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错了报恩对象,给跛脚的三殿下做了三年洗脚婢。
他射箭,我做靶子;他病重,我翻遍医书,生生熬出半鬓白发。
直到他娶了妓为妻,笑着对我说。
「什么丞相府的二小姐,也不过如此。」
我心灰意冷,却看到出征三年的竹马将军班师回朝。
他意气风发,一剑挑了三殿下的红烛罗帐。
「程少栀,早知道你如此知恩图报,我当初就该带你一起走。」
后来,我听说三殿下疯了。
他提剑砍得府邸血光潋潋,却只反复呢喃一句。
「我的小猫不见了。」
1
阿姐经常说我心软。
她说:「过满则亏,水满则溢,你这样的性子,报个恩迟早把自己搭进去。」
原先我是不信的。
我总是气到跳脚:「我只报恩!不谈感情!」
后来,我在一众世家子弟的嬉笑声中,被绑在木架上当活靶子时。
我想,阿姐不愧是阿姐,比我多吃了两年饭,看事情也比我通透多了。
三殿下顾垣裹着厚厚的大氅,倚靠在柱子上,似乎也在为那些纨绔的笑声而感到得意。
「这可是丞相家的小女儿,早就听说她对三殿下是痴心一片,今日一看,果然不假!」
「三殿下真是好福气!有如此美娇娘报恩左右,我等兄弟真是望尘莫及啊!」
顾垣微不可闻地露出笑意,往日因跛脚而自卑紧攥的衣角,如今在几句似真似假的调笑艳羡里,似乎也全被抚平。
他春风得意,看着被捆住手脚,瑟瑟发抖的我。
「少栀很乖,大家尽可用她来比拼箭术,谁能射中少栀左鬓的发带,我就让少栀为他抚琴一曲!」
以丞相的小女儿为饵,确实是不小的诱惑。
很快就有人蠢蠢欲动。
殿内有风,发丝飞扬,我轻轻颤抖。
利箭裹挟劲风,带着莽撞和急迫,呼啸而来。
这支箭准头不好,若是真射过来,只怕会削掉我半只耳朵。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又有一只箭势如破竹,急急追上。
两箭相遇,碰撞,刮过我的脸颊。
堪堪带着发带坠落。
手脚上的绳子松开的那刹那,我几乎吓得瘫软在地上。
我捂着脸颊上的血痕,泪眼婆娑中,我看见顾垣抚掌大笑:「恭喜这位公子!少栀,还不快点给公子抚琴!」
痛,哪里都痛。
脸颊痛,心里也痛。
于是在一群世家子弟期待、嘲弄、嬉笑、讥讽的眼神里,我慢慢地走到顾垣面前。
他长发高高束起,在脑后形成一个利落的高马尾,显得格外飒爽。
和那日救我时一样,风采无两。
顾垣笑了一下:「去吧,少栀。」
我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去吧,少栀,别让我丢了面子。
于是,我也笑了一下。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抡圆了胳膊,几乎是竭尽全力扇了他一耳光。
那是我第一次忤逆他。
顾垣被我打得几乎站不住脚,高马尾扬起,他惊愕地看着我。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句话都没说,转头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于是我没有看见,二楼高廊上,阿姐手握弯弓,身形绷直。
她未发一言,只一动不动地盯着大殿中顾垣和一众世家子弟。
良久,她轻轻开口,似是宣判。
「一群臭虫。」
2
顾垣送了很多礼物赔罪。
金银珠宝、奇珍异香,一箱又一箱,源源不断地送到丞相府。
顾垣虽为皇子,母妃却早早被打入冷宫,他一个人形单影只,这几箱东西,恐怕已经是全部家当。
一时间,竟看不出,他是在给我程少栀赔罪,还是在给我背后的丞相府赔罪。
阿姐冷哼一声:「将这些东西原封不动地抬回去!」
「回去告诉你们主子,这些俗物,丞相府应有尽有,三殿下糟践我家小妹时,怎么没有这样殷勤体贴?」
阿姐看我一个人坐在那里闷闷不乐,就走过来看我。
她叹了口气:「世上真就顾垣一个男人了?你程少栀就当真非他不可吗?」
我用衣袖遮住自己的脸:「但他曾将我从饿虎口中救出,于我有救命之恩……」
阿姐拎着我的耳朵:「程少栀!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若是要报恩,凭你的身份,哪里需要做牛做马三年啊!」
「你让阿姐出面,阿姐会帮你解决这件事情。不需要你这样辛苦。」
阿姐一直为我好。我都知道。
但我勤勤恳恳报了三年恩,如今伤心难过一番,也是在所难免。
所以当侍女艾叶对我说,李家公子死了时,我还一时没反应过来。
「李家公子是谁?」我一边穿衣一边问。
「就是那日射箭击落小姐发带的人。」
「死了?」我有些怔怔。
老天果然最爱我,会帮我出手摆平一切坏人。
于是我心情很好,当天多吃了三碗饭。
当天早膳的时候,艾叶来报:「三殿下染上了风寒。」
「哦。」我头也不抬,在床上翻了个身。
结果到了晚上睡下时,艾叶的情报已经变成了:「二小姐,三殿下快要不行了!」
我惊得一骨碌爬起来:「他这么虚?」
「听说,三殿下是中毒了。」艾叶递过来一封书信。
是顾垣的亲笔信。
【少栀,我自认身份卑贱如埃,不敢肖想于你,只盼那日九霄池边,饿虎口中,侥幸护住你的那一刻,能微光长现,佑你一生长乐。】
【顾垣绝笔】
我草草看了几眼,却在看到这几句时堪堪止住。
阿姐说得不错,她和爹爹可以为我摆平一切。
可是顾垣为了救我,左腿被饿虎生生扑食咬住,撕下大半血肉,伤口深可见骨,从此走路不便,一身武艺,再无施展的可能。
因为我,他亲手葬送了自己。
我心中实在是有愧。
于是我当即披衣潜进藏书阁。
外祖以医药起家,阿娘在世时,更是医术名震天下。
我家的藏书阁,有全天下最全的医书。
艾叶已经将顾垣的中毒症状告诉了我。
天寒地冻,我躲在藏书阁里,不敢点燃炭盆,怕惊扰阿姐与爹爹。
我就缩在大氅里,手指被冻得发紫,哆嗦着翻动书页。
一页一页翻过,一本一本看过。
我心急如焚又拼命冷静。
生平第一次,我痛恨自己平日太过贪玩,太过蠢笨,恨自己从前没有跟着阿娘与阿姐学习医术。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中,时间流逝得格外悄悄。
一本书忽然从顶上的书架落下,砸进我怀里。
掀开的书页上,好巧不巧,正好是解毒的方子。
艾叶最后一次来时:「二小姐,三殿下快要没有气息了。」
我筋疲力竭,冷得发抖,将那页纸递给她:「送去给三殿下解毒。」
艾叶惊喜地低低应下,忽然看见我兜帽里散落的碎发。
她大骇,一时间竟瞠目结舌,像是看到什么可怖的情形。
我不明所以,摘下兜帽,拈起一缕长长的鬓发,却发现居然已经银白。
半鬓花白,不过须臾之间。
我忽然想起幼时,阿娘花白着头发,教导过我们。
「尚茭,少栀,情急伤身青丝雪,你们姐妹切记,不要为男人付出全部心意。」
那时我摸着阿娘的白发,只知道阿娘一夜之间骤然白头。
我又惊又惧,一边担心,一边拉着阿娘的衣角哭泣,哪里顾得上思考这句话的深意。
斗转星移,直到我也骤然白头,我才猛然读懂这句话。
我重新戴上兜帽:「告诉三殿下,若是他转危为安,全当我救他一命,自此,我们两清。」
我走出藏书阁,却在高高的书架旁,看到了一只香囊。
空谷幽兰,叠针绣样。
这是阿姐的香囊。
我捡起来,回头望了一下方才解毒之书掉落的方向,没有说话。
我遣退艾叶,独自去了府邸后山处的宝兴寺。
传闻宝兴寺有凤凰栖息,有神龙盘踞,有神人悲悯。
我们程家背靠如此风水宝地,小到寻常,大到生死,都会登高到寺门,虔心祈求庇佑,但求心安。
我本是打算回屋休息的,熬了一整晚没有阖眼,我早已疲惫不堪。
但是走到院落中,看到不远处高高耸立的宝兴寺时,我又折返。
但求心安。但求心安。我想。
天大寒,手指不可屈伸。
天色已经初晓,我借着晨光,不知疲倦地爬着,生怕自己生出些倦怠心思。
雪路艰难,我冷得发颤,早已经是混沌一片。
一会是顾垣拢着我的手,摸着我的头,他神情温和,轻轻地说。
「我想养一只小猫,少栀做我的小猫可好?」
忽然他的脸又变得可怖起来,狰狞着,凶狠着。
「若是小猫不听话,我就把它剥皮抽筋,射穿它的耳朵!叫它知道后悔的滋味!」
我用力甩甩脑袋,偶尔恍惚之时,脑中竟忽然又蹦出只言片语。
熟悉的,陌生的,似乎穿透了亘古时光。
似乎是两个小孩,在不厌其烦地玩着过家家。
【那说好了,我负责纺织,你负责打猎,若你今日能猎到兔子,晚上就吃烤兔子!】
【兔子太简单了,我若是猎到狐狸呢?猎到小鹿呢?】
【自然是给我添一件毛绒袄子过冬啦!】
我有些困顿,我有很多很多毛绒袄子,哪里需要打猎呢。
但是那个去猎兔子的人,似乎没有回来。
我迷迷糊糊想着,他是谁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我自己都要倒在高耸入云的石阶旁。
一双手伸出来,搀住了我。
我费劲地睁开眼睛去看,视线慢慢上移。
