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选择
那夜,含覃靠在相柳怀里,与他同看天边三轮月。
山腰血云一日比一日厚重,唯冀望山顶,有清风明月。
时光静谧,二人无话,皆珍惜这短暂的安宁。
后日便是大婚,一切已筹备妥当,不日含覃天劫将至,她希望能在天劫到来前,嫁给他。
他们都不愿再继续争执,只是有时相柳会忍不住眼眶先红。
当初那一心算计、满肚子坏水的蛇蛇,如今爱得死去活来,着实可怜。
眼看老婆孩子都有了,他却留不住,有时他忍不住想,即便成神,他也只会是个满腹怨恨的恶神。
他受了千年天罚,眼看封神之旅将末,他却毫无期待。
他甚至希望一切可以重来。
若她不曾与他相识,便不会卷进他的命数里,成了当下进难、退亦难的局面。
「其实,郁杳还有一个方法,以他花灵为药,护你元神与灵胎,当初他也是用此法救回了睦月。」
夜风里,他缓缓地述说着最后的办法,神色却有些迷离。
含覃不由回首,眼中生出疑惑:「此法有何代价?」
相柳垂下眼避开了她的目光,轻描淡写般道:「是有些难度,但只要郁杳愿意,他可以做到,只是我这冀望山以后就要易主了。」
他说以整个无定殿为交换,已给够了筹码。
可含覃依然觉得哪里不妥。
相柳看着她,双眼布满血丝,眉心有深深的皱痕,他的嘴角牵出一抹很薄很薄的笑:「以后做不成宗主夫人,当个一无所有的妖魔之妻,你可愿意?」
「说什么傻话?」含覃笑了笑,又不放心道,「这会影响你的天罚吗?」
相柳神色愈软,低头亲吻她的额心:「自然不会。」
……
有时生死抉择看似艰难,但真正面临选择时,人们心中的目标往往是清晰的。
郁杳的确可以救下含覃。
但前提依旧没有变,心死情断,灵胎剥离,方无累赘。
次日清晨,相柳送含覃来到寝殿,郁杳已候在殿中。
他又变成了睦月的模样,他似乎在模仿睦月的一颦一笑,但气质却无清冷,只有妖娆。
然郁杳刚关上房门,含覃就在房中张开了一道隔音结界,她开门见山道:「当初你是如何救回睦月的?」
郁杳一愣,似没想到含覃会提这遭,他的脸上有一瞬荒芜,但很快便收回神思:「你与她不同,方法自然不同。」
说罢,他掌心向上,手中出现一株荧光虚幻的兰草,那正是郁杳的真身。
含覃盯着那株兰草,轻易就能感受到其磅礴的灵力,寻常草木成灵是难有这等厉害的修为,郁杳此人看似媚视烟行,实则深不可测。
「你愿意救我,他到底答应了你什么?」
含覃依旧还是认为相柳在以不可承受之代价换她生机。
哪想郁杳只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咧嘴一笑:「我什么都不需要,他已经帮你做了选择,可我觉得,有权利选择的人,是你自己。」
「这药的真相,你想知道吗?」
……
郁杳所制之药,可断七情、灭六欲、忘爱憎、释别离,服者万般过往皆空,心中无垢。
世间安得双全法,相柳已为她做下了最后的选择。
含覃久久不语,最终接受。
接着郁杳以真身布下法阵,很快荧蓝光晕漫出寝殿。
相柳站在殿外,看阵法大成,许久许久,他轻轻笑了笑,慢慢闭上了眼。
从今往后,她将不再记得他。
也不再记得与他之间的点滴过往,他们终究回到了起点,回到了相识之前。
是的,郁杳之药并无保胎之效,只能斩断她与他的前缘,让她彻底遗忘。
待她再睁眼时,结局的篇章将开启。
她会在他为她续写的浮生三梦里,抛却质碍,卫道飞升。
……
金玉满山,红绸铺地,鼓乐通宵达旦,明日便是妖王大婚。
含覃坐在房间里,看着镜中喜服华丽的女子,神色恍惚。
似从冗长一梦中醒来,不知今夕何夕,她低头看向身上的喜服,眸色晦暗。
这时,房门被人推开。
含覃抬眼,在铜镜中看向进屋的男子,那人身姿高挑,一头银发如练,身上红衣却如血。
男人走到她的身后,手轻轻放到她的肩头,他揉着她僵硬的肩背,欣赏着镜中她身着喜服的模样。
「各宗门都已到了冀望山,包括暮墟宫,明日就是你我大婚,高兴吗?」
他垂眼淡笑,见她唇上少了颜色,便拿来妆奁中的唇脂。
慢条斯理沾上一点,他在她抵触的眼神中为她涂抹口脂。
然男人的触碰让含覃厌恶至极,她的身体止不住微微颤抖,她努力挣脱身上的束缚,却动弹不得。
相柳看着她异常抗拒的模样,眼神微黯。
