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费尽心机攻略太子,却还是失败,他将迎娶将军之女。
系统收走我的智谋,让我宛若六岁稚童。
昔日恨我心机深重的太子,看到懵懂不识人间情爱的我后,却悔了。
他不顾群臣反对,修建四百八十寺日日为我祈福。
「阿璇,跟我一起许愿。」
「什么是许愿?」我歪着头问。
「许愿,就是把愿望告诉佛祖,譬如一生平安,譬如恢复智识,譬如……与我相爱,永不分离。」
我苦恼地撅嘴:「可我什么都不想要,嗯……我就祝愿佛祖新年快乐吧。」
那日所有人都震惊,向来冷酷无情的帝王,竟因我这句蠢话泣不成声。
1.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到我脸上。
李丽姝打完我仍不解气,指着我的鼻子大骂:「叶廷璇!你好大的胆子,我可是未来的皇后、忠烈将军的女儿!你查贪污竟然能查到我头上!」
她长得真美呀,就算是发怒也倾国倾城,难怪朱弘臻会喜欢她。
像我这样长相平平的人,接近朱弘臻只能用智谋。
十五岁那年在灯会上我对他一见钟情。
后来我天天拜佛许愿,期盼与他结缘。
天降大运,我被智囊系统绑定,终极目标是辅佐朱弘臻成为帝王,并让他爱上我。
可惜我只完成了前面一半。
十年来我殚精竭虑宵衣旰食,帮朱弘臻扫清障碍稳坐帝位,我得罪了很多人,在民间名声很差。
人们骂我「奸臣」、「妖女」、「智多妖」。
没有人喜欢我,朱弘臻也不喜欢。
他仅仅拿我当一把好用的刀,或一枚听话的棋子。
所以我的攻略失败了。
昨天系统通知我惩罚结果:那就是在一个月之内夺走我所有智谋,直到我的智识降到六岁孩童的水平。
这对于靠智商谋生的人来说实在太狠。
但是这样也好,因为随着智谋一起消退的是记忆。
我可以忘记爱而不得的痛苦、忘记我在政局里沉浮的凶险、忘记我背负的骂名……忘记朱弘臻。
只是我还有一大家子要照顾。
这些年我作为权臣,叶家所有人跟着享受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繁盛。
如果我傻了,叶家无疑会败落。
所以我要赶在脑子还没彻底坏掉前安顿好家人,并完成手上的最后一项工作——治水。
我向李丽姝恭敬地弯腰:「李小姐,哦不,未来的皇后娘娘,我是秉公办事,彻查工部贪污案。
秋汛即将到来,汝河地带修筑抗洪工事一事迫在眉睫,然而工部去年调齐的款项却不翼而飞……」
「是你!肯定是你拿的!叶廷璇你贼喊捉贼,全朝廷上下就你最狡猾最精明,除了你以外,还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贪污?」
李丽姝杏眼圆瞪,说到激动处猛烈咳嗽。
我下意识想伸手安抚她,却被一双修长有力的手猛然推开。
是朱弘臻。
他厌恶地瞥我一眼,那一眼凛然如剑,再次割破我早已伤痕累累的心。
然后他垂眸看向怀中人,带着无限怜惜以及浓情蜜意:「丽姝,你身子金贵,莫要为蠢货动气。」
朱弘臻说我是蠢货。
说得太对了,一个月之后,我的确要变成完完全全的蠢货了呢。
2.
「丽姝的性子随她父亲,都是刚直火爆的脾气,你要多忍让。」
晚上在内阁议事时,朱弘臻这样嘱咐我。
过去谈到李丽姝,我总是心酸、嫉妒、悲伤,把情绪写在脸上。
如今都无所谓了,我是将傻之人,即将摆脱所有红尘羁绊。
在脑子健全的最后时期,还不如把精力放在工作上。
因此我俯首听命,柔顺至极,再次呈上自己熬夜绘制的水利工事图。
朱弘臻却问:「你不高兴了?在跟朕闹脾气?」
「臣没有。」
「那你为何……面无表情?」朱弘臻凝视我的脸。
过去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动我心,令我的喜怒哀乐全在眉梢,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现在不会了,我正常了,他竟然觉得不习惯。
「因为朕骂你『蠢货』,所以你心里不痛快?」朱弘臻笑起来:「喂,朕不许你放在心上,那是开玩笑的,满朝文武里你最聪明,若你是蠢货,那这天下寻不到聪明人了。」
年轻帝王的笑容爽朗清澈,似乎真以为一句道歉就可以抚平我的痛苦。
「陛下说得对,臣是蠢货,过去蠢,未来会更蠢。」我依旧面无表情,跪下来双手捧起自己的图纸。
「臣虽然愚钝,但对待此次治水耗费十二分精力,恳请陛下过目。
此次治水我吸取李冰都江堰、潘季驯束水冲沙法的精华,因地制宜修造堤坝和防护林……」
如果能建成我图中的水利工程,汝河治水将会一劳永逸,惠及后世,功在千秋。
我有这个自信。
趁脑子还够使,我要不惜一切代价推进此事。
一是为了民生福祉,二是……为了尽量挽回我的臭名声。
过去为辅佐朱弘臻,我做了太多激进之事。
比如结党营私扩大太子党的势力,比如逼死支持其他皇子的大臣,比如为了加深太子在民间的影响力,极尽奢华地举行登基庆典……
我是能臣,不是良臣。
曾经我醉心于玩弄权术,我对不起黎民百姓。
现在我要尽量补救。
「钱呢?钱从哪里来,工部丢失的款项还没找到,这么大的窟窿怎么补?」朱弘臻看过图纸后问我。
他眼珠墨黑,目光幽深。
我心里很清楚,工部贪污案,他心中最怀疑的人是我。
一直以来他对我都不是全然信任,他觉得我心术不正。
他更信任刚正不阿、为国奉献的忠烈将军李帙,也就是李丽姝的父亲。
以及清正廉洁,多次在朝会上弹劾我的都察院副都御史孟修竹。
李帙和孟修竹,都是正人君子,与我势不两立。
我看着朱弘臻的眼睛,认真道:「陛下,先抄我的家,再抄我党羽的家,钱就有了。」
3.
