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母亲的那个夜晚,裴洛将我护在身后。
四年后,裴洛站在所有人面前,指着我的继妹说:「与其是南苏,我宁愿娶苏清清。」
后来,又是一个雨夜,裴洛抓着我的手:「南苏,别和他走。」
我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
裴洛,我放过你。
你逃出生天、得偿所愿,你该高兴。
1.
母亲去世,是在一个夏天的夜晚。
得知母亲吞了一瓶安眠药时,我从父亲为我办的生日宴上仓皇而逃。
冲出别墅的一瞬间,夏天的潮湿粘腻将我包裹住,有种窒息的痛楚。
我跌跌撞撞冲进病房时,她静静躺在床上,过往的那些疯癫、歇斯底里全都消失,她像一个沉睡的病美人。
原来人死了之后,是如此安静的。
我静静站在病房门口。
窒息的疼痛感几乎没过我,眼里却干涸得厉害,我直愣愣地盯着墙上的时钟。
整十二点了。
我的十八岁生日终于过去了。
先是父亲带着初恋情人和私生女亮相我的生日宴,后是抑郁症的母亲在这一天自杀。
荒诞的十八岁。
很久后,裴洛和叶姨来了。
叶姨是裴洛的母亲,也是母亲最好的朋友。
她来了之后,这个安静到诡异的病房才传出来本该听到的哭声。
然后是父亲跌跌撞撞的脚步声。
他看着病床上的母亲,执意要带她回苏家。
我向来不会顶撞父亲,可在那一瞬间,我挡住了父亲的动作。
在整个童年,我热烈地期盼着父亲能多看我一眼,如今,在这样近乎决裂的时刻,他恶狠狠地盯着我。
裴洛就在这时站了出来,他挡在我的身前,赶走了暴怒的男人。
2.
裴洛不能怪我爱上他的。
我闭眼靠着车窗,想着那时他护着我的背影,想着那四年他对我的好。
母亲走后,叶姨带我回了裴家。
这四年,裴洛陪着我生活、学习,让我逐渐走出母亲自杀的阴霾;他带着我做脱敏治疗,让我逐渐不抗拒过生日;他告诉我裴家就是我的家,永远会有人爱我。
我不在乎别人爱不爱我,我只在乎裴洛。
终于,叶姨看到了我眼中掩藏不住的爱慕,她拉着我的手,高兴地告诉我,她会让裴洛娶我。
我很高兴,特别高兴。
过往这些年没有什么值得真正欢愉的时刻,所有的快乐都像劣质墨盒打印出来的图纹,稍有不慎,便晕染得看不清。
只有裴洛。
他是真切的光。
可惜,我这个人向来迟钝又愚笨,叶姨说她会让裴洛娶我,而不是裴洛要娶我,所以当裴洛回来之后,叶姨和她说了这件事后,裴洛大发雷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发火。
「妈,你开什么玩笑,我就当她是个妹妹。」
「是您要我好好照顾她,我只是照您说的做。」
「结婚之后呢?我还要按照你的意志去管理公司?我还要继续包揽她的生活吗?」
「妈,你不是答应我,放我出国去我想做的事情吗?」
「苏苏,」裴洛脸色难看极了,转向我,「你不也不想嫁给我吧。」
3.
我想嫁给你。
我看着裴洛,想说的话却不敢说出口。
裴洛看着我的眼神变得古怪,像童年时常常看到的父亲,冰冷又厌恶。
我有些无措。
我小心翼翼取出那个很多年的劣质墨盒,想要为自己换一个干净崭新的,却一不小心,弄得满身都是,难堪极了。
可是纵使难堪,我还是想要裴洛。
万一呢,万一他会喜欢我呢。
这些年的好与付出,做不得假的。
叶姨说,我的生日快到了,前几年因为我自己抗拒生日的原因,一直没有给我好好办。今年好好操办一场,正好宣布我和裴洛的订婚。
我没有拒绝。
十八岁之后,第一个期待的生日。
裴洛深深看了我一眼,开车离开了家。
「他会回来的,」叶姨抚摸着我的头发,「在你生日之前,他会回来的。」
「嗯。」我看着裴洛的身影,愤怒而决绝,心中却有些不安。
可裴洛,你不能要求在大漠中饥渴多日的旅人拥有拒绝水源的毅力。
叶姨说得没错,裴洛还是回来了,在我生日的当天。
我将玫瑰胸针别到胸前,这是母亲给我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
她最爱的玫瑰。
司机告诉我裴少爷回来了。
我披上外套,快速地冲下了楼,却看见裴洛身边坐着一个女孩,他散漫地坐在沙发上,给那个女孩递了一杯酒,女孩害羞地笑了,低头浅浅啜饮一口。
新的鞋子鞋跟太高,我没有站稳,在楼梯上扭了一下,钻心地疼,我努力抓紧楼梯扶手,才不至于摔倒。
4.
是苏清清。
即使只在四年前见过一面,我还是一眼认出了苏清清。
我的父亲叫苏清徐,可是我出生之后,父亲却让我姓母亲的姓,于是母亲执意给我取名南苏。
南苏,苏清清。
我笑了,她的苏,才是苏清徐的苏。
听着倒像,我是父亲不能得见天日的私生女,她才是苏氏的大小姐。
我深深地吸着气,明明离那个潮湿粘腻的夏天已经过去一千多个日夜,同样的窒息感却几乎将我覆灭。
我看着裴洛心中暗叹,四年朝夕相处果然不是空,他是知道刀往哪里扎,我是最痛的。
叶姨来了,她看着苏清清,脸色一下子掉了下去。
「谁让你来的。」叶姨走到沙发处,毫不留情地劈头问道。
「妈,苏小姐是我的女伴。」裴洛将苏清清挡在了身后。
像几年前面对苏清徐时,他将我护在身后一样。
「苏苏的生日宴,你需要什么女伴。」叶姨怒气更甚。
「阿姨,你不要怪裴洛,是我想来给南苏姐姐过个生日,求着他带我来的。」苏清清一脸泫然若泣解释道。
「裴家不欢迎你,请你立刻走。」
「她是我带来的客人,妈,你不欢迎她的话,我一起走好了。」裴洛面色不变,说罢抬脚就要走。
「叶姨。」我缓缓从楼梯上走了下来,「算了。」
「可是,苏苏……」叶姨还想说些什么。
我笑着对她摇摇头。
今天这样的好日子,我没有理由做将人扫地出门的恶人。
叶姨狠狠瞪了裴洛一眼,又去忙了。
我坐在裴洛和苏清清的对面,有些迟钝,又有些无措。
我不知道情况怎么会变成这样,就像我是他们对峙的敌人。
裴洛仿佛没有看见我,只懒懒地斜倚在沙发背上,慢条斯理地剥橘子。
裴洛的手很好看,莹白如玉,竹节一般又细又长,每次我受伤,他就是用这双手,替我消毒,包扎。
橘黄色的橘皮被碾开,撕扯开来,水汽四跃,空气中弥散开酸涩的味道。
「尝尝。」
5.
