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分手那天,雨下得很大。
他就那么看我半晌才缓过神来,露出一丝苦笑:「外婆走了,不需要我了是吧。」
没错,当初跟他在一起,就是因为外婆生病,我负担不起手术费用。
那时候盛成周说:「跟我在一起,费用我来付。」
时间仿佛静止一般,那个曾经温柔无比的少年终是没忍住撕心裂肺:「何描,我这三年的真心都喂狗吃了吗?」
三年后再见,他是商界闻名的盛氏少总。
我戴着大大的口罩,将自己隐匿于帽檐之下。
擦肩而过,他冷漠疏离地笑着问我:「您贵姓?」
1
台里今天上下都忙得一团乱,据说是有个大人物来接受专访。
我到台里实习刚刚两个月,还不是太熟悉,只能问带我的张姐:「以往每次专访也没有这样慌乱啊,到底是个多大的人物?」
张姐是台里的老人了,此时正手忙脚乱地指挥着:「快把台本给王哥送去,时间太紧,让他抓紧看一下。」
七嘴八舌地指挥半天,才有空回我的话:「大人物是肯定的,以前采访我们都是约好了,一切都准备好才开始的,这次人家是忽然找过来的,台里之前也请过,但是没请动,这次不知道怎么,竟主动找了过来,就今天一天的时间,这不台里上下才赶紧张罗着吗?」
哦,是这样啊。
我举着手里的背景板问:「张姐,这个放哪里?」
「就放在椅子正后方,让镜头正好拍进去。」
「好的。」
于是我一米六的身体,顶着个接近三米的背景板小心翼翼地挪到了椅子那边,刚把背景板放下,就看见原本坐在那里看台本的主持人笑意盈盈地站了起来:「盛先生,您来了。」
我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来人穿着修身笔挺的西装,架着副细边黑框眼镜,举手投足尽显斯文。
「你好。」
声音略显低沉,配上他温和又礼貌的笑容,引得在场许多小姑娘窃窃私语起来。
「我去,这么帅的吗?」
「这就是盛氏总裁,这么年轻?我以为是四五十岁的地中海呢。」
这几个大多是前两个月跟我一批进来实习的,对这些商界精英知之甚少。
我在背景板旁边攥紧了拳,脚像是焊在了那里,一步也动不了。
张姐见人到了,赶紧把现场该归位的归位,一切打点好了,大概才注意到冒充着背景板的我。
在台下使劲朝我挥着手:「下来,下来啊你。」
我低着头,让整张脸都埋在口罩之下,强装镇定地与他擦肩而过。
主持人正在同他寒暄,他应对自如言笑晏晏,只是我路过时正巧他抬手整理衣袖,胳膊不小心碰到了我。
我下意识往旁边侧开了身,躲开了他过来扶着的手,他看我一眼,不动声色地说了句:「抱歉。」
我默默摇摇头,赶紧弓着身跑了下去。
2
采访一切顺利,收尾阶段的时候,他看向助理那边。
助理怀里抱着一只猫,大概人多嘈杂,它显得有些害怕,一直不安地叫着。
盛成周摆摆手,助理把猫送到了他怀里。
万物有灵,刚刚还躁动不安的小猫,到了他怀里瞬间变得乖巧。
主持人瞧着有意思,恭维他:「盛先生还养了只猫,如此乖巧,果真是有爱心的人士,它叫什么名字啊?」
盛成周低垂着眉眼也能感觉到他的温柔,他轻轻给那只猫捋了下毛,笑着说:「它就叫小猫。」
主持人顺着他的话接下去:「真是个可爱的名字。」
缩在角落的我听到这两个字心里蓦地一颤。
小猫,他以前总是这样喊我。
「小猫,我去打会儿球,回来给你带冰淇淋。
「小猫,我新学了个魔术,特别厉害,变给你看。
「小猫,我惨了,我坠入爱河了。
「小猫,我受伤了,你哄哄我呗。
「小猫,别哭,我陪着你。」
那些回忆像旧日影像般不断从我眼前闪过,一幕幕一帧帧都在提醒着我,自己到底失去了个多么好的人。
「何描,何描。」
直到旁边人用力晃了我一下,我才回过神,张姐在几步开外喊着我:「何描,叫你好几声了,想什么呢,去把那台机器搬到前面。」
「嗯。」我恍然地点点头。
机器又重又不好拿,我拖着龟步前进,好不容易放在了舞台正下方,一抬头,却对上了一道晦暗不明的目光。
盛成周坐在那里,眼神像是无聊地巡视着,我赶紧龟缩着低下头。
不知道刚才张姐喊我的名字,他有没有听到。
我没忍住又看了一眼,他已经看向别处。
3
大人物们采访完一抬腿就走了,留下我们这些实习的小杂工收尾。
全都收拾好之后,已经晚上八点多了。
张姐笑着招呼大家出去吃饭,她请客,我没什么心思,就说家里还有事,她也没勉强。
一行人笑呵呵地出了门,我在楼上最后检查一遍,确认没什么失误的,然后才熄灯下楼。
电梯到了一楼,门刚打开,却看见盛成周站在那里。
我迅速低下头,想装作没看见。
路过他身旁时,却被拽住了手臂:「你好,你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吧?白天我们见过。」
我慌乱中点了点头。
他语气依旧客气:「我有一只小猫,它的项圈好像落在了采访室那里,可以带我去找一下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说出小猫那两个字的时候,好像加重了语气。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我,看样子是没有的,或许他早就不记得我了。
但我不行,我忘不掉。
「对不起先生,我只是个实习生,没有门禁卡,既然下来了,我没办法带您上去,您可以明天白天来找找看。」
我感觉他的视线一直落在我头顶,半晌轻轻嗯了声。
我静静等着,但半天他也没有让出去路的意思。
抬头的瞬间,又一次和他对上视线。
他的表情依旧从容得很:「您贵姓?」
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心脏扑通扑通越跳越快的节奏。
声音小得细如蚊蝇:「我姓何。」
「何小姐。」他皱了下眉头,「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说着他好像还认真回忆了下,我心里苦涩,虽然口罩遮住了我大半张脸,但是距离这么近,眼神对上的瞬间,他都没有认出我。
他,果然已经不记得了。
大概是看出我的尴尬无措,他不置可否地笑了下:「两年前我曾坐火车去出差,回去时出了场车祸,很多以前的事都有些模糊了。
「抱歉,实在是看您觉得眼熟,所以才冒昧地问了,不会给您造成什么困扰吧?」
车祸?