忽然,他扣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看他。
「这就生气了?」
他俯身靠近,指腹用力地揉搓着她的下唇,顿时殷红的口脂花了含覃脸上的妆容,相柳却目露兴味:「明日我不仅要娶你,还要吞噬那些前来观礼的仙门中人,听说你那小师妹也会来,她叫什么来着……含瑢?」
一提含瑢之名,含覃眼中便爆发出尖刻的杀意。
她猛地咬住他扣在口中的手指,用尽力气去对抗身体的束缚。
很快血腥味溢满口齿,他却笑着用鲜血代替口脂。
在含覃万分憎恶的怒视中,相柳低头舔去她嘴角的鲜血:「乖乖当我的宗主夫人不好吗?你肚子里还有我的灵胎,我会将他培养成新一代的魔主,待我成神,他便是这临渊的主人。」
他大笑着轻拍她的脸颊,接着在桌上寻看发簪。
一支碎玉冰晶的流苏步摇赫然其中,相柳的手微颤,选择了另一支红玉宝簪。
他将发簪插入她的发髻,铜镜中他的笑容有些模糊。
含覃挣脱不开身上的束缚,心中恨极。
她不知他施了何种妖术,她的记忆里竟出现大段空白,只记得邪隐屠村,她救下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那少年双目失明,一头银发,与此时身后的男子——是同一个人。
含覃头疼欲裂,脑海中忽然出现一些陌生凌乱的画面。
她似与一人耳鬓厮磨,笑语晏晏。
可那人是何模样,她却全然看不清。
一旁的相柳见她双眸发赤,面容痛苦,犹豫一瞬,解开了她的禁制。
可下一刻,含覃却迅速拔出玉陵剑直指相柳,冷汗淋漓间她咬牙恨道:「你休想,我不会为你诞下孽种!」
72.大婚
含覃的话决绝有力,持剑的手亦不微不颤。
相柳看着她,忽然向前一步,剑尖刺入胸膛,鲜血迅速在喜服上晕开一片暗渍。
剑尖入肉寸许,含覃不明白他此举何意,短暂的怔愣后,她毫不留情地向前一刺,这一次长剑穿胸而过,顿时血流如注。
鲜血顺着红裳滴落到地面,相柳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他似乎在确认什么,在她憎恶的眼中寻找其他。
终于,他点了点头,单手握剑,猛地向外用力。
下一瞬玉陵剑发出嘶鸣,被钉到了一旁的梁柱上。
含覃看着面前浑身是血的男人,一时间神色怔怔。
然下一刻她厌恶至极地擦拭手中鲜血,仿佛他的一切都让她觉得肮脏。
相柳看着她万般嫌恶的模样,强烈的恨和杀意不似作假,半晌,他长长地舒了口气,道:「屋外我下了禁制,你就勿要再费心思,明日之后一切就会了结,我们静待明日。」
说罢,相柳转身离去。
含覃定定地站在原地,片刻后,她面无表情地收回了玉陵剑。
相柳走后,含覃试图解开禁制。
然到夜深都一无所获。
反倒左臂传来的痛感一阵胜过一阵,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臂上不知何时被烙印了四个字:阿银、不弃。
含覃疑惑不已,那【阿银】二字上被下了暮墟宫的秘毒,也因这秘毒发作,她才注意到手臂的异样,也由此发现,烙印下竟含两道佛家咒言。
仿佛有一个天大的秘密就在眼前,那以【阿银】二字为表的尊胜佛母心咒,可唤起失去的记忆。
……
当临渊的三轮月皆向西沉时,殿外的禁制忽然松动,这间安静的寝宫来了客人。
睦月身披月光,笑吟吟地走进殿内,好似一位救苦救难的仙人:「我受你之托,今夜前来寻你。」
含覃只防备地看向她:「你是何人?我曾托你何事?」
睦月淡淡一笑,显露出真容:「吾乃花妖郁杳,仙子曾恳请我帮你拿掉腹中孽胎,怎么,你不记得了?」
闻言,含覃一愣,默了默道:「我不记得,也不信你,拿掉这孽种的方法你告诉我,我自己来。」
郁杳似没想到她会这般言说,有些为难道:「这可不容易呢。」
含覃却回以冷嗤:「谁知你是不是那妖王派来的人,最后到底是帮他还是帮我?」
听闻这话,郁杳长长一叹:「好吧,既然仙子有这般隐忧,在下也不强人所难,只是我的花灵药性极烈,仙子怕是会虚亏甚重。」
「你放心,便是死,我也不会留下孽种。」
……
郁杳踏出寝殿后,殿外禁制迅速闭合。
他向远处那血衣未涤的男人走去:「她现在谁也不信,看来是将你忘得彻底,药我已经给了她,上面我下了咒,她若服了药,我自会知晓。」
