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王爷心上人的替身,拥有不老不死之身。
他心上人想拿我当人肉靶子练习射术,他就拈弓搭箭,教她怎么一箭射中我的心口。
当箭羽再一次刺穿我的心口时,我颤抖抓住箭,笑着对他说:「王爷,其实我只有九条命,这是最后一条。」
我摇摇晃晃倒地时,看见向来从容不迫的他,从错愕到惊慌失措的脸。
1
遇见季书的那天,我被林府的仆人打了个半死,又把我丢在荒郊野岭,任由我自生自灭。
我的指尖在淌血,浑身疼痛,动弹不得。
耳旁只听得时不时几声鸟叫,那鸟叫声因为林间空旷而显得凄厉悲鸣。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马蹄声响,随后是一双沉沉黑靴停在我眼前。
我勉强睁眼,看见那人低头看我,额角垂落几缕清柔黑发,衬得面如冠玉,矜贵不可及。
他定定看我良久,漆黑如墨的眸底幽暗不明,好像透过我,在看什么人。
然后,他弯下身子,大手苍劲有力,很轻柔地将我从地上抱起来。
我察觉到他似乎是愿意救我,又怕他反悔了,下意识紧紧拽住他衣领,以至于指腹都变得苍白。
一旁带刀侍卫呵斥我:「大胆!你手上有血,怎么能碰王爷!」
我手心一颤,正想松开之时,季书斥责了侍卫一句:「本王让你说话了么?」
随即,他低头看我:「别怕。」
他那天嗓音温润,轻轻两字如窗棂漏进的暖光,直照亮我眸底。
2
我的父亲本在朝为官,只因太子之事被卷入纷争当中,后获罪被流放,家中兄弟姐妹也各自因祸离散,几番颠沛流离后,我被林府买入当了奴婢。
最近林家公子大婚,新进门的千金小姐从刚来头一天就很不喜欢我,今日我因无意打翻了茶水,便被她让人打了一顿丢出了林府。
我本以为,我这一生也就到此为止了,繁华一梦,又零落成泥,已到穷途末路。
不曾想过,遇见季书这一天,才是我真正噩梦的开始。
季书将我带回王府,待我极好。
我总觉得,我这条命是他救下的。
他请了大夫为我看病,大夫惊异于我身上的伤口之多,告诉季书说:「这位姑娘能不能活下来,不好说。」
季书眉头拧起:「请夏太医过来瞧瞧。」
夏太医是宫中太医院医术极高之人,和季书交情很好。
夏太医看过之后,也说了和之前那位大夫一样的话:「伤势太重了。」
但我不仅活下来了,还好得很快,连季书都惊异不已。
直到后来有一天,王府里来了一个仙风道骨的高人,也不知打哪里来的,一见到我,就笑道:「这位姑娘,是个不老不死之身。」
他围着我转了几圈,啧啧称奇,又说了许多话,最后又说:「姑娘有九条命。」
九条命,只要不日常践踏自己小命的人,对于常人来说,也和不死差不多了。
季书听了,又惊又喜,最后一笑:「那这样,阿蝉就能永远陪着本王了。」
可他大概没有留心听见那位先生的最后一句话。
3
自打我进王府,府里上上下下的人,看我的眼神都很怪异,可我不曾理会,也不甚在意,我只知道,季书他待我极好。
他喜欢看我跳舞,他会亲自抚琴,为我伴奏。
我娘虽出身名门世家,但她十分喜欢歌舞,哪怕这是被许多人看作不入流的事情。
但好在我爹也喜爱歌舞,不仅不反对我娘,甚至私下与她一同载歌载舞,笑作一团。
我自小耳濡目染,也慢慢喜欢上歌舞,爹娘也不阻止我,愿意让我学习。
季书总会轻笑夸我:「阿蝉跳得真好。」
