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食肉糜？
晋惠帝不明白群臣为何发笑。
明明只要把铜雀台下的那块肉山拖出来，
就足够喂饱全天下的百姓了呀！
1
陛下降了旨意，全洛阳的厨子都被召进了宫。
关中大旱，饿殍遍地，也不知这痴愚皇帝想的是哪一出。
我是宫里的散骑侍郎，先汉有十常侍乱政，太祖建大晋后便不设官宦，宫里的杂事便由我等高门子弟担任的散骑官来做。
当今陛下痴呆愚笨举世皆知，就连在我们面前也是如此。
昨日朝堂那句何不食肉糜已然成为洛阳城中人人耻笑的闲谈，可下朝之后，陛下却说要宴请天下百姓吃一顿万民宴，并让我来负责此事！
散骑官本是一个清闲的岗位，却不想摊上这档子事。
他毕竟是皇帝，圣意不可违，即使是胡闹我等也只有听令的份，我虽有不情愿也只能接下这份差事，还没出宫，就被侍中嵇绍拦住。
2
我原以为嵇大人是为了拦下这道荒唐的旨意才等在宫门前，没想到他却满脸凝重，再三叮嘱我务必要认真对待此事，这关系到天下人的命运。
嵇绍是名震天下的大人物，既会对我说出这种话来，宫里的御厨确实堆满了山珍海味，可要请天下百姓赴宴，着实是异想天开。
想来，也只是带几个灾民代表入宫，摆上几桌，以示皇恩浩荡吧。
此等掩耳盗铃之举，若是放在其它皇帝身上，必然有无数臣子谏争如流，可当今这位，痴若幼童，朝中早就没了进谏臣子，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大家都在等着陛下早日殡天，好让太子即位。
见我久久没有答复，嵇绍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面容狰狞：
「此事干系重大！关系到你我身家性命，不可有任何懈怠之心，明白吗！」
嵇绍几乎是怒吼着说出这些话来，我从未见过风度翩翩的嵇大人如此失态，连连点头答应，却看见嵇绍面露凶色，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见一行宫人抬着一座步辇消失在转角，我认出了那是皇后的步辇。
「外有妖后乱政，内有邪物作祟，这天下刚刚太平不久，怕是又要乱了...」
嵇绍叹息离去，我也赶紧出了宫。
3
有了陛下的诏令，全洛阳的酒楼的歇了业，厨子们纷纷带上自己吃饭的家伙，在侍卫的带领下进入皇宫，果不其然，朝中的大臣都是看笑话的心态，并没有人前来制止。
陛下却十分满意地看着那些厨子，然后走到我面前道：
「此事甚得朕意，赏肉十斤！」
说罢，便有侍卫捧着一盖着红布的托盘递到了我面前。
我接过了赏赐，千恩万谢，十斤肉虽然不多，但举久了手也会酸，眼见陛下兴致正浓，询问厨子的姓名和绝活，我便向陛下告退。
「去吧，此乃仙肉！你带回去分与全家人尝尝，明日回来与朕说说味道如何。」
陛下心情正好，还派人帮我端肉，一直将我送回家中。
陛下赐肉，父亲本想供奉起来，但陛下说明日要问口感，便想着切下一块交与厨娘烹熟了尝尝。
掀开红布，厨娘惊叫出声，连连后退，就连见多识广的父亲也目瞪口呆，指着那肉说不出话来。
在托盘下，是一坨极其怪异的肉团，就如同那活水的面团一样，像是被从另一坨面团上扯下来的一般，上面布满了蚯蚓般粗壮的灰褐色青筋，那些仿佛痂疤一样的团块让人作呕，根本就没有下嘴的欲望。
父亲看了半天，也认不出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但陛下所赐，又不得不吃，最终还是让厨娘端入厨房。
我跟着厨娘一起走进厨房，府上的厨子也说不出这是什么肉，但还是舀水冲洗，一瓢水下去，那肉团似乎抽搐了一下，我揉了揉眼，再次看去，肉团又没了任何的动静。
厨子将肉团放在案板上，磨了磨刀，对着中间切了下去。
我本以为这肉团布满经络，应该非常难切断，但刀子就像切割豆腐一般丝滑，厨子几乎是将刀放上去，肉团就自动分开了。
肉团中间并不像其它肉那样鲜红，而是同样的灰褐色，只不过里面如同蛛网一般密密麻麻的经脉着实让厨子也吓了一跳。
他从中切下一小块，再次洗干净后扔入锅中，加上各种配料，烹煮的过程之中，一股让人难以抗拒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厨房，我吸了吸鼻子，顿时感觉胃口大开。