凌晨,天刚蒙蒙亮,我才离宫回到家中。
父母都在熟睡。
妹妹叶雪樱却在水上长亭里等我,隔着很远,我便看见亭中一道穿白衣的倩影站起。
「姐姐,你怎么才回来,真是好生辛苦,皇上……皇上也是这个点才休息吗?」她巧笑嫣然,美貌与李丽姝不相上下。
李丽姝明艳大气,她清丽妩媚。
我知道她的心思,她也喜欢朱弘臻。
十五岁那年在灯会上对他一见钟情的不止我一人。
「皇上即将给皇后举办册婚大典,你喜欢他,就要容忍他身边有很多莺莺燕燕,妹妹,我劝你不要,后宫是吃人的地方……」
「不,我爱他!」叶雪樱语气坚定:「我长得美,见过我的男子都会为我的容貌倾倒,我相信他也不例外……姐姐,我知道你也爱他,但是他只爱美人,不如让我代替你……」
她的樱唇张张合合,我的心思却神游天外。
目光所至之处,锦缎绫罗一派暖软,亭台楼阁沐浴清光。
这是我为叶家挣下的基业,然而马上就要被我卖掉,换现银修筑水利工程。
今天在内阁我向朱弘臻提议抄家。
他没有同意,而是说如果我真有为国为民的心思,那就自己变卖家产捐款。
叶雪樱还在喋喋不休,我抬手止住她的话:「好,我同意了,我会让陛下娶你。」
「真的吗?天呐姐姐!姐姐我太爱你了!」叶雪樱喜不自禁。
我淡淡一笑。
以后叶家肯定要倒,趁我还有能力抓紧安顿好大家的出路。
既然叶雪樱想当朱弘臻的妃子,那就随她去吧。
当我向朱弘臻提出此事时,他活像见了鬼一样。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声音里已含有雷霆之怒。
「臣妹叶雪樱才貌双绝,恳请陛下垂怜。」
朱弘臻猛挥衣袖,扫落桌案上的笔墨纸砚,宫女太监立刻跪了满地:「陛下息怒。」
他指着我问:「你是何居心?竟将朕推给你妹妹……不,朕知道你的腌臜心思,你想在前朝当权臣,让你妹在后宫魅惑朕,好把朝廷变成你们叶家的是不是?」
我低眉敛目温声道:「叶雪樱不是杨贵妃,臣也不想做杨国忠,陛下若是不放心,那臣自请致仕。
汝河治水将会是臣在任上的最后一项工作,完成后臣就离开京城,再也不玷污圣上的眼睛。」
一个月之后,我将与他永不相见。
朱弘臻久久不语,我漠然垂头,对他的反应毫无兴趣。
十年了,我追逐他整整十年,已经耗尽了所有心力,如今我的情绪一片苍灰。
良久,金銮殿上响起突兀的冷笑声:「好,朕明日微服私访,去你家亲眼看看你那位『天仙妹妹』。」
「是。」我麻木地行礼致谢,转身退出内阁。
身后传来珠沉圆折,玉碎连城的脆响,是朱弘臻摔了镇纸笔洗瓷瓶……
我平静地继续向前走,沿着长长的汉白玉丹陛向下。
迎面碰见李帙和孟修竹等人。
李帙老当益壮,抬起龙头拐杖朝砸来。
「妖孽!查贪污查到老子家,爷爷我在战场上卖命时你还在后院玩泥巴呢!敢怀疑老子?我这就替朝廷打死你这个妖孽!」
4.
我脸上已被拐杖打得沾了泥巴,李帙再次朝我动手。
孟修竹挡住我:「李老莫急,这次叶廷璇也查了我,我想她是秉公办事,并没有错,即使对您有冒犯,您也不该动手打人。」
他递来洁白的手帕,目光平正清直。
我苦笑一下,抬袖擦擦脏污:「多谢,但孟大人是至洁之人,我不敢污了您的东西。」
孟修竹发出微不可查的叹息声。
他是正直良善的好人,即使我们在政治上是仇敌,也不妨碍他维护我。
「你喜欢褚遂良吗?」我问。
这些年我权高位重,下面的人经常贿赂我,其中包括古代书画作品。
现在我准备散尽家财,最为不舍的是那些名家书画。
孟修竹愣了愣,正色道:「褚遂良的书法清朗秀劲、峻整严饬,是我的心头好。」
当晚我派小厮将自己珍藏的书画都送到孟家去。
如今距离系统宣布我开始变傻那日已经过去五天,我的记忆力有明显衰退。
趁脑子还够用,我拼命工作,变卖家产筹备资金、安排汝河治水的人手。
忙到第二天天亮,我才想起来今天朱弘臻要来。
父母都欢喜极了,催促丫鬟们帮叶雪樱梳妆打扮。
我推开书房的床,静静看他们欢天喜地。
从小父母就宠爱叶雪樱,因为她漂亮聪明,而我是不起眼的姐姐。
「廷璇,怎么外头有传言说你要辞官了?」爹劈头盖脸地指责我:「你想过我们一大家子吗?你怎么能说辞官就辞官?以后我跟你娘怎么养老?」
娘也怨我,但看见美貌绝伦的叶雪樱,就忍不住喜上眉梢:「咱们还有二姑娘呢,她努努力当个贵妃,咱们叶家照样飞黄腾达!」
5.