相柳听闻,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紧闭的门扉:「那她服了吗?」
「还未。」
眼看长夜将尽,距离天亮已不到两个时辰。
相柳看向泛着血色的斜月,劫云降临已足五日,天劫之势已不可挡,含覃若不能在大婚前落胎,天劫一到,她将无法承受。
屋外之人,静立中宵,焦灼煎熬。
屋内之人,更是忙作一团。
郁杳走后,含覃迅速张开结界,隔绝屋外的一切窥探。
她拿出郁杳留下的药,果真是凝聚了纯净花灵的霸道之物。
郁杳生于无尽渊底,真身至阴至寒,以他花灵为药,便是妖王血脉也难以抵挡。
可反之,亦然。
拿定主意,含覃布下阵法,挥剑于臂,以血启阵。
缕缕鲜血随着阵法的运转聚向花灵,最后将花灵包裹,形成一个血茧。
慢慢地,花灵从抗拒变得贪婪,它似乎接受了含覃的血脉,开始大肆吸收她的鲜血。
与此同时含覃面色愈白,但依旧勉力坚持,终于,花灵吸饱了血,变成一粒红色丹丸跌落地面。
阵法结束,含覃力竭倒下,此时她唇甲俱白,里衣亦是湿透。
她艰难地向前爬去,伸出颤抖的手握住红丸,将其一口吞下。
烈药入腹,由攻反守。
她赌上了最后一丝希望,试图扭转注定的结局。
……
那厢丹药一化,郁杳便神情一动:「药服了。」
相柳立刻解开禁制,飞奔而去,却被含覃的结界挡在了门外。
「看来她不想见你。」
相柳毫不犹豫地将结界打破,推开房门,只见含覃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你不是说那药不会伤她性命?!」相柳震怒不已,踉跄上前将含覃抱起。
「急什么,她还没死。」
郁杳睨了眼地上慌乱的男人,看向含覃时,目光微微一凝。
她虽虚弱至极,但衣裙洁净,并无崩漏之相。
这不由让郁杳忆起当年睦月落胎时,倒在血泊中的模样。
往事如洪水猛兽般扑来,忽然间郁杳瞳眸紧缩,呼吸越来越急促,散漫的神情亦烟消云散。
可怜屋中二男,一个被拉进回忆,天旋地转。一个没见过妇人堕胎,手忙脚乱中只顾着惊慌失措地呼喊。
含覃终于被摇醒,入目是那泪眼磅礴的蛇。
她干裂的唇动了动:「……哭什么,我还没死。」
然话刚说完,她便愣住,改口又道:「出去,我不想见你。」
……
云屏烛影深深时,长河渐落。
太白星黯,天光启,故事终于迎来书写人的结局。
这是一场注定写入临渊史册的仙魔联姻。
在沉沉血云压顶的冀望山,临渊各宗有头有脸的人物皆入席观礼。
但众人面上却神情各异,有人喜悦,有人观望,有人看向头顶血云,疑惑不安。
是的,不安是所有人恭贺面具下的真容。
那不知是何人的飞升劫云,竟云中带血,紫电外泄。
风起时,一曲悠扬的灵乐随着长音入席,倾世繁花成雨,红绸从天边落下,铺开一条新人踏足的喜路。
轿辇落地,众人引颈长望,看那对新人执手前行。
透过红纱,含覃看着前方仿若梦幻的光景,握住相柳的手深深不懈。
站定高台,一拜天地。
含覃弯腰时力有不逮,相柳立刻扶住她的手肘,分担她的重量。
见得此景,众人皆叹,皇天有灵,上古恶妖终化绕指柔。
二拜高堂,九头蛇妖哪里还有高堂,唯含覃还有一位师尊。
可惜天虚尊者今日没有前来,于是高坐上席,承他二人一拜的是聿徊。
只见聿徊面色清淡,手中茶盏还未放下,是将大家长的姿态摆得十足。
相柳自是不愿矮他一头,但又无可奈何。
只能咬牙被他占去便宜。
二拜完毕,聿徊点了点头,放下茶盏。
最后夫妻对拜,然此时,曳曳风声愈响,劫云涌动,雷声乍起。
众人面色骤变,仰望天空,神情从不安变得惊恐。
就在这时一道惊雷落下,礼台立刻被劈出一个焦黑的坑洞,人们忍不住低喊——飞升劫雷来了。
那劫雷似也在等着这一刻,蓄积强大的能量一涌而下——
相柳见状立刻祭出结界罩住两人。
下一瞬雷声轰鸣,紫电如瀑倾泻,绿焰结成的结界承受着剧烈的雷击,震耳欲聋。
所幸那结界还算坚固,相柳扶住含覃,两人继续行完最后一礼。
结界外飞沙走石,狂风乱作。
结界内夫妻对拜,缘定此生。
隔着拂动的面纱,含覃看着面前的男人,眼眶泛红。
她忍不住伸出手,抱住他劲瘦有力的腰肢。
最后感受他胸膛的温度。
逆天行者终将天罚,飞升劫雷若人人可替,天道何在?