「阿蝉,过来这儿,陪陪本王。」
我跳累了,他会给我擦汗,眉眼柔情似水:「阿蝉,以后一直为本王歌舞可好?」
我脸上灼热,笑着点头:「好。」
季书就笑话我:「阿蝉笑起来真呆真可爱。」
他总喜欢逗我,会折桃枝为我戴上,说:「阿蝉真好看。」
他的尾音里总有几分感叹,那时我听不懂他末尾的一缕惆怅,只是呆呆看着他清俊眉眼,满心满眼都是他。
他对我这么好,我总想尽我所有报答于他。
直到一年后,我看见了那人。
季书让我端药进屋里,我以为他生病了,急匆匆端着药进屋里:「王爷,你可是身子抱恙?」
我的脚步急了点,步伐大了点,还未进门,季书就冷声呵斥我:「阿蝉,王府的规矩你不懂么?不得高声说话,走路放轻些。」
我进门时,呆了呆,有些无措。
季书瞥过来,这是我头一回见他看我时,脸上覆了层薄冰:「跪下。」
那一瞬间,我恍惚以为这是另外一人,不是我认识的季书,以至于我迟迟未能反应过来,直到他又说了句:
「阿蝉,是不是本王宠你过了头,你连本王的话,都不听了么?」
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随即,我听见季书温声对着病榻上的人说:「鱼儿,有没有惊着你?」
就像他从前对我的语气。
我朝病榻上的女子看去。
她也恰巧回过头来,轻柔目光落在我身上。
苍雪素净柔弱的眉眼,宛如夜月诗画,一眼动人心魄。
我微微睁大双眸,那一瞬间终于明白,季书为何对我这般好。
我僵硬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
原来如此。
只因我与她有几分相似么?
雁鱼朝我微微一笑:「别跪了,起来吧。」
季书这才看我一眼,示意我:「把药端过来。」
我跪得久了,起身时脚抖了下,碗里的药也洒了一些出来,沿着我的指缝往下淌落。
季书眉头越发锁紧:「阿蝉,你今日到底怎么回事?」
我张了张嘴:「我……」
还是雁鱼说话了,她咳了几声:「她跪久了,脚麻也是自然的,别怪旁人了,反正我又死不了。」
季书从我手中将药碗端过去,一勺一勺给她喂药:「以后不许再提『死』这样的字,你不会死的,纵然到了阎王那儿,本王也要将你抢回来。」
雁鱼垂下长睫:「那以后王爷别再因我怪罪下人了。」
季书就笑,末了叹气揉了揉她的头:「鱼儿总是这样为别人着想。」
4
我魂不守舍走出门去,一路上,听见两旁丫鬟嬉笑声:
「还真以为自己是王妃了?王爷不过对她好一点儿,她就真以为王爷宠着她了,这会儿见了正主,还不得原形毕露。」
「可不是,要不是她和里头那位长得有几分相似,王爷早将她赶了出去,哪里还会留到现在。」
「给几分颜色就想开染坊,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不看看自己有什么本事。」
听着听着,我才知道。
雁鱼原是舞姬,因为被王爷看中了,这才将她带入府中,早已发誓要一辈子待她好。
只是因为太妃不喜欢雁鱼,王爷又不愿拂了太妃意,这才一直没有成亲,但却早许诺了,迟早要让她当王妃。
从前年开始,雁鱼不知为何病倒了,到现在都没好起来,也鲜少走动,王府又大,怪不得我一直不曾见过她。
雁鱼身份低,府里上下本来就不敬重她,更何况是我,这个她的替身。
自从那日过后,我有许多天没再见过季书。
