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姐死了。
没有葬礼,也没有坟头。
半个月后,家里出现了一个灰扑扑的沙漏摆件。
我弟指着摆件跟他的朋友炫耀:「看,我大姐会翻跟头!厉害吧!」
1
「二妮,节哀吧。」
刚拐进村口,村里的支书就过来握住我的手,对我说了这么一句。
我步履匆匆地赶回家,院子里站着好几个人。
「你这个没心肝的!你姐都死了,还非要去参加什么中考!」
我妈一见到我,就生生甩了我一个巴掌。
我还没回过神,旁边的弟弟直接一脚将我踹在了地上。
嘴里还极尽恶毒的咒骂我。
我坐在地上满身都是泥,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我姐,怎么就能死了呢?
2
我家里总共三个孩子,我姐,我,还有弟弟。
我姐 18,我 16,我弟 14。
姐姐貌美,但是智力低下,我平平凡凡,但是个哑巴。
只有弟弟,一出生就受到了爸妈极其的喜爱。
我爸甚至为了给弟弟攒彩礼,在他还小的时候就去了南方打工。
这么多年,也只回来过两次。
在这个西北高原的小村落里,家里没有男人,就代表没有话语权。
从小我就被我妈要求每天去盐碱地上种地,晚上还要回来喂猪。
姐姐更是因为天生的小儿脑瘫,被我妈和弟弟百般嫌弃。
「哎,我说大妹子,你家大妮死了,之前给你家的彩礼钱可得还给我。」
院子里站着的一个妇女,气冲冲地对我妈嚷道。
「还什么钱?!等我爸回来了用钱砸死你们,不要脸的!」我弟朝着说话的女人吼道。
「哎?你个小畜生,你在这瞎说八道什么呢!」
那女人走过来朝着我弟脸上甩了一巴掌。
我妈看见儿子受委屈,也不哭了,站起来就开始推推搡搡,嘴里还不干不净的。
院子里顿时乱作一团。
我静静地坐在地上,冷眼瞧着这出闹剧,心中悲凉。
3
我妈原本是不支持我去上学的。
她的原话是:「一个丫头片子,花那么多钱去上学?有个屁用!」
可村里的吴支书却偷偷将学费给了我,并且直接在我妈面前大声宣告:
「现在国家有政策,9 年义务教育必须读完,你不让二妮读,就是违法!」
我妈一听事情这么大,一下子就偃旗息鼓了。
这才有了我看似平稳的初中三年。
我不敢住校,一是因为住校要额外交钱,而我妈是绝不会给我这笔多余的钱。
二是因为我姐姐需要我的保护。
她长得实在太美,是我在这个西北高原上见过最美的女子。
她就像一颗熠熠闪光的明珠,在这片昏暗的沙漠里,闪耀着自己独有的光辉。
与此同时,却也拥有了无尽的黑暗。
「看,李家那个傻丫头又出来了,还带着他家的小哑巴。」
每次我带着姐姐出门的时候,都会听到路旁蹲着的小混混,嘴里发出令人恶心的口哨声。
姐姐很好奇那种声音是怎么发出来的,我却知道,他们不怀好意。
我说不出话来,但我可以怒吼。
我的嗓子里发出如困兽之斗时的声音,拿着棍子指着他们,眼睛里冒出血丝,那群混混就无一敢靠近。
因为他们很清楚,这个村子里,别人都不敢拼命,只有我敢。
而他们不敢和我拼命。
尽管我只是个又黑又瘦的小哑巴。
可我却知道,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是这群混混,而是我的亲弟弟。
4
在我姐死的半年前,有一次我意外听到我弟在屋里跟我妈说:
「妈,大妮都 18 了,她咋还不嫁人?」
我妈低声开口:「谁家愿意要个傻子媳妇啊?」
她说这话时的表情我没看到,可她的语气不像是在说自己辛苦生下的女儿,而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还是令她极其厌恶的陌生人。