小厮还没来得及打扫前院,朱弘臻已经快步踏清秋,身穿黑色箭袖骑装进入叶府。
他还是那般俊美无俦,让叶雪樱两眼放光。
他们很快便聊了起来,朱弘臻时不时地看向我,似乎在比较我的平凡和叶雪樱的美貌。
叶雪樱声音悦耳动听,大胆展示才艺。
舞低杨柳楼新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爹娘克制着激动,但喜悦还是浮上眉梢。
我默默低头沏茶,突然有小厮溜进来附到我耳边说:「孟修竹来了。」
我心下一惊,立刻悄悄溜出去。
孟修竹等在角门外,身后马车里装着我昨夜送到他府上的书画。
「无功不受禄,这些珍品还请叶大人收回,叶大人若在公务上有求于孟某,直说便是。」他脸上满是坦然。
没错,孟修竹就是这样公私分明,廉洁坦荡。
我拱手行礼:「好,那我便直说了,孟大人,朝中衮衮诸公,我只信任一人——那就是你,我希望你帮我完成水利工程的修建。」
孟修竹点头:「陛下给我看过你绘制的图纸,非常好,可以说陛下以你为豪……」
他的话让我恍神一霎,真的吗?我以为朱弘臻从来不会赞扬我。
孟修竹还在说着话:「水利工程利国利民,如果有需要,我必然会竭力相助,只是我不明白为何叶大人前期已经付出如此多的心血,为何现在要托付给我,就好像……在交代后事。」
「什么后事?你们在密谋什么?」朱弘臻冷厉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我和孟修竹立刻下跪:「参见陛下,我们在商议水利工程的修建。」
朱弘臻紧紧盯着我:「你们的关系何时变得这么亲近了?昨日朕便看到你们交换手帕,难道……你们有私情?」
好笑,他竟然会这样想,我立刻回道:「我不配。」
朱弘臻听了这话更是暴怒。
他掀开马车帘子,发现里面是我珍藏的书画,便以我和孟修竹有利益勾结为由,罚我们跪下反省三个时辰。
「叶廷璇,朕要你好好反省,你最近太反常了!你让朕觉得厌恶!」
他久久凝视我,最后气得拂袖离去。
月洞门内,叶雪樱正含笑等待他,远远看去,他们真是一对璧人。
6.
「抱歉,连累你了。」我向孟修竹道歉。
他仪态好,即使是跪着也挺拔端正。
「无妨,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孟修竹淡淡回应我。
秋风吹落,黛瓦白墙外的竹林潇潇声动,绿叶配水墨般的淡影,美且寂寥。
我和孟修竹闲来无事,谈起水利工程,居然非常聊得来。
听得出来他对这项工程也抱有很大期望。
「堵不如疏,早就该建造防洪设施了……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褚遂良?」孟修竹提起另一个话题。
「因为你的字,我看得出你苦练过《雁塔圣教序》。」我回答。
孟修竹笑道:「叶大人的书法也是一绝,得钟绍京真传。」
我们聊起了书法,慢慢又聊到画,吴道子的人物画,崔白的花鸟画……
越聊越欢畅,真有千杯逢知己的畅快淋漓。
「叶大人冰雪聪明,如果我们不从政,必然能做朋友。」孟修竹感慨道。
看着他清隽的侧影,我轻声道:「快了,只是不知到了那个时候,你会不会嫌弃我傻。」
三个时辰后,孟修竹一瘸一拐地离开。
而我爹娘派小厮来嘱咐我继续跪一会儿。
「老爷说……说万岁爷还没走,大小姐您……您最好别去前院触霉头。」
我又多跪了一个时辰,站起来时整个下半身已经毫无知觉。
丫鬟们架着我进屋,厨房里的好饭都拿去招待朱弘臻了,剩下的只有残羹冷炙。
我很饿,拿开水泡了白米饭,坐在昏暗的庖厨里慢慢吃着。
前院里爹娘和叶雪樱的欢声笑语时不时传过来。
有时候我真怀疑,我到底是不是爹娘亲生的。
7.
大概是因为在秋风里跪了太久,寒气入体,我半夜里发起高烧。
「图纸,我的图纸……」头痛欲裂时,我还在想着水利工程。
但是头好痛,痛到我快要死了,我哭着辗转反侧。
天亮后头痛才停止,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看不太懂图纸了。
我的智商在快速消退。
不,不行,我立刻研墨铺纸,把我能回想到的所有知识记下来。
我边哭边记,丫鬟们劝我休息我不听,娘亲走过来看我。
「廷璇你别弄了,治水有什么用,捞不着油水的,还不如过来帮雪樱看看衣服搭配,你陪在万岁爷身边的时间长,知道他喜欢什么,咱们把雪樱往万岁爷喜欢的方向打扮……」
娘亲的话触动了我敏感的神经,过去我总能忍耐,而如今我的心智退化到十多岁时的少年状态,整个人叛逆带刺儿。
我扔了笔大喊:「娘你什么意思?只有雪樱是你女儿,我是你抱养的是吗?你眼里只有她没有我!」
娘亲吓坏了:「你,你怎么回事?今天怎么跟吃了炮仗一样,生病生糊涂了?过几天陛下就要过来接雪樱去游湖,你可不能坏了他们的好事……」
我下意识说:「不要跟我提皇帝,我恨他。」
此话一出,我自己都惊讶,因为我的记忆消失了很多,朱弘臻对我做的很多事我都忘了。
不行,不能忘,我立刻捉笔是纸上刷刷写下「人生箴言」。
「不要接近皇帝,他对我很坏。」
「一定要完成治水,一定!」
「孟修竹是好人,可以求他帮忙。」
这张纸我贴身带着,每天诵读三十遍。
如今我回到年少时的状态,心从曾经深沉肮脏的海,变成清澈见底的池塘。
这是好事。
成年后的我经历过波谲云诡的争斗,见过太多人性阴暗面,整个人很难愉悦起来。
现在我忘了那些,身心变得轻盈,每天抬头看见肥嘟嘟的白云都能快乐很久。
相应的,一点点委屈都让我忍受不了。
爹娘对叶雪樱的偏心让我大发脾气。
「凭什么对她这么好对我这么坏,就因为她长得比我漂亮吗?」
娘亲笑道:「你是姐姐,当然要让着妹妹呀,况且廷璇你聪明得很,雪樱不如你,她笨,做父母的自然要偏袒她。一只手伸出来五个指头都有长有短,做父母的哪有不偏心的呢?这个道理等你以后做了父母就懂了……」
我忍不住眼眶发酸:「如果不能当称职的父母为什么要生孩子?你们知道做你们的孩子有多痛苦吗?我不想当你们的孩子……」
「你这傻孩子说什么疯话呢?」爹娘一齐数落我。
叶雪樱跟着指责我:「姐姐是不是不服气,你爱慕陛下十年却得不到他的爱,我和他只是见了一面,他就对我恋恋不舍……」
她脸上浮现羞红:「姐姐莫要嫉妒我,都是姐妹,以后我进了宫,会让陛下多提携你的。」
父母都笑起来:「是啊是啊,以后雪樱在后宫立足,廷璇你在朝廷帮衬着,咱们叶家肯定更繁盛!」
我冷笑:「不可能了,我已经辞官了,这些年我给家里赚的财产也全部变卖了,钱会捐到民间抗洪,爹娘你们以后只能指望妹妹了呢。」
父母听后先是不信:「什么!全卖了?这宅子你也卖了?」
「这宅子是我五年前花八百两银子买的,现在地价涨了,我卖出了一千五百万两银子。
爹,娘,质本洁来还洁去,咱们本就是小门小户,不该住豪宅,我花二百两在护国寺后给你们买了处小宅院,算是我最后尽孝了。」
他们立刻大骂我是不肖子孙。
我爹最是激动,抄起刀扬言要砍了我。
我像个毛猴子一样被他追得撒丫子乱跑,爬到大榕树上哈哈大笑。
正是鸡飞狗跳时,朱弘臻来了。
叶雪樱哭着奔向他:「姐姐疯了,我好害怕。」
朱弘臻仰头看树上的我:「叶廷璇,你发什么神经?」
树荫筛下斑斑点点的阳光,映在朱弘臻俊美的面庞上,忽然让我觉得头晕目眩。
往事纷纷如雪,在日光下融化零落,我惊恐地发现,我好像记不起他是谁了。
系统说我在一个月之内失去智谋和记忆,一个月之内,意思是不到一个月。
我已经记不清太多事、太多人。
于是我犹犹豫豫地低头问树下的俊美男子:「你是谁?」
8.