第三道劫雷落下时,已强横异常,偌大的观礼台上除了相柳的结界,四周皆被劈出数十丈深的沟壑。
众人早已避至远处,胆战心惊地看着这一幕。
随着第三道劫雷将末,结界开始出现裂痕,相柳将含覃护进怀中,再次施力加固结界。
然第四道劫雷如亿万兵戈铁马,趁相柳还未加固完成,便蓦地直冲而下,狠狠将结界击碎。
仙者飞升,妖魔相护,九幽劫雷之怒,荡尽一切妖魔。
见状,相柳神色一凛,立刻揽住含覃向空中飞去。
他释出强大的魔息直冲天际,与劫雷对抗。
漫天紫电中可见九头蛇真身的虚影,强悍的妖邪与天相抗,誓要保住自己虚弱的爱人。
含覃伏在相柳怀中,血腥味慢慢弥漫鼻尖,她闭上眼,默数劫雷,直至最后一道——
当第十一道劫雷结束,她忽然推开他,并捏碎了藏在袖中的一枚灵丸。
灵丸中有一道以相柳鲜血制成的符箓,含覃默念咒言,符箓迅速燃尽,紧接着一柱灵光冲破劫雷,直上开天。
见得此景,众人皆奇,唯有聿徊低低一叹。
她终究还是做了最决绝的选择。
「师兄,当年你是如何引来相柳的天罚?」
73.天罚
以血为引,号天地之怒,九罚飞升成神。
当昏黄的天空彻底化为一片黑暗,天地不知颜色,唯有混沌与惶恐。
那一柱灵光招来了相柳的最后一次天罚。
相柳不可思议地看向含覃,不明白她此举何意。
她只轻轻一笑:「相柳,你是罪孽深重的妖魔,如何配为神灵?」
说罢,她用力推开他,想要转身冲入劫雷。
可相柳却将她一把拉回。
他瞪着她,双眸阴鸷,面色青白,却终究没有言语。
天罚之下,无人可遁。
即便她算计了他,他依旧将她护在身下。
很快天罚与天劫酝酿成一股近乎毁灭的力量,闪电照亮血云,黑压压的天空不断泛出血光,空气已然凝固,无人见过这样骇人的一幕。
再下一刻,巨大的光柱以不容抵挡之势直冲而下,黑夜瞬间变白昼,所有人双眼暴盲。
在绝对的力量中,一切感知都变得迟钝,时间也如被放慢了般。
他看见她将一物拍在他的肩头。
然后转身,离开了他。
他低下头,只见心口处插着一柄短剑。
她为了挣脱他,不惜将玉陵剑送入他的胸膛。
可一离开他的庇护,头顶天罚就像找到了目标,毫无保留地向她冲去。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她。
却只在失速的跌落中渐渐失去知觉。
……
一场仙魔联姻引来了一场成神天罚。
高耸入云的冀望山被劫雷生生被劈出巨大的地陷。
碎石填平了相柳留下的恶水沼泽,平原再度出现。
无定殿已不见踪迹,瓦砾成灰,万千妖魔从此流离失所。
前来观礼的众人,瞎了几个伤了几个,总的来说,平安无事。
可人们疑惑的却是那般劫雷之下,谁人尚存?
数月后,终于有了答案。
含覃天劫已渡,却没有飞升,而是回到暮墟宫闭关。
至于相柳。
这世间已无那恶妖踪迹。
那日的仙魔联姻仿佛只是一场瑰丽的噩梦,当人们冷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只会唏嘘一番,便不再畏惧。
无定殿的消亡预示着临渊将进入一个新的时代。
一个以仙门为尊,妖魔式微,最后苟延残喘的和平时代。
临渊迎来了千年安稳,暮墟宫功不可没,于是人们开始拼凑那场仙魔联姻的真容。
并没有太多歧义,当含覃将玉陵剑送入相柳的胸膛,正邪两席,永不交集。
联姻是假,趁机招来相柳的成神天罚是真。
她不过是借助了自己的天劫和一个爱她的男人的真心,将他的元神和肉身彻底摧毁。
众人不由心叹,无情道者皆无情,当初那横扫临渊的妖王,就这般陨落。
苍天垂怜的有情众生,终究不包括妖魔。
……
当临渊结束了一个妖魔横行的时代,无尽渊也悄然迎来了新的秩序。
暮墟宫加固了落海渊口的封印,各大宗随即定下规矩,从此以后无尽渊只进不出,成为一处妖魔流放地。
临渊大陆无人去问无尽渊,暗无天日的妖魔熔炉,唯有黄天焦土,风沙烁面。
还有一处哭山。
那里白日阴风刺骨,夜里炙闷如火,附着着千年寒冰的洞穴,迎来了一位故人。
那已不能称作是人,因为重伤,他只能露出丑陋的真身。
半人半妖之貌,浑身布满见骨的伤痕,蛆虫在腐肉上蠕动,啃噬着那个曾经横行临渊的恶妖。
他试图挣脱锁链,却发现困住他的是熟悉的千年寒铁。
于是,他不再挣扎,静默于黑暗中,等待。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他身上的伤毫无愈合的迹象。
天罚所致,他的伤上有难以驱散的罡气,日复一日撕裂他的伤口,让洞中腐臭四溢。
终于有一天,他等到了人来。
他在希冀中用尽全力起身,却又将丑陋的面容躲进黑暗中。
随着光晕照进山洞,那人带来了哭山的长音。