父亲也顺着香味寻来，说话之间我很明显地看见父亲咽了咽口水，就连府邸中的下人也围在厨房外，想要看看到底是什么美味佳肴。
4
片刻之后，那仙肉就被端上了桌，虽然样子看着还是十分的怪异，然而散发的香气却让我和父亲感觉饥肠辘辘。
父亲夹了一筷子送入口中，顿时两眼放光，直呼好吃。
我也夹了一筷子，那肉入口即化，在碰到我舌头的一瞬间就化作了汁液，随着我的嘴巴流入喉咙，随后口里传来难以言喻的味道。
我出生士族，之后又入宫为官，世上的山珍海味不知吃了多少，却从未有过如此美妙的味道，一瞬间，我的脑子之中再也没了任何的想法，只有一个绝对的指令。
我要吃更多！
可是就在我愣神的这一会工夫，父亲的速度更快，他宛如饿鬼转世，大口大口地将肉塞入嘴里，到最后干脆丢掉筷子，直接用手去抓，三四斤肉，一转眼几乎被他全部吃完。
我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赶忙用手抓起最后的两片塞入口中。
「此乃绝世佳肴啊！也不知陛下从哪弄来如此美味的仙肉。」
父亲摸着他那鼓胀的肚子，脸上露出回味的表情。
我同样回味着嘴里的味道，那感觉难以言喻，我用尽一切的辞藻都无法形容其半分，心里想着好在没有一次性全部吃完，厨房里还有半份可以下顿再吃。
父亲下令，将仙肉收好，不许人靠近，以免被嘴馋的下人偷了吃。
次日一早，陛下一下朝就把我叫了过去。
「仙肉的味道如何？」
一想到昨日的美味，至今还唇齿留香。
「其美味，天下无二！」
我脑子里想着那个味道，没想到一张嘴说话，口水就顺着嘴角滴落，我忙擦拭干净，请陛下恕罪。
陛下乐呵呵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连说三个好。
「既然你这么说，朕就放心了，朕先前还担心百姓们会吃不惯呢，连你们这些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也觉得好吃，那么百姓必不用多说。」
我闻言眉头一皱，那仙肉如此可口，想来也是无比珍贵，怎么听陛下的意思是要用仙肉去喂百姓？
陛下似乎看出了我的顾虑，毫不在意地说道：
「放心，朕既然称其为仙肉，并非其味仙，而是其量仙！」
「陛下，这天下的百姓千万，即使一人一两，也要百万斤，朝廷哪有这么多粮食？」
「百万斤啊！」
陛下低下头，嘴里念念有词，听着像是在估算百姓吃不吃得完？
疯了疯了，陛下必然是疯了，若朝廷有这么多肉，那么关中何至于流民四起，白骨累累？
倘若陛下真的下旨，流民都奔赴邺城，朝廷又拿不出这么多粮食，失望的百姓们很可能对朝廷不满，若真的活不下去了百姓们是会造反的啊！
我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家族，但是也是在邺城城外有房产良田，要是流民一来，岂不是全毁了吗？
既然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就由我来劝诫好了，只是话还没开口，嵇大人就出现了不远处。
「嵇侍中，你来的正好，皇后建议朕在邺城摆下万民宴，你看如何？」
5
嵇绍摇头，随后从袖中掏出一份奏折递上。
「陛下，关中流民百万，陛下若是要宴请天下百姓，邺城外恐怕无法摆下那么多的桌子，何况陛下移驾，劳师动众，不如直接在洛阳设宴，陛下移驾城楼，与百姓同乐！」
「大善！」
陛下对此十分意动，就在下旨之时，皇后却突然出现：
「陛下不可！铜雀之名天下皆知，既是天子宴，必需认真对待，洛阳重地，天下首善，又是王公贵族齐聚，流民四起，恐有祸乱！」
听皇后的意思，是想让陛下亲自去趟邺城啊？
世人皆知，陛下痴愚，这朝堂就被贾皇后所把持，她的样貌，简直无法用丑陋来形容，就如同寺庙中泥塑的恶鬼罗刹，虽然带着面纱，却根本无法遮住那狰狞的面庞。
贾皇后不仅样貌丑陋，还凶狡善妒，生性酷虐，陛下性子软弱，被她玩弄于鼓掌，朝中也被折腾的乌烟瘴气，先帝留下的辅佐能臣也死的死逃的逃。
她的眼神让我毛骨悚然，似乎天下所有人在她眼里都是会说话的尸体一般。
早就有传闻说，贾皇后根本就不是人！
人怎么会长这样可怕的脸，还有那颗比脸更加让人恐惧的心！