「别啊妈,我同学,那个王大川,他早就看上大妮了,说她长得好看。」
我弟说话间带着呼噜呼噜吃面条的声音。
像只肥猪。
「是吗?那妈赶明儿个去问问,他家可不差钱,能出不少彩礼吧。」
可我知道,那个王大川家里确实不差钱,但是他才 14 岁,他家不可能同意的。
但事情往往与愿所违。
第二天,王大川他妈就上门了,带着个红布包着的方盒子。
我不知道她跟我妈在屋里都聊了些什么。
一旁的我弟蹲着逗弄姐姐,「哎傻子,你要有老公了,开心不?」
我举着笤帚冲上去,护在我姐身前,我弟则一脸坏笑着跑开了。
边跑还边冲着我做鬼脸,嘴里嚷嚷着:「你个死哑巴,没人要!」
我不在乎有没有人愿意娶我,我只在乎我姐。
她缩在我的身后,小声问我:「老公是什么好吃的吗?」
不,我摇摇头,老公还没有你妹妹我靠得住。
5
我姐死了,家里没有一个人难过,除了我。
我发了疯似地要冲出去,去看我姐死前待过的那个小水沟。
小水沟很浅,最深的地方都只到我的大腿,更何况姐姐比我还要高半头。
「你能不能别闹了!」我弟站在柴房门外,手里拿着柴房的钥匙转圈圈。
「本来就晦气,你还非得给家里添乱是不是?」
他的语气中没有一丝一毫的责难,反而都是幸灾乐祸。
我没有发出声音,因为我已经两天没吃过一口东西了。
终于,在我快要饿晕倒的时候,门开了。
「你个死丫头,不闹了吧,再闹接着关你。」
是我妈的声音,可我此时此刻却很奇怪,心里没有一丝感激。
我觉得一定是家里的地没人种了,她才肯放我出来。
我是什么时候有这种想法的呢?
初中时老师曾经教过我们,要懂得感恩,要体谅家人的辛苦。
我坐在最后一排,听着她在台上讲的话,突然就想起来一句话。
何不食肉糜。
对我姐和我从没有一丝笑脸的母亲,和对我姐总是一脸淫笑,对我总是拳脚相加的弟弟,
这种家庭,何必感恩?又何须感恩?
我以为,把我姐嫁给一个 14 岁的孩子当童养媳,以及在她死后连葬礼都不舍得办,就已经是最令人难以理解的了。
可我没想到他们还能做得更过分。
6
我妈把我姐的骨灰做成了沙漏。
只因为我的肥猪弟弟,突发奇想说想要一个别人都没有的玩具。
「看,我姐会翻跟头,厉害吧?」
他指着柜子上的那个灰扑扑的沙漏,跟他的同学王大川说道。
「你姐?哪是你姐?」王大川和我弟一样,都肥得像猪。
我弟用力点了点他的脑门,「你是不是傻啊?这个,这是大妮的骨灰。」
我站在门后听到这话,想也没想就冲上去将沙漏夺了下来,红着眼睛盯着我弟。
可能是我的眼神好像是要杀人,我弟竟然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随后他就察觉到旁边同学还在,又上前用力地推我。
「你 tm 要吓死谁啊?沙漏给我!」
我被他推了个趔趄,但是死死抱着沙漏不肯撒手。
他急眼了,直接甩我一个巴掌。
「你个死哑巴,这是妈给我做的,你给我!」
他的一个巴掌好像把我一颗牙打歪了,我尝到了口中的血腥味,随即发了疯似地站起来,一只手抱着沙漏,另一只手朝他挥着拳头,嘴里还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声。
王大川被眼前这一幕吓傻了,他跑出去边跑边喊:「哑巴疯了!哑巴疯了!」
对,我是疯了。
我和姐姐本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是我妈把我们带来,又带来我的弟弟。
可她却和我弟弟一起,把我姐逼死了,还要逼死我。
7
我弟最终还是被救下来了。
王大川的喊叫把在街上的村支书引来了,老爷子一进门就看见我和我弟在地上厮打着,谁都像是在下死手,彼此不放过。
我又一次被关进了柴房。
带着满脸的伤和那个用我姐骨灰做成的沙漏。