我诚惶诚恐,又抱着点妄想,总想着我和雁鱼相似只是碰巧,他并非因此才对我好,才说喜欢我。
他是我喜欢的季书,而我是我,我是阿蝉,不是雁鱼。
我每天数着日子过,数啊数,终于数到四月初九。
我满心欢喜在等,等他回府,总期待他还记得今天。
终于,他回来了,却是抱着浑身湿哒哒的雁鱼回来。
他神色焦急,见我干站在一旁,怒道:「傻站着干什么?快去抱一床被褥来!」
他的雁鱼落水了。
一直高烧不退,呓语不断,脸色苍白得可怕。
王府里的大夫来了一拨又一拨,一向被称赞仁厚雅量的王爷怒摔了一屋子珍贵东西,弄得一地的狼藉。
王府里的丫鬟仆人跪了一地:「王爷息怒。」
就连前来看病的夏太医也缩着脖子:「王爷……息怒。」
季书将大夫轰了出去:「废物,滚出去!」
雁鱼一直没有醒,随着一天天过去,她已气若游丝,奄奄一息。
而在这时,王府又来了一个高瘦男子。
他大抵是季书的旧交,不知道日常钻研的都是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事物,他摸着胡须说出一句话:
「我看雁姑娘这情况,想起曾在古书看过,说用女子的心头血给她喝下,就能转好。」
季书喊了我过去。
我呆呆看着他。
他忽而对我很温柔,说:「阿蝉,就你,好不好?」
他摸着我的脸,眉宇间的柔情,就像无数次他看我跳舞时的神色:「你知道的,本王不愿滥杀无辜。」
我唇瓣微微颤抖,看他良久,没有说话。
后面,当他腰间的雪亮匕首没入我心口时,刺骨的疼痛逐渐将我淹没。
我没敢闭上眼睛,直看着他。
当我朝后倒地时,我见到季书脸上闪过几缕不安和焦急,他轻拍我的脸:「阿蝉,阿蝉,你怎么样了?」
他那点挂在脸上的焦急,似乎是他这段时间给我唯一的在乎。
因为疼,我的睫毛颤动得厉害,缓了缓,说:「王爷,阿蝉没事。」
我确实没事,哪怕心口在漏风。
过几天,它就会痊愈。
见我又从地上爬起来,季书松了一口气:「阿蝉,你果然是不死之身,幸好。」
他转身,将那碗血喂给床榻上的人。
我在他身后小声说:「季书啊,今天是阿蝉的生日。」
我之前在府里爬高枝的时候,看见过远处对面有座山,山上花开遍野,一直很想去看看。
他答应过我,等我生日,陪我一块去。
5
我不知道,是不是心头血真有作用,但雁鱼是一天天好了起来。
可有什么不同了。
病好之后的雁鱼,忽然间性情大变。
她的脸还是那张脸,净柔如玉,可她的眼神却像乌云覆盖,目光所到之处,都是一片阴翳冷风。
她拒绝了季书靠近。
我能时常听见她自言自语,说:「季书,这一世,我要你血债血还!」
「这一世,我不会那么傻了,我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
「我要让你尝尝,让你看着你喜欢的一切都消失是什么感觉。」
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以为她那天落水后,受了刺激。
大概季书也是这么认为的。
雁鱼越是排斥他,他越是待她好,一遍遍和她讲话:「你别怕,本王在。」
但大概季书也会伤心。
有一回,他喝多了酒,闯进我的房间里。
我正坐在茶几旁倒水,他过来,一把拉住我的手,浓郁酒气扑在我脸上:「阿蝉,阿蝉,本王好想你。」
我红着眼睛,嚅动唇瓣:「阿蝉也是。」