一群太医围着我,跟我大眼瞪小眼。
身着明黄龙袍的高个男子急得满屋乱转:「查!务必给朕查出来叶廷璇到底有什么毛病!她怎么可能不记得朕了?朕不信!」
我知道他是皇帝,也知道他的大名,他叫朱弘臻。
这些都是我记在人生箴言上的,加粗加黑的第一条:「不要相信皇帝!此人大名朱弘臻,对我很坏。」
我警醒地提防他,在他靠近时瑟缩后退。
「你怕我?」我越是躲,朱弘臻越是不死心地靠近我。
我不说话,用身体反应表明内心,在他试图碰触我时浑身发抖睫毛震颤。
太医捣鼓了半天,对我做了各种检查,最后战战兢兢地向朱弘臻汇报。
「启禀陛下,叶大人身体无恙,只是头脑失常,有些……愚钝疯癫。」
朱弘臻大怒:「她陪伴朕十年,辅佐朕度过风风雨雨,说她是天下最聪明的人都不为过,她怎么会愚钝疯癫?朕看你们才愚钝疯癫!」
太医们颤颤巍巍跪了满地。
朱弘臻拽住我的手臂:「别装了,朕知道你在跟朕置气,朕不娶你妹了还不行吗?你抓紧恢复正常。要不然……你信不信朕对你用刑?」
他最后一句话语气阴沉刺骨,我吓得大哭起来。
朱弘臻死活不相信我真的失忆了,日日将我带在身边观察我的行为举止。
我害怕他,但是他身边的东西能引起我的兴趣。
比如他书桌上的琥珀镇纸,内部竟然凝结着一枚小小的蜜蜂。
比如御用的墨锭上面绘制了各种花鸟人物画。
我自得其乐,在他身边摸摸戳戳,玩得不亦乐乎。
「叶廷璇,你怎么跟小屁孩一样幼稚?」朱弘臻不停叹气,拿我无可奈何。
他为了试探我究竟有没有变傻,搭弓引剑对准我的额头。
我不仅不躲,还主动走向箭簇,好奇地伸手摸了摸,手指险些被划出血痕。
朱弘臻不信,又派人拿了一个长东西来,黑洞洞的圆孔对准我。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把手指往洞里伸。
朱弘臻立刻扔了那东西:「这是火铳!你不认识了?叶廷璇你真的傻了?」
他拽过我的手指仔细查看有无伤口。
我懵懵懂懂地任由他动作,他突然靠近我,离我很近很近,与我呼吸相闻。
「叶廷璇。」
我与他对视,他的眼眸很深很黑,在这一瞬间透着一点点清澈的茫然,我不明白他要干什么。
这大概是一种新的试探。
直到他将嘴唇贴到我的嘴唇上。
那瞬间像有稀碎的火花在嘴唇上噼里啪啦燃烧。
我一把推开他:「你是坏人!」
朱弘臻被我推了个大马趴,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不怒反笑,他的笑不甜,如果吃一口,大概会像核桃皮一样苦涩。
他就这样苦笑着:「疯了,你真疯了……这样也好,朕可以放心把你养在身边。」
9.
从此我住在宫里,被朱弘臻时时刻刻带着。
我的记忆已经完全消退,但我时刻谨记着清醒时准备好的「人生箴言」。
每天早晨醒来后,我在心里默念三十遍「朱弘臻是坏人」。
然后再高声大喊三十遍「治水!治水!」
宫里养的鹩哥也学会了,跟着我大叫「治水!」
路过的人无不侧目,很多身着官服的老头喊我名字,「叶廷璇」或「叶大人」。
然后愤慨激昂地跟朱弘臻进言,说我身为臣子留宿在宫内不合礼制。
「她已经傻了,没有威胁性,朕管不得规矩不规矩的了,朕就是要留她在身边。」
朱弘臻对我很好,我喜欢什么就送我什么,琥珀镇纸、漂亮墨锭,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七巧板、九连环、鲁班锁,我指着屏风上的《照夜白图》说我也想骑马射箭。
朱弘臻便安排人带我去马场玩,还让工匠给我设计小巧不伤人的弓箭。
宫里的饭很好吃,玫瑰熏鸡、黄焖鱼翅、爆炒凤舌……我小心翼翼地吃,一次只夹一点点。
「喜欢就多吃,不要给朕省。」朱弘臻一筷子夹一大摞放我碗里。
「不,不行,好的要给妹妹吃。」这是刻在我骨子里的记忆。
好东西都要留给妹妹。
朱弘臻立刻问我:「什么意思?廷璇?你小时候父母虐待你,让你把好吃的都让给叶雪樱是不是?」
我呆呆点头。
他看起来似乎很生气,将玉箸拍在桌案上,眉目间凝结郁气。
我害怕地瑟缩两下,他立刻努力扯出笑容:「别怕,朕……朕疼你,你小时候被父母亏欠的,朕加倍补给你。」
我迷茫地望着面前堆满玉食珍馐的大海碗,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下筷。
朱弘臻看着我吃,声音温柔至极:「你跟朕说实话,你的疯病是不是你父母惹出来的?」
我不理他,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或者是因为你妹妹?前些日子你让朕娶你妹,朕真是气死了,故意和你妹交往密切,本意是想气一气你,你却当了真……」
他伸出手,似乎想触碰我的头发。
我立刻躲开。
他的手尴尬地停留在半空。
「廷璇,你讨厌朕?」
我点头。
朱弘臻良久不语,最后说:「你呆呆傻傻的,大概不懂得表达真实心意。
不过就算你讨厌朕,朕也不讨厌你。过去朕忌惮你,因为你是权臣。
都说天威难测,你们身为臣子的畏惧朕,却不知道朕也畏惧你们。
尤其是你,你陪朕一路走上高位,朕怕你居功自傲、挟恩图报,所以故意冷着你,其实朕……时时刻刻都在想你,你住在朕的心里。」
9.
