我整个人看穿:
「本宫派人调查过你的过往。你的父母重男轻女,你从记事起就不曾吃过一顿饱饭。
「你五岁那年,去河边浣衣,不慎落入河中。若非你家的狗死死咬住了你的后衣领,你就会溺亡在那个冬天。
「你七岁,狗死了,是被你父母杀的,只因你幼弟的一句『想吃肉』。
「十七岁,你从家中出逃,几经辗转,在西市开了家小酒馆。」
皇后缓缓道:
「方娘子,你这样的人,也会相信真情吗?」
我拿余光瞟桌上的匕首,寒光凛冽,时刻提醒着我要谨慎说话。
所以我义正词严:
「不信。一点儿也不信。」
皇后一抬手,把匕首拂到桌下:
「本宫说了不杀你,也请方娘子坦诚以对。」
我改口道:
「以前是一点儿也不信的,现在有一点点相信了。」
皇后挑眉:
「因为李尧?」
「遇见阿尧之前,也遇见过许多陌生人,或多或少,都拉过我一把。」
「所以就好了伤疤忘了疼了?」
我低着头,毕恭毕敬地答道:
「奴本来就不是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性格。更何况,奴只是个做小生意的,天天算计来算计去的,浪费时间,耽误奴挣钱。」
「……」
皇后失笑。
她顺手捻起一块蜜饯,放进嘴里。
吃完了,她方启唇:
「怪不得李尧喜欢你。对了,还未问过你,你喜欢他吗?」
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把头埋得更低了:
「奴自知配不上太子殿下。」
「是,你是配不上李尧。」
「……」
「可如果他不姓李,只做你家酒肆的伙计阿尧呢?」
因为太过震惊,我一时忘了装乖巧,蓦地抬起头来,差点把脖子给折了。
「娘娘这是何意?」
「本宫要做女皇,李尧这个太子,本宫不能留。」
17
「阿尧虽为太子,可在这深宫里,想他好好活着的人并不多。因为猜忌,他父皇想他死;因为嫉妒,他的兄弟们也想他死。」
皇后娘娘微微笑着:
「好在想他死的人,也死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个皇帝,还吊着一口气,要见他的继承者最后一面。」
我战战兢兢地揣测:
「您让太子殿下去见他了?」
「对,送他父皇最后一程,尽尽孝道,也是应该的。」
我点头附和:
「应该的应该的。」
皇后继续道:
「因此我把你扣在这儿,当人质。假如李尧接受了他父皇的条件,决定登基与我作对,我就杀了你。」
我心跳骤停。
「倘若李尧没有听他父皇的,回来了,我就放你们离开,回到你们的小酒馆里去,做市井里最寻常的一对夫妻。
「闲着也是闲着,方娘子有没有兴趣猜猜,李尧他会不会回来?」
「应该……会吧?」
皇后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的迟疑:
「应该?方娘子对李尧也不信任?」
我惶惶不安地探头往门外看,尽管什么也看不见:
「阿尧心思单纯,极好哄骗,我是担心他回来的路上被人骗了怎么办?」
皇后哽住。
半晌,她才说:
「你也挺好骗的。」
我:「?」
她话音刚落,殿门就被人推开。
来者并不是李尧,而是一个略显年长的侍女。
她一身缟素,头戴白花,向着皇后微微点头。
我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又听见了皇后平静的声音:
「李尧回来了。」
她说:
「去吧,去见他。」
我留心又向皇后确认了一遍,再次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我雀跃着起身行礼,没注意撞到了旁边的矮柜。
柜门打开,露出一把小巧的弩机。
弩机对准的方向,也是我坐着的位置。
皇后抱歉地笑:
「没藏好,又叫你发现了,下次我会注意的。」
我:「……」
笑不出来。
18
我在偏殿里见到了阿尧。
他身着华服,墨发用冠冕高高竖起。
光是站在那里,就带着上位者的冰冷与疏离。
可,他是阿尧。
是每次见我,都要跑着来的,叽叽喳喳的小鸟。
他一头扎进我的怀里,灼热的呼吸打在我的锁骨上,比宫中的暖炉更有用。