白衣如画,衣袂胜雪,那仿佛是踏足地狱的谪仙,为救赎万千恶苦而来。
可当他屏住呼吸看清来人是谁后,蓦地冷了眼眸。
那人走进洞中,不置一词,抬手就取玉陵剑。
那柄化作短刃的玉陵剑一直插在他的心口,他从没有试图取下过,哪怕那柄剑日日噬他心头血肉。
他不愿交出玉陵剑,可重伤之下又被寒铁所缚,他丝毫不是那人对手。
利刃从胸中拔出,她与他的最后一丝联系消失,愤怒与哀怨陡然爆发,暴烈的妖气冲击洞穴,在岩壁上留下道道长痕。
「聿徊,她在哪里——」
聿徊只看他一眼,并不说话。
见状,他心中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他盯着聿徊离去的背影,颤声道:「她还活着吗?」
这时,聿徊停下了脚步。
他垂下眼,略略思忖后道:「她让我告诉你,若有朝一日你能够回到临渊,她欢迎你去找她。」话到此处,聿徊顿了顿,「你可以恨她,也可以忘了她。」
「……你骗我!她不可能说这种话!」
短暂的怔愕后,相柳再次暴怒,然这一次,聿徊不再回答。
出了山洞,聿徊看向那因受妖气冲撞而隐隐颤动的山体,他斟酌片刻后捏诀施术,给哭山下了一道坚固的封印。
他保哭山不毁,同时也断绝无尽渊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这样就可保那九头蛇妖度过封神之旅的最后一劫。
也完成含覃以命相搏的心愿。
「他以妖身成神,本就异常艰难,现在他又要不惜一切护我过天劫,师兄,我早已错过了飞升的机缘,我只希望……他能活下来。」
当她以一半元神为代价唤醒相柳的真身时,便就注定了她无法承受飞升劫雷。
既然陨落是她注定的宿命,那不若一同招来天罚,她可替他承受最后一劫。
最后一刻,她将天机袍拍在了相柳身上。
转身去迎劫雷。
世人都以为她设计杀死了那九头蛇妖。
却不知她是在用性命度那妖成神。
世人说为妖者皆当被诛,可苍天却给了他成神的机缘。
那夜,聿徊告诉她,天机袍中有相柳的右眼,威力比鬼眼更胜一筹,她并非毫无生机。
只是那样她腹中胎儿就再无希望。
聿徊忍不住问她,救下一个世人眼中的恶妖,值得吗?
然良久后,含覃却答:「我曾问他为何来临渊度劫,他说,以他之能在上界招来天罚必会枉死无数,临渊荒僻,他便是陨落在天罚中,也只会化为山川河流,一方灵土。」
他怀杀戮之刃,亦有慈悲之心。
虽然他从不承认。
当初邪隐屠戮凉风村,相柳晚到一步,盛怒之下,他重伤了邪隐。
也使得后来含覃能够轻易将其剿灭。
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她亦是在朝夕相处中慢慢明了。
同样这样的选择她也不是第一次。
浮生三梦的最后一梦,颙兽在东邙山自爆,当一起逃生断无一人有生机时,她宁愿独自转身。
她的刚强和坚毅,甚至让人觉得无情。
所以她不会让他去找他,只会让他从此忘了她。
当她将玉陵剑送入他的胸膛,就已为他们的故事选择了最后的结局。
74.沧海无涯
结局篇章,宝们循环播放这首 BGM!网易云可播
曲名:Apollo's Triumph(Paul Dinletir Remix)
作者:Audiomach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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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定殿的消亡代表着临渊妖魔横行的时代结束。
人修开始势盛,占据了天南地北的大小灵脉,开宗立派。
不过十数年,临渊便只有修仙问道者,妖魔已近绝迹。
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对「魔修」二字愈发讳莫如深。
无人愿意再提曾经。
十数年,数十年。
寥寥二字颠倒,却是无数个斗转星移,潮起潮落。
含覃一直没有醒来。
郁杳的花灵保住了她腹中孩儿元灵不灭,也万幸使她留下了肉身。
聿徊将她的肉身带回了终暮山,冰封在茫茫雪山中。
含瑢日日带着颙兽前去。
日日守在冰棺旁,和含覃讲述平时的点点滴滴。
直到一天,含瑢意外发现自己竟可以加持聿徊布在山洞中的聚灵阵。
于是从那日起,她不再惫懒,开始一心修行。
聿徊和天虚尊者知晓此事后,聿徊不置可否,天虚尊者却对她道:「你生于终暮山,山魂地魄皆可为你所用,若你能以此凝聚含覃的魂魄,你们姐妹缘分还可再续。」