贾皇后的出现让气氛冷了下来，在场无人敢出声，就连陛下的身体也在微微地颤抖，我知道，陛下也在害怕。
只有嵇大人昂首挺胸，他那一身正气好似能驱散世间一切邪祟。
「我与陛下商谈要事，岂有妇人插嘴之理？」
嵇绍确实有无惧贾皇后的底气，他的父亲便是名扬天下的嵇康嵇叔夜，竹林七贤，朝野内外声名远扬，而嵇绍本人同样才华横溢，更是以不畏权贵为闻名，别说贾皇后，就是见那司马诸王也不会低头半分！
话音未落，贾皇后那恶毒凶狠的目光就落到了嵇绍身上，眼见二人针锋相对，陛下站出来打圆场：
「皇后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万民宴事关天下百姓，马虎不得，是否在洛阳设宴，还需与朝中大臣们商议一般。」
接着，陛下扭头看向我：
「而今宫中仙肉皆已赏赐群臣，所剩不多，这样，你去一趟邺城，替朕多割些肉回来，万民宴一事，容朕思虑再三。」
割肉？去邺城割？
陛下的话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我并没有深究，今日进宫本来也想找机会请陛下多赐点仙肉与我，既然有了这个机会，那么回来之时我多带些仙肉便是了。
嵇绍闻言，面色不善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似乎就是在看一个死人一般，嘴角还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我刚准备离去，陛下就让侍卫取来一个奇怪的物什，像是一根藤蔓，但是拿在手里十分黏腻，还散发着一股让人作呕的腥味，陛下说着便是割肉刀，只有用这个才能割下仙肉来。
6
回到家中，我迫不及待的叫厨房生火，那仙肉的味道已经深深地刻在我的脑中，恐怕这辈子也忘不掉了，可厨子却告诉我，在我进宫面圣时，我父亲就将所有的肉全部吃完，一点没剩！
我懊恼不已，面圣时我就已经垂涎三尺，早该想到父亲也无法忍受仙肉的诱惑。
说着说着，口水再次从我的口中流出，只要一想起那个味道，我浑身就像是蚂蚁爬一样，无比难受。
厨子看着我的反应，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从柜子里翻出一块巴掌大小的仙肉，说本想自己留着常常，但是看我这么难受，最终还是拿来出来。
没想到，我的父亲突然从边上蹦出，一把将那仙肉夺过，也不烹煮，就那样直接啃食起来，绿色的汁液顺着他的胡子滴落在袍子和地上，父亲将其囫囵吞下，然后抓着厨子大声问道：
「还有没有！还有没有啊！」
这十多个时辰里，父亲整整吃下了十斤仙肉，肚子已经肿胀不已，但看他的样子，对仙肉的渴望已经难以压抑，厨子被父亲吓坏了，赶忙摇头表示那是最后一块，可父亲怒目圆睁，额头上青筋暴起，死死抓着厨子的手臂，然后，直接连手臂带着骨头一起扯了下来！
「马上给我去找，找不到仙肉我就把你剐了吃！」
接着，父亲扭头看向我，眼神中充满了期待！
「我的儿，今日面圣，可曾向陛下讨的仙肉？」
我摇摇头，告诉父亲宫中的仙肉已经赏赐完了，父亲闻言瘫坐在地，双目无神，我赶忙上前，和父亲说了陛下要派我去取仙肉的消息后，父亲激动的站起身，直叫我多带些。
父亲的反应着实让我感到害怕，可一想到仙肉的味道，我又可以理解父亲的感受，哪怕只是脑子里出现这两个字，我浑身就不自觉的颤抖，对仙肉的渴望已经超越了一切！
我快速收拾好行囊，一刻也不想等，将刮骨刀收好就准备骑马赶往邺城，嵇大人再次拦住了我的去路。
「嵇侍中还有何事？我得赶紧取肉去！」
嵇绍突然挥手，接着附近冲出十余名壮汉，一把将我从马上扯下，按在地上。
「嵇大人这是何意啊！」
「我这是在救你。」
壮汉掰开了我的嘴巴，嵇绍掏出一颗药丸塞入了我的嘴中，示意手下取来水壶灌入我的嘴里。
片刻之后，我的腹部疼痛无比，如火烧一般！
莫不是毒药？
还没等我想出我和嵇绍有什么过节时，更加诡异的感觉传来，我的肚子里突然有什么东西四处撞击，那剧痛几乎让我昏迷。
壮汉们将我的衣服掀开，我看见肚皮上有个拳头大小的凸起，正不断地蠕动，寻找着出口，然后它慢慢往上爬，我感觉我嗓子突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股难以形容的恶心感席卷了我的全身，想吐却根本吐不出来。