绣花珍珠鞋,芙蓉云仙裙,鹅黄堆大氅。
阿姐长发倦梳,伸出手,硬是将我掺了起来。
阿姐的手停在空中,似乎想要抚摸我的头发,却又堪堪止住,形成一个奇怪的姿势。
于是我顺势向前靠了靠,用发顶蹭蹭她的掌心,声音干涩。
「阿姐,情急伤身青丝雪。原来这句话不是假的。」
她的声音很硬:「顾垣已经好了。」
我终于放下心来,几乎是一瞬间泄力倚在她怀里。
在我彻底晕过去之前,我似乎听到阿姐叹了口气。
她说。
「少栀,殷南行就要回来了,你还是不肯见他吗?」
3
其实,我除了是天下第一恋爱脑之外,还有个响当当的名号。
天下第一蠢人。
我的阿姐是夜明珠,那我便是鱼眼珠。
幼时便有嘴碎的侍女偷偷嚼舌根。
「二小姐开智晚,又一根筋认死理,哪里比得上我们如珠似玉的大小姐呢?」
「二小姐蠢笨如猪,我看啊,等到大小姐出嫁时,二小姐就算是当陪嫁丫鬟,都不够格!」
记得那时,我听了这话,伤心了很久,然后哭着对阿姐说:「阿姐,你别嫁人好不好?少栀想和阿姐一直玩一直玩。」
阿姐眉目温和,十分耐心:「一直玩一直玩,是多久呢?」
我认真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一个认知里最大的数字。
「九!我要和阿姐一直玩到九,九之后还有九,还有很多很多九!有用不完的九!」
后来,那两个碎嘴的侍女不见了。
我问起阿姐时,阿姐只是笑笑。
「岭南的荔枝到时令了,我派他们去给少栀摘荔枝了。」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将手中小心翼翼包着的饴糖递给阿姐吃。
……
这本该是关于这段往事的全部回忆了。
但是,我总觉得,我幼时帕子里包着的饴糖,一颗给了阿姐,另一颗,好像被人抢了去。
那人神采奕奕,说话漫不经心,又带着几分调笑。
「怎么不喂我吃糖啊?」
我似乎痛下决心,将帕子中最后一块饴糖递给了他。
昔日饴糖的甜味似乎还蔓延在唇齿之间,但要糖之人,我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我将这事忧心忡忡地告诉了阿姐,向她倾诉我的担忧。
「阿姐,我是不是变得更蠢了?」
阿姐揉揉额角,她放下手中的医书,递给我一块点心。
我眼尖,看见打开的书页里,是记录如何使白发消褪,乌发增生的法子。
她眼下乌青,竟不知道是熬了多少日夜。
阿姐神情平静,像是波澜不惊的海。
「少栀,你忘了殷南行啊。」
殷南行。殷南行。
殷南行是谁呢?
我反复念着这个名字。
我走到哪里念到哪里,吃饭念,睡觉念,走路也念。
直到将自己念到嘴角生了燎泡,走路撞上了人,才堪堪停下。
被撞的人极其夸张地掐着嗓子大喊了一声:「哎哟!」
我赶紧道歉,抬起头来时,却生生地将动作止住,一时错愕。
顾垣长发散在脑后,仅缀一根玉簪,紧紧抱着风月场里最好看的姑娘牡丹。
牡丹伏在顾垣的胸膛,泫然欲泣:「殿下,好痛啊,牡丹都被撞紫了。」
顾垣看见是我怔在原地的样子,还以为我是在为他失魂落魄。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然后胸有成竹地,响亮地,以生怕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几乎是要昭告天下一样。
「这不是丞相家的二小姐吗?我知道你对我有情,但是流水无意,请你不要再对本殿下死缠烂打了。」
他这话一下子吸引了看热闹的人群,熙熙攘攘,沸反盈天。
你一言我一语,不过是说我是多么的痴情可怜,多么的不要脸面。
也许是我的眼神太过直勾勾,顾垣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往日我都看不上你,更何况你现在两鬓斑白,我看你一眼都嫌恶心,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而我只是紧紧盯着顾垣耳后散落的长发,有些费解地思索。
很久,我才慢慢发问。
「顾垣,你怎么不梳高马尾了?」
4
顾垣再也没有梳过高马尾。
他婚礼上,将长发全都盘在一起,收在了一枚白玉发冠中。
他牵着牡丹,亦步亦趋,看起来是再般配不过的一对璧人。
我在台下观礼,还是有些不解。
他不梳高马尾的样子,显得很陌生。
我将这个疑惑告诉艾叶时,艾叶笑了起来。
「二小姐,您记错了吧,三殿下从来都不爱梳高马尾。」
我还想要追问下去,却看见三殿下走礼经过我身边时,忽然停下。
众目睽睽之下,他朝我拱手笑笑:「程家妹妹莫要自苦了,如今我已成婚,愿你也可以尽早放下,早觅良缘。」
我皱眉:「我没什么放不下的……」
「程家妹妹!」他的声音骤然拔高,盖过我的声音,「厚爱无法回应,实属遗憾。」
牡丹的声音从盖头下传了出来,带着几分娇嗔:「郎君想要如何回应?不是说好了只愿有牡丹一人相伴此生吗?」
顾垣笑起来,于是用极低的话,附在我耳边。
蝇虫之音,几乎微不可闻,却又带着无与伦比的自信。
他说。
「少栀,牡丹善妒,我不愿惹她醋了,若你脑子能清醒些,我倒愿意纳你为妾,享齐人之福。」
「但是很可惜,如今的你,不比我的洗脚婢高贵多少。」
他带着笑意,洋洋得意地与牡丹双手合十,一起举步向前。
但是紧接着下一刻,他笑不出来了。
一柄银边羽箭势如破竹般,横穿了他的发冠,力道之大,居然险些将他拔起,钉在大柱上。
他惊慌失措,大骇:「谁!对皇子不敬,是想要反了吗!」
又是一柄银边羽箭,直直地,精准地,割下顾垣左耳的一缕鬓发。
满殿的人一下子恐慌起来,叫嚷着,推搡着,拼命想要远离这是非之地。
顾垣头发散落,满脸惊惧,大喊。
「我是三皇子!大胆贼人何必藏头藏尾,是想要杀皇子吗!」
马的嘶鸣声传来,有人不请自来。
大殿门口,一匹高大的枣红色骏马堂而皇之出现,跨着一个高马尾的人。
「真杀了你又如何?」他不慌不忙地抽出长剑,眼中全是不屑,「你以为你的贱命值几何?」
奇怪。
这样危险又压迫的局面,四下的人全部作鸟兽散,我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不受控制地被那持弓握剑的人吸引。
像是,认识了很久一样。
他翻身下马,剑花流畅又好看,所到之处,守卫流散。
我惊愕地发现,他朝我径直走了过来。
高马尾,挽剑花,牛皮靴,青玉佩。
他冲我笑了笑,眼中像是迸出灿灿星光。
他说:「程少栀,我打猎回来了。」
我有些颤抖,这句话像是横穿时空,将幼时的时光悉数呈现。
我犹豫着,小心翼翼地问:「你是殷南行吗?」
殷南行的目光落在我的白发上,眼神中涌动着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后来,艾叶告诉我,这种眼神,叫心疼。
殷南行牵着我的衣袖,故作轻松。
「程少栀,早知道你这样知恩图报,那日说什么我都不会离开。」
「那日?」我心跳如擂鼓,任凭他牵着我。
他动作利索,弯弓射箭,将顾垣死死钉在大柱上,动弹不得,只留下顾垣声嘶力竭的吼叫。
殷南行笑起来。
「九霄池旁,救你的人,是我。」
5
殷南行回来了,所有人都很高兴。
只有殷老将军不高兴。
他低头闷闷喝酒,看着殷南行愁眉不展。
我爹似乎小声与他耳语了几句,殷老将军像是喝醉了,口齿也不清楚起来。
我只模模糊糊听到几句。
「当年南行随我出征,那可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然我如何舍得。」
「南行身份到底是特殊,他这次回来,真不知道是福是祸,我当真忧心啊!」
我听不懂,就拉拉殷南行的衣袖:「你爹看起来很伤心。」
殷南行替我剔好一盘鱼肉,满不在乎地笑笑:「我娘哄哄就好了。」
他凑过头来逗我:「程少栀,你不是最讲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吗?」
「你得补偿我。不如……」
「以身相许。」他长得太好看了,我忽然嘴比脑子快,几乎是脱口而出。
说出去的一瞬我几乎要懊恼地咬掉自己的舌头,羞愤地躲在扇子后,不肯见他。
殷南行愣了一下,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似乎是忍俊不禁,眼角却亮晶晶的,似乎有水痕。
「程少栀,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玩。」
阿姐看我没出息,就出口转移了话题。
「殷南行,你在外出征三年,就没给我们少栀带礼物吗?顾垣那畜生都知道给少栀送几箱礼物赔罪呢。」
殷南行笑笑,摸出一枚短笛,放在我手心。
笛身上,深深浅浅,雕刻着精致的栀子花。
我好奇地放在嘴里,尝试吹奏。
殷南行含笑看着我:「犀牛角做的,我亲手雕的,每一次想念你,我都会吹响它。」
他吹过了?