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怎么会这样,严重吗?」
许是我的语气过于关切,他的神色顿了顿。
我赶紧敛了心绪,状似平常:「两年前我也曾坐火车回过老家,那时候您的位置在我旁边,应该就是那时候见过吧。」
我自觉说得没有什么遗漏,既然他已经忘了,那,也好。
闻言,他却忽地笑了下:「何小姐,您的记性可真好。」
然后在我诧异的神情下,他的目光逐渐冷冽,转身离去。
4
两年前,那是我时隔很久终于鼓起勇气踏上了回到老家的列车。
那天是外婆的忌日。
自从外婆去世后,我匆匆休了学,辗转了好几个城市。
再也没有了从前认识的人的任何消息。
我整日将自己隐匿于宽大的口罩之下,就怕某一天那个吸血鬼一样的男人面目狰狞地来到我面前,不顾一切地嚷嚷着:「何描,你个小贱人,赶紧把钱都给我交出来。」
从我出生起便是一个不幸,母亲难产,父亲见生下的是个女儿,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若是没有外婆,我不知道自己如今身在何方,甚至能不能活着。
是外婆到医院亲自把我抱回了家。
她说:「我们阿描才不是没人要的小孩。」
就这样,她一个孤寡老人拖着我一个没人要的小孩,一养就是十九年。
我深知自己家境不好,外婆一个人养我也甚是艰难,所以我只能拼命学习,一次一次地拿回奖学金。
外婆身体日渐不好时,我束手无策,能做的还是只有不停地学习,我只能期望着自己得到的奖学金越来越多。
大一那年,外婆在家里摔了一跤,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医生下了最后通牒,说两个月内必须要做手术,保守的药物治疗已经不管用了。
接到消息的时候,我拿着自己三百块钱买的二手手机,顾不上周围同学异样的目光,直接冲出教室奔去了火车站。
正值五一假期,当售票员告诉我近三天都没有票了的时候。
我终于再也忍不住,躲在售票大厅外的柱子下失声痛哭。
这就是没有钱的悲哀。
连最便宜的火车票我都买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好像流干了,我坐在那里发愣。
盛成周就是这时候过来的。
他蹲下身,低到跟我平齐的位置。
他说:「何描,我带你回家。」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坐飞机,我才知道,原来这里到我家,只需要一个半小时的路程。
下了飞机还要继续坐两个小时的客车才能到我家的小镇。
在客车上,我明显感觉旁边的盛成周身体不适,眉头紧锁,他这种人,大概一辈子也没坐过这么破又颠的车吧。
外婆在病房里静静地躺着,她看上去精神还不错,见到盛成周还笑着招呼他:「是阿描的同学吧,过来坐,辛苦你还陪她跑这一趟。」
在病房里陪了外婆半晌,直到她精神不济沉沉睡去,我才去找了她的主治医生。
当得知手术费需要三十万的时候,我的大脑空白了一下。
三十万,好像是我这辈子都触及不到的数字。
但盛成周不一样,三十万对他来说不足挂齿。
在外婆强烈要求下,我带他去吃了医院附近的盒饭。
他坐在那里一口都没有动,我觉得感激又对不住他:「谢谢你,机票的钱以后我会还给你,这里的菜不好吃,回去后我请你吃饭吧。」
他依旧没有动,却像是考虑了很久才答非所问:「何描,如果我能支付你外婆的医药费,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5
我跟盛成周同班,但交集并不多。
刚开学的时候,他坐我后排的位置,我听见他跟身边的人说话:「刚看了一眼,榜上好像有个叫何猫的,这名字有意思。」
我坐在前面一言不发。
后来同学都熟悉之后,他还特意跟我来解释:「不好意思何描,刚开学那天我还误以为你叫何猫,你听到了吧?」
盛成周在一众成绩好又家世好的同学中也是佼佼者,他这种人跟我不在一个频道上,我自觉地不想跟他扯上任何关系。
于是我轻轻摇摇头说:「没关系,没听到。」
我的态度与他众多的簇拥者相比可以算得上冷漠,他看我一眼,然后无所谓地点点头,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没多久,学校里忽然传起了我跟盛成周貌似谈恋爱的消息。
起源是表白墙上的一张照片。
照片里盛成周眉目清淡,但神情专注地看着前方的女孩,女孩只有一个侧颜。
因为涉及盛成周这个天之骄子,一开始这个帖子的讨论度就很高。
神秘女孩究竟是谁被扒了好几天,才有一个跟我同班的同学回复说:【这好像我们班学霸何描啊。】
【你们班学霸?很出名吗?】
【应该不是很有名吧,她长得很漂亮,学习也好,但人特别低调,给我的感觉就是怎么说呢,存在感很低的一个美女。】
我是在第二天忽然感觉到别人对我投来很多打量的目光的时候,才知道这件事。
还是我同桌告诉我的:「这才一天时间,学校里就传疯了,你都没看贴吧吗?」
我尽量忽略那些人好奇的目光,把书一本本拿出来:「我手机没有这个功能。」
「你没有盛成周肯定有啊,他也没出来澄清啊,你俩真的在谈恋爱?」
我回头看了一眼,盛成周对我们二人的对话视若无睹。
手肘撑在桌上,一张好看的手拖住下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概察觉到我的视线,他投来疑惑的目光,好像用眼神询问着:「怎么了。」
他大概不知道那个什么贴吧,于是我也只能当作不知道回过身去。
那之后我尽量减少跟他的接触,虽然我们本来就没有什么接触。
直到有一天,隔壁班有个他的朋友过来找他,路过我身边时,又倒了回来。
我抬头,对上那人的目光,他忽然朝我身后的人叫了起来:「诶,盛成周,这不你那绯闻女朋友吗,你们班的?还前后桌,狗东西,近水楼台呗。」
盛成周原本低头专心地玩着手机,丝毫不受外界影响的样子。
在听到女朋友三个字时,下意识抬头看着我:「我女朋友?」
那之后,流言更甚,好像证实了我是他女朋友这件事。
我几次想跟他说清楚,可我能跟他说什么,他从来没有说过喜欢我,没有表白过,甚至我感觉他对我跟其他同学也没什么不同。
谣言就只是别人在传而已。
我竟无从开口。
6
盛成周突然提出要我做他女朋友时,我不可避免地怔了一下。
他大概对我的反应也早有预料,略显尴尬地挠挠头:「喜欢你挺久了,不知道怎么开口。
「感觉不管我怎么说,有多喜欢你,最后你都会拒绝。