他对着苏清清展开手,手心是一个完整的橘子。
苏清清的耳尖一下子红了,她轻轻掰开一片塞进嘴里,秀气的眉毛微微皱起。
「好酸啊。」像恋人间的抱怨。
我愣愣地看着她。
她长得很像她的母亲。
相比苏清清,我很早很早之前就见过她的母亲齐悦。在父亲最爱的那本书中,夹着她的照片,也是这样,嘴角带着一丝羞涩,浅浅地笑着。
那天,我不小心将书中夹着的照片弄掉了,被母亲看见。
也是那天,母亲和父亲爆发了那么多年来最激烈的一场争吵。
这么多年了,我以为我忘了,可惜如今想来,我连那个下午,他们在争吵时楼下放的电影都记得。
《霸王别姬》。
电影里的张国荣,脸上涂抹着浓浓的京剧扮相,说着:「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母亲声嘶力竭地喊着:「苏清徐,有我在,你和她这辈子、下辈子都没有可能。」
不疯魔,不成活。
不知何时,裴洛看向我。
「苏苏,聊聊。」见我在失神,裴洛轻点着桌子。
这是他烦躁时惯常的动作。
6.
裴洛款款起身,大步走在了前边。
脚踝处的疼痛越来越明显,我起身跟在他身后。
书房里。
裴洛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此时脸上的表情,所以我走了过去。
「裴洛……」我叹了一口气。
我没有勇气质问他与苏清清。
半晌。
裴洛开口:「苏苏,你现在下去和妈妈说,取消我们的订婚话来得及。」
我不要!心里的声音炸开。
咽下心里的话,我轻声问道:「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你与我之间同样的四年,为什么只有我沉溺。
「我一直当你是妹妹,仅此而已。」裴洛沉沉地看着我。
仅此而已。
我摇摇头,我和他,怎么会是仅此而已。
「那你喜欢谁?苏清清吗?」我垂着眸子。
却突然害怕听到答案,我慌忙开口,「裴洛,试试都不可以吗?」
「南苏,你忘记你父母的婚姻了吗?」裴洛声音低哑,「没有意义的。」
我闻言一窒。
母亲的一厢情愿,我的一厢情愿。
「那你,你不要喜欢她好不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我轻声恳求。
不要喜欢苏清清。
裴洛回头深深看着我,却不回答我的问题:「苏苏,取消这场订婚,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
裴洛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我眼眶溢出泪水,怎么像以前一样?
裴洛,你看到我的贪婪,知晓我的自私,你只会对我避之不及,到那时,我连一个拉住你的身份都没有。
7.
「感谢各位今天来参加我们南苏的生日宴,在这个重要的日子里,我也有一个更大的喜讯和大家宣布。」叶姨拿着话筒,笑着看台下的我。
我有些紧张地抓住了衣角。
裴洛站在我身边,神色不明地看着我。
我控制自己不去看他。
裴洛,有没有意义,我要自己试过才知道。
我不会是我的母亲,你也绝不会是苏清徐。
「今天也是裴洛和苏苏订婚的日子。」
叶姨的话经过话筒中的电磁感应处理,有些失真,像童话故事里最后的尾言,幸好脚下的疼痛提醒着我,这一切都是真的。
祝福的掌声响起,我轻轻摸上胸前的玫瑰别针。母亲,看到了吗,我会幸福。
身边的人却一空。
裴洛突然跳上了台子,我下意识地要抓住他,却扑了个空。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拿过叶姨手中的话筒,看向我的眼中说不清的复杂。
「与其是南苏,我宁愿娶苏清清。」
垂下的话筒发出了电流的嘶鸣声,尖锐的声音让人陷入耳鸣的错觉中。
我茫然地盯着裴洛,与他眼神相触的一刻,终于明白。
杀人诛心。
8.
宾客散尽。
客厅,叶姨和裴洛争吵了起来。
我躲在楼梯上,像做错事的人一样。
「我不能有自己的梦想吗?我要一直围着她转吗?妈,我不喜欢她!」
我闭上双眼。
忽然,楼下传来跑车发动的声音,裴洛也离开了。
我突然感到脚底下传来一阵钻心的痛,低头看去,脚踝处已经红肿得触目惊心。
真疼啊,我缓缓蹲下,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童话里的那条美人鱼。
为了离王子近一点,她在人间走的每一步都这么疼吗?
楼下的钟不疾不徐地敲了十二下。
我的二十二岁生日终于过去了。
果然,我还是讨厌过生日。
我缓缓取下玫瑰别针握在手中,银针锋利,手心流出暗红的血液。
9.