村支书站在院里跟我妈讲道理。
「你这心眼可偏过头了,二妮那么瘦,你家大宝那一拳一拳的,她能受得住?还有你怎么把大妮的骨灰……唉,我本来觉得是你家的家事,我就没管,现在看来再不管,二妮就得被你们娘俩折磨死。」
村支书是在这个村子里,唯二说话我妈会听的。
另一个是村南头的张婆子。
「是是,我是亏待了她了,但你看看,她都给我家大宝打成什么样了?万一脸上留个疤啥的,以后还咋找媳妇啊?」
我妈嘴上说着亏待我,实际上一颗心还是偏的。
不,是就从来没正过。
「你赶紧把二妮放出来,还有大妮的骨灰也赶紧埋了。」村支书叹了口气。
「哎哟吴大叔,您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呢吗?我家又没个男人,挖坑都不知道该找谁呢!」我妈在一旁推三阻四。
正屋里传出来我弟浮夸的叫喊声:「妈!我快疼死了!」
我妈忙不迭地进去伺候他,把村支书一个人扔在院里。
「这一家子,唉!」
没人能管得了我们的家事,但我可以自己救自己。
又是两天两夜。
等我被放出来的时候,走路都已经没了力气,但是怀里还是紧紧地抱着那个沙漏。
我告诉我自己,不能死。
因为我要替我姐申冤,我要替我自己申冤。
8
我一向不关注我妈的行踪,但自从我第二次从柴房里被放出来,就开始注意她每天都去哪。
因为她不可能就这么轻松地放过王大川家给的彩礼。
我知道,她早就想好要拿那笔彩礼钱给我弟交高中的择校费。
但她却在我姐死后特别痛快地就把钱还了,还因为我弟骂了王大川的妈,赔了不少笑脸,这才有了我弟跟王大川继续做朋友的可能性。
我妈出门,我隔一段时间也会出门,一路跟着她。
我发现她每天都要去村南头的张婆子家。
而且鬼鬼祟祟,完全不像是去拜访邻居,倒像是去做坏事。
张婆子是个寡妇。
具体寡了多少年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她有个儿子,是那群混混中的一个。
三十好几快四十岁的人了,每天也不种地,也不出去打工,就蹲在村头勒索那些放学回家的小孩子们。
倒是他妈张婆子,整日出去替别人说媒,就为了挣那点茶水钱。
我一直很想不通,她儿子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也没见她给他自己儿子说门亲事?
今天我又一次看见我妈拐进了张婆子的院子,我直接跟了上去。
张婆子家的墙并不很高,而且是土墙,垫块石头就可以爬上去。
我站在墙外,仔细听着院里的动静。
「你赶紧的,爷可想死你这两坨肉了。」
这是张婆子他儿子的声音?!
「死鬼!猴急!」
这……这是我妈的声音!
我竟然,撞到了她与姓张的偷情?
我的心脏在此刻,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若是有人从一旁路过,一定可以看到我的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
我探头看去,两个人已经进了屋里,门帘子还在风中荡悠。
我爸知道吗?
我爸一定是不知道的,要不然他也不会这么久在南方安心打工,还每个月给家里寄钱。
我姐和我弟知道吗?
我突然后背一凉。
他们说我姐是在小水沟里淹死的,那小水沟就在张婆子家距离不远的地方,如果从小水沟望过来,正好可以看到张婆子家的大门。
如果是我姐去小水沟玩,却无意间看到我妈从张婆子家出来,那她绝对会告诉我。
那么我,我这个并不呆傻的哑巴,就会告诉别人。
所以,这才是我姐死亡的真相吗?!
这才是我妈,不敢去追究责任的真相!
是她,和姓张的合谋害死了我姐!