「索性我不说,你也没有了拒绝的机会。」
这个信息我缓了半天才回过神:「可你现在说了。」
「我这算是,趁人之危。」
他态度很坦然,见我久久不说话,大概怕这个提议伤害我的自尊,又转了方向:「如果你不同意,我也愿意帮你。」
末了还补充:「就当是借给你也行。」
「同意。」
思考时间不足两分钟,我就给出了答案。
他懂得抓住这个时机,我也懂得。
跟谁在一起,在一起做什么,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只要他能救我外婆,我没什么不能答应的。
我答应他,那这就算是一个交换条件,日后把钱还给他,我可以跟他两不相欠。
如果不答应,他依旧愿意借给我三十万,那这就是我欠他的。
就算日后钱还上了,我也是欠他的。
7
可现在想一想,当年我匆匆分手逃走时,还给他的钱一共还不足两万。
到底是欠他的。
那天专访后,我请了一天假。
据说他第二天过来了,来找他小猫遗失的项圈,可转了一圈什么都没找到。
张姐亲自到接待室跟他赔礼道歉。
他还打听了下台里的休息制度,不知道为什么。
我日复一日重复着乏味的场工工作,等待着转正的那一天。
说实话,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转正,一批来的实习生有六个,但最后只会留下两人。
我大三休了学,甚至连毕业证都没有拿,机会大概渺茫。
这天下班后我像往常一般,在借来的工位上一目十行地浏览着近期各大热门新闻稿。
家里没有电脑,我只能借关系比较好的前辈的电脑来学习。
索性我平时在台里表现不错,主任也对我学习的态度加以赞赏,还特意让保安大哥给我留了门。
我也不敢打扰太久,匆匆阅览了几篇报道,便关了电脑准备出门。
可一起身就听见办公室那边传来隐约的哭声。
一般的女孩子,自己一个人在黑漆漆的办公楼里听到哭声,怕是都要吓得够呛。
但我不会。
外婆年纪大,听力不太好。
下雨又常伴随着打雷的声音,我小时候觉得害怕,便跑去找外婆。
外婆老人家睡得早,愣是被我晃着手臂给摇醒了。
我说我害怕打雷,她就坐在旁边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安慰着我,说阿描不怕。
后来当我知道外婆怕我惊醒,守着我一夜没睡时,再碰到下雨天,无论雷声多么响,我再也没害怕过。
大概是从小就告诉自己要坚强,所以我胆子其实挺大的。
推开办公室的门,我没想到看见的是张姐。
她抬头看见我,显然也是一惊。
「何描?」
我听同事说起过,她这几天跟姐夫吵架吵得厉害,想必是因为这件事,一个人偷偷躲在这里抹眼泪。
我并不算会说话的,安慰人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学着同事们的模样劝她:「张姐,没有夫妻是不吵架的,听说姐夫以前也是咱们台里的,你们很恩爱,不要因为一时意气而争个高低互不相让。」
张姐听着我的话频频摇头,我知道这些话没什么说服力,她大抵也是没听进去。
果然,我不擅长说好话。
「小何,我不知道这些话该跟谁说,真的难以启齿。」
我知道,她打算跟我说些心里话,于是拉了把椅子坐在她旁边,想着一会无论她说什么,我总要好好劝劝。
但她开口,就打得我一个措不及防。
「你姐夫他,从前不是这样的,自从他染上赌博,好像变了个人一样,为什么?」
赌博?
这两个字好像已经离我很遥远了呢。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那个人了。
「不是变了个人,赌徒根本不是人。」
张姐抬头诧异地看着我,而我原本准备好安慰她的话再说不出一个字。
8
回家的路上,在街边吹了近一个小时的冷风,我才让自己重新清醒。
逼迫自己想一些明天要做的事和工作安排。
才强行将那些窒息的回忆给压了下去。
我租的小区已经很老了,伴随着年久失修和无人清理的垃圾味道。
但这是我目前能找到离公司最近,最便宜的地方。
这里基本住着一些无业游民或者是啃老本儿的,鲜少有车辆出入。
所以我一眼就注意到了停在我家楼下,那辆看起来和这里格格不入的豪车。
盛成周靠着车窗站在那里,手里夹着的烟明明灭灭的。
那天他那句带有嘲讽意味的「何小姐记性可真好」还回荡在耳边。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没有什么失忆,他就是故意那么说的。
他转头看见了我,又回过头去,吸了一口然后掐灭烟头,吐出一个浓重的烟圈。
「下班这么晚?」
他的声音有些喑哑,我瞄了一眼,地上至少有四五个烟头,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我整理了思绪,然后换上得体的笑颜:「盛总,好巧。」
他却连装都懒得再装,冷哼了一声:「把面具摘了跟我说话。」
我从前不是这样的,大概七八岁的时候,我就不觉得自己是个小孩子了,那些整天围绕在身边叽叽喳喳的同学只会让我觉得厌烦。
青春期更是没有过,那些什么少男少女的春心萌动,在我看来就是浪费时间浪费精力。
在所有人眼里,形容我的词最多的就是冷漠。
我不在意,每天只会闷头读书,我只想拿奖学金,毕业后找个好工作,让外婆过上好日子。
从不会曲意逢迎,或者假意讨好。
我以为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但事实不是这样,步入社会的每一天,我好像都在碰壁中度过。
然后在日积月累之下,学会了戴上面具生活。
盛成周说让我摘下面具,但我现在没有那个资格,我想要赚到钱活下去,就要学会假笑。
9
「上楼。」盛成周的语气不容反驳。
于是他迈进了我那三十来坪堆满杂物,大概还不如他猫窝的家。
他也不见外,进屋之后就径自找地方坐下了。
我拿着水壶询问:「水还是茶?」
「水。」
「哦。」
「我不那么说,你是不是要一直装下去?」
盛成周没来由的一句话让我不明所以:「什么?」
他伸手抚了抚额,语气不太好:「火车。」
噢,如果你不说,我可能会一直装作不知道吧。
三年前跟他分手后,我怕那个男人找上门来,匆匆休了学,然后去了陌生的城市。
辗转一年,终于在外婆忌日时决定鼓起勇气回去。
我是万万想不到会在那辆火车上遇到盛成周的。
我一如既往地戴着宽大的口罩,帽檐压得极低,缩在靠窗的位置假寐。
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人,我想起身去厕所,正要开口麻烦他让一下。