我冰了一天的手心也微微地冒出汗来。
他委屈地哼唧:
「伶娘,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摸着他的后脑勺,轻声安抚:
「怎么会呢?」
「可是,我骗了你……」
瞧他这样子,我怎么也狠心不起来,只能违心地撒一点谎:
「那不算骗,要算,只能算我没有问你的真实身份吧。」
我说:
「你若真是内疚,不如回家给我做一锅醴酪,想了好久了,至今没吃上。」
「那,我们现在回家吗,伶娘?」
「嗯,回家吧。」
19
听闻先帝离世,太子悲伤过度,一病不起,跟着一起去了。
皇后自立为帝,受到了不少老臣的反对。
经过一轮镇压之后,反对的声音也寥寥无几了。
宫中风波平息的那日,我与阿尧成了亲。
我们没有办喜宴,没有邀请亲眷,只给邻里发了些喜糖。
裴钰科举及第,考中榜眼,常来我家喝酒。
我原想着亲手给他送喜糖的,不过阿尧兴致勃勃地提议,由他去送,我也不忍心拂了他的意,就随他去了。
裴钰没有收。
阿尧在他门外叩了半天的门,叫了半天的「钰哥哥」, 他连应都没有应一声。
我心疼地给阿尧沏了一壶茶, 看他吨吨吨灌下, 宽慰他说:
「没事, 阿尧, 少送一份喜糖,我们还少一笔开销呢。」
女帝也遣人送了一车珠宝来,说是做她儿子的嫁妆, 趁着月黑风高, 偷偷摸摸全倒进了我家院子里。
送货的车夫有点眼熟, 她袖子里的匕首又没藏好,还是被我给发现了。
她离开的时候, 阿尧望着她的背影微微出神。
我刚想说点什么,他却揽着我的腰, 轻巧地一回身,钻进了屋里。
我警觉:
「阿尧, 你会武?」
阿尧掩住唇, 虚弱地咳嗽了两声,立即叫我打消了这个疑虑。
我体贴道:
「夫君身子骨弱, 今晚早些休息就好。」
在这件事上,他却很执着:
「伶娘, 夜还长呢。」
……
夜确实不短。
一直到东方翻起鱼肚白,我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夫君,心满意足地环住我的腰。
我摩挲着他的手背:
「阿尧,你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伶娘你是第一个,真心实意地告诉我,要好好活下去的人。」
阿尧也问我:
「伶娘,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呢?」
什么时候吗?
或许是在奴隶市场一眼相中他的时候。
又或者是他用第一个月工钱给我买肉吃的时候。
大概是他那天认认真真地告诉我,我想要的东西, 他都会帮我挣来的时候。
也可能是他每次义无反顾地向我奔来的时候。
谁知道呢。
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
(正文完)
【番外·裴钰】
裴钰这一生,官至宰执,无妻无子。
认识他的同僚都清楚他性子孤僻,下了朝, 也从不和任何人走动, 只把自己关在家里。
只有家中的小厮知道,自家老爷散朝回家, 总会换一身便服,从后门偷偷地溜出去,到西市的酒肆喝酒。
那家酒肆的桂花酿味道极好, 是老爷最爱的。
老爷还说,自家老宅旁边也有一棵桂花树。
他第一次见她, 就是在那棵树下。
她是谁?小厮不明白。
小厮只看见,老爷不去酒肆的日子里, 就在书房练字。
一笔又一画地写。
写「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日子就这样平平常常地,如流水一般过去。
直至酒肆的老板娘去世。
老爷在大醉一场后,也再也没有醒来。
他被送回老家, 就葬在那棵桂花树下。
与他一同埋葬的,还有裴宰执当年曾动过的,不想科举的心思。
可是他看见了意中人眼底的影子。
她满心满眼, 只有另一个少年郎。
既然你我无缘夫妻,那便让我换一种方式守护你吧。
裴钰想。
如果你回头,我一直都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