然而，下一刻喉咙里传来的触感带来的恐惧，让我浑身止不住的抽搐。
那不是我呕吐出来的东西，而是它自己，正一点点地顺着我的喉咙在往上爬！
呕~
一坨黑色的肉团从我的口中蹦到了地面，我只是看了一眼，就几乎被吓到晕厥，那东西就像淤泥与面团的混合，数不清的脓液似的眼睛不断在它的表面形成又分解，在蠕动的过程之中内脏与血管不断地被翻出表面，看上去就像一坨还在跳动的肝脏，在地上留下一道恶臭的痕迹！
「陈兄所言不虚！」
角落里又走出一人，示意壮汉们将我扶起，来人是散骑常侍谢衡，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簇金绣，上面用金丝线刻着奇怪的符号，地上那黑东西包裹其中，刚刚还在扭动挣扎的肉团再无任何动静。
谢衡将簇金绣交于下人收好，随后又看向我，皱眉道：
「陛下赏赐的其它仙肉所在何处？」
「都被我父亲吃掉了！」
7
二人闻言对视一眼，连连叹息。
此刻我的心中充满了疑问，刚刚从我口中爬出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与仙肉又有何关联？我对仙肉的无比渴望是否和这东西有关，还有，我的父亲肚子里难道也有这东西吗？
想到此处，我脸色突变，挣扎着就要回家去，却被嵇大人挡住了去路。
「要想救你父亲，你必须帮我们做一件事情！我说过，这不是为了你一家，而是为了全天下的百姓！」
我心中虽万分焦急，却如无头苍蝇一般乱撞，嵇绍与谢衡明显知道些什么，我只能寄希望于他们身上。
「还请二位大人救家父与为难，赴汤蹈火任凭吩咐！」
邺城离洛阳不远，快马加鞭三日就能到达，陛下并不是只派我一人前去割肉，一行三十余人，全部都宫里的散骑侍郎。
途中闲聊时我发现，他们与我之前的经历一样，全部都吃下了陛下赏赐的仙肉！
他们双目通红，只要一谈起仙肉，口水就无意识的流出，脸上写满了渴望，更有甚者，半夜三更，将自己抓得鲜血淋漓，浑身抽搐，眼泪与鼻涕一同流出，嘴里不停嘟囔着仙肉仙肉。
他们的反应让我害怕，更让我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当我的父亲出现这样的状况时，我居然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若不是嵇大人帮我将那些东西吐出来，我恐怕也与他们一样满地打滚了。
说到嵇大人，他们的交代让我有些不明所以，不过我除了听他们的指示外，别无他法。
很快，我们一些就到了邺城城下。
早在曹魏时期，邺城便是魏武亲选定的大本营，由他亲自下令督建的邺城三台，更是集九州之匠耗费十余年建城，其规模之宏伟若不是亲眼所见，根本难以想象，其中那座冠绝天下的铜雀台，更是三台之中最精美的宫殿。
我读过无数赞美铜雀台的诗赋，可直到我亲眼看见那些高墙都遮不住的壮丽，才真正感受到魏武那气吞天下之豪气！
不过我没心思仔细欣赏，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邺城太守早已派人在城门等候，递上腰牌，侍卫们带领我们进了城。
在侍卫口中，我才得知，自三个月前，陛下每个月都要派人来邺城割仙肉，然后送回洛阳，赏赐给一些臣子将士，至于仙肉到底是何物，有多少，侍卫也不得而知。
我原本以为割仙肉，先来也是应该去肉市之类的地方，侍卫却直接带着我们进入了铜雀台中！
「诸位稍等，自会有人带诸位前去割肉！」
我恭恭敬敬地站在宫门口，一转头，同行者们不住的流口水，他们的眼中流露出渴望的神情，双手耷拉在身前，脸上止不住的兴奋。
「我感觉到了！好多肉！」
「我也感觉到了！无穷无尽的肉！」
「无休无止的肉！」
8
宫门推开一条细缝，走出一个带着青铜面的人，他背着光，阳光让我不自觉地眯起眼，恍惚之间，我看见他似乎不止一个脑袋。
我揉了揉眼睛，再次看去，那人并无异常，或许是我眼花罢了。
他示意我们跟上他的脚步，我们排成一排，一人背着一个怪异的箩筐，缓步走过空荡荡的大殿，我身后，同行者们吞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好似是去参加一场盛宴一般。