在看到那张脸的时候,慌张地闭上嘴,重新坐了回去。
为了不让他发现我,我愣是忍着憋了一路,厕所都没敢上。
我假装专心给他倒水,状似无意地问:「你怎么会在那辆车上?」
以盛成周的性格,那种人挤人又乌烟瘴气的绿皮车,他是绝对不会坐的。
「你觉得呢。」
我咋舌:「不知道。」
他好像有些气急败坏:「我去追债的。」
我看他一眼,追的该不会是我的债吧。
那之后,盛成周就不说话了,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不知不觉两个人沉默了半个小时。
直到那壶水已经快喝完,盛成周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拿起来准备再烧一壶。
他忽然开了口:「那天你请假是躲我吗?」
他没说是哪天,但我知道。
是他专访后的第二天,他说要来找小猫的项圈,于是我请假了。
我如实点点头:「算是吧。」
「为什么?」
「我觉得没有什么再见的必要。」
又是长久的沉默。
盛成周终于站起了身,背对着我,他的语气透露着不知名的失落:「何描,当初分手,你说没喜欢过我,是真的吗?」
10
可是盛成周没有等我回答,他问完之后,又像是怕听到答案一样,匆匆逃走了。
之后一个月再没出现。
张姐前些天请了假,回来之后整个人状态更不好了。
再也不是从前那个雷厉风行的大姐大,好像一瞬间苍老了很多。
终于在她又一次穿得严严实实戴着围巾来上班的时候,我敲响了她办公室的门。
半天,里面才有了回音:「进来。」
我看了一眼,围巾紧紧缠绕在脖子上,在这个炎热的七月显得格外突兀。
「何描啊,有什么事吗?」她认真地整理桌上的文件。
「张绮。」这是我第一次没有叫张姐,而是叫了她的名字,「现在不是终点,你的今天就是你的以后。」
她的语气有一丝凌乱:「咳,小何,你说什么呢?」
「我觉得张姐是个聪明人,应该懂得及时止损。」
这么多年,我小心行事,低调做人,从不去做什么出头鸟。
可是,我知道张绮她是个好人,不该被那种人拖垮。
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冲动到底为什么,可能我深知一个恶臭赌徒是个什么德行吧。
她今天受的伤,遭的打,只是一个开始,若是还抱着浪子回头的想法,那未免有点太天真了。
那之后,她请了很久的假。
后来,她辞职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打印一份文件。
转正名额下来了,是我同期的两个女孩,名校毕业,能力也很出众。
我看着打印机吐出来的一张张纸发愣,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大概这都是命。
虽然没有转正成功,但主任依旧把我留下了,他说我虽然没有好看的学历,但能力是有的,也是个刻苦认真的人。
我加了薪,依旧过着平淡的日子。
那天上班的时候,我正在等电梯,身后的大厅里传来混乱的吵嚷声。
「张绮呢,让她出来见我。
「别以为躲着我,我就找不到你了。
「什么东西,老子找你要点钱花那是给你脸。」
他像个无赖一样,几次挣脱保安的桎梏,在那里骂骂咧咧。
身旁一同等电梯的是个老同事,她看着眼前的一幕,有些唏嘘:「这小许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没过一会儿,大概是有人打了电话,很久没见的张绮出现了。
一起等电梯的同事早就躲瘟神一般匆匆上了楼,我却站在原地眼看着这场闹剧越来越大。
张绮好声好气地劝他先走,他却怎么都不肯离开,作天作地作空气。
大概是被说得烦了,他一把将张绮推倒在地:「妈的,别烦老子。」
转身时看到了站在电梯口的我。
大概是我的目光惹得他不舒服,他叫嚣着:「妈的,你看什么看?」
几乎是一瞬间,我就把他当成了那个人,下一秒,我从包里掏出了水果刀。
他背对着我,张绮却看得清楚,奈何身上撞得重,一下子没爬起来。
她冲我疯狂摇头:「何描,别,千万别做傻事。」
什么是傻事?
我是在为民除害啊。
那一刻,好像所有的理智都丧失了,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在说着这个人该死。
我举起刀的瞬间,那人感应到了似的回头,然后惊恐地睁大双眼。
下一秒,他的身体从我眼前飞了出去。
我的手腕被人紧紧抓住:「何描,把刀放下。」
谁在说话?
怎么感觉声音这么遥远呢。
「小猫。
「小猫、小猫……」
我用力眨了下眼,意识逐渐清醒。
盛成周依旧抓着我的手腕,看我清醒了些,然后哄着把我手中的刀拿走:「没事了,没事了,小猫。」
大概是忽然受到刺激过大,他后来说了什么我也没听清,好像是说「他不是那个人」。
11
迷糊间我觉得自己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的情境十分熟悉。
我从海盗船上下来,觉得头晕目眩,盛成周扶我坐在旁边的长椅上休息,去给我买了杯热饮。
他走了没一会,就有一个男生靠了过来:「美女,可以加个微信吗?」
我还没从海盗船的眩晕里回过味,抬头的瞬间,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滚,下意识地干呕了两下。
男生似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指着我颤抖着声音问:「你什么意思?」
我来不及解释,就听旁边熟悉的声音响起:「你指她干吗?」
盛成周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
他一手拿着奶茶,一手拿着杯果汁,身形比对面的男生高出许多,眉眼泛着冷意。
男生好像有些发怵,但碍于面子,还是嘴硬着:「关你什么事?」
盛成周把热奶茶递给我,嘱咐:「喝点热的,缓一下。」
然后又转身头略低地睨着那个男生:「她的事都跟我有关,有什么事跟我说。」
男生张了张嘴,半天没说话,悻悻地转身走了。
我记得,这是大二那年他带我去游乐园时发生的事。
镜头一晃,画面又变了。
我发烧在宿舍睡过头,室友急匆匆喊我去上课。
可一开门,就看见盛成周站在门外。
他伸手过来探我额头,然后才放下心一般:「终于醒了,再不醒我就打 119 了。」
就算我生病了,不也应该打 120 吗?