我手心的汗发凉,可我下意识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
这件事我没有证据,如果贸然找人撞破就会直接打草惊蛇。
那样我姐的仇,就再也报不了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定会让我姐瞑目。
9
我的中考成绩在我的满心惴惴中出来了。
村支书跑到我家,老爷子的脸上满是笑出来的褶子。
「二妮啊,你考上高中啦!」
我呆坐着。
最近我已经没有时间去想我的中考成绩了,我每天想的最多的就是怎么戳穿我妈和姓张的奸情。
「还愣着干啥啊?这是高兴傻了?」村支书看着我,晃着手里鲜红的录取通知书。
我妈从厨房里冲出来,「吴大叔,您刚说啥?」
「嗨呀,二妮考上高中啦,我这不是来给你们报喜了吗?」
我妈一把扯过录取通知书,她识字不多,但可以清楚地看到上面写着我的名字:李盼迪。
「这……是不是得花不少钱啊?」我妈瞅了我一眼,小声问道。
村支书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现在国家有政策,咱们是贫困县,孩子考上了是光荣的事,不要钱。」
我妈狐疑地盯着他,似是并不相信。
「那我家小宝是不是到时候也不要钱啊?」
村支书这下直接垮了脸,「你家小宝那成绩,能考上高中吗?二妮这考上了,我看你这当妈的一点也不高兴。」
听到村支书这么说,我抬了抬眼,看到我妈脸上一青一白的,煞是好看。
「二妮,你别怕,你既然考上了,那肯定得让你上,咱是穷,但咱也得有志气。」
我看着村支书年迈的脸庞,露出了一个十分灿烂的微笑。
吴大爷,志气得有,仇也得报。
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10
「看看看!就知道捧着这破玩意看!我告诉你你就算考上了,妈也不会让你去的!你个死哑巴!」
我近些日子总是捧着录取通知书在我弟面前晃悠,我知道,以他的性格和脑子,绝对要上来与我厮打,随后就要去找我妈告状。
而我十分乐得看见这一幕。
我妈抄着手边的锅铲向我打来的时候,她没看到我憋笑憋得有多难受。
夜里,我蹲在正屋外的墙根处,听着我弟和我妈在抱怨。
「妈,凭什么她就能上高中啊!」
「就凭她考上了,村里那个死老头你又不是没见,处处向着那个死丫头,没事儿子,等你考了,妈砸锅卖铁也供你上!」
砸锅卖铁?
我笑了。
我弟那成绩,答题卡扔地上让鸡踩两脚,都比他自己写的分高。
不过这次我想错了。
我本以为她会去给我爸打电话,让他想办法多寄些钱回来,可我没想到的是,第二日,她又去了张婆子家。
不是吧,这时候都能想到那事?
我快步跟上去,再次趴在了那个墙头。
「不行!那样他就知道了!」
「那 tm 是他儿子,姓李又不姓张,你个死婆娘来找我干啥?」
随后屋里传出我妈的尖叫,和锅碗打碎的声音。
哦,原来砸的是张家的锅。
这事不该让我爸知道吗?
我从墙头爬下来,跑到村支部找吴大爷。
村支书看见是我,笑眯眯地让我坐下问我有什么事。
我拿了张纸,在纸上写道:
我想给我爸打个电话。
「行啊,你考上高中这么大喜事也该让你爸知道,你想说啥你写,我帮你念。」
我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开始写,老爷子也不急,还给我端了杯水,让我慢慢写。
电话很快就通了,村支书看了我一眼,像是在给我吃定心丸。
「建国,告诉你个大喜事,你家二妮考上高中了。
——啊?不用,高中学费全免,你不用多担心。
——啊对建国啊,你家二妮说想你了,她想在她走之前见见你,想让你回来一趟。
——你说啥?是孩他妈不让你回来?
——啥?大妮?你不知道啊?大妮死了!