「南小姐,到了。」司机平稳地将车停好,下车开了门。
我从杂乱的梦境中抽身抬起头,有些头疼。
裴洛出国两年了,除了最初那段时间,我很久没有梦过他了,或许昨天听到叶姨说他要回来了,让我不自觉地又想起那段时光。
我按了按太阳穴,看着眼前熟悉的宅子,因着爷爷的九十大寿,宅子外面早早地挂上了红灯笼。
很久没有见过爷爷了,自从母亲离世、父亲再娶后,这是第六年。
跟着指引的迎宾,我走过熟悉的连廊,大厅内,爷爷坐在主位,正好抬眼与我对视。
记忆里那个雷厉风行,严肃端正的老头已经满头白发,他拄着拐杖走到我面前。
「苏苏。」拄着拐杖的手有些发抖。
我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也是怨过的,怨他放任父亲再娶了齐悦,可如今看着老人这副样子,什么怨怼的话也说不出口了,我轻声:「爷爷。」
「哎——哎。」老人红了眼眶。
苏清徐和齐悦站在一边招呼着,我目不斜视地走过,扶着老人坐回了堂下。
夜色降临,宴席即将开始。
我实在懒得和那些人应酬,低头喝着茶,期盼着这样令人坐立难安的一晚赶紧过去。
「爸、妈。」清脆的声音响起来。
「清清,你回来了啊。」齐悦立刻走了出去。
我掀起眼皮看过去,苏清清在齐悦和苏清徐身边娇笑着,好和睦的一家三口。
突然,我举起茶杯的手僵住了。
苏清清身边还站着一个人,一身颀长。
「伯父伯母好。」
寒暄过后,那人掀起眼皮,黑沉的目光兀地看向我,我低头躲开。
裴洛。
原来他们俩是一起出国的,我木然地放下茶杯,手指蜷缩。
10.
「爷爷,今天是您老的寿诞,祝您年年今日,岁岁今朝。」
苏清清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了堂间,赶忙来道贺。
「嗯。」身旁的老人冷淡地应了一声,又吩咐人给我倒了一杯茶。
「苏苏姐姐,」仿佛才看见我,苏清清一脸惊喜地看着我,「你终于来了,爷爷每天都很想你,今年终于不用再盼着了。」
竟是暗暗怪罪我这几年不回来给爷爷过寿了。
随着她拔高的嗓音,所有人的视线聚到了我身上。
尽力忽视那道沉沉的目光,我微微笑着:「姐姐?这话喊得太武断了。按照咱爸对你妈妈的一片痴情,咱俩谁是谁的姐姐,还说不准呢。」
满堂喧闹变得寂静,宾客们八卦的眼神暗戳戳地看过来,苏清徐的脸色变得奇差无比。
我手指一顿一顿地轻敲着桌子,忍下心中的烦躁,对着老管家淡淡开口:「还不开宴吗?」
看了看在座几个人的脸色,老管家宣布宴席开始。
爷爷拉着我坐到了他身边,裴洛也被齐悦和苏清清热络地叫到了主桌。
「苏苏这几年在裴家,叫你母亲费心了。」爷爷对裴洛举了举杯子。
裴洛起身喝了一杯酒。
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及到两年前那场订婚的闹剧。
「清清两年前突然吵着闹着要出国读书,原来是找你去了,阿姨也得敬你一杯,清清多亏你照顾了。」齐悦摸了摸苏清清的手背,对着裴洛笑着。
「正巧在一个城市罢了。」裴洛嘴角挂着和煦的笑,并未举杯。
我一脸专注地将盘中的香菜、葱还有姜挑了出去。
「这么大了,还挑食。」苏清徐突然发声,皱着眉头一脸不赞成。
关你屁事。
我置若罔闻,将盘中总算挑干净的肉塞进了嘴里。
「苏苏不想吃什么就不吃什么,」爷爷笑眯眯地看着我,又给我夹了一只虾尾,「尝尝这虾,葱姜蒜什么都没有。」
我看着盘里的虾,有些迟疑。
「她不爱吃虾的。」裴洛突然开口。
落座之后,我一直控制着自己不要看向裴洛,闻言,我还是不可抑制地抬头望去。
两年不见,他似乎没有什么变化,眉眼冷峭,清冷漠然。
他也在看着我。
我心中划开一丝隐痛,桌下捏拳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面上却扯开笑,对着爷爷说道:「现在爱吃了。」
什么不会变呢,裴洛,凭什么总是你在稳操胜券。
强行咽下嘴里的虾肉,我再没有了进食的欲望。
宴席也快结束了。
和爷爷告别后,我快步离开这座宅子。
「苏苏。」低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11.
我假装没有听见,加快了脚步。
车门打开的一瞬间,一只手快速地抓住了我,我被拉得有点趔趄,身后的人一把扶住我的肩。
我有些认命地回头。
「我喝了点酒,开不了车,和你们一起回去吧。」裴洛抓得很紧,在月光下,隐约的青筋衬得那只手莹白如玉。
车和司机都是裴家的,他大可不必一副征求我意见的姿态。
我沉默着进了车,让出了一个人的位置。
裴洛也进来了。
密闭的空间中,若有若无的酒味一丝一缕地四散开。
仿佛意识到什么,裴洛对着司机:「开点窗吧。」。
「不用。」我侧身头倚着窗户,语气平淡,「习惯了。」
小时候,母亲每次和父亲吵架后,都会把自己灌醉,因此以前的我很讨厌酒,连闻到酒味都不行。
直到裴洛刚走那段时间,我也学着母亲,每天把自己锁在房间喝得酩酊大醉,喝醉了,就开始做梦。
即使现在不再总是灌醉自己,酒的味道对我来说早不算什么了。
说完,车上又恢复了沉默。
司机开的很平稳,我有些昏昏欲睡。
突然,肩膀一重。
裴洛倒了过来,有些厚重的呼吸洒在了我的脖子间。
心,不争气地跳缓了一拍。
我睁开眼睛,车开得很快,窗外景色飞快地被抛开,只剩下模糊不清的虚影。
……像极了我这晦暗不清的两年。
我轻轻地将裴洛的头摆正。重逢以来,我第一次敢这样正大光明又仔细地看着他。
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裴洛。」我喃喃道。
一滴泪毫无预兆地落下。
我还是难过的,你不告而别的两年,你远走高飞的两年。
你与苏清清的两年。
12.
车停了。
我纠结再三,还是推醒裴洛。
「到家了。」
裴洛睁开眼睛,眼底一片清明。
叶姨还没睡,一个人坐在客厅,看见裴洛的瞬间,眼睛瞬间红了。
「你还知道回来。」
「妈。」裴洛快步走上前,俯身抱住她。
「回来就好。」
夜已经深了,叶姨催促我俩赶紧回房休息。
躺在床上,我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一墙之隔的那边,有裴洛。
他回来了。
有好多问题,为什么现在才回来?为什么一回来就去了爷爷的寿诞?