我有些慌乱地将笛子从唇上拿下来,又羞又恼。
我干脆赌气不要和殷南行说话了。
「殷南行,我又不认识你!」
殷南行的眼睛像是盛满星光,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他说。
「程少栀,但我非常想念你。」
「每时每刻,无时不刻,都在想念你。」
6
我从前只觉得,顾垣是天下第一浪荡子。
但是自从殷南行回来后,就觉得顾垣这名号该拱手让人。
殷南行隔三岔五地就叫人送来礼物。
有时是一朵栀子花,有时是一柄精巧的栀子花发簪,有时是一包饴糖。
我向阿姐抱怨:「殷南行就是故意的!他天天送东西来,故意让我忘不掉他!」
阿姐笑着摸摸我的头,在我的白发上簪上殷南行送来的发簪。
「但是你与殷南行,一直都是如此呀。」
我第一次对我丢失的记忆感到好奇。
我央求阿姐:「阿姐,我想知道我与殷南行的故事了。」
「以往每次要说与你听时,你都头痛欲裂,医师说你不能再受刺激了,只能靠自己想起来。」阿姐带着笑意。
忽然,她脸上的笑僵住,阿姐一把将我拽到身后,神情凝重,提剑就走,脚步匆匆:「少栀,别怕。」
她一脚踹开我的房间门,怒喝:「谁敢闯我小妹闺房!」
「殷南行?」我从阿姐身后探出头,却见殷南行浑身是血,伏在我的小桌前低声喘息。
我几乎是小跑着上前,在碰到他的时候,却又瑟缩不敢伸手。
他满身血孔,我怕我蠢笨,弄疼了他。
「殷南行,你怎么流这么多血啊?」连我自己都没发现,我已经染上了哭腔。
外房忽然传来骚动,兵器相撞的声音传了过来,沉重又清脆,让人胆战心惊。
阿姐皱了皱眉,转动我屋内一只花瓶,一个密室随之显现。
我赶紧把已经昏迷的殷南行拖拽了进去。
来人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今夜有人刺杀皇上,我等奉命捉拿刺客!程大小姐,得罪了!」
我跑到窗缝那里偷偷看,却惊愕发现,为首那个手持令牌,握着长剑的人。
正是那个爱吃醋的牡丹姑娘。
她耳聪目明,很快发现了我的视线。
牡丹朝我笑了笑,行了个礼。
「二小姐,好久不见。」
「顾垣杀了很多人,想你想得快要疯了,你不去看看他吗?」
7
牡丹说,顾垣几乎是泡在了血泊里。
旁人稍微一近身,他便举着刀剑,毫无章法地乱砍。
嘴里含糊不清,只反复呢喃一句。
「我的小猫不见了。」
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人敢上前。
我绞着手帕:「牡丹姑娘,这些于我,都无关紧要。」
牡丹笑起来:「二小姐好气魄,说放下便放下了。」
我看着她:「你真的是牡丹姑娘吗?」
牡丹笑意更深:「是与不是,又有什么紧要?皇上派我去做什么,去监视谁,我就去做什么便是了。」
她看向我身后的闺房,正色起来。
「此事关乎皇上安危,我不得不谨慎行事,二小姐是千金之躯,香闺自然不是寻常侍卫能翻动的,你放心,只由我自己亲自去寻。」
我紧张极了,挡在门前。
阿姐将手握在剑上,不动声色,却又字字紧逼,带着骇人的威胁。
「牡丹姑娘是觉得我程家无人吗?」阿姐似笑非笑,眼中却是冰冷一片,「先前在婚礼上欺辱我小妹不成,如今居然想要在程家的府院,欺负我程家的女儿吗?」
牡丹也不遑多让:「程大小姐,我只是奉命办事。」
阿姐的剑已经出鞘:「我在自家府邸,杀一个不知好歹的外来客,想来陛下也不会怪罪。」
眼见着陷入僵持的局面,刀剑一触即发。
刺鼻的臭味忽然传了出来。
所有人都忍不住捂住了口鼻。
有几个侍卫趁乱赶紧溜进去搜寻,却又被生生熏了出来,只能搜寻了几处地方草草了事:「属下没发现异常。」
牡丹捂住口鼻:「你干了什么!」
我咧开嘴笑,装疯卖傻,看起来像顽劣又蠢笨。
「我不小心将恭桶踢翻了。」
不可名状的腌臜混合物流了满地,牡丹看着满地黄汤瞠目结舌,一时没忍住,扶着旁边的柱子开始狂吐,
她深深看了我一眼:「二小姐,看来传闻有假。」
我的笑意凝固,汗爬上后背,强装镇定:「我听不懂。」
牡丹笑笑,没有再深究。
「多谢二小姐,这样你我都不必为难。介时我只需跟陛下说,二小姐痴傻病又犯了,好在房间已经搜过,未发现异常即可。」
她利落地收剑,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才感到心终于落在了肚子里。
还未平静片刻,又拔腿就跑。
殷南行还被藏在四周全是黄汤的密室里!
8
我以为殷南行要恨死我了,最起码也会骂我几句。
毕竟我将他搞得脏兮兮臭烘烘的。
但他只是摸着我的头,笑眯眯地夸奖我。
「少栀真是全天下最聪明的小姑娘。」
我没有问他为何要刺杀皇帝。
蠢笨久了,在装傻上似乎也是无师自通,知道如何保全自己。
我用指尖轻轻点点他的伤口:「疼吗?」
殷南行夸张地大叫,顺势歪倒在我肩膀:「疼!疼得我骨头都要碎了!」
他的高马尾扫在我的脖子上,有些痒,我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我说:「殷南行,三年前,你为什么要不告而别呢?」
那日是宫宴,我与殷南行偷溜出来,在九霄池边最后一次玩打猎版的过家家。
但是他走得太着急了,我被饿虎追捕,头磕到石块上晕倒时,只记得他的马尾高高晃过,在风中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醒来后,我唯独忘记了殷南行。
我只记得高马尾张扬又俊逸,将我从虎口救出。
而我睁眼后看到的人,正是顾垣。
他梳着高马尾,焦急地试探我的鼻息。
于是我错付了我的三年。
我也曾怀疑过顾垣究竟是不是救我的人,毕竟他看起来弱不禁风。
但是他讲述的与我记忆中毫无偏差,甚至他的侧脸,也与那日恍惚印象中的侧脸极为相像。
顾垣说,少栀,我是为了救你,才落下跛脚的毛病,甚至一身武功尽废。
他说,我救了你,少栀,你要补偿我。
于是我说,好,我报恩。
殷南行似乎也陷入遥远的回忆里,很久,他才说。
「少栀,最后一次打猎时,我无意中听到宫人碎语,那是我遇到的最凶狠的怪物,我险些被它打败。」
「不可能!」我脱口而出,「殷南行你无所不能!」
殷南行失笑,却唇色苍白,神情平淡:「我与它斗争三年,是时候该收尾了。」
我以为,殷南行说的怪物是难缠的敌军。
为此我还忧心忡忡,担心殷南行又要悄悄离开。
直到中秋宫宴上,皇上再次遇刺。
我才猛然发觉,困扰了殷南行三年的怪物,究竟是什么。
中秋宫宴上,阿姐代表程家,与世家小姐们寒暄。
殷南行借故更衣离席,我更加闲得无所事事,晃着酒杯发呆,就连顾垣走到了我身后,都没有察觉。
顾垣手持酒杯,脸色温和:「好久不见,可否敬程家妹妹一杯?过往诸多不是,还望少栀莫挂在心上。」
他仰头干了,盯着我手中的酒杯。
我短促地笑了笑,干巴巴地:「我,我不喝了。」
顾垣忽然俯下身子,他的脸离我的脸猛得近在咫尺,我下意识地就要推开他。
顾垣像是在呢喃一般:「少栀,你怎么能离开我呢?不是要报恩吗?怎么能半途而废!」
他宛如恶魔低语:「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回到我身边?」
「我知道你讨厌我,所以你看,我也在惩罚我自己。」他撩开宽大的衣袖,露出满是刀疤的胳膊,深深浅浅,划痕不一,触目惊心。
「少栀,你为我一夜白头,为我求仙问药,如今怎么不能回头看看我了呢?」他几近疯狂,眼中露出狠厉,「你不在乎我,是要在乎你阿姐和殷南行吗?」
他忽然笑了笑,歪了歪头,轻轻说:「好啊,那我就把程尚茭和殷南行都杀了,这样你就会重新在乎我了。」
「你疯了!」我几乎被骇得后退。
回答我的是一柄箭。
它的准头极好,「嗖」一声直直刺入皇上的发冠。
「护驾!护驾!」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宫宴顿时乱作一团。
我看着那柄银边羽箭,心忽然如坠深海,浓重的不安感蔓延开来。
我一把推开顾垣,却看见殷南行不知道何时,已经站在了宫宴台上。
他神色平静,脚步沉沉,手持长剑,慢慢朝皇上逼近。
皇上眯了眯眼睛,临危不乱,声如洪钟。
「殷南行?一直想要刺杀朕的人,是你?」
「你三番五次想要刺杀朕,却又三番五次避开要害,你究竟想要什么?」
殷南行扯了扯嘴角,像是自嘲。
「我若真杀了你,我娘九泉之下,也会责怪我。」
「你娘?」
殷南行眼中一片死寂:「你自然不记得,她只是被你沾染过的一个宫女,你怎么会记得她?」