——嗨呀,你还是回来一趟吧,我这电话里也跟你说不清。
——哦对,这事你别给孩他妈打电话问了,还是赶紧回来看看。」
我在旁边听着,村支书没有照我写的一字一句念,但是意思差不多都明了,除了一件事。
他挂了电话,看了我半天,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将那张纸用打火机点燃,扔到了窗子外头,又转过身向着村支书深深地鞠了一躬。
「二妮,你不用这样。」
我看出来他的欲言又止,抬起的步子又放了回去。
「你写的是真的吗?」
他憋了半晌,终于问了出来,我点点头,眼睛里甚至还挤出来两滴泪花。
「嗨呀,造孽啊。」村支书一拍大腿,「我说刚你爸为啥说不让他回来呢,这要是一回来,不全乱套了吗!」
是要乱套,就是要乱套。
村支书在电话里没对我爸说的事,是「二妮发现,弟弟长得很像张家那个男人」。
是的,我在今天我妈问出那句「那他不就都知道了吗」之后,我就什么都猜到了。
我妈重男轻女不假,可我和我姐两人都是天生残疾,只有我弟生下来就是个正常孩子。
因为我弟不是我爸亲生的。
而我在那张纸的最后,用括号圈起来一句话:
「吴大爷,我知道您是个好人,但这是我的家事,希望您别插手。」
11
我爸是在一周后到的家。
而我在前两日,因为和弟弟抢碗里的一块肉,被我妈捆起来打。
在我爸回来的时候,我身上脸上还带着数不清的伤。
是的,我就是故意的,故意让我爸看见我妈是如何对待我这个女儿的。
我站在村口接他,看见一个拎着包裹的男人就冲上去哭。
男人穿着并不合身的衬衣,拎着一个彩色蛇纹编织袋,脸上满是风吹日晒留下的黑印子。
「二妮?是你吗?你怎么……」
我爸已经五六年没见过我了,亏他还能一眼认出我来。
我点点头,哭得十分惨烈,就像死了妈一样。
「我的儿啊,你咋成这样了?谁给你打的?」他看起来十分担心的样子,可我却丝毫没有触动。
若是真的关心我,怎么会任由我妈和我弟如此对待我和姐姐?
怎么会在这么多年里,因为我妈一句话,就扔下我们不管不顾?
自从姐姐死后,我开始平等地仇视他们所有人。
因为他们都是帮凶!
我拉着我爸的手,一边哭一边打着嗝,慢慢往家走。
一路上,我爸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不过就是我姐姐是怎么死的,家里一切都好不好。
可我是哑巴,我不会说话。
12
一进家门,我爸就喊我妈的名字。
可巧了,我妈没在家。
「二妮,你妈这个点去哪了?也不在家做饭?」
我刚想引着他去张婆子家,我弟就从房间里冲出来。
「你个死哑巴,赶紧做饭!我快……」
他看见我拉着一个男人,并且还是个他不认识的男人。
「你个不要脸的你找男人找到家里来了!」我弟张口就骂道。
好啊,正愁你不骂我呢。
我抬眼看了看我爸,我爸的脸在听到那句话后直接就黑了。
「小崽子,你给老子再说一遍!」
今天下午,我家的院子里可热闹了,杀猪般的嚎叫声就没停下来过。
我爸拿着笤帚杆,追着我弟满院子打。
可能是这些年在南方他干的都是体力活的原因,我爸的体力竟然比我弟那个肥猪要好,打起人来更是不留后手一般。
我看着都替我弟疼。
不过也是我,偷偷转身把院子门栓上了。
「杀千刀的!有人打我家孩子啦!」
这时候,我听到我妈的声音从院子外传来。
我弟一听见我妈的声音,哭嚎得更厉害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老子在打他似的。
我把门闩打开,直接映入眼帘的就是我妈涨红的脸,张家那个男人举着棍子站在我妈身后。
「别打我儿子!」我妈扑过去。
我猜她原本是想要让姓张的来我家帮他把陌生人赶走,却没想到那个陌生人,就是我那许久不曾回家的爸爸。
「老李?你,你咋回来了?」
我妈的脸在看清我爸那一瞬间,极为好看。
尴尬又不失害怕,但还得装出一副惊喜的样子。
然而她并不是个好演员。
「他是谁?你带他来咱家干啥?」我爸气喘吁吁地看向姓张的,又看了看我妈。
「他,他是咱邻居啊,我听别人说家里进,进贼了,这不就叫个汉子来看看吗。」我妈说话都开始结巴了。
姓张的没穿上衣,拿着根棍子站在院门口,一脸讪笑。
我爸看了他半天,才阴沉着声音开口。
「行,那送人家走吧。」
走?那可不能够。
我快步走到我爸跟前,对着他指指我弟,又指指姓张的。
我爸好像没有立马理解我的意思,但我妈瞬间就明白了。
因为她看向我的眼神,已经不仅仅是漠不关心,甚至带了些许怨毒。