那面具人带着我们走到了铜雀台的正中心，一扇四五丈高的巨大青铜门前，他取出一些奇怪的黑布，那样子看着就好像谢衡的簇金绣，让我们系在眼睛上。
「仙肉就在其中，进去之中默念三十下，只管低头割肉便是，不可摘幡睁眼，不可言语，听见任何言语都不可作答！」
我伸手摸向怀中，那里有枚小小的金色印章，嵇大人临走时再三叮嘱我务必要带在身上，不可取下，不然就回不来了。
「取肉之后，站在原地不可走动，听到鼓声之后，顺声而行，便可出来，鼓声三百响，声停门闭，不再开门！」
等到眼睛被彻底蒙住后，耳边传来了青铜门缓缓开启的声音，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就和那天所闻到的仙肉一样，虽然我早已经知道了仙肉还有问题，却还是不自觉的咽了下口水，那感觉，那味道，我这辈子怕是都忘不掉了。
远处传来鼓瑟之音，面具人高声道：
「天赐祥瑞，福泽万民，今上天子，宅心仁厚，取肉赐民，永享极乐！」
我搭着前人的肩膀，跟着他的脚步缓缓向前走去，不知走了多久，身后的青铜门缓缓关闭。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我连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都听不见，面对未知，我无所适从，只能在心底默数三十。
数完之后，我抬手向下摸去，那柔软的触感让我鸡皮疙瘩起来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摸到的东西，就像是淤泥与绒毛的混合，在我手上留下黏腻的液体。
并且，它是活的！
我取出腰间的刮骨刀，抓着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凭着感觉割下一坨，那东西在我的手里不断地扭动挣扎，那感觉大概就像抓着一条手臂般粗壮的毛毛虫，手心中的触感无时无刻不再向我大脑发出危险的信号，我咬着牙，强忍着心中的恐惧，生怕下一秒就会将那东西丢出去。
我将那东西放入背后的箩筐之后，又割下两条，这个时候，我的耳边传来呢喃声。
就好像夜深人静时，有人压着声音说话不想让人听见一样，而且时远时近，有些感觉在十几步远的地方，有时我又觉得，说话的人就站在我的身边一样，接着，我感觉到如芒在背，就好像有无数双眼睛躲在暗处窥探我一样！
我害怕了，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这里，怀中的印章却在发热，周围的声音一下子都消失不见。
我想起了嵇大人的条件：进入铜雀台，找到陈阶！
他的官职虽然和我一样是散骑常侍，可是他的父亲，却是那举世闻名的陈寿！
一部《三国志》，千古留名！
一年前，朝廷下诏，命陈阶将其父之遗作整理完毕后送于朝廷编撰，我也曾在洛阳见过他几次，却不想，在面见陛下后他便下落不明！
9
我原以为他被外派为官，嵇绍却告诉我，陈阶当日向陛下提出请入铜雀台一游，之后就再也没人看见他走出来，他们从陈阶留下的笔记之后似乎知道了什么恐怖的真相，对此三缄其口，只说陈阶被关在铜雀台中，我割肉之时将其藏于箩筐中背出即可！
离奇的事情真的太多了，我已经不想去想了，按嵇绍所说，取出印章，犹豫再三，最终放声大呼：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下一刻，我感觉大地在震动，耳边传来了尖锐的叫声，那感觉就像是指甲划破琉璃的声音，十分刺耳。
突然，我的心脏就像被人攥住了一般，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席卷了我的全身，似乎有什么东西站在了我身边，黏液顺着我的头顶留到了我的脸上，我屏住呼吸，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那印章越来越烫，叫声越来越刺耳，几乎让我的脑子炸裂开来。
然后，所有的声音又是瞬间消失，我就在我以为自己失聪之时，又一道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