……还会再走吗?
没有资格问。
熟悉的头疼袭来,我瘫倒在沙发上,打开酒瓶喝了起来。
却在这时,门响了。
我以为叶姨有什么事,连忙去开了门。
「喝了牛奶再睡吧。」裴洛站在门外,举着一杯热牛奶,看到我手上的酒瓶子,裴洛微微皱起眉。
我下意识把酒瓶往身后藏了藏。
「你喝酒了?」裴洛低头靠近来闻。
我下意识地一步一步后退,眼前的人却步步紧逼。
「咔嚓。」卧室门被关上。
13.
我有些慌乱地抬头,对上一双整暇以待的双眸。
「把牛奶喝了。」
热气在我眼前氤氲着,时光也仿佛回到那四年,为了让我睡好,裴洛每晚都会热一杯牛奶看着我喝完。
只可惜,后来让我夜不能眠的成了他。
酸涩和不甘漫上心头,我扭开头:「我讨厌喝牛奶。」
我好像听到裴洛轻叹了一口气。
他轻轻把牛奶放到了桌子上,抽走了我手中的所剩无几的酒瓶:「那也别喝这么多酒。」
他转身要走。
「裴洛,」我喊住了他,「你这次回来,还走吗?」
「……不走了。」
门被轻轻合上的声音。
我坐到椅子上,看着那杯中还在轻轻晃动的牛奶,后知后觉地点点头。
不走就好。
叶姨不用背着我偷偷思念她在异国的儿子了。
说来可笑,明明只是个故友的女儿,却让这座房子的真正的主人,一个远逃国外,一个连想儿子都偷偷摸摸。
我将牛奶倒进池子里。
我想我应该搬出去了。
对所有人都好。
14.
餐桌上,叶姨听到裴洛不再走后也很高兴,她顺手倒了两杯牛奶递给我和裴洛。
像很久以前那样。
我笑着接过牛奶,小口小口地喝着。
裴洛看向我的眼光变得意味不明。
我和叶姨说了想搬出去的想法,叶姨迟疑的目光在我和裴洛身上打着转,还没来得及说话。
「不行。」裴洛开口,眉头紧锁,「你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出去住,你让妈妈怎么放心。」
叶姨也不同意,持久的拉锯战之后,我以最近工作太忙,最后争取到了工作日住在外边。
徐徐图之吧,我心里暗道。
喝完最后一口牛奶,我准备出门。
「我送你吧。」裴洛拿起汽车钥匙。
「不用。」我答得利索。
刚走出院子,我被裴洛塞进了副驾驶位。
「裴洛!「我有些气急,明明尽量在避开他了。
「别动。」裴洛利落地帮我扣住安全带。
车启动了,我负气地转头看向窗外。
「我的研究所就在你公司附近,要是你不忙想回家了,和我说,我来接你。」裴洛开口。
餐桌上听到叶姨和裴洛的谈话,两年前裴洛出国进修他喜欢的天文学,现在回来直接进了研究所。
不用管理偌大的公司,不用理会母亲故友烦人的小女儿,他一直有自己想走的路。
而这条路上,我是障碍,所以他一脚踢开了我。
明明走的那么决绝,现在又算什么呢。
看着旁边又一辆车超过了我们,我忍无可忍地开口:「麻烦,再快一点好吗?」
15.
母亲留下的这套房子,离公司很近,上下班确实方便多了。
从那天之后,我没有回过别墅,自然也没再见过裴洛。
日子依旧一样过着,没有谁都能过。
挂掉和叶姨寒暄了半天的电话,我蜷缩在沙发上漫无目的地调着电视。
门铃响起。
我从沙发跳下,快步走过去打开了门。
裴洛大包小包地登堂入室,我站在玄关处看着他往冰箱里不停地放着东西,有些无所适从。
直到人拿着拖鞋,蹲到了我面前。
「不要赤着脚。」他皱着眉。
我穿上鞋。
「你怎么来了?」我想倒一杯水,却发现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的水杯。
我蹲到抽屉里翻了翻,只有牛奶和酒,想到他等会还要开车,我掏出一瓶牛奶。
「喝点奶吧。」
裴洛却不接,目光沉沉:「你不是讨厌喝牛奶了吗?」
我面不改色地想要收回,裴洛却眼疾手快地抢了过去,拿到牛奶,他也不喝,只是斜倚在厨房门口,轻轻摩挲着杯盖。
昏暗的灯光下,裴洛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整个人不知道在想什么。
回来之后,我尤为不擅长和他独处。
「你还有别的事吗?」 我语气里赶人的意味格外明显了。
「南苏,你很讨厌我吗」
「什么?」我假装没有听清。
裴洛没有立即重复,他长久地注视着我,然后轻叹了一口气。
「没什么,冰箱里给你带了点吃的,不要总是吃外卖。」
裴洛扔下一句话又急匆匆地走了,就像他来时一样。
我不由自主地打开冰箱,空空的地方都被塞满。
我有什么资格讨厌你呢,裴洛。
只是也知道不能喜欢你了,而我又实在笨拙,不知道如何怎么才是真正不喜欢你。
再给我些时日吧。
我开着冰箱门感受着一阵一阵的凉气,企图让自己再清醒点。
16.
第二天中午,我接到了裴洛的电话。
看着手机上熟悉而陌生的名字,手比脑子更快地接了电话。
「苏苏。」
「嗯。」
原来昨晚裴洛过来送东西时,把下午要用的一份资料忘在我家,我匆匆回家,果然在鞋架上发现。
他少有这么粗心的时候。
我对着资料拍了一个照片发给了裴洛。
「是这个,我派人去拿。」裴洛很快地回信息了。
「我送过去吧。」
看他确实着急,路上来回总归费时间。
「好。」裴洛的电话挂得匆忙。
研究所很近,我走了一会儿就看见大门了,我掏出手机,想让裴洛出来拿一下。
「喂。」
手机那头传来女声。
17.