我嫌朱弘臻话多。
他说话弯弯绕绕,还不如笼子里大叫「治水」的鹩哥来得利落。
早晨我赖床不起,他拿一枝海棠搔我鼻尖:「小懒猫,朕都已经下朝了,你还在睡。」
海棠花瓣湿凉柔软,我打了个大喷嚏,在床上滚来滚去,默念三十遍「朱弘臻是坏人」,然后翻身坐起。
「治水!治水!」
朱弘臻乐不可支,摆开棋盘笑道:「你这傻子,傻了还惦记治水,放心吧,朕已经着人去办了,就按照你的方案做。」
「好耶!」我拍手称快。
朱弘臻温柔地看着我,太过温柔,让我的心像棉花糖一样融化。
这样不好,他是坏人!我不能被他打动。
于是我遮住自己的眼睛,不看他。
「这又是怎么了?你还是怕朕?」朱弘臻的声音也柔,丝绒一般滑过耳畔。
「本来朕还想着,把尚宝司新制的玩具拿给你,唉,可惜你不想看,瞧瞧这弹弓,真好玩,还有这弹珠,个个晶莹剔透……」
我忍不住从手指缝隙里偷偷往外看,果然看见流光溢彩的玻璃珠子,还有精巧可爱的牛皮小弹弓。
朱弘臻发出得意的笑声,这时太监来禀告御史大夫孟修竹正在内阁等待陛下。
孟修竹,这个名字牵动我的神经。
尽管我已经记不清他是谁,但是「人生箴言」上注明了他是好人。
「哦,朕要去议事了,可惜这弹弓没有人玩。」朱弘臻提高声音:「只好放在这里,等小猫把它叼走喽。」
太监忍着笑送他出门,回来后笑意已经扩大成金灿灿的菊花。
他叫如乐,我经常见到他。
如乐笑道:「叶大人,你来了以后万岁爷性情大变,原先恣肆桀骜,稍有不顺就大发脾气,现在整日喜气盈腮……真是多亏了叶大人你啊,万岁爷好伺候了,我们下人跟着沾光。」
我从被子里探出手,偷走绯色的玻璃弹珠,躲到被窝里偷偷玩。
正玩得高兴,忽然有人掀开我的被子,我看到一个怒气冲冲的美女。
她真的好美啊,妆容精致,衣着华贵,只是眼神不善,如利刃般将我上下剔一遍。
如乐焦急地跟在后面喊:「李小姐,陛下交代过了,未经允许外人不能闯入乾清宫,您莫要为难小的……」
美女大喊:「我李丽姝是外人吗?我可是未来的皇后,一个月之后陛下就要跟我成婚了,今日太后召我进宫叙话,我顺道来乾清宫看看,隔老远就闻到一股狐骚味,进门一看,果然这狐媚子躺在陛下的床上!」
我大声反驳:「这不是陛下的床,这是我的床!」
朱弘臻安排我住在他的寝殿内,他的床和我的床中间用屏风隔开。
李丽姝一个耳光扇下来:「贱人!装疯卖傻勾引陛下!」
我挨了一耳光,立刻奋起反击,一拳打中她鼻梁。
李丽姝惊呆了,跌坐在地,鼻血流了两行:「你,你敢打我?我可是皇后,你敢打我?」
她发了疯似的,抄起椅子朝我砸过来,我险险躲开 抓起桌上的弹弓瞄准她。
「陛下来了,陛下!陛下!」
太监们尖着嗓子大喊,未几朱弘臻冲进来,李丽姝立刻扑过去:「陛下我被叶廷璇打伤了,你看看我脸上的伤,我好声好气跟她说两句话她就打我,我好疼……」
朱弘臻朝我望过来,这一眼积压威重,我感觉头皮发麻。
「廷璇,朕宠你,但没让你恃宠而骄误伤他人!」
李丽姝哭得梨花带雨:「陛下一定要替我做主,我的鼻子都被打破了,陛下也知道我是最爱美的……」
她的侍女跟着呜呜哭泣。
「都给朕闭嘴!」朱弘臻龙颜大怒,一脚踹翻桌子,桌上百宝箱内装满他送给我的玩具,如今稀里哗啦倾倒而出。
我幼稚的头脑处理不了这种状况,害怕得浑身发抖,眼泪止不住地掉落,在恐惧中我抓住人生箴言上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孟修竹,我要找孟修竹……」
朱弘臻暴怒:「又是孟修竹,朕就知道你与他脱不了干系!他是你的姘头是不是?好啊,你去找他啊,他就在东边文渊阁,你敢不敢去找他?!」
我立刻跑出去,披发跣足地在宫里狂奔。
如乐追在我后面求我穿上鞋子。
长长甬道两侧的朱红宫墙上覆满新雪,寒鸦凄厉鸣叫,天上银灰的阴云沉重压在宫阙边际。
我一口气跑到文渊阁前,恰好碰上一群穿文人官服的男子出来。
「谁是孟修竹?」我泪眼朦胧地问他们。
「我是。」其中最年轻的男子走出来,他高且白,给我面善的感觉,和我想象中的孟修竹该有的样子相差无几。
「你能带我走吗?求你帮帮我,我不想住在皇宫里。」
我抹着眼泪,自知可能性不大。
像我这样百无一用的废物,凭什么让孟修竹为我对抗皇权。
可是孟修竹向前一步,目光坚定道:「好,我带你走。」
10.