含瑢不懂山魂地魄是什么,只知师姐有回来的希望。
为着那一缕几不可见,却是全部的光芒,从那日起,执拗之根深扎含瑢心底。
那小少女知道,只有不放弃、不放弃、绝不放弃,她的师姐才能回来。
于是日复日,月复月,年复年。
直到奇迹出现。
奇迹出现那日,天虚尊者也不禁湿润了眼,他抹去眼角的泪光,对身旁的聿徊深深叹道:「你知道含瑢是山灵之后,在这里她有能力重聚含覃的魂魄,但祸福相依,你也为她埋下了执拗之根。」
执拗之根,因果之链。
若没有含瑢全力以赴加持聚灵阵,含覃也无法在百年后醒来。
她的魂魄早已在天罚中破碎散落。
留下的只是一具不腐肉身而已。
这样的结果,当初聿徊无法告诉相柳,他怕相柳彻底坠魔,届时临渊大劫,必是生灵涂炭之景。
百年时光在冰封的雪山里,在禁闭的洞窟中,皆是熬炼人心的无尽长夜。
哭山长音日复一日吹进山洞,那蛇妖从愤怒到怨恨,最后心田荒芜。
暗夜太长,长到他忘了自己曾经爱过,只有焚心的恨和蚀骨的痛,让人疯魔。
无尽渊底无日月,他早已不知岁月。
他被困在山洞中,枯守百年孤寂。
天罚未度,境界跌落,他无法挣脱寒铁,只得再次修行。
怀揣着怨恨与扭曲,只为重回临渊,去找当初负他的女子报仇。
于是,百年、百年、又百年。
三百年岁月,如无涯沧海,一眼望不到尽头。
而含覃魂归躯体后三百年,才再次睁开了眼。
那夜哭山依旧长音不歇。
但哀歌变成了笛声,幽咽绵长,伴着那蛇妖,直到天明。
黄沙无尽,沧海无涯。
天罚难度,斯人难忘。
而后数百年,哭山外时有一白衣女子的身影。
她在凉夜中吹响玉笛,将哭山刺耳的沙鸣变成风吟。
直到一日,鬼母异动。
含瑢私入无尽渊与鬼母做下交易,用一半元神换回一个魂飞魄散的凡人。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执拗,终使她犯下大错。
鬼母几乎挣脱了困神之阵,临渊山崩地裂,海泽倾覆,最后聿徊决定引上界神罚将鬼母彻底毁灭。
可天虚尊者却阻止了聿徊,他以自身为炉,再造困神阵,再次封印鬼母,也封印了无尽渊口。
天虚尊者也由此坐化。
聿徊放弃神罚,将重伤的含瑢鞭笞四百后,逐出暮墟宫。
从此生死不问。
含覃不忍,开启极光禁阵护住含瑢碎裂的元神,带她离开临渊,转生异世。
她希望能在轮回中温养含瑢的元神,却不料生来羸弱的妹妹在一次心脏病发后就陷入了昏迷。
含覃苦守病床十三年,直至生命结束。
接着极光禁阵将含覃的元神带回临渊,她才发现原来含瑢已先一步回到临渊。
兜兜转转又是百年,她已到强弩之末。
当初她未能扛下天罚,魂魄破碎重聚后修为大跌,她已不能继续修炼,如今靠的不过是郁杳的花灵之力维系着肉身罢了。
而她腹中孩儿,许是因为天罚之故,孩子一直没有成长,郁杳保了灵胎不灭,却无法使其成人。
也许这一生,就是她的一生了。
哪怕身为昆仑神物,也只能湮灭在轮回中。
旭日东升,暮日西沉。
千秋百代,弹指一挥。
当她再度沉睡,应会就此长眠。
唯独遗憾,不能再见他一面。
她想他应能完成封神之旅,九劫天罚已过,只要他苦心修炼,不现身于天道之下,一旦突破极境,成神即在眼前。
只可惜那一日,她看不见了。
沉眠于无尽黑暗中,意识渐渐消融,肉身与灵魂都成粉齑,于天地间无影无踪。
如来时,空空。
去时,亦空空。
便是仍有牵挂,也无可奈何。
「含覃,如果你不醒来,就算成神,我也只会做一个恶神!」
识海里传来遥远的声音,满含恶狠狠的不甘。
「当初你背叛我,将我镇压在无尽渊底,千年来我一日都不曾忘记——」
她躺在冰棺之中,面容栩栩如生,气息却早已断绝。
洞中聚灵阵发出冰冷的白光,映照着他与她同样惨白的脸。
他站在冰棺旁,十指狠狠扣住棺壁,眼中恨意滔天。
他似乎没有将她当成一个已死之人,只喋喋不休地发泄着这千年来的怨恨和不甘。
「含覃,你不是想诛灭我这个妖魔吗?如今我又回到了临渊,你睁开眼看看,当初你的处心积虑,一样都没有成功!」他愤恨道,银发散乱在身后,一双眼血红。
冰棺承受不住他的愤怒,下一瞬棺壁碎裂,一块碎冰溅落到了她的脸上。
相柳蓦地一滞,看着那块碎冰,慢慢伸出了手。
他将碎冰从她脸上拿开。
手抖得不像话。
接着,他用手背轻碰她的脸颊。
冰冷的肌肤依旧柔软,忽然间他所有的愤怒都变成了哀绝。
忽然,他笑了起来。
仰天大笑,却是无声。
他用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双眼,一滴血泪从指缝滑落。
……
「你的修为已至极境,无尽渊已无法困住你的真身,哭山的封印我已解除,待你真身归来,即可飞升离去。」