我提着资料袋站在马路边。
远远的,苏清清一边招手一边从研究所里跑出来。
她的手里,是裴洛的手机。
忘记自己说了什么了,递过资料的时候,只记得阳光太过刺眼,晃得人眼睛发酸。
公司的午休时间并不多,我没有来得及吃午饭,又急匆匆地赶回去上班。
楼下的蝉开始嘶鸣,没完没了,吵得人头疼。
我匆匆和主管请了半天假,冲回了家。
酒咽下喉的一瞬间,我大口呼气,仿佛才得以喘息。
脑海里又想起苏清清灿烂的笑脸,她拿着裴洛的手机,接过资料说麻烦我了。
原来苏清清也在研究所。
原来这才是裴洛愿意留下的原因。
我看着空空的酒瓶,又想起二十二岁的那个晚上。
「与其是南苏,我宁愿娶苏清清。」
我笑出了声,无论是父亲,还是裴洛,他们都会选苏清清。
我是被一阵急切地敲门声惊醒的。
我缓缓睁开眼,落地窗外,霓虹闪烁,全世界仿佛只有我身在暗处。
敲门声敲了很久,最后消失了,我如愿以偿地打算再睡一觉。
突然,门口传来门锁解锁的声音。
我抬头,过道处刺眼的灯光映进了房内。
我眯着眼,看着来人。
「怎么又是你?」认出裴洛,我挣扎着起身,却不小心踩到酒瓶子,
「唔。」
我跌坐在地,捂着脚踝。
「苏苏。」裴洛快步上来,声音里染上几分着急。
灯光亮起,我坐在沙发上,裴洛拿来药箱要给我上药。
「脚。」他沉声道。
「滚。」我看着脚踝处的红肿,悄声说。
「什么?」不敢相信我说了什么,裴洛打开药箱的动作顿住,回头看我。
「你、滚。」我一字一顿,声音也大了起来。
裴洛眉眼一沉,一把拉过我的脚,我奋力挣扎不配合,借着酒劲想踹他。
身下一空,我被裴洛捞到了怀里,天旋地转间,他完全占据了上风,除了那处受伤的脚踝,我整个人被他紧紧禁锢在了身下。
18.
「我在做汇报,手机交给了下面的人,我不知道怎么到了她手上。」裴洛温声说着,手下力气却一点不放松。
「手机放女朋友身上,天经地义。」
我想我真的喝醉了。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你两年前都想娶她了。」我瞪着眼睛不敢眨眼,生怕泪水滴下。
裴洛凝视着我,语气更软了:「苏苏,那时是我不对,为了取消订婚,所以找来了她刺激你。但出国后遇到、包括研究所共事都是意外,我和她没什么交集。」
哪有那么多巧合呢,裴洛。
不是没有做过追逐的人,我太明白这些巧合的背后意味着什么了。
温热的泪水从眼角划过,隐入发丝。
唯一不一样的是,她那么讨人喜欢,我却招人厌烦。
所以父亲不要我,你也不要我。
酒劲过了,我恢复了些理智。
「你弄疼我了。」我垂着眼睛说。
裴洛一僵,身上的桎梏慢慢松了下来。
脚踝处确实疼的厉害,我缓缓起身去够医药箱。
裴洛将医药箱率先拿走,然后强硬地拉过我的脚开始上药。
「疼吗?」手下动作轻柔,裴洛低着头问道。
我摇摇头却没有回答。
最疼的那次我已经熬过来了。
「你的手机一直打不通,我有点着急才擅自开了你的门,抱歉。」
贴完膏药,客厅萦绕着一股中药味。
我后知后觉地从沙发缝隙中找到了没电的手机,插上电,一连串的未接来电跳到了屏幕上。
裴洛。
我默默熄屏。
「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客气又疏离。
裴洛却并不回话,默默收拾完酒瓶子,又给我热了粥。
「裴洛,你应该走了。」看着眼前的白粥,我心里一阵一阵发酸。
「好好休息,明天我来给你换药。」
门被轻轻关上,屋子里又只剩下一个人。
我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沉默地走到智能门锁前,换掉了一直用的密码。
1202。
裴洛的生日,从六年前开始,不管什么密码锁,我总会用裴洛的生日当密码。
早该换了。
19.
一早,我躺在沙发上,爷爷发来了一则短信。
那个人回国了。
我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面前那个满脸憔悴的人,不禁失笑。
这个相亲对象回来的真不是个时候,偏偏是我最狼狈的时候。
脚踝还是有点疼,我最后还是选择了舒服,随便穿了件衬衫裙、套了个运动鞋出门。
为了照顾我,餐厅就选在离我不远处。
因为昨天中午开始,我就没怎么吃东西,确实有点饿了,我吃得头也不抬。
邹宁是一个温和有礼的男人,一直在给我夹菜。
「谢谢。」
我擦了擦嘴,有些不好意思。
「没关系,南小姐很率真。」
我又叫了一杯牛奶。
「我对吃的也有点研究,这附近还有几家店,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吃。」邹宁提议道。
这是希望有进一步了解。
我握住牛奶的手松了又紧,鼻尖仿佛又闻到昨晚那缕中药味。
「南苏小姐?」
我回神,看向一脸笑意的邹宁。
我也缓缓勾起笑容:「好呀。」
「苏苏。」低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20.
我怔住。
身后的人很快走到了旁边。
我侧首看去,七八成群的人中,裴洛赫然其间。当然也有苏清清。
看来是研究所的聚餐。
「南苏,这是在相亲?」苏清清率先开口。
「关你屁事。」我低头和洋葱战斗着。
……
「你们好,我叫邹宁,是南苏的朋友。「邹宁见状站起身介绍道。
从刚才就一直沉默着的裴洛,突然发问:「苏苏,你什么时候交的朋友,我怎么没见过。」
「关你……」对上裴洛变得危险的眼神,我选择闭上了嘴。
「这位是?」似乎察觉到我和裴洛间奇怪的氛围,邹宁问道。
「……我哥。」我破罐破摔,低声说道。
反正裴洛也说过把我当妹妹的。
裴洛脸色更黑了。
「哎呀,这一看就是在相亲啦,」苏清清捂着嘴笑着,「裴洛,我们还是别打扰别人……」
苏清清话音未落,裴洛就将我从座位上拉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和我妹妹有话要说。」
妹妹两字咬得格外重。
裴洛锁住我的手腕就出了门,烈日当空,裴洛却越走越疾。
「裴洛,」我伸出另一只手一起拉住他,「我脚疼。」
裴洛低头看着我的脚,墨色的冷眸中不知道在想什么。
突然,他猛地用力拉过我,下一秒,我整个人在他手臂间腾空。
「裴洛!」我大惊失色,回头看向餐厅透明的玻璃窗,不知道邹宁看到没有,「你放开我!」
扣在肩膀上的力道不减反重,好像要把我嵌进怀里。
「闭嘴!」
21.