皇上霍然起身:「你是?」
殷南行像是凶猛的头狼,不顾一切地想要一个答案。
「我只问你一句话,十八年前,宫女青鸾,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们说,我娘死于偷窃罪,你让她背了这罪名这么多年,你于心何安!」
这件事情显然已经涉及皇族秘辛,我们都是大臣亲眷,再留下来听,显然不合适。
但是殷南行分明是在逼着皇上,要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天下喉舌之间,亲口承认他的存在,亲自还他娘一个清白。
阿姐拽着我,跟随所有贵家小姐,硬是生生带着我离开。
我故意走得很慢很慢,几乎是一步三回头。
于是我听到,皇上在问。
「如此算来,殷老将军算得上是私藏皇子,隐瞒不奏,你不怕我治他的罪,砍他的头吗?」
殷南行不冷不热,却带着笃定。
「三年远征,剿敌累累,先前金銮殿上问功行赏,陛下问我想要什么,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我要一块免死金牌,保殷家上下平安。」
殷南行的声音带了几分讥讽。
「况且,臣听闻陛下是明君,想来明君是不会诛杀无辜臣子的。」
皇上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我只依稀听见一句。
「殷南行,朕不记得青鸾是谁了。」
9
殷南行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不知道出于脸面还是如何,皇上到底还是认了他。
但是他将殷南行禁足了。
「内务府查案,说你娘最后住的地方,是承仁殿,朕虽认了你,你也确实刺杀了朕,姑且就在承仁殿禁足思过吧。」
殷南行觉得自己没错,我也觉得殷南行没错。
于是我将顾垣先前送我的一大箱珠宝,全部拿来打点关系,换来了一个承仁殿洒扫宫女的职位。
我以为阿姐又要说我一根筋的,却没想到阿姐并不吃惊,彷佛我只是去学堂上学一样稀松平常。
「哦,你去陪殷南行啊,好啊,你俩好好叙旧。」
我眨巴眼睛:「阿姐,你不担心我吗?」
阿姐笑起来:「殷南行在你身边,我担心什么?」
反倒是殷老将军放心不下:「少栀心善,但是只怕会对少栀名声不好,万一少栀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和你爹交代呢。」
阿姐还是那句话:「一切有殷南行呢。」
「何况,小妹只是反应比寻常人慢一些,她很聪明的。」
我不知道阿姐为何对殷南行如此放心,但是我知道,我见到殷南行的那一刻,我是开心的。
我开心地不得了。
殷南行看起来有些意外,但很快如常。
承仁殿早就没有妃嫔居住了,显得有些破败。
就连殷南行被拘在此地禁足,内务府也只派了我这一个宫女照看。
殷南行就躺在庭院中的一处摇椅上,他从满院荒芜中摘了一朵花,放在嘴里漫不经心地咬着,品着花茎中的那一点甜。
殷南行眼睛亮亮的,嘴角上扬,有抑制不住的雀跃,调笑着。
「程少栀,你还真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么快就来报恩了?」
我点点头,笑眯眯地接话。
「对呀,我是最晓得感恩的小姑娘。」
殷南行笑而不语,只是伸出手摸摸我的头发。
「染黑了吗?」
「是啊。」我顺势坐下来,从他手里夺过一朵花,也放在嘴里吮着,「染一次顶十天,阿姐会给我送染发的药草包,我绝对绝对不会露馅的,你别担心!」
殷南行不笑了,他说。
「程少栀,你从前为了报恩,也是对顾垣这样好吗?」
「这不一样。」我脱口而出。
「怎么不一样?」他步步紧逼。
我实话实说。
「同你在一起,我只觉得日子过得好快。」
殷南行不说话了,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很突兀地说了一句。
「程少栀,谢谢你。」
10
陪殷南行禁足的第八天,承仁宫断食断水了。
他们故意给我们馊了的馒头,齁咸的饭菜。
在我又一次气势汹汹地与仗势欺人的太监宫女们理论时,顾垣出现了。
他突然梳着高马尾,温和耐心地劝说我。
「少栀,你何必如此自苦,只要你愿意回头,我永远都在你身后等你啊。」
对此,我白眼一翻:「有病。」
我转身就走时,顾垣忽然叫住了我。
「你不怕殷南行死在承仁殿吗?」顾垣的声音骤然拔高。
我回头惊愕看着他。
「殷南行如今禁足深宫,不就是落入了我的地盘吗?」顾垣眼神疯毒,「到时候我悄悄下毒,将他悄无声息了结,少栀,你是不是就会回到我身边了?」
我跳起来,将食盒暴扣在顾垣头上。
他猝不及防被砸,有些错愕。
我神情严肃,不容置喙。
「顾垣,我程少栀立誓,倘若真有那日,我必定穷尽程殷两家之力,也要将你诛杀于承仁殿外。」
自从顾垣说完那番话后,殷南行每次吃什么,我就要抢什么。
必须我吃完半个时辰后,我才准许殷南行吃。
殷南行没说什么,却在庭院里支起来一个简易的土炉子,变戏法一样摸出一只活蹦乱跳的大公鸡。
我又惊又喜,几乎要蹦跳起来:「哪儿来的?」
「偷的。」殷南行一边利落地处理鸡毛,一边笑着看我,「皇宫守卫都是酒囊饭袋,我出去偷点吃食,不会有人发现。」
他还顺来了荷叶和调料。
殷南行将鸡撒上调料,包在荷叶里,放进土炉子里烤炙。
我捧着脸,眉开眼笑,毫不吝啬地夸奖他。
「殷南行,你真是个天才!」
殷南行撕下刚烤好的鸡肉递给我吃,他也笑起来。
「程少栀,我们好像真的在过日子。」
这句话像是惊雷一般,激起山谷回音。
那些遥远梦境中反复出现的呢喃,忽然全部在脑中浮现。
【那说好了,我负责纺织,你负责打猎,若你今日能猎到兔子,晚上就吃烤兔子!】
【兔子太简单了,我若是猎到狐狸呢?猎到小鹿呢?】
【自然是给我添一件毛绒袄子过冬啦!】
幼时排练过无数次的过日子,如今居然都变成了真的。
他真的在打猎,我真的在家等他。
这不是恍惚梦境,也不再是孩童时的过家家。
那一瞬间,我忽然感觉那日在九霄池边,饿虎口中丢失的记忆,全部归位。
我怔怔地咬着烤鸡,忽然忆起了那些前尘往事。
我缠着殷南行,让他教我骑马的样子。
我阿姐拜殷老将军为师,每日与殷南行练完晨功后,我叉腰扯嗓,大喊:「吃饭时间到!」时的样子。
我与殷南行效仿最普通的人家玩男耕女织,每日都乐此不疲惫玩打猎游戏时的样子。
我与殷南行游走在大街小巷,耍赖让他给我买栀子花发簪买饴糖的样子。
「程少栀,吃饭也不专心,要趁热吃,外皮才能酥脆啊。」殷南行拍拍我的脑袋。
我用力地吸了吸鼻子,举着鸡腿问他。
「殷南行,你每日都要出承仁殿去打猎吗?」
「对啊,你明日想吃什么?」
「想吃什么都可以吗?宫里没有的也可以吗?」
「可以。」
「那你会猎到狐狸吗?」
殷南行的动作开始停顿,手指轻轻颤抖。
「会猎到小鹿吗?」
殷南行抬起头,有些不敢相信:「少栀,你……」
我不知疲倦地再一次问道。
「殷南行,你若是猎到狐狸和小鹿,又当如何?」
殷南行眼睛也亮晶晶的,顿了好久,他才说。
「自然是要给我们少栀做件新的毛绒袄子过冬了。」
我终于落下泪来。
承仁殿满园荒芜,我却无比心安。
记忆中已经偏航的人,此刻已经回归,重新掌舵。
殷南行。
好久不见。
11
殷南行的母亲青鸾,说是因为偷了元妃娘娘一条南珠项链,被元妃娘娘打了三十大板,拖了出去,自此,毫无音讯。
有人说她死了,尸身在乱葬岗都臭了,早被野狗叼了去。
有人说她还活着,还嫁了人,有了自己的孩子。
有人说她还偷了很多东西,侥幸活下来后,用黑来的钱开了一家胭脂水粉店,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这些消息,不管是说青鸾死了还是青鸾过得好的,殷南行一个都不信。
他趁着夜半,带我去拜访了元妃娘娘。
元妃娘娘是顾垣的生母。
元妃失势,连带着顾垣也处境艰难。
昔日飞扬跋扈,风头无两的元妃娘娘,如今也不过是冷宫里发疯的弃妃。
我们在草丛里找到了她。
她浑身破败,痴傻地笑着,口水流到了脖子上,却自顾自地往头发上簪一朵破碎的野花。
殷南行也不跟她废话:「元妃,你可还记得青鸾?」
元妃不理他,嘴里叽里咕噜的,唱着短促的歌谣。
「出嫁日,簪鲜花,夫君疼,子孙孝。」
殷南行耐着性子:「你可记得青鸾?」
元妃眼神涣散,忽然看向我,咧开笑,口齿不清。