聿徊站在山洞口,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发疯毁了大半暮墟宫的蛇妖。
千年过去,这蛇妖除了修为更加登峰造极,脾气一点没变。
他的一魂被渡生门的魔修带出,寄于紫玉续魂珠内。
尽管只有一魂行走临渊,也给各宗门带来无尽恐惧。
对于聿徊的话,相柳置若罔闻,只问:「当初她为何要招来我最后一道天罚?」
闻言,聿徊以为他仍旧怀恨在心:「她知天机袍是用你的左眼制成,那一重金身她已在天罚中还给了你。」
一重金身护他过天罚,她将希望留给了他。
「你不必恨她,若无这千年苦修,就算你回到临渊,也只会再受劫雷。如今你已修成正果,飞升离去,才是你的路。」
人死灯灭,勿再念。
当千年仇恨变成一场大梦醒来,昔人已去,万事成空。
恨成骨,怨成灰。
风吹来,皆扬散。
他再次俯身于她面前,将她身侧的玉陵剑放进她的手中。
接着握住她的手,将剑尖抵至心头。
用力一刺,鲜血浸出衣袍。
聿徊神色一动:「你要做什么?」
相柳不言,只专注地看着含覃平静的面容,再次用力,血水顺着她的手臂滴落到衣裙上。
玉陵剑开始在他手中颤抖,发出低低轰鸣。
聿徊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你要剖丹?」
一粒金色的妖丹从他心口剖出,那温养于他心脏的元灵之物,此刻在虚空中发出熠熠光华。
这时相柳丢开玉陵剑,握住了自己的妖丹。
他看了眼头顶的聚灵阵,又低头看向她。
目光温软又眷恋。
忽然他用力一捏,妖丹碎裂,陡然间一股磅礴的力量冲向山洞上方的聚灵阵。
强大的灵力灌入,聚灵阵光芒大盛,阵法疯狂旋转,洞内雪沫飞卷,难以视物。
聿徊以袖掩面,不稳后退一步。
很快光耀暴盲了整个山洞,聚灵阵心发出隐隐金光,山体开始不稳,碎石随着雪沫乱卷。
正当整座雪山都将被这强大灵力摧垮时,忽然,光势一收,聚灵阵金光烁烁,再下一刻,阵法碎裂,变成光点,扬散空中。
洞中乱雪碎冰,玉陵剑躺在空棺中,主人已消失不见。
聿徊看着空空如也的山洞,良久无言。
……
那一年,九头蛇妖相柳现世,沉寂了千年的魔宗顺势崛起,暮墟宫人已相继凋零,临渊大陆进入了一个此消彼长的新时代。
然仙之争,魔之争,到最后不过是人心之争,利益之争。
百代轮回不脱此理,世间分分合合,仙魔交替,王朝更迭,皆是众生洪流一隅。
一曲长音散前尘,不问世事者最是逍遥。
漫野山花间,或有一平凡茅舍。
丈夫捕猎,妻子织作,偶入凡尘,换些凡物。
或是海崖渔村,踏波戏浪,携手前行,归时捡上一篮海错烹鲜。
偶然一日,丈夫发现妻子腹中有异。
沉睡千年的灵胎竟开始缓慢发育。
男人大喜,却又忧虑妻子身体,辗转来到一处城镇,寻到再度隐世的郁杳。
郁杳问男人:可曾后悔失去这无尽寿数和登神之机?凡人一世,不过百年,转眼皆成黄土一抔。
男人却答:人寻求永生,寻的不过是无尽欲念,我所求便是能与她再度相守,一世,亦足矣。
郁杳闻言,久久不语。
是啊,当凡人有什么不好?
那聿徊曾为上界神灵,却孤寂万年苦守临渊,许无尽生命都将在孤独中度过。
而他自己,也只能以爱人的模样苟活于世。
若能选择,他也愿意以全部修为来换与她的一世夫妻。
郁杳点点头,将千年前赠予含覃的花灵收回。
至此,灵胎成凡胎。
这世间不再有九头蛇妖相柳,只有阿银。
而下界轮回的昆仑神物,也终于在人世间寻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一烛蜡,一夜光,一日高阳,又唤星光。
你来时,我遥望沧海。
你走时,我葬于沧海。
于你埋骨处沉眠。
幽幽不忘。
(全文完)
番外:相伴一世
那日霞光漫天,夕阳如火,男人扶着妻子在城中漫步。
赤水城白日干热,夜晚寒凉,每到太阳向西时,人们才开始出摊贩物。
驼铃在身边穿过,织造艳丽的地锦披帛沿路可见。
「也不知郁杳为何喜欢待在这种地方?连棵草也没有。」
男人不喜此地气候,生怕烈阳伤了妻子柔嫩的肌肤。
但妻子腹中灵胎方成凡子,他怕会有不可预料之症,遂不得不在赤水城先住上一段时间。
相较于相柳的挑剔,含覃倒是随遇而安。
「此地风貌异于中原,瞧着还颇有趣味。」
见含覃喜欢,相柳便不再说,只将斜于她发髻间的冰晶流苏与长发一同撩至肩后,让时常体热的孕妇凉快些。
丈夫的体贴让含覃会心一笑:「瑢儿说要来寻我住上几日。」
闻言,相柳脸色一变,显然并不欢喜:「那丫头被她夫君管得严实,还能跑出来?」
含覃点了点头,轻抚肚腹:「她知我胎儿再动后,便准备了许多东西。」