我总以为,他是知道因我不死,不愿杀害其他只有一条命的人,所以才这样对我。
那时的我,总还在为他找借口。
傻得可笑。
他抱着我,将头埋在我脖颈处:「阿蝉,你永远会对本王好,永远陪着本王,对不对?对不对?」
我说:「阿蝉永远陪着你。」
他喃喃道:「阿蝉,你真好,你真好。」
可他后面醉了,睡着了,口中喃喃语的,都是在说:「鱼儿,你为什么不理本王?」
「本王做错了什么?」
「你是不是不喜欢本王了,鱼儿,你怎么了?」
「鱼儿,本王要让你当王妃,你永远是本王的王妃,好不好?」
他没能放下雁鱼,哪怕她对他态度不好。
等雁鱼病情好转后,季书带着他,以及来王府里玩的亲妹妹季冉一块出去踏青。
季冉只有七八岁,季书十分喜欢她。
雁鱼心情似乎也好了不少,愿意和季书多说几句,季书眉头舒展开了,很愉悦。
但很快,就发生了麻烦。
本来玩得好好的,雁鱼忽然不见了。
等到大家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被山贼抓住。
雁鱼流着眼泪说:「季书,救救我,我害怕。」
季书又怒又心疼:「别怕,本王在。」
可那一伙山贼软硬不吃,无论说什么都不行,最后说:「要让她先回去也不是不可以,但王爷那一边,得留下人质来交换。」
山贼打量了一圈,指着我和季冉说:「就她俩吧。」
我还没回过神来,季书开口了:「好。」
我倏然看向他,大概是风冷,只觉得指尖都在一寸寸变凉。
我和季冉被推着向前。
雁鱼从对面走过来,在即将与我擦肩而过之时,我忽地听见一声惊呼。
随即是季书急切喊声:「鱼儿。」
两方都混乱起来,在一片慌乱当中,我看见季书飞快将季冉和雁鱼拉走。
显然,让季冉当人质,他不放心。
那伙山贼见季冉走了,气急败坏,只能抓着我,恶狠狠拿起长剑刺我几下,随后怒气冲冲撤走。
季书在一旁安慰雁鱼:「没事了,别怕,现在都没事了。」
雁鱼像惊慌失措的小鸟,娇小身子往他身上靠。
我在地上躺了许久,才慢慢爬起来。
雁鱼惊异看我:「她……」
季书终于回头看了我,见我浑身染血,微微一怔,随即道:「她是不会死的。」
「阿蝉,你不会怪本王的,对不对?」
我颤着睫毛,许久,哑声说:「季书,很疼。」
我虽不死,却并非没有疼痛的感觉。
季书大抵是没有听见,他又转过头去,安慰受惊的季冉:「妹妹,没事了,哥哥不会让你受伤。」
我看着他将雁鱼抱起来,又吩咐我赶紧跟上。
我低头想。
季书。
他不是我的季书了。
6
从那次劫匪之后,雁鱼和季书的感情忽然之间变好了许多。
雁鱼也不再像刚落水醒来那样,一直排斥他的靠近,反而又好像成为从前的雁鱼,温柔可人。
也不知道她是什么运气,后面和她一同再出门时,又碰上一伙山贼,几乎是原封不动,将上次的事情重演了一次。
季书又一次将我抛下。
我又丢了一条命。
只是她如今体力不比从前,再不能自在跳舞了。
季书还是会来看我,听我歌,看我舞。
等我一曲终了,他会痴痴摸着我的脸,说:「阿蝉,本王喜欢你,希望你明白,无论本王怎么对你,都是不得已的事情,你是本王的阿蝉,是不是?」
「本王会纳你为侧妃。」
我就低头笑,没有说话。
他凑过来,吻了吻我额头。
谎言。
随着雁鱼身子越发好起来,季书对雁鱼也越发百般好。
府里人都知道,不出意外,很快她就会成为季书的王妃,因为季书和太妃起了争执,决议要娶雁鱼。
按目前来看,太妃有退让的意思。