「你……也要簪花吗?」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你还记得顾垣吗?」
元妃歪歪脑袋,声音很脆。
「是我的儿子呀。」
「他快要死了。」我神情恳切,声音焦急,「您从前身边的宫女青鸾,有个儿子,如今成了立下了赫赫战功,成了小将军,三殿下与小将军起了祸,小将军要置三殿下于死地呢!」
「你胡说!」元妃忽然将头上的残花拔下来,用力地扔在我的脸上。
「是真的。」我先前从来没发觉,我诳起人来,居然出口就来,「听说,是三殿下辱骂小将军在先,说小将军的娘手脚不干净,偷了您的东西,为此惹得小将军生了好大的气,扬言要把三殿下手脚砍下来呢!」
元妃冷笑一声:「我如何信你?」
这恐怕是我在这辈子最聪明的一次。
「娘娘,我就是痴恋殿下三年的程少栀呀。」我抹着眼泪,「求您告知青鸾当日为何而死,我好去解开三殿下与小将军之间的矛盾,好保住三殿下的手脚。」
我苦苦报恩三年的名头,果然早已传遍京城,就连冷宫的元妃,都有所耳闻。
元妃娘娘果然顿住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不知道为何,我居然觉得,她的眼神中,似乎有些温和,有些欣喜。
她忽然看向殷南行,一双眼睛又毒又辣,格外清明,哪里有半点痴傻的样子。
「你就是那个小将军吧?」
殷南行的手骤然收紧,声音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来:「你没疯?」
元妃不装了,她紧紧盯着殷南行,一字一句。
「你回去吧,当年的事,我无可奉告。」
我还想要再问些什么,殷南行却已经带我离开。
他拉着我:「清醒的人,嘴最难撬。」
我不死心,扒在门缝上往里面看。
冷宫寂寥,只有一株枯树,一所破屋。
元妃慢慢起身,她肩上落了积年月光,像是载着万年孤寂。
元妃神色不明,抬头看着月亮,飞快地用衣袖拂过眼角。
动作快得像是从来没有发生。
我拽拽殷南行的衣角,忽然心情很沉重。
我说。
「殷南行,她哭了。」
12
殷南行还没有查到青鸾的死因,就被皇上召了过去。
我以为皇上是要良心发现了,忽然忆起了多年前那个被遗忘的小宫女。
但我没想到,皇上一脸肃穆,眼神沉沉,看着殿前的殷南行。
「自北面剿匪大胜之后,南面敌寇蠢蠢欲动,殷南行,你可愿意在三个月后出征,平定叛乱吗?」
我站在殷南行身后,那一瞬间忽然将所有的伪装抛掷脑后,脱口而出。
「为什么一定是殷南行?」这话几乎是忤逆,若是爹爹知道了,一定要责怪我没有分寸。
但是我太害怕了。
我害怕承仁殿那些故意被冷掉馊掉的饭菜,我害怕了无声息又冤屈状状的青鸾案。
我害怕皇帝是故意寻了名头,欺负殷南行现在无人可依,让他在出征路上悄无声息地死掉。
皇帝眯起眼睛,似乎并不意外:「你就是程家二姑娘?」
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住皇上。皇上背着手,沉沉说。
「老辈将军里,殷远年事已高,不宜出战。新辈里,殷南行出征三年,灭敌累累,立下不世之功,早已威名大振,此时由他出征,必定事半功倍。殷南行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还想要再说什么,却看见殷南行笔直地站着,像是不倒的旌旗。
「臣愿意。」他回答得很干脆。
这次轮到皇帝惊讶了,他微微抬起眼皮,打量着不肯下跪的殷南行。
很久,皇帝才说:「我以为你会拒绝。」
殷南行似乎是笑了下,声音冷淡,听不出是在讥讽什么。
他直直盯着皇帝的眼睛,毫不畏惧。
「我确实为我母亲感到不值和愤怒,我恨不得将你一剑砍死,好慰藉我母亲在天亡灵。」
殷南行的手握在剑鞘上,目光灼灼:「你该知道,若不是我手下留情,你早已在我剑下死过多次。」
老皇帝眼中晦涩难测,目光沉沉:「那你为何不杀朕?是想要留着朕,追查青鸾为何而死吗?」
「因为你是个明君。」
这是一个连皇帝本人都没想到的答案,他明显怔了下,重新认真地看着殷南行。
殷南行的声音显得格外冷静。
「我自小在京城长大,又出征剿匪,镇守边境三年,这些年,我走过很多地方,见了朱门酒肉,也看过路边冻骨。」
「但是无论是富庶之家还是穷苦百姓,对你居然都是交口称赞。」他脸上露出挣扎,似乎是不想承认,「他们说,你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盛世明君。」
殷南行直直地看着高台上的皇帝,一字一句。
「我不想为了一己私欲,让明君陨灭,若是天下不安,百姓流离,绝非我心中所愿!」
直到这一刻,我才恍然明白,殷南行站在大殿上时,嘴角若有若无的嘲讽,究竟在讥讽什么。
我想过很多可能,他在讥讽皇帝薄情寡义,又或是讥讽皇帝要利用他安定天下。
但我唯独没想到,殷南行自始至终,都在讥讽自己。
他笑自己看破一切,明知道母亲的苦楚,明明对皇上恨之入骨,却还是要为他卖命,却还是不能,也无法真的杀了他,还母亲一个公道。
老皇帝脸上深色不变,看起来丝毫不被触动,手指却在微微颤抖。
殷南行声音铿锵,几乎是不容置喙,一锤定音。
「我想要为天下留一个明君,也想要守护天下太平。若能天下无纷争,宁愿刀剑生尘埃。」
他没有再和皇上多说话,转头抬步就走。
临走出大殿门口时,却听到老皇帝的声音。
「你,你……」老皇帝难得地说不完一句完整的话,只是下意识地将殷南行叫住。
我转头回头,看见老皇帝居然已经从龙椅上慢慢站起来。
他看着殷南行的背影,唇上胡子抖动,似乎也要挣扎着,勇敢着什么。
等待了像是有一个落日那么久。
他终于说。
「南行,爹爹……等你回来。」
他的声音有些突兀,像是也在别扭地适应这个亲密称呼。
但是殷南行没有回头。
他一瞬间紧绷,身形僵硬,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
那天晚上,殷南行喝了很多酒。
直到喝得酩酊大醉,满脸酡红。
他伏在我肩头,很久很久,似在梦呓,喃喃不清。
「程少栀。」他无意识地念我的名字。
「我在呢。」
「九霄池旁,将我困住了三年的妖怪。」
他顿了顿,继续说。
「我好像终于能打败它了。」
13
我没想到顾垣会以死求娶我。
他跛行至大殿之上,手握一柄匕首,一刀一刀地刺向自己。
臂膀上、腰腹上、双腿上,慢慢到了心口上。
鲜血四溅,顾垣几乎是倒在了血泊里。
他的手高高扬起,又飞速落下,深深扎在血肉里,皮肉开绽,深可见骨。
但是他的眼睛异常执拗,几乎是偏执到了极点。
「儿子对程家二小姐情根深种,此生只愿与少栀相伴,了却残生!」
「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我几乎是尖叫起来,「我绝对绝对不要嫁给他!」
顾垣不依不饶,他面不改色,却又往心口里插了一刀。
血汩汩流出来,他似乎支撑不住,慢慢倒了下去,一双眼睛却仍在固执地看着皇上。
「此生……别无所求,只愿与少栀……同伴余生。」
老皇上没有制止顾垣疯狂伤害自己的行为,却也没有答应他的要求。
他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样,旁观着顾垣的淋漓血迹。
他甚至喝了口茶,隔了很久,才慢慢说。
「顾垣,朕有很多个儿子。」
少你一个,多你一个,并不重要。
顾垣似乎品出来这层意思,双眼在一瞬间黯淡下去,忽然「嗤」地笑出声。
「是,所以父皇从来不会看到我。」
老皇帝眼珠已经浑浊,却依旧锐利。
「程家这个二姑娘,好像跟南行走得更近一点。」
他甩甩手,叫太医带顾垣下去医治。。
他将茶水一饮而尽,隔着长长的阶梯,夕阳映在他脸上,明灭不定,看不清他的情绪。
「顾垣。」他叫住他。
「你的婚事,终归要问问你母亲的意思,找个时间,去看看她吧。」
顾垣去见元妃娘娘之前,元妃娘娘先派人叫了我与殷南行去。
那是元妃娘娘年轻时的家仆,自从元妃娘娘没落后,她自己放弃了出宫的机会,硬是在浣衣房做了苦役,好与元妃互相照应。
老宫女茱萸的脸上已经爬上皱纹了,却绕过殷南行,「扑通」一声跪下,给我行了个跪拜大礼。
「嬷嬷,这怎么使得?」我受宠若惊,手忙脚乱地扶她。
茱萸嬷嬷白发盘得一丝不苟,慈眉善目地看着我,看着看着就蓄满了泪。
她说:「少栀小姐,代我向你阿娘问好,多年未去祭拜,我心中实在不安。」
阿娘?