「孟大人!咱家劝你不要惹陛下生气。」如乐挡住我。
孟修竹正气凛然道:「叶廷璇明摆着不愿被禁足宫中,所有人都该尊重她的意愿,纵使贵为天子,也不该强迫平民。」
他身后的群臣交头接耳,有人出面说道:「叶廷璇虽是女子,但也曾是朝廷三品官,如今被陛下当做……禁脔,着实是打臣子的脸,让文武百官寒心啊。」
我被孟修竹带回家中。
他的家很简朴,位于永定河边。
黄昏时分两岸河房前掌满红烛,映照绿波如绸的河水逶迤向前。
「我家条件艰苦,比不得宫里,暂且委屈你了。」孟修竹让家里唯一的下人帮我买了身粗布衣裳和鞋子。
我和他们一起吃粗茶淡饭。
晚上住在简陋的客房,半夜里屡屡听见窗外竹节断裂的脆响,简直如同雷鸣,我害怕地缩进被子里。
一团橘色火光氤氲在窗户纸上,孟修竹的声音传来:「叶大人别怕,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唔……好。」我稍稍定下心,看见窗外的烛影停留许久才离去。
第二日孟修竹问我是否还记得调查工部贪污案时的发现。
「当时你去了李帙家很多次,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我诚实地摇头:「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现在很笨。」
孟修竹皱眉道:「昨天半夜我查账时看到,延庆五年六月二十三日和延庆六年八月五日各有一笔调拨给兵部的造船款项,共计九百万两白银,那段时间浙江沿海正在抗倭,李帙是抗战总督。
九百万两白银,至少可以修建普通战船五十艘,然而兵部造册对于这批战船的描述十分模糊,没有人能举出确凿证据证明这五十艘战船确实存在着……」
他说的话超出我的理解能力,很快我就开始走神,摆弄桌上的水迹。
「叶廷璇,廷璇?」
「啊?」我抬头回应他。
孟修竹叹气,他白净的面孔上有真切的惋惜。
「你真的病了,过去你是朝廷最聪慧的官员,尽管我们处于两个阵营,你的大部分决策我并不认同,但我一直很欣赏你的能力。」
我被他的语调和神情感染,也觉得难过起来,眼泪止不住打转。
像我这样的废物有什么用呢,我想起人生箴言上唯一的目标:「治水,治水……」
孟修竹笑起来:「你还记得治水?这很好,或许这是让你恢复健康的契机,前日我被任命为工部侍郎监都察院监察史,两天后我就要去汝河沿岸监督水利工程建设,顺便调查公布贪污案,我带你一起去,好不好?」
「好!」我开心地点头。
孟修竹帮我整理包袱,带够路上需要的干粮,雇了马车上路。
出门后不久我们便被宫里来的人堵住。
如乐领头,他身后是黑压压的锦衣卫。
「孟大人,咱家看你是真不要命了,连陛下的女人都敢抢。」
孟修竹依旧正直勇敢,背影孤霜傲雪:「请不要这样侮辱我们,这世上的感情丰富而复杂,看到男女就想到爱情是极为狭隘的,人与人之间还存在不求回报的帮助,以及知己之间的惺惺相惜……」
孟修竹坚持带我离开,我们日夜赶路,提前到达汝河沿岸。
大水浩浩汤汤,自山上望下去是一片汪洋。
万千壮士在水上劳作,岸边人头攒动,我绘制在纸上的图景正在大河上一点点形成。
这是激动人心的场景,我的衣衫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灵魂轻盈飞驰。
然而快乐维持不了太久,朱弘臻亲自来抓我回京。
那天闹得很不愉快,我痛哭流涕不愿离开,孟修竹跪地替我求情。
朱弘臻紧紧攥住我的肩膀,强迫我坐在他身边。
「朕已经找到通灵万物的佛家大师,他能拯救叶廷璇,你呢?你有这个本事吗?孟修竹,别忘记你的身份,君为臣纲。
朕要你往东你不能往西,朕要你死,你就不能活。」
11.
回到宫中后我再次被美食和玩具包围。
朱弘臻加倍对我好,乾清宫的所有人围着我转。
我经常哭,我不开心,我想要孟修竹回来。
但我懵懵懂懂地知道我不能说我想要孟修竹,不然的话朱弘臻会生气,会对孟修竹不好。
佛家大师看过我后说:「智识不足六岁,已断绝男女情爱。」
他最后一句话是看着朱弘臻的眼睛说的。
朱弘臻不信邪:「一定有方法补救,一定有的,请大师直说,朕愿付出任何代价。」
大师道:「劳民伤财,祸乱江山。」
朱弘臻握住我的手:「逆天改命,愿赌服输。」
大师写下几个字,由如乐捧着交给朱弘臻。
如乐看到那几个字后跪地悚然大叫:「这使不得!这绝对不行,万万不可呀!」
朱弘臻看过后脸色骤然大变。
他转头深深看我一眼,对大师平静道:「朕愿意。」
12.