眼前从明亮转为昏暗,我抬起头。
熟悉的副驾驶。
失去桎梏的瞬间,我瞬间弹起,却被人更为强硬地按下,裴洛皱着眉看我,仿佛不满我的反抗,他欺身压过来。
「你想去哪儿?」裴洛咬着牙,眼尾有些发红,「去找那个相亲对象吗?」
「你发什么疯。」我用力推搡着他,却被人将手固定到了头顶。
我气笑。
「你在和那个人相亲?」裴洛声音低哑,语气不明。
「是。」我飞快地回答。
「相亲之后呢?」
「订婚。」我无所畏惧地看着他。
「我不许。」
我觉得好笑,也确实笑出来:「裴洛,你有什么资格不许?」
「他知道你和我订过婚吗?」
嘴角的笑凝固。
我以为对两年前的事闭口不谈,是我们所有人的默契。
无论是我、爷爷,还是叶姨,所有人都选择性地遗忘那个荒唐的订婚。
这是粉饰太平最好的方法。
偏偏裴洛。
「裴洛……你非要让我这么难过吗?」我手下不再挣扎。
裴洛向来从容的脸上,划过一丝无措。
半晌,他缓缓地开口,语气却笃定:「苏苏,你还喜欢我。」
我心下一痛。
缄默再三,我艰难开口:「裴洛,别让我恨你。」
沉疴难愈,伤疤经年累月提醒着我过往,我想,该挖了它。
22.
又一个周日来了。
司机早早停在了楼下,叶姨说她准备了很多我喜欢的大菜。
不能不回了,叶姨会难过的。
我认命地上车。
别墅里,叶姨站在门口,开心地朝我招手。
叶姨一大早就忙着下厨,我看着满桌子我爱吃的饭菜,鼻子有点发酸。
要是,我从未喜欢过裴洛该多好,没有那些不堪回首的瞬间,我们会是很好的家人,我可以把叶姨当作妈妈,一直陪着她。
「妈。」
正想着,裴洛从外面匆匆赶来。
自那天我推开裴洛跑开后,我和裴洛也有十天没见了。
他颓废了些。
「多吃点,你俩看起来都瘦了。「叶姨一人夹了一筷子。
我捧着饭碗,目不斜视地吃着,却总感到一道灼人的视线看着我。
「轰隆!」一声巨雷。
我惊魂未定地看着窗外,大雨顷刻而至。
「呀!这大雨。」叶姨皱着眉走到窗边,「苏苏啊,司机已经回去了。你今晚别回去了,明天上班让裴洛送你吧。」
手机信息应时地响了,我看了看手机里的消息,对着叶姨微微摇头:「叶姨,我电脑里还有一些东西没有做完,晚上得回去。」
「那我送你。」裴洛起身。
「有人来接我了。」喝下最后一口牛奶,「叶姨,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我下周再来看你。」
我拿起包打开门,我眯了眯眼,风大雨大。
别墅区门禁紧,邹宁的车只能停在外面等我,我搓了搓手臂,随即撑起伞,准备过去。
突然,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盖住了我,我回头,手中的伞也被人拿走。
「我送你。」裴洛淡声。
「我自己可以。」
裴洛不语,手下动作却强硬,他一手环住了我的后腰,圈着我前进。
伞倾斜着,成股的水流流到裴洛的肩膀。
「看路。」裴洛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我收回视线。
漫天风雨下,我终于看见邹宁,他隔着车窗朝我招手。
裴洛却不肯再动,似乎被这场风雨冻到了,他冷漠地看向车子:「这样大的雨,他就让你一个人过来吗?」
「谢谢你,你回去吧。」无意再和他纠缠,我准备跑向车。
腰上的手却更加用力地锢住我。
我用力扯开他,却被他反手抓住了手。
「南苏,别和他走。」裴洛眼睛黑沉沉地看着我。
裴洛的肩膀湿了大半,大雨之下,看起来竟有几分脆弱。
催促的汽笛声响起,我晃过神来,自嘲一笑。
我深深地看了裴洛一眼,将他手中倾斜的雨伞摆正,然后一根一根掰开了裴洛的手指。风中,雨丝划过手心,有种透心的凉意。
「外面雨大,早些回去吧。」
我早该放过你。
也放过自己。
23.
带着水汽,我坐到车里。
「你就这么走了?」邹宁看着窗外的人开口。
后视窗里的那个人,撑着伞,却仿佛被大雨永远困在了那里,摇摇欲坠。
我不明白裴洛的悲伤来自何处,但时至今日,他的难过却仍然让我难过。
「嗯,」我闭上眼睛不再看向裴洛,「麻烦你了。」
「应该的。」车身慢慢启动。
雨势很大,邹宁开得小心。
「路上小心。」下车时,我轻声道。
「你我之间,没有这么多客套。」邹宁笑得温和。
爷爷看人的眼光很好,邹宁是一个很合适的结婚对象。
他需要苏家的扶持,而我需要忘记裴洛。
我俩,求仁得仁。
打开房门,我俯身换鞋,却发现地上却有不属于我的水迹。
我心里咯噔一声,下一秒,嘴被捂住。
「唔。」
黑暗中的人将我狠狠撞到墙上。
熟悉的气息传来,我心下却安了一些。
裴洛。
我想张口,却被他更用力地捂住嘴。
「南苏。」裴洛埋首在我颈间,带着水汽的气息拂过,我不禁瑟缩一下。
「苏苏,我后悔了。」
我被迫看向对着玄关的落地窗。
一道闪电过后,窗外雨声更加喧嚣,如同要倾覆这个世界,可我如同失聪一样,耳边只有裴洛粗重的喘气声。
我有种奇异的感觉,想低头去看看裴洛,下一秒,颈间传来热意,仿佛被灼伤。
「我们重头来过,好不好?」裴洛抬起头,眼中血丝遍布。
24.