他笑:「正打算找个吊车把你从宿舍吊走呢。」
后来问了室友才知道。
盛成周见我第一节课没去,非要来宿舍看我。
室友拗不过他,便带着他一起过来。
还把盛成周忽悠宿管阿姨的话给我重复了一遍。
「阿姨,我妹妹发烧了,一节课都没来,妈妈很担心,一定要让我过来看看,不行就带她去医院。」
我想象着他一脸认真骗人的样子就觉得好笑。
可是笑着笑着,忽然笑容就僵在了嘴角。
一个面目狰狞的男人的脸慢慢在眼前清晰。
「葬礼是不是收了不少礼金,给我拿出来。
「没用的东西,生你出来有个屁用,没钱了你就给我出去卖,不会吗?
「听说你交了个有钱的男朋友,去,给我要个二十万花花。
「你不去是吧,我自己去。」
我那个消失了二十多年的爹,在外婆的葬礼上突然出现。
我开始不明所以,以为他是来吊唁的,可葬礼还没结束,他就逼着我把收到的钱给他。
原来他只是来要钱的。
他不拿到钱誓不罢休,我不想在外婆葬礼上闹出不愉快,把钱给了他。
我以为他不会再出现。
谁知没几天,他又回来了,贼眉鼠眼地问我:「听说你有个有钱的男朋友?」
我没忍住恶心,吐了。
他也不在意,吹着口哨满脸得意:「还是生个女儿好啊,都会傍大款了,去,找他要个二十万给我花花。」
我不同意,他就说要亲自去。
我起初没在意他的话,也不会他说什么就照做。
但第二天,我跟盛成周下课准备去吃午饭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校门口的那个男人。
他看上去吊儿郎当的,路过个人就拉住人家,像是在打听着什么。
人们说,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但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喜欢上盛成周了,在这三年里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甚至还幻想着未来我们是一起留在这里,还是去其他城市。
我想,不管在哪里,我的未来都有他。
后来,我只觉得无力,原来生活,也不是自己能选择的。
五天里,我办理休学,提出分手,拿上行李远走他乡。
怕那个男人再次找上门来,一直躲躲藏藏地过日子。
12
大概是感觉到了我的不安,有人用力握紧了我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安抚:「小猫,别怕。」
这个惦念了无数个日夜的声音,像是有某种魔力一般。
我回握住他的手,好像真的就安下心来。
缓缓睁开眼睛之时,一眼就看见了盛成周。
我呓语般:「盛成周,我又梦到你了。」
忙着拿保温盒的男人顿住了,他转头深深看我一眼,大概也明白过来我还没有完全清醒,继续着手里的动作。
朦胧中,他喂我吃了一碗粥。
我人不太清醒,他就半哄半骗地说着:「再喝一口,很快就好了。」
喝完这一口,他又说:「小猫,乖,最后一口,喝完就好了。」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
天已经大黑了,盛成周站在窗边,身形有些落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不确定地喊他:「盛成周?」
他转过头看我:「醒了?」
「嗯。」我犹豫着点点头,又看向床边柜,「你电话响了。」
他好似才回过神,拿起电话。
不知说了什么,他有些心不在焉,简单交代几句就挂了。
依旧站在窗边背对着我。
「何描。」
只叫了一声我的名字,他沉默了半晌,才继续:「说出这些话,我很忐忑。
「但我现在想听你的答案了。
「总归有些事要说清楚。
「我,是不会跟你做朋友的。」
说着,他转过身,认真地注视着我:「我可以爱你一辈子,但不能等你一辈子。」
他跟我说了很多,包括分开这三年的事。
他如今已经二十五了,家里前后给他安排了几次相亲,他都拒绝了,刚刚打电话,也是因为相亲的事。
「你跟我分手,到底有没有别的原因?」
我不想骗他,可那些龌龊的往事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片刻,他试探着说出了一个名字:「何东升。」
我眼里的诧异快要溢出来:「你怎么知道他?」
何东升,就是我那个畜生父亲的名字。
13
从盛成周口中我才知道,原来何东升在一年前已经入狱了。
那时,我匆匆跟他提了分手,甚至没等他回过神,就办理了休学,整个人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
他疯了似的找我,可是怎么都没有半点消息。
那时候他想,我在乎的人真的只有外婆而已,跟他在一起也真的只是为了外婆的医药费。
外婆去世了,他也不再被需要,就被我烫手山芋般地匆匆丢掉了。
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他。
他消沉了两个月,再回到学校的时候,又从同学口中听到了我的名字。
「校门口那个疯老头是不是有病啊,整天拦着别人问认不认识何描,还说他是何描爸爸。」
「就是,我就被他拦过两次,神经病一样。」
「那人精神状态不太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听到这些传言后,盛成周开始每日守在学校门口,那个人人躲避的瘟神,他却巴不得想见一面。
因为他听说那人是我父亲。
可是半个月过去了,他一次也没见过那男人。
应该是找不到我,早就走了。
盛成周把自己困在家里大半年,还是被他哥从家里拎出来的。
他哥说:「你不是去过她老家吗,她外婆忌日总会回去吧?」
他好像忽然就有了生气。
在路过去往我家的省城里蹲点了三四天,因为不知道我会哪一天回去,所以他每天重复坐着同一班车。
终于,在外婆忌日那天,他见到了我。
说实话,我这一年间但凡出门在外都会把自己捂得无比严实,全身上下大概只有眼睛露了出来。
但他一节一节车厢走过,一眼就认出了缩在窗边的我。
他激动地想上前一把拉住我的手臂,问问我到底为什么一声不吭就甩下他走人。
但他想起了他哥交代的话:「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玩消失,万一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所以,他忍住了。
就那么静静坐在我旁边,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好像他一闭眼睛,我就会消失了一样。
坐了大概一个多小时,我终于动了。
他慌乱地移开视线。
可是,我原本要起身想说些什么话的时候又忽然之间坐下去装死了。
他知道,我看到他了。
火车到站之前,他特意挪到了别的位置,然后在我后面下了车。
跟着我一路去了外婆的墓前,然后看我回了家。
原本一切看上去相安无事,可就在他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男人鬼鬼祟祟来到我家门前的墙脚下。
在男人要打开门的一瞬间,他一脚踢了过去,男人应声倒地,旁边有邻居家的狗开始狂吠。
他怕吓到我,拎鸡仔一般将男人拎到了附近的厂房。
他以为男人跟踪我是心怀不轨,上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男人边躲边喊着:「你他妈谁啊,敢打老子,老子回头剁了你信不信。」
盛成周冷笑一声:「全身上下就嘴硬是吧。」说着毫不客气地对着他的嘴就是一拳。
「记住了,我是她男朋友,以后再让我看见你跟着她,我让你后半辈子下不了床。」
挨打的男人却忽然呵呵乐了:「她男朋友?那你知道我谁吗,我是她爸。」
盛成周愣了一下,男人挣脱他,踉跄起身。
一瘸一拐地围着他转了一圈:「你就是她傍的那个大款?」
盛成周没见过有亲爹这样说女儿的,忍不住皱了皱眉。
「你这样的,也配当爹?」
但男人说是我父亲,盛成周到底没再动手,只嫌恶地问他:「你跟着她干吗?」
「干吗?」男人不屑地忒了一口,「找我女儿要点钱花呗,个小贱人还挺能耐,这一年也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从他话里话外,盛成周察觉出来,我悄无声息地一走了之,应该是有苦衷的。
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男人?