这与阿娘有什么关系,我还想要继续问下去,茱萸嬷嬷却不肯说了。
待见了元妃,元妃一改往日的装疯卖傻。
她似乎仔细梳洗过,能辨出年轻时容颜姣好的模样。
元妃神态柔和,眼角眉梢都在笑着,她看看我,看看殷南行,再看看茱萸嬷嬷,笑得更开心了。
「瞧瞧,饶是我都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这样一天,能与挽蓁和青鸾的儿女,坐在一起见面。」
挽蓁是我阿娘的名字。青鸾是殷南行阿娘的名字。
「你认识我阿娘?」我与殷南行几乎是同时叫了起来。
元妃与茱萸嬷嬷相视而笑:「怎么敢忘呢?」
她们看着我与殷南行的脸,又似乎是透过我们的脸,在望向什么别的东西。
她们说,若不是顾垣以死相逼求娶我,怕顾垣与殷南行会以此为敌,这桩事恐怕会被她们烂在肚子里。
元妃眼神清明,眉目和婉,回忆起年少往事来,眼睛都染上点点星光。
她一语惊人。
「我,挽蓁,青鸾,我们三人是至交好友。」
「那我娘怎会因为偷你的项链而亡!」长久夙愿,眼见即将窥见天日,殷南行显得有些急切。
「你和你娘的脾气心性,当真是一模一样。」元妃有些无奈地看着殷南行。
她眼眸低垂,开始讲述一桩尘封多年的往事。
「我与挽蓁是少年好友,在逛灯会时救了青鸾。当时青鸾被家里卖给了人牙子,给弟弟换娶妻钱。没想到却给青鸾半路给逃了,上元灯会,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她就在那里做短工,她的活干得又快又细致,眼见日子有了盼头,却没想到,工钱被拖欠了。青鸾那样的性子,哪里服气呀,操着棒子就要追打掌柜,却反而被打了个半死。我与挽蓁救下她时,她都神志不清了,却还是张牙舞爪的,又嚷又骂,喃喃着说要将那千刀万剐的掌柜扒下三层皮。」
殷南行的手握成拳头,松开又攥紧。
「别不高兴了,青鸾才不会吃亏呢。」元妃看出殷南行的情绪,「倒是挽蓁,性子才是最弱的那个。」
「我自小喜欢皇上,就进宫做了娘娘,挽蓁没有主意,一拖再拖,二十多岁了还没有嫁人,家里人发愁得紧,后来程皓来求取挽蓁,程皓是新科状元,风头无量,人又端正,又是写诗又是送礼,好像他真的那么喜欢挽蓁一样。」
元妃叹了口气:「挽蓁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把自己嫁出去了。」
茱萸嬷嬷抹着眼泪,哀哀哭泣。
我坐在那里,却恍若遭受重击,整个人恍恍惚惚,又回忆起阿娘一夜白头,抱着我与阿姐,绝望又执着地叮嘱。
「尚茭,少栀,情急伤身青丝雪,你们姐妹切记,不要为男人付出全部心意。」
情急伤身青丝雪。
情急伤身青丝雪。
似乎是那次,爹爹闭关,接连处理了三天公文,阿娘不放心,亲自洗手做羹汤,捧着热乎乎的小炉子,要端过去让爹爹吃了驱寒补身。
后来,我只记得,阿娘推开爹爹紧闭的书房大门时,随着大门的打开,那只小炉子也从我阿娘手里掉落,阿娘手指被烫出了好大好大的燎泡,连指尖都是通红通红一片。
小炉子翻滚着热汤,冒着咕咕热气,炙烤着她的双脚,冬日皑皑大雪,她的脸却是煞白煞白,直勾勾地看着屋内。
那时我太小,开智又晚,张嘴只知道哭着要阿娘抱。
却从门缝的间隙里,窥见有几个圆肩玉臂的女人,花花绿绿的,爬藤花一样,紧紧缠着爹爹的身子。
我想要跑过去叫阿娘,却被阿姐一把捂住嘴。
她挡在我面前,严严实实,硬是不许我再看分毫。
那是阿姐第一次失态,她自小沉重自持,只有那一次抖如筛糠,眼泪滚落在我衣襟上,几乎不受控制。
阿姐说,少栀乖,别叫,别喊。
于是我将眼泪憋回去,不叫,不喊。
阿姐扯出一个笑,她说,只要少栀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记住,那少栀一辈子都还是最幸运最幸福的孩子。
我最听阿姐的话,时间一长,那夜的眼泪与惊恐,居然久而久之,都被我怀疑成仅仅只是一场噩梦。
毕竟,我爹是个好爹爹,却不是个好郎君。
唯一的不同,便只是阿姐越来越努力,几乎是苛刻的程度。
她像是斗志勃勃的野兽,每一处都要做到最好。
后来,所有人都对我爹爹说:「你家的大姑娘,真是顶一顶二的好,日后必定有大出息。」
阿姐近乎自虐一般的刻苦,终于换得所有人都不再敢小瞧她、轻视她。
我在她的庇佑下,迟缓地觉得,日子是如常的。
但是阿娘确实是从那夜开始,青丝白雪,不再回头。
后来没多久,阿娘就死了。
大夫说,她是伤心过度,郁郁而终。
阿娘下葬时,我哭得昏天暗地,爹爹沉默不语,神情哀伤。
只有阿姐,泪水早已在无数个深夜将她浸过泡过。
她反而在葬礼上神色平淡,拉着我的手,带着底气和信心。
她说:「少栀别怕,有阿姐在。」
茱萸嬷嬷忽然给我跪下:「尚茭和少栀小姐安好,老奴方能真的安心啊。」
我眼泪还挂在脸上,时间过去那么多年,我还是只会哭。
元妃将茱萸嬷嬷搀扶起来:「茱萸本是挽蓁的贴身侍女,却怕我进宫无援,就让茱萸进宫陪我。青鸾没进过宫,索性就陪我进宫闯荡。」
「挽蓁死时,青鸾还大闹了一场。」元妃看向殷南行,「我有身孕后,皇上觉得我索然无趣,在酒后看望我时,看中了我身边的青鸾……青鸾拼死抵抗,却苦苦无果,她有了身孕之后,皇上想要赐她一个名分,她却硬是不要,她说,有了这虚名,便是一辈子都出不了宫了。」
「后来呢?」殷南行声音极低。
「宫中尔虞我诈,从不停歇。」元妃叹了口气,「我与青鸾挺着大肚子,更是惹人注目,于是我们被下毒了,下毒者想要我们早产,母子俱亡。于是我和青鸾的临盆日被生生推到了同一日。」
元妃深吸一口气,紧紧地盯住殷南行,她目光灼灼,极其认真。
「那夜临盆,我活着,肚子里的孩子却死了,青鸾的孩子活着,她自己却死了。」
「元妃娘娘,您什么意思,顾垣不是您……」我心跳如擂鼓,却转不过弯来,直觉告诉我,我窥探到了一个惊天动地的皇族密辛。
那一瞬间福至心灵,我恍然明白,为何那日九霄池边,我会将顾垣错认成殷南行。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元妃看着我和殷南行,忽然狡黠地笑了,她极快极快地说。
「没有人知道,青鸾怀的其实是双生子。」
「哐当」一声,殷南行手中的茶碗打落,翻滚出很远,他震惊地看着元妃。
元妃将掉落的茶碗捡回来,她神色从容。
「我需要一个孩子在宫中立足,青鸾的孩子也需要活下去。」
「我将自己死去的孩子塞给青鸾,说这是青鸾产下的孩子。她们一尸两命已经去了,我从双生子中抱了一个孩子,谎称这是我产下的孩子。」她顿了顿,「那个孩子,就是顾垣。」
元妃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南行,你别怪我。我怀孕后,家里曾派人给我检查过,早知道我只怀了一个孩子,我也只能保住青鸾的一个孩子。那毒还是很厉害的,双生子中有一个婴孩腿脚都发青了,恐怕一生有疾,我怕他自己活不下去,我只能选择去保护他。南行,你别怪我……」
「殷远与我是至交……我将他托付给他们,南行,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殷南行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他看着元妃,极其认真地,一字一句地。
「好,我过得特别好,若是我娘泉下有知,也必定会感谢您的恩德。」
元妃笑着笑着,就又落下泪来。
「我身边故人散尽后,自己都没什么乐头,母家衰败后,皇上也不乐意见我,我索性摊开说我不想做这个元妃了。须臾大半生,冷宫居然才是我最舒服的地方。」
见我落泪,元妃又伸出衣袖给我擦眼泪,她好笑着说。
「不许哭,若是挽蓁知道了,一准以为我欺负了你。」
顿了顿,她说:「听闻你阿姐很聪明能干,少栀,你且记着,你须得多护着尚茭,一如她护着你一样,你们都是挽蓁留给你们彼此最好的倚靠。」
我点点头,抹干眼泪:「我记住了。」