我觉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真实意义上的喘不过气。
裴洛发现时,才后知后觉地那拿开了捂住我口鼻的手。
我撑着他,大口呼吸了几口,有些头疼。
「我换了密码,裴洛。」我冷静地开口。
「你母亲的生日,我记得。」
我用力地按着太阳穴,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你怎么来的?」
我坐邹宁车走的时候,他还在雨里傻站着,怎么我一回家,他就在玄关逮住我了。
「开车来的。」
我狐疑地看着他,并不言语。
「……飙车来的。」许是淋了雨,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这么大的雨,他飙车来找我,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脸色一下子苍白。
「裴洛,你真特么……」混蛋。
剩余的话被淹没唇间,我瞪大了眼睛。
太近了,近到连他脸上的细小绒毛都能看清。昏暗中,裴洛闭着眼睛,睫毛轻颤,仿佛受惊的蝴蝶。而原本垂在身侧的手,却一寸寸上移,直到扣紧我的脖子,让我不得回绝。
25.
亲完人,裴洛便倒了下来,脸上是不正常的潮红。
我深吸了几口气,才伸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
发烧了。
将人拉到床上,擦身子、喂药、物理降温,忙完所有之后,我想了想还是给叶姨发了个信息。
「叶姨,裴洛有些发烧了,今晚睡在我这。」
总归要叫她安心。
我俯身将卧室灯调节到睡眠的模式,看了看沉睡中的人。
裴洛眉头紧锁,仿佛纵使在梦中也是不安的。
你会不安什么呢?我伸手小心压平他眉间的褶皱,心中有些茫然。
大雨已经逐渐止息,午夜过后,整个世界只剩下静谧。
我深陷在自己的世界,已经理不清这短短的夜晚。
「南苏。」本该沉睡的人睁开了眼睛。
我下意识地想逃开,裴洛紧紧拉住我。
也许因为生病,昏暗的灯光下,那双熠熠的黑眸此刻却失去往日光彩。
「你要和他在一起了吗?」
「谁。」
「邹宁。」
「算……是吧。」我脑子嗡嗡作响,很难说清我和邹宁这种商业模式的关系。
闻言,裴洛抓着我的手又紧了紧,半晌,他哑声道:「那我怎么办?」
「什么?」
「我喜欢你,南苏。」
26.
裴洛的告白来得猝不及防,我甚至以为大雨淋坏了他的脑子,忍不住上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
没有发烧。
「叶姨和你说什么了吗?」我缩回手,镇定地看向裴洛。
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估计叶姨又逼着裴洛劝我回去,裴洛被逼急了,才开始胡说八道。
并不理会我的话,裴洛继续开口:「你不要喜欢他好不好?」
你不要喜欢她好不好?
很久以前我好像也和裴洛这样说过,在裴家的书房里,在我的二十二岁。
我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镇定,大颗眼泪从眼眶掉落。
裴洛手忙脚乱地替我擦着眼泪,可泪水却越来越多,我想不明白,在空白了两年的过往后,裴洛的这句喜欢究竟是什么意思。
「苏苏。」裴洛最终将我拥进怀中,长叹一口气,「别哭了,我心疼。」
长久以来被酒精压抑的痛楚在这样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晚找到了宣泄口。
27.
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明朗的天。
暴雨过后,天蓝得过分,没有一丝杂质。
裴洛就在这时推开门走了进来。
「喝点粥吧。」米香气在鼻尖氤氲。
我轻轻拨弄着勺子,试图让粥凉一点。
「南苏。」裴洛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嗯。」我回得镇定。
「昨晚我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
见我不回答,裴洛缓缓蹲下身子,视线与我平行。
「我喜欢你,南苏。」
「叮!」
勺子碰到碗壁的声音。
「什么时候?」我茫然地回想,又不解地问道,「为什么呢?」
有那么一个苏清清,你怎么可能喜欢我?
裴洛眼中闪过一丝痛意。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喜欢你的,或许是在没有你的两年中,或者更久。可是那时,我蠢笨地只想要自由,连爱意都没有察觉。」
「回国的飞机上,我知道你去了苏家,所以我也跟了过去,我只是想见你。」
「南苏,你很好很好,比所有人都好,是我混蛋。」
裴洛很少一下子说这么多话,我沉默地看向他。
「所以,苏苏,你还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他单膝跪坐在沙发前面,问得虔诚。
十八岁以前,我希望父亲能回家看我一眼。
十八岁之后,我祈求裴洛能喜欢我。
后来,命运血淋淋地告诉我,都是强求。
如今,裴洛告诉我,他喜欢我。
我垂眸,轻轻摇头。
裴洛的脸色变得苍白。
「裴洛,关于我喜欢你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我不愿意回头了。」
28.