「你个死丫头,还不都是你惹的事!」她推搡着我,想让我赶紧进屋,以免真的被我爸发现点什么。
看着我爸盯着我弟的眼神,我内心不住地冷笑。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可就再也挽救不回来了。
13
我没办法直接告诉我爸,我妈和姓张的偷情。
但我可以通过我和我弟的脸,告诉他谁是他亲生的。
自他回来以后,我天天捧着镜子在他面前晃悠。
我爸笑着说我女大十八变,也爱臭美了现在。
我听了就笑,拿着镜子也让他照。
「爸长得黑,爸不照了,你自己美就行了。」我爸抽着烟笑着看我。
我拿着镜子凑到我弟跟前,笑着让我爸看。
「你姐俩长得都比爸好看。」
我爸还是没忘了第一日进家时我弟说的话,最近一看见他就没个笑模样。
就连我妈本来想要找我爸要钱,给我弟当高中择校费的想法都泡汤了。
「自己学习那个破成绩,还好意思要钱?怎么不多跟你姐学着点!」
我爸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没避着我弟,看见他脸上一红一白的,我笑得开心极了。
就是这样,很快你就会发现,这个家里除了我妈,没人再会惯着你。
很快,8 月份就到了。
我爸也是时候踏上返程了。
我必须得在这几天的时间里,让我爸发现家里的污糟。
我去了张婆子家。
姓张的看见我,就像看见了瘟神一般。
「你个死丫头,你来干吗?」
我没说话,却一步步向他靠近。
男人光裸着上半身,满身的肥油,和我那猪一样的弟弟倒是如出一辙。
真不愧是亲生的。
我站在院子里,不动也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微笑着看他。
七月底的烈日,晒得人头皮发麻,可我却好像丝毫感觉不到热,只能感觉出面前男人的慌张。
我妈已经许多日子没来找过他了,而我爸近几日都在家里,还会时不时地带着我去小卖部买些零嘴。
按理说正常人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古怪。
可做了亏心事的人,却不一定会如此肯定。
「你妈跟你说什么了?」他问我。
可我哪能说话,我只能继续微笑着看他。
「二妮!你来这干吗?」我爸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深吸一口气,回头看过去,我爸已经进到院子里了。
姓张的见到我爸,更加吓得厉害。
「李翠花可没在我家,你,你别来我家找啊!」
我爸一时间愣住了,随即反应过来,呆愣地问我:「你是看见你妈在这,所以跟来了?」
我点点头,眼睛里是说不出的惊恐。
我爸顿时疯了一般冲进屋子里,满屋子开始找我妈的踪影,边找还边喊着我妈的名字。
可找了一圈都没有。
姓张的男人也反过味来了,伸手就要来抓我,我尖声叫起来,慌乱中还绊倒在地。
男人的肥手就要抓到我的衣角了,我爸冲上来直接给了他一拳头,将他打了个趔趄。
两个男人厮打起来。
不知是我爸下手太过没轻没重,还是姓张的只是虚胖了一身的肥油,他被我爸摁在地上起都起不来。
「李大哥,李大哥我错了,我错了……」男人的脸眼看就要被打成猪头,不住地求饶。
「错哪了?!」我爸手上动作没停,骑坐在他身上,一个巴掌接着一个巴掌地继续甩在他脸上。
「我不该跟李翠花偷情,也不该把大妮淹死,但我真不是故意的呀,是李翠花说的,说她看见了,我不知道啊,都是她,都是她……」
男人打着哆嗦,一张脸肿得像个大烧饼。
可我爸愣住了。
从姓张的说偷情两字开始,我爸就愣住了,举起的巴掌也停在了半空中。
他没想到是个这样的结果。
我看着他两眼无神的样子,第一次觉得他和我姐一样,也是个受害者。
14
「建国,其实这事吧,我也很奇怪。」
村支部里,村支书给我和我爸一人端了杯水,坐到我爸跟前说道。
「你跟翠花,不是本地人我知道,但翠花这仨……俩娃都生了,你家里和她家里,咋就没个人来看看的呢?」
我爸痛苦地闭上眼睛,两只手捧着脸。
我看见他的肩膀在抖。
「是我们,是我们造的孽。」隔了半晌,他才开始发出声音。
「我和李翠花是堂兄妹,我俩是私奔出来的。」
村支书听后愣了一愣:「你说……你和翠花是……」
「对,我们就是近亲。」
「你们……糊涂啊!」
不光是村支书,就连我都震惊了。
我原本以为,我妈是单纯的重男轻女,再加上我姐姐和我都是天生残疾,所以她才这么不待见我们。
却没想到,我爸和我妈,是近亲?