两京十三省,四百八十寺。
朱弘臻动用国库储蓄,准备在各地大兴土木。
各地官员劝谏的折子如雪花般递上来,淹没了乾清宫。
朱弘臻不闻不问,让京官立刻修葺护国寺,在新年那日带我进去拜佛。
如乐捧来紫檀木盒,盒中放着大师那日写给朱弘臻的纸条。
「陛下,这万万不可啊……」如乐再次老泪纵横。
朱弘臻面无表情,将纸条放入香炉中烧了。
火光映照他棱角分明的容颜,那如刀般锐利的美让我再次眩目,我眨眨眼睛,不敢直视他。
「廷璇,来跟我一起许愿。」
朱弘臻拿走我手里的布娃娃,拉我一起跪下。
「什么是许愿?」我不懂。
「许愿,就是把愿望告诉佛祖,譬如一生平安,譬如恢复智识,譬如……与我相爱,永不分离。」
我苦恼地撅起嘴:「可我什么都不想要,嗯……我就祝佛祖新年快乐吧。」
「新年快乐?」朱弘臻轻声重复这四字,像风中旋落的花瓣一样轻。
「嗯!」
朱弘臻向来锐利的凤眼,变得朦胧而潋滟,烛火突然跳动一下,泪珠自他眼角落下。
他在哭。
我手足无措:「你……你不要哭,我祝你也新年快乐好不好?祝佛祖和你都新年快乐。」
朱弘臻抱住我,紧紧抱住。
寺外大雪纷飞。
13.
我的情况渐渐好转。
就像呀呀学步的婴孩一样,我开始在学习中重新接触世界。
不过我学习的速度很快,一日千里,心智几乎一天长一岁。
「朕在等你。」朱弘臻穿浅绿常服,笑吟吟地教我下棋。
「你等我做什么?」
「等你长到『十三岁』,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那时你初识人间情爱,或许朕……有幸做你第一位心上人。」
我执白子的手顿住。
「你这么自信?」我本能地厌恶此时的他。
「这宫里就我一个『男人』,你情窦初开时若是不选我,难不成要选如乐?」
朱弘臻笑起来,如乐跟着赔笑。
我放下棋子,目光落在庭院中的青竹上。
「你不开心了吗?朕向你道歉,朕刚刚是在开玩笑……朕,真的很想你,想真正的那个你,你爱过我,看我的眼神饱含爱意,可是当时朕没有珍惜,朕视之为理所当然,朕太蠢了……廷璇?廷璇?你在听朕说话吗?想什么呢?」
朱弘臻顺着我的目光看去。
很快,他脸色微凝:「你在想谁?竹子,孟修竹?」
我愈发明白,想保护孟修竹,就不能在朱弘臻面前提到孟修竹。
「没有,我在想,你就要结婚了。」
因为凑钱重修护国寺,朱弘臻和李丽姝的婚事推迟到春季举办。
朱弘臻面沉如水,盯着我的眼睛:「你当真在想此事?」
「是。」
稀里哗啦一阵脆响,玛瑙棋子落了满地。
朱弘臻声音阴沉:「你没学会情爱,倒先学会耍心机了,每次提到孟修竹都要拿朕的婚事堵朕的嘴,你想让朕愧疚是不是?朕告诉你,就凭李帙劳苦功高,朕必须娶他的女儿做皇后,这婚事不可能取消。
至于孟修竹……呵,他已经完成了治水,今日便能入京,朕会犒赏他,让他舒舒服服地死。」
我跳起来:「不行!孟修竹做错了什么?你不能杀他!」
朱弘臻的目光越发狠厉:「你现在越是焦急,他越是该死。」
「我求你,求求你,你说什么我做什么我全听你的,放过他行不行,他是好人他没有错……」
「让你做什么都可以?」朱弘臻的黑眸幽静如深渊。
「是,我都听你的。」我拭着泪。
「好。」朱弘臻奇异地笑了:「去床上。」
14.
「吻我。」朱弘臻开口。
我跪坐在龙榻上,顺从而笨拙地照做。
唇瓣弹滑,银丝牵连,越发迷乱缠绵,窗外起了风,吹落窗帘上的小银钩,光线暧昧温柔。
泠泠琅琅,是院子里海棠树上系着的金铃铛在响,冷硬与温热,我的珍珠珰与耳垂,在他的唇舌中融化。
都融化了,春水迢迢,香炉中片香燃烧,茉莉、瑞脑、松枝,噼噼啪啪,窸窸窣窣。
香气愈发浓烈,在急促喘息间缭乱,仿佛坠入深粉色花瓣碾磨出的柔软里,不断下陷、下陷,我猛然推开朱弘臻。
「陛下,不要……」
朱弘臻起身:「不要什么?你对孟修竹的爱,只够你『奉献』到这里?」
我泪流满面,泪水越擦越多,手忙脚乱地整理衣服。
他俯下身,在我耳边恶劣地低语:「可是你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够他死一百回了。」
我愕然清醒:「你还是要杀他?」
朱弘臻冷笑:「朕是天下之主,敢觊觎朕的心上人,朕必然叫他万劫不复。这个时候,估计他已经快到家了,朕的锦衣卫也该出发了……」
「你无耻!」
我立刻冲出乾清宫,朱弘臻要阻拦我,我反手给他个大耳刮子,拔了他发冠上的玉簪抵在脖颈上。
「再敢拦我我就死给你看!」
宫里人见多了我的无礼,全部噤若寒蝉。
朱弘臻颤着声音下令:「跟上她,快去!」
我跑出禁宫,在青石板上狂奔。
深蓝苍穹上月光暗淡,嘒彼小星,寔命不犹。
我跑遍半个城,跑到红烛熄灭的河道边,在孟府后昏暗的小巷里发现孟修竹。
他躺在血泊里,已经奄奄一息。
15.