他怀疑间,男人又开了口:「听说你小子挺有钱的,拿二十万来花花。」
盛成周如同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你再说一遍?」
他身高体壮的,一冷脸,男人就怂了几分,但还是不依不饶:「行啊,不给就不给,我找我自己女儿去要。」
末了,呸了一声:「什么东西,不是有钱人家的大少爷吗,当初我就让她管你要个二十万,她怎么都不肯,你这少爷不会是个空壳的吧?」
「你让她找我要钱?」
盛成周不知道,因为我从来没跟他说过。
「要点钱怎么了,傍上大款就能忘了亲爹啦?只要我活着,她这辈子都摆脱不了我。」
男人说得得意,却没注意盛成周越发深沉的眼眸。
那天,他像是不知疲倦一般,一拳一拳落在男人身上,却处处不伤及要害,等人被打晕了,就一盆水泼醒,然后继续折磨。
天亮的时候,他走出了那间厂房,去了我家老宅。
在大门前,他犹豫了半个小时才轻轻叩响门铃。
可是,我已经走了。
他原本都打算好了,直接把我接到他身边去,让那个男人再也不能接近我。
他也不想计较我到底爱不爱他,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分手了。
可是,我又一次消失了。
而且这次,一走就是两年。
14
他不知道,其实那晚他跟何东升在院门外弄出动静的时候,我就匆匆逃走了。
我预感到一定是何东升来找我了,但我不知道来人还有他。
那之后,尽管外婆忌日,我也不敢再回去了。
所以,他彻底失去了我的消息。
他时不时会去老宅看看,看会不会有一天忽然发现我回来了。
但没有,他倒是又遇到了何东升。
他忽然很想笑,千方百计要找的人,怎么都见不到,深恶痛绝之人,却总是不经意出现。
何东升惧他,原本是想回去看看老宅有没有什么可以变卖的东西,看到盛成周在,拔腿就要跑。
盛成周拽住了他的领子,笑得人畜无害:「想要钱吗?」
几乎是下意识的,何东升马上讨好地点头。
第一笔,盛成周给了他十万,两个月输光了。
第二笔,盛成周给了他二十万,一个月输光了。
第三笔,盛成周给了他五十万,不到半个月就输光了。
他再次找过来的时候,被保安丢垃圾一样丢了出去。
一个万恶的赌徒,有了金主的供应便肆无忌惮越赌越大,直到所有钱都输光了,他发现,金主没了。
那些越赌越大的日子让他乐不思蜀,小打小闹的赌博已经满足不了他了。
怎么办呢。
他想到了个好办法。
高利贷。
后来,大概又过去了几个月,何东升借的高利贷已经达到了好几百万。
借得起但还不上,何东升跑了。
盛成周让刘秘书把何东升的住址给了高利贷那伙人。
没多久,何东升就被找到了,放高利贷的都是一些穷凶极恶之徒,听何东升说还不起钱,于是卸了他一只胳膊。
盛成周站在不远处,眼看着众人生生把他的胳膊打断,何东升痛苦哀号的时候,拨通了报警电话。
两拨人都被抓了起来。
聚众斗殴,借高利贷,嗜赌如命,行为恶劣。
何东升被判了八年。
就在去年的十一月,正式入了狱。
盛成周去见了何东升,笑着告诉他:「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等着享受吧。」
走了几步,又忽然回头:「哦,对了,你好像没机会让何描养老了。」
走出监狱的时候,他松了一口气。
迫切地想要跟我分享这个好消息,可是,他找不到我。
只能无助地喃喃着:「小猫,你过得好吗?
「我过得不好。」
15
那天盛成周跟我说了很多。
原来我躲躲藏藏又念念不忘的这几年,他仍在用尽全力向我走来。
后来的后来,我们沉默很久。
他说:「何描,我希望你能从过去走出来。
「如果你愿意,我们会有一个很好的未来。
「我给你一段时间,想清楚了,告诉我你的答案。」
他为我扫清了一切障碍,向我迈出了九十九步,我难道连向他走出一步的勇气都没有吗?