「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这个声音无比苍老，诡异，就好像是好几个人濒死之人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所发出的，我迅速拿着剔骨刀，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直到确定那声音就来自我脚下时，我才伸出手向下摸。
那感觉，就像人的胡子，或者是头发一样，我将那东西提起，然后用刀割断了中间的部分，塞入了背后的箩筐里。
激烈的鼓声开始响起，这个地方我真的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了，于是顺着鼓声的方向狂奔而去。
等黑布被人摘下之后，我揉了揉眼，慢慢适应了光明之后才发现，与我一同进去的三十多人，只有七人出来，他们双眼无神，面容呆滞。
箩筐上已经被盖上了红布，面具人跟我们说只要到了洛阳才能掀开，临走之时，他饶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
我们马不停蹄地赶回洛阳，我知道嵇绍在等我。
10
城门口，我看见了嵇绍和谢衡的身影，他们面露焦急，将我拉到角落之后，一把掀掉了我的箩筐之中的红布。
我只是看了一眼，就狂吐不止。
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人如果像蜡烛一样融化是什么样子，但现在我见到了，箩筐里面的那坨东西，我都无法描述它的样子。
就像好几个人融化之后混合在一起的摸样，他们的脸全部合在了一起，不是重合，而是像揉面团一样被揉在了一起，牙齿长在眼睛上，既是耳朵也是鼻子，舌尖也是嘴巴，仅仅是一眼，就几乎让我害怕到昏厥。
嵇绍却将那东西捧起，它就像沙子一样从嵇绍的指缝尖滑落。
「达之！达之！醒醒！」
达之是陈阶的，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难道，这坨不可名状之物就是陈阶？
我觉得我的脑子要炸裂开了，却看见嵇绍和谢衡抱着那东西，放声痛哭，那些从指尖如黏液般滴落在地上的肉块，逐渐变成了那个我非常熟悉的东西。
仙肉！
「妖物，是妖物！延祖，大乱将至！天下危矣！」
谢衡泣不成声，我感觉自己的脑子都要炸开了，根本就没办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远处传来马蹄声，是陛下派来的侍卫，喝令我立刻送仙肉入宫。
嵇绍擦干眼泪，然后拿起我的剔骨刀，那坨肉割下，用同样的簇金绣仔细包裹好，然后将箩筐重新递给我，接着又掏出一瓶药丸对我说道：
「今日之事不可外传，这是在救你，回去之后将药给你父亲服下，然后马上逃出洛阳，往南逃，远越远越好！」
11
宫廷之中越发诡异，陛下见我们回来，迫不及待地命人取出仙肉，脸上流露出现兴奋的目光。
「快，快养起来，这仙肉越养越多！假以时日，又能养出一座肉山来！」
「陛下圣明！」
贾皇后不知何时站到了陛下身后，她凑到了陛下耳边，用蛊惑的声音道：
「不过养肉所需时间甚长，陛下不如前去铜雀台！将肉山运到洛阳，如何？」
「大善！大善！」
陛下的声音越发缥缈，我突然意识到，他已经不一样了！
这次的他脸上没有迷茫，没有痴愚，没有极力隐藏的恐惧与不安，只有麻木的顺从！
「你看见大肉了吗？」
陛下突然问我，我不知如何是作答，低头不语。
「那是天下最大的肉啊！比皇宫还大！比山还大！比天空还大！比这天下还大的肉啊！」
陛下的神情无比的兴奋，抬手比划：
「何不食肉糜啊！只要去打开那扇门，天下的百姓们就都能吃得上饭了！」
「对啊陛下，那是上天派下来帮助高祖宣皇帝的仙肉！只要打开门，陛下就是亘古以来唯一的圣君！再也不会有人挨饿！」
皇后的手揽住了陛下的腰，不断地在他的耳边，描述着那副我从未想过的盛世。
就在那一瞬，面纱被吹起，我看见了！
那让我无比熟悉的颜色，和箩筐里的一样！
皇后，也是仙肉！
12
我飞也似的逃出宫，生怕那个被称之为皇后的东西察觉我发现了它的秘密。
父亲吃下丹药，浑身抽搐地吐出了那块仙肉，我们收拾家什，次日城门一开，举家逃出了洛阳。