无奈地收过快递小哥手中的花,我看向客厅里挨挨挤挤的那几束,有些无奈。
「那这次,我来追你。」
坐在沙发上,裴洛一周前的话仿佛还在耳边。
送花,吃饭,看电影。裴洛追人的方法老套得过分,他却乐此不疲。
别的尚且能拒绝,唯独送花,每次想要拒收时,快递小哥一脸泫然若泣,便也作罢了。
我将那些花放到了一起,目光盯着娇艳的玫瑰。
至死不渝的爱,这是母亲最爱的花。
母亲的忌日要到了。
和公司请了一天假,我开着车来到了南山。
往年寂寥无人的山口,今天却异常热闹,我皱着眉停下了车。
是苏清徐一家。
齐悦死死地拦着上山的路,对着苏清徐怒目而视,而苏清清却抱着苏清徐的手臂,一脸的泫然若泣。
走近了,才听见苏清清的话。
「爸爸,你就别上山看那个人了,妈妈会伤心的。」
「劳驾,让让。」我抱着一小束红色的玫瑰走到了他们面前。
苏清徐听到我的声音,转过了身,怀中是一束雏菊。
竟然是来看母亲的。
见我来了,齐悦却更加激动了:「跟我回家,我绝对不会让你再上山见她。」
「齐悦,你闹够了没。」苏清徐开口制止他。
「没有!你敢说你没有对南月念念不忘?那为什么连梦里你都在叫她的名字?苏清徐,我到底算什么?」
听到母亲的名讳从齐悦口中被叫出,我心中升起怒意。
「喂。「我懒洋洋地喊了一声。
齐悦不明所以地看向我,我将怀中的玫瑰用力地砸过去。
玫瑰花刺划过齐悦的脸侧,留下淡淡的血痕。
苏清清惊叫着跑向她母亲。
「南苏,你干什么?」苏清徐挡在我身前,震怒地吼道。
「我只是给她一个教训,让她知道有些人的名字,不是她配叫的。」我散漫又冰冷地看向苏清徐。
或许是被我的态度刺激到,苏清徐突然举起了巴掌。
「苏叔叔。」
裴洛不知何时来的,他挡在我身前,一只手按住了苏清徐的手腕,用力甩开。
苏清徐被他的力道摔了个趔趄。
「爸爸!」苏清清朝着这边喊了一声,然后一脸泫然若泣地看向裴洛,「裴洛,你这是干什么?」
裴洛并未理她,而是转过身看向我。
「阿姨要是知道你把给她的花扔了,会生气的。」
「她要知道我给甩到了齐悦脸上,估计会高兴。」我淡淡道。
裴洛看我的目光多了几分无奈:「我还带了一束,先借给你吧。」
裴洛怀中抱着同样一小束玫瑰。
我默默接过花,走上了山。
29.
母亲的墓在半山腰,从这还可以依稀看到山脚的景象。
我将花放到她面前。
「苏清徐来了。」我低声说。
风中没有任何回应。
我耸耸肩:「知道你不想见他了,我不会让他上来的。」
静了静,我看向照片里明媚的女子,沉吟片刻才开口:「裴洛也来了,这花也是他送你的,你想见见他吗?」
一阵风吹来,几片花瓣随风飞舞,我随手抓住一瓣,紧握在手。
「知道了。」
我走下山,看着眼前一片人,径直走到了苏清徐的面前。
「父亲。」
我很多年没有喊过这个称呼了,连出口都有些生涩。
「我请求你,不要再来了。」我顿了顿,继续冷声道,「她不想见你,看到你,会不安息的。」
听罢,苏清徐整个人僵直,仿佛一瞬间老了很多岁。
我却视而不见,径直绕开他们走到裴洛身边。
「陪我上去走走吧。」
「好。」裴洛的声音软得一塌糊涂。
30.
走到山腰时,我往下看,苏清徐正在慢慢走向车子。
夕阳西下,他的背影佝偻。
和我童年时看到任何一个背影都不一样。
「南阿姨,我是裴洛,我回来了。」裴洛端正地坐在墓前的路牙子上,表情严肃。
莫名的乖巧。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也坐到裴洛身边,看着墓碑突然开口:「母亲,裴洛他反悔了,他说他喜欢我,想要追我。」
裴洛侧过脸来看我,我继续说道:「我不知道要不要答应他,索性来问问你。下一阵风来时,如果吹落的花瓣是偶数,我就答应他,如果是奇数,你就让裴洛永远别来找我了,好不好?」
「南苏……」裴洛猛地抓住我的手腕。
「嘘,」我指了指前方,「我母亲看着呢。」
我轻轻拿下裴洛的手,静静坐好,等待着一场风。
山下与苏清徐对峙的时候,裴洛再次站到了我身前。像母亲离世的那一晚, 说不感动是假的。
可这两年时光如鲠在喉, 我也轻易说不出原谅。
风来了, 卷起花瓣在低空中盘旋,裴洛狼狈地爬起来。
「一片、两片………九片。」裴洛低着头四处找寻着, 不愿抬头。
「九片吗?」我也缓缓起身。
裴洛却并不理睬我, 走到草丛中继续搜寻。
「裴洛。」我轻轻喊他。
「一定还有一片的!」裴洛转头看我, 眼底一片恳请,「苏苏, 再让我找找吧。」
风并不大, 我看得清清楚楚, 并没有花瓣飘向草丛。
「裴洛,回来吧。」
他搜寻的动作一顿,然后缓缓收手,从草丛间走了出来,走到我面前,眼底是无望的痛苦。
「不算数的,苏苏,我放不了手,我绝不会放手。」
「哦。」我低下头。
母亲曾告诉我一个方法, 当我遇事未决时,可以试试用掷硬币,但并不是让硬币决定我的想法, 而是当硬币落回手中的那一刻,我心里想要的那个答案会异常清晰。
我缓缓朝裴洛张开手,一片捻皱发枯的玫瑰花瓣在我手中。
这是我刚刚自己上山后,握在手上的。
「十片。」我微微一笑。
「裴洛,我们试试吧。」
31.
从南山上下来,我们回了裴家。
夜深了。
裴洛拉我到他的房间,在行李箱里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蓝色的盒子。
打开盒子,两个戒指静静躺在天鹅绒的凹陷处。
是那年订婚时,叶姨为我俩定的那对戒指。
裴洛走后, 我在家里疯狂找过这对戒指,却怎么也找不到。
「你带走了?」我伸手想要去摸一摸戒指。
裴洛将手嵌进我的掌心, 声音低沉:「那天走得匆忙, 也没来得及收拾,看到这个盒子,鬼使神差地装进了行李箱。」
原来竟在裴洛这里,我还以为没了, 我看着戒指上点点钻石,不禁笑开。
「苏苏,要戴戴看吗?」
裴洛声音清浅,如同诱哄。
我看着裴洛将戒指缓缓套入我的指尖,两年了, 好像什么没有变, 它依旧适合。
「生日快乐, 苏苏。」裴洛将男戒套入自己的手后,又从背后拿出一个小小的首饰盒。
里面赫然是一个蝴蝶胸针。
裴洛的目光炙热坦诚,里面映着完完整整一个我。
「不要做困在城堡里的玫瑰, 做自由的蝴蝶,我会永远跟随你。」
熟悉的敲钟声从楼下响起。
十二声。
二十六岁,好像没有那么糟糕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