雁鱼在府里的走动越发多起来。
我跟在她身后,听见她在赏花时,忽然说一句:「四郎,你见过人被白绫勒死时,是什么样子的吗?」
她说这话时,我忽觉得背后一片森森凉意。
季书摘了一朵桃花为她戴上:「鱼儿怎么忽然问这个?」
雁鱼抬头,笑得温柔如水:「总是玩弄琴棋书画久了,没见过什么新鲜事情,很想亲眼看看。」
季书道:「怕吓着你。」
雁鱼垂头,唇角衔着一丝笑意,却让人捉摸不透:「我不这样胆小。」
我不曾想到,就连她这样轻轻一句,季书都愿意实现她的荒唐愿望。
季书是出了名的仁厚待人的王爷,所以他从不滥杀无辜。
所以,当他将目光落在我身上时,我即刻跪在地上。
我是真的害怕。
一旁下人手拿着三尺白绫朝我走来时,我颤栗着拼命摇头:「我害怕,不想死。」
季书在雁鱼身旁时,总不会将目光多在我身上停留,只是道:「阿蝉,你不会死。」
阿蝉,你不会死。
这句话就像魔咒一样,一次次在我头脑里盘桓。
我的唇色大概是煞白的,我怔怔看他:「我会疼啊……」
季书微微顿了几秒,直到雁鱼说:「四郎,我想看。」
白绫勒住了我的脖子。
很快,窒息感随之而来。
我像一条蠕虫,在地上挣扎,感受着肺里空气在一点点流逝。
眼前的世界逐渐模糊,忽明忽暗,就像季书的身影,在我眼底逐渐远去,变小,变淡。
往事如走马灯,在我面前闪过,最后停留在他给我戴上桃花的那一幕。
那朵桃花最后烂死在了泥土里。
7
也许季书是看出来了,那天过后,我开始有些不对劲。
他大概猜出我想走,他对我恩威并施。
他让人给我送来了许多金银珠宝,作为对我的赏赐。
他说:「阿蝉,你若敢逃走,本王会处死彩玉。」
他知道,彩玉是我在这世上能为数不多在意的人了。
她是王府的丫鬟,从我进来王府后,她是唯一待我好的人。
那天起,我的身边多了许多监视我,防止我逃走的侍卫。
我抱起一捧又一捧珠宝笑得幽幽,心底从前的委屈难过早已随着桃花烂在土里,我叹气:
「珠宝。」
幸好,还有珠宝。
够我两辈子用不完的赏赐。
就当作是我的报酬吧。
雁鱼变得越来越活泼,也越来越奇怪。
从前只爱歌舞书画的她,开始迷恋上了弓箭骑射。
她对着箭靶子练,很勤快。
季书宠她,她想要什么,就都给什么。
雁鱼说:「每天都是这些箭靶子,可这些都不是真人,我这样子练了,万一以后遇见山贼,指不定也不敢真射出去。」
「四郎,不知道能不能有人,给我当当靶子呢?」
她娇声软语哀求他,季书拗不过她,轻刮了下她鼻子:「好。」
他抬头看我。
我温温一笑,走过去,成了老实的人肉靶子。
雁鱼第一次没射中,第二次射中我的腹部时,她自己也颤了颤,然后闭了闭眼,喃喃说:
「果然要射真人,比射箭靶子难下手得多。」
雁鱼累了休息时,季书定定看我:「阿蝉,你在生气吗?」
我整理着自己身上破碎的伤口,剧痛疼到已经麻木:「王爷,我从不气你。」
季书摸了摸我的脸:「阿蝉,本王知道你对本王好,我定不会辜负你,只是鱼儿喜欢,就暂且委屈你了。」
对于不再抱希望的人,自然不会再气。
反正,只要我不会死,就得忍受死的感觉千万次。
受够了。
可雁鱼迷恋上射箭了,彻底的。
我好了又受伤,好了又受伤。
两个月后,当她的箭第五次朝我射来时,这一回,是季书亲自教她,手把手拈弓搭箭。
季书功力了得,随着弓弦声响,长箭破空而来,精准穿过我的心口。
箭头没入那一刻,我的世界有片刻的哑然无声,唯留下心口空空荡荡的回响声,寂静得连心跳都听不见。