半月之后，赵王司马伦假造诏书，冲入宫中，诛杀贾党，贾皇后本人也被押往金墉城，我不确定他们是否真的抓住了贾皇后，我只能将那天看见的东西牢牢藏在心里。
陛下心心念念的万民宴终究还是不了了之。
司马伦独断专权，天下彻底乱了，司马诸侯相互攻伐，战火席卷了整个北方。
我再也没有去过邺城，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铜雀台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但我不敢去想，我害怕当我的脑海中想象它时，它也会发现我的存在。
贾皇后的身死的消息传来，我长舒一口气，压在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毫不怀疑陛下言语的真实性，逃亡吴地之后，我的脑子里每天都会浮现那天在铜雀台之中听见的窸窣声。
就像这世间万物的低语，在每个夜晚都在我的耳边回想，所有的声音都汇聚成三个禁忌般的字在我耳边重复，我的嘴巴和嗓子最终阻止我念出那个名字。
后来，嵇绍为了保护陛下而死，那位被称之痴愚的陛下，在嵇侍中死后，悲伤不已，当侍从们想要为他清理血渍时，他说：
「此嵇侍中血，勿去。」
他知道嵇绍是忠臣啊！
不对！不对啊！
我突然意识到了！
陛下根本就不是我所见到的那样啊！
我想起来了，那麻木顺从之间一闪而过的眼神，是算计的目光！
贾皇后一直想让陛下移驾铜雀台，可这么多年从未成功过，看似是贾皇后蛊惑陛下摆下万民宴, 可真正的是陛下顺着她的意思行动啊。
那些被我忽略的厨子, 我从未打听过他们的下落, 现在想起来才发现，从那天进宫之后, 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了！
他们都去了哪？
我疯一般地冲出房门, 谢衡, 谢家也来到了建康！他们一定知道些什么！
那古怪的黄印，还有那句张角起义时的口号, 它们到底有什么作用啊！
可是父亲却拦住了我, 不由分说地就将我拉入了房间中。
「儿呀, 这可是为父花了大力气才弄来的仙肉，你快尝尝！」
【正文完】
后记
嵇绍挥动着手臂，背后的黄衣道人们踏着诡异的步伐，一步步靠近！
如果那个散骑官在这里，一定能认出，这些道人打扮的就是他当时找来的厨子！
整整三千六百名道人，划着奇怪的符咒，将贾皇后和司马衷围在了中间。
贾南风怒目圆睁，她没想到当着皇帝的面嵇绍还敢对她动手。
「陛下, 嵇绍大不敬！该杀！」
没想到司马衷一把将她推开，然后一剑刺入了她的身体。
「赤霄剑？不是...」
「不是在元康五年的武库大火之中被烧毁了吗？皇后啊皇后，你以为你派人放火, 就能烧掉一切嘛？」
嵇绍踏着天罡步，空气开始凝固。
他面容凝重，没想到，即使做了这么周密的准备，也杀不死这个怪物！
赵王的兵甲已经到了城外，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陛下！快让开！」
乌云密布，天雷震颤。
贾南风的嘴里发出了不属于人类的刺耳叫声，离得近些的黄衣道人被震的吐血而亡。
然而今天，她已经逃不掉了，贾南风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 化作黏腻的肉瘤。
「你们杀不掉的我！只要铜雀台中的主体还在，我就永远不死！」
「朕知道。」
司马衷翻出那幅黄巾旗, 在贾南风震惊的目光中盖在了她的头颅上。
「是王莽, 诸葛亮？不对，是张良那混蛋！」
「以黄神之名，降天罚，诛邪祟！」
嵇绍怒喝一声, 将贾南风已经化作肉泥的身体全部包裹进去，宫门外已经传来了喊杀声。
「陛下，现在该怎么办？」
司马衷苦笑道：
「朕本想收拾了皇后再赶往铜雀台，封了那肉山，没想到朕的叔公造了反, 没办法了, 朕继续装痴卖傻, 先活下去再说吧，只要不去邺城，那东西就跑不出来。」
「陛下圣明。」
二人席地而坐, 周围的黄衣道人们四散而逃，司马衷长叹一口气，言语中充满了无奈与憧憬：
「何不食肉糜？真想请天下所有的百姓都吃上一顿饱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