我和我姐,都是近亲的产物?
我突然胃里一阵翻涌,恶心得我想吐。
「我本来以为,老三是正常的,老三生下来那会,我还高兴了好几天,但是我从来也没想过,她竟然……」
我妈竟然从 14 年前就开始跟姓张的偷情,还有了孩子。
村支部的屋子里安静了一会,村支书才开口。
「那大妮的死,你打算咋办?」
我爸突然抬头,他的眼睛里冒着和我发现我妈偷情时一样,奇异的光。
「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15
「所以,你杀了你自己,哦不,你就杀了李翠花和张志远的儿子?」
警察坐在审讯室里,对着面无表情的我说道。
「不是,是我爸杀的,你们到底听没听懂啊?」
我已经解释了许多遍,我家这个离谱的故事我都讲了两遍了,可是面前的警察还是一脸不相信的样子。
「李建国……」
「我不是!我是他闺女!我是李盼迪!」我忍不住了,手铐在审讯室的椅子上磕出声响。
「好,就按你说的,你是李盼迪,但是你刚才的故事里, 李盼迪是个哑巴, 那你告诉我, 你现在又是怎么开口说话的?」
我……
我张了张嘴, 刚才我怒吼的声音好像依然在这间审讯室里回荡着。
我到底是谁?
警察敲敲桌面, 打断了我的思考。
「李建国,你的大女儿确实是被李翠花淹死的,但是骨灰并不像你说的被做成了沙漏, 而是被埋到你们村的墓里了。」
「至于你的二女儿, 她确实是个哑巴, 但她早在上高中前,就被你和李翠花以两万块钱彩礼, 嫁给了同村的一户人家,婚后被家暴致死。」
「而李翠花和李小宝, 是在你得知李翠花背叛你之后,被你乱刀砍死的。」
「这些, 你认不认?」
警察的声音十分平静, 平静得有些可怕,在我听来就好像是催命的鬼叫一般。
「不, 不是的,我就是李盼迪, 你们冤枉我,我没杀人!」
「你杀了!凶器和目击证人我们都有,你还想在这里颠三倒四地讲故事!」
我被警察突然拔高的声音吓得打了个哆嗦,忽然我的目光定格在警察的背后,那里有审讯室的单向玻璃。
我看到玻璃里映照的影子。
一个颓然的男人,穿着不合身的衬衣,戴着手铐,坐在审讯室的凳子里。
我就是李建国。
我杀了自己的媳妇, 和那个不属于我的儿子。
我是个……杀人犯。
而李盼迪的记忆,是我看到过,又不愿承认的过去。
是我,在生下两个残疾女儿后, 不愿意接受近亲结合会天生残疾的事实。
也是我, 逼着二妮嫁给了同村的那个老男人,她临出门前的眼泪, 我装作没有看到。
同样是我,在发现小宝并非我亲生后,举刀杀了他和李翠花。
还是我, 在目睹了鲜血满地后,记忆出现了偏差。
16
「哥, 我们就这样走了,那爸妈咋办啊?」翠花拉着我的手, 靠在我的肩膀上。
她的声音像百灵鸟一样,特别好听。
「没事,等我们结了婚有了娃,他们就不会忍心让我们在外头过了, 肯定得把我们接回家。到时候,我们俩就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了。」
我摸着她锦缎一般的头发,憧憬着未来的美好。
「李建国, 别睡了,到你了。」门口的狱警拍拍门。
我戴着手铐从阴暗的牢房里走出来,在被套上黑布袋的前一刻抬眼看去。
今天外头的阳光可真好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