以前在一起的时候,盛成周逗我。
说他还没给我一个盛大的告白。
至少要是那种气球鲜花堆满草地的。
我笑着说他土。
那时候他怎么说的来着。
他说:「何描,如果你给我一个这样的告白,我肯定感动死了。」
现在,我打算这样做了。
张绮突然来找我,说她离婚了。
她告诉我,辞职的那段时间就是在准备离婚的事。
她决定放下那段感情了,她说,变了质的牛奶虽然还是原来的牛奶,但是已经不能喝了。
她这次来,说自己开了个小公司,问我愿不愿意过去帮她。
我思量再三之后,向原公司递了辞呈。
但我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
我这么多年都没有什么朋友,现在张绮算一个,于是我告诉了她我的表白计划。
我想要给盛成周一个轰轰烈烈的告白,我要告诉他,这么多年从来不是他自己一厢情愿。
这次我决定鼓起勇气,让所有人知道我喜欢他。
张绮说,公司规模不大,算上我一共就十几个人,但他们都会是为我加油打气的后盾。
我想了很久,给盛成周发了一条信息。
「盛成周,我不会再躲了,今天开始,我会加倍努力,做更好的自己,一个配得上你的自己,你等等我。」
16
张绮安排了宿舍,于是我从那栋老破小里搬了出去。
公司启动资金不足,前期大家压力都不小。
张姐为了创建公司,把全部身家都投了进去。
但想创业不是这么简单的,尤其前期,他们不停跑新闻想做出业绩,但都反响平平。
我进公司之后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没多久,张姐忽然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有位大佬说看上我们公司有前景,决定投资。
大家相拥在一起,差点喜极而泣。
第二天,投资人过来了。
张姐赶紧热情接待:「盛总,您来了。」
我站在迎接队伍里,盯着他移不开眼。
盛成周。
自从上次给他发了那条消息,我们很久没见了。
张姐说的投资人竟然是他,他怎么会对我们这个小公司感兴趣?
大概是视线在他身上停留太久,盛成周察觉到一般,看了过来。
我张张嘴,迫切想要跟他说话。
但适时忍住了。
张姐在前面客客气气地接待着,同事们自觉站成两排,恭恭敬敬抱好这条大腿。
然而盛成周好像只是随便过来看看,并未多做停留。
简单转了一圈,张姐又恭敬地把人送到了门口,还信誓旦旦地保证着:「盛总您放心,我们公司现在虽小,但是大家都年轻,最不缺的就是干劲儿,公司未来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盛成周点点头,然后目光掠过众人,停留在我身上一瞬,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嗯,我等着呢。」
我红着脸低下了头。
盛氏旗下无数大公司,涉及各个领域。
听说掌门人除了盛成周还有他哥哥盛成筠,二人有各自负责的领域。
用他秘书的话说就是:「盛总一直都很忙。」
一直都很忙的盛总却隔三差五亲自到我们这个小公司来视察。
后来我发现,他不仅是对这个小公司感兴趣,简直称得上上心。
开始每次他一来,还搞得大家人心惶惶,生怕大老板一个不满意撤资了。
但这位人傻钱多的大老板不仅不撤资,对待员工简直跟亲儿子似的。
时不时为了犒劳我们请吃个大餐,搞个团建,偶尔加班还会挑最好的外卖给大家定。
两个月不到,公司十几个人全被他收入囊中。
17
就在这两个月间,公司也逐渐步入正轨。
张姐跑新闻很多年了,人脉是有的,开始时就是缺资金,如今盛成周的资金一到,便什么都不缺了。
而我在前天撰写的新闻稿登了头条,被央媒点名报道之后,做了一个决定。
办公室里,只有两人,张绮的声音显得格外的大:「你要表白了?」
「嗯。」我点头。
她见怪不怪的:「不是我说啊,何描,这都什么年代了,真枉费你还肯这么花心思又正式老套地表白,准备了这么久,新闻稿登了头条,有知名度有底气了才敢去表白啊?」
说着她又疑惑起来:「整得神神秘秘的,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大人物,多优秀啊,才配得上你这么郑重的爱意。」
我没有说,其实相比于盛成周,我的爱意太小太小了,抵不过他的万分之一。
18
我将一切都准备就绪,甚至不惜斥巨资在高档会所包下了一个中厅。
那个会所还是我挑了好久才选定的,因为那里的地毯铺得就像草坪一样,我一眼便看中了。
花和气球都已经买好,就放在张绮的后备箱里,甚至一会儿到了地方,谁插花谁吹气球都已经被她安排好了。
十几个同事在我身后摩拳擦掌。
我准备许久,怀着紧张又忐忑的心情拨通了盛成周的电话。
张绮和同事们只知道我大张旗鼓要表白,至于对象是谁,他们还不知道。
我甚至已经预见到了等下他们见到盛成周时惊讶的样子。
大概要骂我狗胆包天,敢跟幕后老大表白。
眼底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电话嘟嘟了两声,提示拨打的用户正忙。
我狐疑地看了眼屏幕,不死心,又拨了一个。
依旧提示用户忙。
这是什么情况?
同事们也发现了不对劲,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小雨没忍住问了句:「啥情况,今天这事儿不会要黄吧?」
张绮小心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抬起包照着小雨后腰就打了一下:「瞎说什么你?」
我听见她又小声跟身后的人交代:「没看何描都紧张成什么样了吗,她这样的性格能做出这种决定不容易,别打击她自信心,都给我老实点。」
我怔愣站在原地,握着手机半晌,做出了一个决定。
「大家都回去吧。」
「啊???」
「今天麻烦你们了,大概我的计划泡汤了。」
张绮见我神色不太好,上前两步:「何描,你别丧气啊,不就是电话没打通吗,没事,一会你再打,我们在这陪你。」
我抬头笑笑:「不用了,你们先回去吧,如果顺利的话,明天我请大家吃大餐。」
张绮不解地看着我:「什么意思?」
「我要去找他。」
只是电话打不通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若是真的想见一个人,打电话不是必要方式?