雁鱼惊喜道:「我射中了!四郎,我射中了!」
季书宠溺看她,也笑。
我的步伐晃了晃,随即,我抓住心口长箭,感觉到温热血液从我唇角不断往下淌。
季书似乎察觉到我这次与往常不同,他终于抬眼看我。
我的指尖轻轻颤抖,睫毛抖动片刻,逆着光笑看着他:「王爷,其实我只有九条命,这是最后一条。」
我摇摇晃晃着倒地时,看见季书从错愕到惊慌失措的脸。
「阿蝉!」
他推开了面前的雁鱼,向来从容不迫的步伐,变成一盘散棋,凌乱成一片,朝我跌跌撞撞跑过来。
他似乎不敢触碰我的脸,恍如在梦境当中,手颤抖着朝我伸来,即将碰到我时,又蓦地收回去。
「你不是不死之身吗?阿蝉,阿蝉。」
他终于弯腰,将我一把从地上抱起来,就像三年前我在腐烂的落叶堆里,被他抱起来那样。
我轻轻拽住他的衣领,睁着模糊双眼看他。
他低头安慰我,可说出的话连他自己大抵都不信了:「阿蝉,别怕。」
「你不会死的,你会没事的,你是不老不死之身对不对?之前那么多次,你都没有事。」
「阿蝉,你睁开眼睛,看看本王,你睁眼看看本王啊,阿蝉,你不能死,知道吗?」
「本王命令你,不准死。」
我静静看他,声音逐渐变轻:「可王爷,那和死一样疼,比死还难受。」
他眸中怔住,随即慢慢覆上一层痛楚:「阿蝉,对不起,本王对不起你。」
「阿蝉,你别死。」
我心头早已波澜不惊,他的话,他的痛苦,以及最后从眼角滑落的那滴泪,都不能掀起我一丝一毫的情绪。
我安心地闭上眼睛。
8
王府里的大夫,来了一拨又一拨,得到的答案没有一次不同。
「王爷,这位姑娘……早已断气了。」
「王爷,太迟了。」
季书整个人恍然失魂那般,一向以仁厚出名的他,竟然一脚将太医踢开:
「胡说八道,庸医!都是庸医!」
「阿蝉不会死的,她分明是不老不死之身,又怎么可能会死,怎么可能!」
「你们这群庸医!废物!」
颤巍巍跪了一地人。
最后,人群里有一句低弱声音:「王爷,人食五谷,都有生老病死,又怎么可能有人不老不死呢?」
「王爷……怕是忧思过度了,望王爷保重贵体。」
一屋子大夫被轰出去后,季书不愿相信我死了,把从前那位说我有不死之身的高人叫了过来。
那位高人抚弄着胡须说:「王爷,我是说过,只是我后面也说了一句,有九条命,王爷不记得了么?」
季书怔怔看他,半天没再说话。
我的灵魂飘浮在半空,看着他在那儿愣住良久。
我被林府打死一次,心头血一次,被拿去挡山贼两次,当了箭靶子五次。
我想,他心底大概是知道,我确确实实死了。
但他却不愿意相信。
他低伏在我床前,是我头一回见他对我这样深情的眼神,满是绝望和哀伤,他一遍遍用指尖描摹我的轮廓:
「阿蝉,你骗本王,你骗本王。」
「你分明说了,要永远陪着本王,你说不想看见本王伤心,但本王现在很不好。」
「你还不快点醒过来,阿蝉,本王求你,快点醒来。」
这时,门口来了一道纤弱的身影。
雁鱼无声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像从地狱而来,一袭白裙也显得森森凉凉。
我听见她低声说:「季书啊季书,原来这一世,你这么早就爱上了旁人。」
「好,很好。」
声音幽幽森森。
王府里的人,都开始变得战战兢兢。
季书开始喜怒无常,下人们都不敢接近他,生怕说错了一句话,便要人头落了地。