她最后看向殷南行:「顾垣从小受过的冷落白眼,并不少。自我入冷宫之后,他没有母亲傍身,又因为跛行残缺,被奚落了很多年,甚至连他父皇,都不记得他的名字,只记得他是个瘸腿的儿子。」
「当然,无论你对他如何,都是你们兄弟之间的事情,我不再插手了。我说出这些,只是希望你们三人的羁绊,不要因为一人苦苦相逼嫁娶,而囚于苦路。」
」若能一切如常,你们三人该是一起长大的。「
元妃摆摆手,笑得很好看。
「此生能与故人儿女共话前事,我很开心。」
冷宫宫墙外响起脚步声,元妃了然,知道是顾垣快来了,她催促我们回去休息。
但是那天夜凉如水,长街像是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元妃的歌声又一次传了出来。
音词与那次冷宫初遇时听到的并无不同,只是此时此刻,却只有清澈释然,像是春日融冻,泉水叮咚,又像是穿透经年累月,终于谱到一曲完美的首尾呼应。
她轻轻地,平静地唱。
「出嫁日,簪鲜花,夫君疼,子孙孝。」
「姐妹转,情深长,美又满,长忘忧。」
我和殷南行牵着手,却谁都没有说话。
大地沉睡,黑夜寂寥。
我与殷南行并肩而行,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夜中前行,一如许多年前,那三个心心相印的女孩,嬉笑着,飞扬着,坚定着,走向属于自己的命运。
14
顾垣没能娶得了我。
因为元妃死了。
那晚,她见完我与殷南行,见完顾垣,把所有的话都交代完了,都一股脑说了,她像是终于放心了。
她一把火烧了冷宫,与茱萸坦然赴死。
她带着多年回忆,甩落保守秘密的沉重负担,终于了无牵挂地,去赴一场迟来的邀约。
元妃和茱萸嬷嬷的葬礼很简单,简单到只有我,殷南行,顾垣三个人参加。
按照她们的心愿,葬在了城外半山的槐花树下。
听闻年少时,她们三人一同在这株槐花树下求过平安。
殷南行抱着我飞身上树,在高高的树杆上,我看见一行用刻刀歪歪扭扭刻上的小字。
【沈元元,周挽蓁,青鸾,天地为证,槐花为鉴,今日在此,义结金兰,从此福祸相依,休戚与共,永不背叛!】
昔日结下誓言的少女早已化作黄土,刻着誓言的槐花树,却已经高耸入云。
那些誓言被密密的槐花树冠遮掩,再无窥见天日的可能。
彷佛她们从来没有来过,从来没有结实过,要好过。
顾垣哭了很久很久,他伏在地上,长跪不起,眼尾通红,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呼喊。
「娘!娘!我求您回来,我会听您的话,别不要我!别不要我!」
最后他哭到力竭,再也喊不出来,就只剩下身子颤抖,喃喃自语。
「除了您没人要我,没人爱我……娘,求求您回来……」
他哭得那样伤心,一声一声的悲泣像是在我心口上划开一道一道口子。
我头一次觉得,这或许是我第一次认识顾垣。
我想得太专注,伤心得又太沉浸,以至于几只冷箭「嗖嗖嗖」划破长空,直逼心口时,我才反应过来,我们遇刺了。
殷南行扣住我的手腕,带着我闪腾挪移,躲避箭矢。
箭柄上刻着奇怪的符号,似乎是某种图腾。
殷南行皱眉:「多半是上次剿匪时的漏网之鱼,是冲我来的。」
对面黑压压一片。
为首的刺客并不穿黑衣,也不蒙面,他哈哈大笑,显然是没打算隐瞒身份,也没打算活着回去。
「殷南行,你杀我父老妻小,今日终于逮到你落单之际,你的颈上人头,我要定了!」
顾垣猫在槐花树下,从怀里掏啊掏,摸出一只信号弹点燃。
漫天烟花在上空爆开,灿烂得让人心醉。
顾垣眼中冰冷:「敢在我娘墓前滥杀,扰我娘休息,就别想活着回去!」
听说在战场上,殷南行一人可抵百人,只要他在,此战必胜。
但是今日祭奠元妃,殷南行并没有带兵器傍身。
对面数十个死士,殷南行手无寸铁,身边又有我与顾垣这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拖油瓶,密密麻麻的漫天箭雨下,纵使是殷南行,也慢慢有些力不从心。
但是我程少栀,才不会拖后腿呢。
他去打猎,我就在家里纺织,他赤手空拳,勉力杀敌,我也要保护他才行。
于是,那柄阴狠的冷箭钻着空,刁钻地射入殷南行后背的那一刻,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猛地扑过去紧紧护住了他。
那只羽箭用了十足十的力气,没入我身体的时候,我几乎痛得说不出来话。
太好啦。我是救了大英雄的大英雄。
那一瞬间,我想。
我实在是一个单薄瘦弱的小姑娘,若是我平日里再吃得胖一些,再胖一些就好了。
这样我就有足够的血肉困住这只箭。
那只羽箭力道太大了,我好怕它穿过我的身体,又穿透殷南行。
一切都好像极快又极慢。
快到我看到殷南行三步并两步躲开剩余的羽箭,将我抱在怀里。
慢到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殷南行眼中的不可置信、慌乱、痛苦。
他抱着我,几乎要揉入骨血,却又手无足措,害怕不小心碰到伤口让我更痛。
我低头看看没过胸口的那只箭,那真是一只很漂亮的箭。殷南行挽弓射箭,将我从顾垣婚礼上劫走时,也漂亮得闪闪发亮。
他漂亮的眼睛流着泪,一滴一滴,落在我的脖颈。
殷南行,殷南行,你别哭啊。我不疼的。
但我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是顾垣的援军。
刺客左右看了又看,终于还是咬牙,逃走了。
我本来想,我要耳朵竖起来,好好听一听,殷南行是怎样对我说那些好听的话的。
话本里,唱戏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
一人死前,另一人总是要剖心挖肝一般,好好说一些甜蜜的,动人的情话,好让对方知晓自己的心意,从此了无遗憾地走上黄泉路。
但我没有听到殷南行说任何好听的,缠绵的话。
我慢慢地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靠着他翕动的唇,依稀辨出他支零破碎的话。
我看到他,颤抖地,偏执地说。
「程少栀,我不能失去你。」
15
我生了一场大病。
几乎只能没有力气下床,每日只能躺在床上,气若游丝一样,吊着一口气过活。
艾叶哭着说:「大小姐请了全天下最好的医师,泡在藏书阁三天三夜没合眼,又苦苦登上千层石阶,为二小姐祈福,这才为二小姐捡回来一条命。」
阿姐见到我醒来时,哭得很伤心。
那是阿娘青丝白雪后,我第一次见到阿姐流泪。
阿姐又笑又哭:「幸好祖上积德,外祖医药家学深厚,记载了很多罕见解方,居然连你中的这种狠辣之毒都能解。」
我摸摸阿姐的手,很懂事地安慰她:「阿姐别哭,我再也不胡闹了。」
我醒来后,世界变得很热闹。
源源不断来了很多人看我。
爹爹,顾垣,牡丹姑娘……一波又一波,我就坐在床上,倚在枕上,轻声地与他们说话。
他们很高兴,说我看来是大好了。
他们很高兴,我也便很高兴,扯着嘴角与他们一起笑。
艾叶帮我送走所有客人后的下午,晚霞灿灿。
一个好看的年轻男子走过来。
高马尾,牛皮靴,青玉佩。
我看见他脸上的神色,挣扎,痛苦,开心,犹豫。
他的手伸出又缩回,最后只化作几句艰涩生哑的音句。
他念着我的名字,他说:「少栀……」
我笑起来,他看到我笑,眼睛似乎亮了亮,刚要踌躇着要说一些什么。
「你是谁呀?」我笑着问,「是爹爹的客人吗?」
他的手猛得僵住,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
阿姐急匆匆地赶了过来,硬是拽着他出去了。
他们站在树下,不知道说了什么。
那天晚上,我偷偷听到医师对阿姐说:「那是罕见的致命剧毒!二小姐保住一条命已经实属不易,至于她遗忘……多半是与她之前受伤遗忘过的病史有关,毒药会攻击二小姐最脆弱的地方,毒药刺激下极有可能激起二小姐再次遗忘。」
我皱皱眉头,缩回被子,我不想要遗忘任何人。