今天周六,我知道盛成周家别墅的位置。
大不了去他家堵他。
只是我不能再带着十几个同事过去了。
如果十几个人找到他家门口,不知道还以为抢劫的呢。
张绮拍拍我的肩,语气颇有些自豪:「不愧是我张绮的好姐妹,我看好你。」
「嗯。」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盛成周,我来了。
19
抱歉,我没来上。
原因如下:
我跟张绮「深情」拥抱了一下,壮气凛然地准备上路的时候,忽然被人叫住了。
「何描。」
我回头,就见盛成周停好车,走了下来。
「你……」
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电话怎么打不通?」
我:「你的也是。」
他皱了下眉,随即领悟:「你刚刚也在给我打电话?」
我点头。
他自然地在我头上摸了一下,我害羞低头。
我们心意相通。
气氛烘托得很好。
如果没有张绮忽然出来横插一脚的话。
她自我身后几步走过来:「盛总,这大晚上的,您怎么来公司了?」
说着眼睛滴溜溜转了好几个圈,大手往我肩上一搂:「我们正准备出去呢,何描今天有个重要的约会。」
我尴尬地看了她一眼,谁知正碰上这姐自信的目光,那眼神就像在说:「放心,姐罩着你。」
她好像误会什么了。
盛成周也秒懂了她的意思,大概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被人看成骚扰下属的领导。
他几不可察地笑了一下,随口问道:「约会?」
没等我开口,张绮这个现眼包又出手了:「是啊,公司集体都是去给她助阵的,盛总也要参加吗?」
我听见盛成周笑着说了句:「好啊。」
张绮的话明里听着是邀请,实则是为了赶人。
意思就是说,我们接下来还要忙呢,盛总您没什么事儿就回吧。
但她没想到,盛成周竟然要来凑这个热闹。
坐在车里,张绮小声跟我八卦:「何描,其实吧,我一直都知道你有心上人,所以就没和你说。」
「说什么?」我不解地看着她。
她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就是,我觉得盛总可能真是对你有意思,你看刚才他跟你表现的那个亲昵样,不知道你自己看没看出来,其实以前在公司的时候,我就发现他老偷看你。」
「啊哈哈哈……」
见我敷衍,她又追问:「跟你说认真的呢,你不是联系上人了吗?一会儿你表白了,万一盛总醋性大发给你搅黄了可怎么办啊?」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张绮,我谢谢你的关心啊。」
「嘿,你这人,精心准备这么久的表白,就不怕出什么意外?」
「没有意外。」
我看着窗外:「那个人就是盛成周。」
20
这场表白最终好像也没有我计划得那么好。
原本张绮嚷得老大声说在现场她一人顶十人,给我加油助威妥妥滴。
甚至还放下豪言壮语,说如果对方敢不接受,她就是把门焊死了也不让人出去。
结果现在……
她在最角落的地方闷声拿着打气筒,气球爆裂声我已经听到六七次了。
好几个同事看到她这副样子,原本没话找话的打圆场也渐渐消停了。
气氛安静得很。
最诡异的是,这场告白的男主人公,此时正往墙上摆着鲜花,看上去还美滋滋的。
这……
原本不是一场神秘又感人的告白吗?
事情怎么发展成这样了?
「何描,这个颜色的花怎么样?」
盛成周又到桌上拿起了一束花,还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我:「你喜欢就好。」
我原本计划得可好了。
提前一天定了场地,中午出去买了气球和鲜花,然后晚上下班叫上张绮和一众同事前往会所。
给盛成周打电话,就说是普通地约他吃个饭,等他到的时候,我们应该一切都布置妥当。
他一开门,便是一个大惊喜。
这样难道不会很感人吗?
一切布置妥当后,时针已经指向九点钟了。
小雨在身后怯怯地问我:「张姐咋了,车胎爆炸把她炸到了?」
我看了一眼张绮,正巧她抬头,毫不客气地剜了我一眼。
好吧,隐瞒告白对象是我的错,但我真的只是想给他一个普通又动人的表白而已。
如果公司所有人都知道了我的表白对象竟然是大 boss,那他们还敢来看热闹吗。
见我不说话,小雨又指了指盛成周:「老板咋这么活跃呢,感情真的把员工当亲儿女了?
「话说何描,你的表白对象什么时候到啊?这都过去多久了?」
我:「......」
21
直到亲自摆好最后一束鲜花, 盛成周朝我走了过来。
眼里的笑意就快要溢出来:「何描, 我都准备好了。」
说着还欠了下身, 以向我展示他的战绩。
盛总, 您笑得是不是太大声了?
张绮在身后不满地哼了一声。
我回头, 就见她悄咪咪地给我竖了个大拇指,口型说着:「加油。」
表白的话我悄悄演习过无数遍,可真到了这个时刻, 还是忍不住紧张。
说出口的话磕磕绊绊:「盛成周, 我......」
「我愿意!!!」
我一句话还没说完, 盛成周就迫不及待拉住我的手。
像是生怕我下一秒就反悔一样。
我抬头,看他眼里好像闪着星星一般。
盛总, 您过于草率了。
猴急也不是这么急的啊。
我抬头的位置,正好对着他的喉结, 下意识地,我咽了咽口水。
不明所以的众同事:懵逼 ing……
张绮:没眼看, 瞎了老子的狗眼。
我准备了好久的表白稿到底是没用上。
因为盛成周在站在我对面的时候, 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
我:「……」
他要干吗?
盛成周今晚的嘴笑得就没合上过。
他把手中的东西递给我,貌似命令的口吻, 底气听上去却不太足。
「何描,表白就要有诚意。」
感情您把戒指都准备好了?
一来二去, 这倒成了你的主场。
我真的想了好多伤心事才强忍住嘲笑他的冲动,一本正经地正了神色。
打开盒子,是一只对戒。
我低头看了一眼,两个人的首字母醒目地刻在戒指外圈上。
随后我单膝下去,再抬头,眼里是藏不住的爱意:「盛成周,你想和我成个家吗?」
我猜这是他想要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垂眸看我半晌, 眼睛都忘了眨一下,直到大概因为酸涩泛起水光,才缓缓伸出手。
「何描,这一天我等了太久了。」
盛成周, 从此以后, 我不会再让你等了。
我要与你并肩而行。
几个同事还没反应过来,空气安静了几秒。
直到张绮流里流气地吹了声口哨, 大家才回过神般鼓掌起哄。
「何描的表白对象是大 boss?」
「我的 CPU 干烧了,等会儿,重启一下。」
「什么东西?办公室恋情?」
几人叽叽喳喳开始讨论起来。
张绮不慌不忙开口:「神 TM 办公室恋情, 这俩人早就认识,何描来公司时就提了条件的。」说着, 她又狐疑地看了盛成周一眼:「话说盛总,您投资公司该不会是因为私心吧?」
盛成周牵着我的手, 做作地咳了一声转开话题。
「你们要不要叫一声老板娘?」
然后就响起一阵此起彼伏阴阳怪气的声音:「老板娘~~~」
盛成周对这个称呼似乎极其受用,心情大好地要给叫老板娘的全都发个大红包。
我忽然想起,刚刚得知盛成周是投资人的时候,我偷偷问过他, 为什么这么做。
他当时语气自信极了。
「何描,我投资这个小公司可不是为了你,是看这个公司前景好, 你可千万别多想。」
嗯,知道啦,我一定会千万多想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