他甚至连雁鱼,也都不顾了,看她的眼神逐渐变得温凉。
他只成日守在我的床前,迟迟不肯把我下葬。
「阿蝉啊,本王才知道,你从来不是鱼儿,你从来不是她。」
「阿蝉,你和她是不一样的,本王怎么从前就没醒悟过来呢?」
「阿蝉,你身上的伤,疼不疼啊?」
「阿蝉,你睁开眼睛看看本王,好不好?」
他忽然想起来什么,说:「阿蝉,你上回生日,本王忘了陪你去看花了,本王今儿陪你去。」
我跟着他飘到对面山头。
原本那山上,是开了漫山遍野的鲜花的,可是这会儿,早已不是花开季节。
入眼的,只有满地的落叶,枯萎的花朵,以及于冷风中萧瑟的光秃秃枝头。
他怔怔望着花枝许久,才喃喃说:「阿蝉,让本王为你再戴一次花,好不好?」
「你快些醒来,本王不能没有你,不能没有你。」
他失魂落魄回去了。
我看着雁鱼去给他送了饭菜,却被他不冷不热,挥挥手让出去。
我的灵魂在他身旁飘来飘去,看着他疲惫的容颜,听他喃喃自语,又见他眼角滑落的泪,清清楚楚打落在我脸上。
如若他这样的神态,是对一年前的我,我大概早已感动得泪流满面。
可惜啊,我似乎也随着那些被沧海桑田风化的石头,一颗心变得支离破碎,再拼凑不出还能为谁跳动的模样。
我只是焦急。
我怕他迟迟不肯将我下葬,那我就只能一直在这空中这么飘着。
好在,一向不喜欢雁鱼,更不会喜欢雁鱼替身的太妃出手了。
她一番勒令,又一番好言相劝,总算劝得季书答应了,肯将我下葬。
是季书亲自给我下葬的。
他亲手给我挖坑,直到一双手都是鲜血淋漓,也不肯让他人帮忙。
又是他一抔土一抔土,亲自将我埋葬,连带着他赏赐给我的金银珠宝。
最后见我彻底埋葬后,他久久不肯离去,在我坟前说了许多许多话,足足三天三夜守着,到最后才被下人劝说着离开。
看着他消瘦不少的背影,我总算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9
过了两天,彩玉将我从土里挖了出来。
我即刻从空中飘下,钻进我的身体里。
我的灵魂一进入身体,那些原本受伤腐坏的部位,又慢慢修复如初。
彩玉抹了一把汗,幸好早有心理准备,才没被我诈尸的样子吓一跳。「哇,你原来真的不死啊。」
她感动地抱抱我:「幸好你活着。」
我也感动地抱抱她:「幸好有你。」
我的这个计划,只有彩玉知道了。
我不知我是不是真的只有九条命,但我只丢失了七条。
每次我死了的时候,我的魂魄就会漂游在半空,我可以自行决定什么时候进去。
雁鱼拿箭射我时,有两回,我的伤口并不是致命伤,我的灵魂并没有漂浮起来。
季书之所以没将我放在棺材里封死,是因为彩玉跟他说,我同她说过,不喜欢被闷在棺材里,不喜欢被幽闭的感觉。
我连忙将埋在土里的珠宝挖了出来,捧着一把又一把的珠宝,笑开了花。
彩玉说:「快快快,得把土埋回去,别被看出端倪。」
有了这些珠宝,我一个人生活无忧自在起来。
闲来无事,我开了一家茶楼,生意还不错,收入也很可观。
我的人生经历过一次又一次变动,近亲早已因病离世,或是流落各地,已寻不见。
大抵因为这样,从我再次活过来后,离开封锁住我的王府后,我对于这世间一草一木,都格外珍爱。
我的日子逐渐平静下来,季书在我脑海中逐渐淡去,王府也逐渐在我记忆中消淡。
就这样安生了两年,我听说,王府出了大事。
还是彩玉跑来同我说的。
她喝了一杯茶,说:「千蝉,你知道吗?王府前几天被火烧了。」