「来人!快来救人!孟修竹,你别死,求求你不要死,你一定能活下来……」
他腹上的刀伤、背上的箭伤都在流血。
可他还在强撑着一口气叮嘱我:「不要……不要让皇上修寺庙,劳民伤财,国之大祸……」
「好,好,我听到了,我肯定会劝他,他如果不同意我就去死,我死了就不用建寺庙了,都怪我……」我哭得像个融化的雪人,泪水糊满面孔。
「不,不怪你。」孟修竹的手心糊满鲜血,他用洁净的手背轻轻碰我手腕。
「你的图纸,很棒,让这次水利建设,大获成功,你……你是功臣,不要贬低自己。」
「皇上驾到——」
整条街的河灯大放光明。
朱弘臻的銮驾自远处移来,他高高在上,面孔盛气凌人。
这一刻我对他的恨达到顶峰,往事洪泻般倾入我头脑,我记起了所有。
我握紧袖中锋利的玉簪:「陛下,我恨你。」
朱弘臻眉头微皱:「不是朕做的。」
我被他的无耻惊呆了:「孟修竹现在奄奄一息,你还不承认?」
朱弘臻冷声道:「朕没必要撒谎,他身上的伤不是朕的人做的,朕可以给他医治,但你要答应朕,今生不再与他相见。」
人命关天,我立刻回应他:「好,我答应你。」
太医们提着医箱跑向孟修竹。
朱弘臻向我伸出手,柔声道:「到朕身边来。」
我不动。
朱弘臻叹息:「朕哪里不如他?明明是朕先认识你的,你暗恋朕十年,朕富有四海,而他,一个家徒四壁的小官员罢了,你竟被他勾引……」
我高声打断朱弘臻的话:「你错了,我不爱他,我敬重他,在这世上只有他像对待一个人一样对待我,他尊重我,理解我,跟我惺惺相惜,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淫者见淫,你满脑子男欢女爱男娼女盗,不要把你的肮脏思想套用到我们身上!」
朱弘臻走下来:「廷璇,你越是彰显你们的「干净」、「独一无二」,朕越是嫉妒,朕希望能带给你这些体验的是朕,明明朕也能做你的知己……」
他试图碰触我,我甩开他的手:「你不能,说真的,我很庆幸自己有过失忆失智的经历,让我摆脱过去重新开始,我不爱你了,我忘记了爱你的感觉,现在我对你只有恨,我恨你伤害孟修竹,你是暴君!你不配做帝王!」
朱弘臻被我的话激怒:「朕说过不是朕做的!」
「不是你是谁?」
「朕不知道,已经派人在查了。」
「你说谎!你身为九五至尊却谎话连篇!」
「难道你就诚实吗?叶廷璇,如果朕无耻,你跟朕就是一丘之貉,过去你帮朕做的脏事还少吗?工部贪污也是你干的吧?你心机深沉到朕不敢信任……」
「不是我!」
「……朕爱你,但朕不信你,所以朕不能给你名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朕原本想娶你,是你毁了这一切……」
「陛下。」就在我和朱弘臻激烈争吵时,孟修竹发出微弱的声音:「臣要告发忠烈将军李帙贪污九百万两白银。」
16.
「臣在监督水利工程修建期间,偷偷南下去浙江台州查看战船,发现港中的船都是延庆元年到延庆三年间修建的,也就是说,延庆三年后再无新造船只,李帙贪污了工部调拨的款项,并让浙江府用赋税缴纳造船厂违约金,造成账面亏空,事情就此败露……」
孟修竹说多了话,面色苍白如纸:「李帙发现臣的踪迹,派刺客一路追杀臣,臣日夜赶路进京,连奏折都来不及写,然而还是被刺客赶上……身上的伤,是这么来的。」
朱弘臻暴怒。
他派人连夜围住忠烈将军府提审李帙。
李帙供认不讳:「老子为国奉献四十年,凭什么不能享福?仗能打赢就行,船造不造都无所谓!」
朱弘臻连续几天不休不眠,提审所有兵部官员,牵连出李帙十多个同党。
细查后才知道李帙染上赌瘾,在军营嗜赌成性。
贪污的钱财大部分被他拿去赌钱,小部分修建豪宅,供李丽姝在杭州玩乐。
一石惊起千层浪。
朱弘臻为肃清军营重罚所有案犯。
李帙被判处凌迟之行,地下赌场参与者一律死刑,包括李丽姝,也以包庇罪被判处死刑。
行刑那日午门外人山人海。
李丽姝疯狂大叫,被刽子手先割了舌头。
这些都是我事后听说的。
皇宫内静悄悄,我安静坐在乾清宫的檐廊下,世外的嘈杂热闹与我无关。
「你还是恨朕吗?」朱弘臻在我身后问。
「恨。」我干净利落地回答。
「是的, 你该恨朕的, 朕活该, 如果朕早点知道你没有贪污,朕必然不会对你那样冷淡, 廷璇, 朕对不起你。」
我不为所动, 一动不动地坐着,远眺那丛挺拔的青竹。
「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看朕一眼……」他毫无气概地祈求我。
自从孟修竹受伤那晚后, 我便不再看朱弘臻, 与他没有任何目光接触。
「你走吧, 我不想看到你,我不爱你,你想要的东西我没法给你,大不了你赐我一死,随便好了。」
我坦坦荡荡,心硬如冰。
「不要轻易说死,你不愿看见朕,朕走,朕走……」
朱弘臻脚步声拖沓, 像是扶着栏杆慢慢蹒跚。
我忍不住垂下眼眸,看映在廊下白雪上的影,他路过一格格栏杆的影, 走得很慢很慢。
突然白雪上乍下一丛红梅,太监大喊:「陛下!陛下!太医呢!快喊太医!陛下吐血了!」
我悚然大惊,起身转头看他,他也恰好在看我。
苍白的脸上血嫣红,眼睛清亮幽黑,像两颗星星,泛满笑意:「朕就知道……廷璇不会彻底不看朕,朕还是爱你,只要你开心,做什么都可以, 朕允许你去看孟修竹好不好……」
太医将他团团围住,挡住我的视线。
我愣在原地, 看见如乐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叶大人, 咱家求你可怜可怜陛下吧,求你爱他,陛下他……他为了你……付出了十年阳寿。」
「什么?」我被震得身心发麻。
如乐砰砰磕头:「陛下不许小的告诉你,但是小的必须说!那佛家大师让皇上减自己十年寿命换您头脑清醒, 皇上是真的爱您啊,他爱您爱到了骨子里,求您开开眼吧!」
朱弘臻用十年阳寿,补救我被他冷落的那十年。
我深深呼吸,冬日凌冽的清气灌入身体。
雪霁澄晴, 晚风吹尽朝来雨。夕阳烟树。万里山光暮。
我抬头看天, 湛蓝的万里无云的好天光啊。
像一匹画布, 等待人间的爱恨纠葛,再次倒映其上。
我明白,未来还会很长, 明天我要做很多事,比如劝说朱弘臻停止民间造佛寺。
我们的纠缠,也会延续下去。
以爱之名。
-完-
作者:岱岳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