他的高马尾,意气风发,我像是已经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在我心尖上痒痒作怪。
于是,星月高悬,我拥着被子,揪住阿姐衣角。
我说:「阿姐,那个被我遗忘的人,他是谁啊?」
阿姐端着烛台,似乎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她摸着我的头,语气有些无奈。
「少栀,你怎么又忘记殷南行了呢?」
16
我还是没能记起殷南行,但是他很讨厌,也很烦人。
他总是在我生活里出现。
有时是一朵栀子花,有时是一柄精巧的栀子花发簪,有时是一包饴糖。
有时候又是一只刻着栀子花的短笛。
他说他吹过成千上百次,每次想我,都会吹响它。
我每次都要羞恼到吃不下饭,我朝他扔枕头,尖叫着:「殷南行你别再说了!我还是要嫁人的!」
但他不管不顾,仍旧不厌其烦地出现在我的每一处角落。
每一次,他都要说:「程少栀,你还是没有记得我吗?」
我每次都很诚实:「殷南行,我真的不认识你。」
每次,他眼中的期待,都会变成失落,最后他无可奈何地笑。
「程少栀,你的记性真不好。」
每次,我都要气急败坏,上蹿下跳地去薅他的高马尾。
「胡说八道!我记得所有人!我的记性很好!」
只有一次,殷南行变得很奇怪。
他很慢很慢地帮我扶正鬓边的发簪,我比阿娘幸运,耳边白发早已转黑。
殷南行看着我的眼睛,温柔地,执着地,轻轻地说。
「好。那你不要忘记我。」
从那天起,殷南行再也没有回来过。
一开始,我以为殷南行会像往常一样,第二天一定会准时出现在我的庭院,送给我各种稀奇古怪的小东西,再嬉笑着逗我开心。
但是三天过去了,殷南行没有回来。
我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脑袋,气得在空中又踢又打。
「殷南行真是全世界最讨厌的人!往后就算是他求着来和我玩,我都要考虑考虑!」
七天过去了,殷南行还是没有来找我玩。
于是我趁着阿姐吃饭的空,清咳一声,有些不自在地问。
「阿姐,那个讨厌的殷南行呢?」我慌乱地往嘴里扒了一口饭,有些欲盖弥彰,「我只是随便问问!绝对绝对没有关心他!我只是怕他哪天不声不响被人砍死了。」
阿姐的表情有些奇怪。
「三个月时期已到,殷南行出征清剿敌寇了。」她看着我的眼睛,「战场刀剑无眼,他确实有可能被人胡乱砍死。」
我的嘴张了又张,却始终没有说出话来。
好半天,我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
「哦,这样啊。」
我想了想,用碗盖住脸,闷闷地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阿姐放下筷子,笑眯眯地:「可能半年,可能三年。」
我不说话了。
我才没有想念殷南行,绝对没有!
我只是觉得今天的饭一点都不香。
阿姐从一旁的小架子上翻啊翻,递给我一封书信。
「殷南行给你写的家书,不打开看看吗?」
我的动作比脑子快,嘴上还说着:「我不要我不要」的时候,那封信已经被我拿在手里,贴着心口放好了。
阿姐笑着看我:「从前殷南行出征时,也给你寄过很多书信,但你那时,也像现在这样忘了他,他送来的书信,你一封都没有看。」
我呆呆地张嘴:「那我在忙着干嘛?」
阿姐笑得更开心了,她打趣我:「当然是在忙着围着三殿下团团转啊。」
围着顾垣,为他甘当靶子,为他求医问药,为他雪染双鬓的日子,似乎已经遥远得像是上辈子时候的事情了。
如今我已经长出了新的乌发,彼时的旧人,也早已被我翻过一页。
我依稀记得,那时我总会收到来自边境的书信。
我烦得不得了,一封都不看,全部被我胡乱扔在了珠宝盒子里。
那时京城都盛传,我对三殿下情根深种,是最最最难得的痴情女儿。
这些流言一传十十传百,添油加醋地传到了大江南北,居然变成了我与三殿下幸福美满,已经婚配有了孩子。
后来,那些来自边境的书信,逐渐寄得越来越少,慢慢杳无音讯,再无回音。
我只觉得心口上,殷南行寄来的书信格外烫手。
当晚,我反复读了又读,念了又念,直到快要背下来。
我摩挲着信末一行尾句。
【少栀,短笛吹了一遍又一遍,毕生所学已经吹尽,我该学新的曲子了。】
少栀,想你一遍又一遍,漫漫无边,仍不停歇。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又爬起来,慌慌张张翻来翻去,找出往日被我丢置在珠宝盒子里的信。
我一封一封读着,烛火摇曳,像是我怦怦跳动的心。
大地沉睡,我却难眠。
最后,我将一封一封信打开盖在脑门上。
我想。
殷南行,你一定要尽快地,平安地回来。
17
我这几年,新添了一件习惯。
便是每日早起,逐阶登上千层石梯,一拜一叩,虔诚地,默默地祷告。
祈求殷南行平安。
宝兴寺里,被我供奉上了三盏灯。
一盏祈求阿姐和乐无虞。
一盏祈求殷南行平安归来。
一盏祈求天下太平,再无战事。
只有天下安定,百姓乐居,殷南行的守护,才会有意义。
那天,我在宝兴寺中看到了顾垣。
他也供奉上了一盏灯。
那盏灯上,端端正正地写着【程少栀】三个字。
他在为我求平安。
顾垣深深朝我弯腰,很真挚地道歉:「少栀,过往种种,实在是我荒唐对不住你。」
「其实我说谎了。我的脚不是因为救你,被饿虎扑食跛行的。」他弯着腰,不肯起身,「我的腿脚,是出生便有的毛病,只是幼时母亲悉心照料,请最好的医师,用最好的灵药,这才在外形上勉强看不出来。」
「当日其实是我与你一起被饿虎围攻,我的腿,在被饿虎撕咬后,也彻底救不回来, 只能跛行。」顾垣眉目清和, 「少栀, 我说这些, 只是希望你不要再觉得是你害得我跛行, 这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犹豫着问他:「你和从前,很不一样。」
顾垣笑着,看向远方:「母亲死前, 对我的唯一嘱托, 便是不可偏执, 她要我以命起誓,要一辈子对殷南行好, 要一辈子对你好。」
「母亲爱我,教我, 医我,于我有大恩, 我荒唐了那么多年, 总该听一次母亲的话。」
于是我也为顾垣供奉上一盏灯。
我说:「顾垣,愿你一生顺遂, 从此以后我每日叩拜祈福,必有为你祈的平安。」
日子就这样转瞬即逝。
但是转眼两年过去, 我的记忆都早已被慢慢找回。
我记起了所有被我遗忘的往事。
甚至顾垣都三天一次地频繁拜访殷老将军。
很多人猜测,说他居心叵测,准是想要依附老将军的势力。
但是他为殷老将军、殷老夫人捶腿捶肩,端茶下棋。
他眉目温和,他说:「兄长不在家,我只是想替兄长尽孝。」
我还偷偷听到,老皇帝趁着夜半三更之时,悄悄夜访了殷老将军家。
我躲在屏风之后, 听到老皇帝问。
「南行那孩子,平日可熟悉政务,对政事可有见解吗?」
后来的话,我就只听到一句「有他在, 我放心得多。」就已经被阿姐揪着衣领带回了家。
但是我掰着手指头等了两年。
他寄来的书信都已经多到换了牛皮大箱子来装。
雪花飘过又换盛夏, 树上的叶子绿了又落。
殷南行还是没有回来。
于是我坐在庭院里,看着雪花, 抱着那堆书信,气恼极了。
我很生气:「我再也再也不要记得殷南行了!」
忽然,一件簇新的, 堆着毛绒领子的,精致袄子轻轻地落在了我的肩膀。
「这次打猎, 我大获全胜,剿灭了很多狐狸和小鹿。」
多年不见, 殷南行似乎显得格外劲瘦。
他眼中星光大盛,笑着看着我。
「特意给我们少栀做了新的毛绒袄子过冬。」
我不可置信地回头,一遍又一遍打量着殷南行。
高马尾,牛皮靴, 青玉佩。
是我最最最熟悉的,全世界最最最好的殷南行。
我终于欣喜地,委屈地, 紧紧地扑在了殷南行怀里。
我说。
「殷南行,我再也再也不要忘记你。」
殷南行说。
「程少栀,我们要永远永远在一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