她说,放那一把火的人,是从前季书最爱的雁鱼。
那晚风大,火借风势,把王府烧毁了一大半。
彩玉说,这两年来,王府发生了许多事。
太妃死了,王爷最疼爱的小妹妹季冉也死了,而且死得都蹊跷,王爷人也消瘦了许多,在那天将我下葬之后,他回去就大病一场,休养了大半年。
彩玉说,自从我「离世」之后,王爷像变了一个人那样,成日闷声不语,只爱听歌姬弹唱,弹唱的都是我以前唱过的歌。
日日夜夜,听不厌倦一般,听了一次又一次。
而那晚着火时,雁鱼趁乱朝他射出一箭。
她拿我当箭靶子射了那么多次,本不会手软。
但那晚风太大,箭偏颇了位置,王爷又被人拉了一把,不至于射中心口。
只是却一箭穿了膝盖。
王府的人都说,那晚的雁鱼,就像疯了那样。
她在那儿胡说,大笑,说:「季书!你这个无情无义之人!前世你喜新厌旧,任凭新宠的女子践踏我,羞辱我,因为她一句话,就赐我三尺白绫!」
「那被活活勒死的感觉,我永远不会忘记!」
「你害我家破人亡,杀我父母,伤我兄长,这一世,我就要你也看看,你所爱的人,一个一个都离你而去的样子!」
她说,连那次山贼,都是她谋划的,本意是想杀死季冉。
我问:「然后呢?」
彩玉摇头:「雁鱼趁乱逃走了,官府派人追拿了,只是还没有消息。」
我放下茶杯,笑了笑,摇摇头。
和我无关了。
10
我又自在过了大半年。
季书怎么样了的事情,王府又怎么样的事情,我没去探听过分毫。
直到半年后, 我在大街上, 重又遇见了他。
他坐在马车里, 一条腿废了, 整个人消瘦许多, 我第一眼甚至没有认出来。
我背过身去,季书却喊了停,指向我:「带过来。」
侍卫将我带到了他面前。
季书凝神看我, 在看清我的脸时, 眸中的期待又转为了失落, 好像终于明白过来。
是梦。
他在梦里。
我又被侍卫放走了。
我易了容,无论看脸还是衣裳, 都是男子模样,他自然是认不出我来的。
我静静看他, 想了想,和彩玉一起偷偷摸摸跟了过去。
再次见他, 心却平静如冰面, 风吹不起波澜。
比我想的还要平静。
唯一留下的,只有一丝浅淡的好奇。
他去的方向, 该不会是埋我的地方吧?
两年多了,他至于还要装宅心仁厚, 或是痴情人么?
带着一丝不确定,我跟着他走到了我的坟前。
季书下了马车,跛脚走到我的坟前。
他的声音变得沙哑,含着痛楚:「阿蝉,你在惩罚本王对不对?」
「你在记恨本王,当年那样对你,是不是?」
「如果不是,为何你总出现在本王梦里, 醒来却看不见了。」
「阿蝉,本王后悔了,没有谁能替代你。」
「阿蝉,对面山头的花开了, 陪本王去看看吧, 好不好?」
「……」
我看着他在我的坟前说了许久,听得我累了, 才转身拍拍屁股决定走人。
我不信他的深情,无论是对雁鱼,还是我。
他后悔的, 深爱的,永远是那些还未曾真正得到过的人, 或是突然失去的人。
他只爱镜花水月,只爱梦幻泡影, 只爱那些美好的回忆,那些再得不到的人,永远最珍贵。
彩玉在一旁啧啧道:「王爷还真挺聒噪的。」
彩玉也从王府出来了。
因为王爷说,看见她, 会想到我和她最要好,会越发难受,所以也将她打发了出来。
现在她跟着我经营茶楼。
我拉着她的手, 笑:「走吧,回去喝茶!」
我的肆意余生啊,才刚刚开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