比她这亲娘还上心。
看着妻子期待的模样,相柳只能无奈点头,那妻妹黏他老婆黏得紧,大有要与他争这一世光景的意思。
若换成过去,他定会一尾巴将其拍飞。
现在却只能在他那妹夫身上下功夫。
果然三日后,含瑢来到此地,半年未见,却仿若百年未见,她立刻黏住含覃,同吃同住还不够。
又三日,妹夫终于拖家带口地出现,立刻放出两娃捞回母亲。
相柳直愣愣地盯着满地跑的两个小娃娃,和温玹怀中抱着的第三个,有些不是滋味道:「你们的速度还真是够快。」
重逢不过五载,娃就有了三个。
温玹却没有丝毫得意,反而一脸怨夫之色。
就五年三崽这频率都还拉不住含瑢往含覃那处跑的热情,两个男人一个老婆没了,一个老婆被人占了,最初相遇两个月后,就颇有默契地分道扬镳。
原想逢年过节见一见就好,岂料含瑢将娃丢给温玹,平日大部分时间都在研制炼丹,一旦出炉了新药立刻就去找含覃。
「姐姐,快试试我炼的新药,可助寿延年!」
姐妹二人一进房间,含瑢立刻拿出自己炼制的金丹。
含覃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并不急着试药:「看你这样子不知又在丹房里待了多久,侄子们都还小,你也要多顾些孩儿。」
每每含覃这般交代,含瑢都只管点头,但回去后依旧往丹房里蹲。
她这般勤苦炼丹,不为其他,只为延长含覃的寿数。
含覃已是毫无根骨的凡人之躯,寿数不过百年。
自重逢后,含瑢就一门心思让含覃重回修真一途。
各种灵药试了不少,却毫无作用,反而意外催生了含覃腹中灵胎。
无法再入道门,含瑢改弦易辙,开始研制延长凡人寿数的丹药,温玹攒的老婆本损失惨重,各种金贵的药材不要钱般通通入药。
含覃明白含瑢的心意,出言宽慰:「莫再为我操劳,我已无心问道,做一个凡夫俗子我亦欣然,瑢儿,谢谢你。」
无尽寿数不若一次白首之约。
她愿意与他在朝朝暮暮中度过余生。
含瑢闻言,含泪点头。
相聚时日,含覃养胎,含瑢精心照顾姐姐,剩下两个男人一同带娃。
「为什么是我喂奶?孩子吃奶不应该找娘?」
相柳拿着冰晶制成的奶瓶,满心不爽地将奶嘴塞进温家老三的嘴里。
温老三一看喂奶的又不是自己的娘,喝了几口就开始嚎啕大哭。
那厢温老二刚学会走路,趁人不注意就溜出大门,满院子乱跑。
温玹正在后面追,忽然温老大一团泥巴就打了过来,正中他爹的后背。
温老大正值狗都嫌的年纪,他爹自然也嫌。
仗着有娘亲疼爱,温老大天不怕地不怕,打中了亲爹哈哈大笑,然后一溜烟就跑娘亲那处变哭包。
温玹咬牙切齿,相柳啧啧称奇:「你家大儿还真是随你,性子完全一样。」
温玹无言,扭头去抓在地里刨土的温老二。
哪想温老二也有样学样,飞来一团泥巴直接打中温玹的脸。
看着曾经心狠手辣的魔修变成一狼狈奶爸,相柳忽然有点恐娃。
夜里相柳揽着含覃歇息,想到白天的一幕,他忍不住轻抚含覃的肚腹,对她微微隆起的肚子说:「小子,以后你可别像温家那三个男娃一样折腾你爹。」
含覃听了,拍拍他的脑袋:「这是女儿。」
女孩儿?
相柳眼睛一亮,再次揽住妻子:「含瑢那丫头说的?」
含覃笑着点了点头。
想到即将迎来一个娇滴滴、软糯糯的小姑娘,当爹的心都化了。
……
半年后,含覃生下了一个女儿。
生产的过程并没有太折腾人,有郁杳护航,前后不到两个时辰,小奶娃便哭声洪亮地呱呱坠地。
相柳喜极而泣,虚弱的含覃还得给他抹眼泪。
握住含覃的手,他将脸埋进她的掌心,久久难言。
对于一个父母不详,生来便是九头的蛇怪,第一次拥有血脉相连的亲人,最担心的大概就是女儿会不会也有三五个脑袋。
虽然他与含覃如今都是凡人,但孩子却是千年前怀上的。
果然小奶娃不到百日,就展现出了异禀天赋。
御灵控物,能让院子里的青蛙都发出和她一样的奶娃叫。
院中蛇鼠虫蚁整日排队转圈圈,路过的野猫都要被她吸到手边薅一把毛。
小奶娃控制不了自己的灵力,吓得府中奴仆们夜不能寐。
含瑢知晓后,立刻让温玹炼制了一对法镯,百日宴时,送给了小侄女。
法镯一为护,二为隐,戴上后小奶娃终于成一凡人奶娃。
「小侄女天生灵骨,便是不修炼也能通达万物,姐姐,若你愿意,可让她随我修行。」
含覃却摇头道:「我不能替她决定,凡人有凡人的自在,修者有修者的担责,若她没有那份心性,修炼于她未必是好事。」
听闻此话,含瑢不再强求。
百日宴时,郁杳也送来了一份贺礼。
一瓣花灵制成的护身符,其贵重程度已不可言。
花灵乃郁杳真身,用一瓣少一瓣,千年前相柳为了含覃,搬空了大半个无定殿才换来一瓣,如今却说给就给。
这让相柳提起十二万分警觉:「这小子怎么会这么好心?」
说着便想将护身符还回去。
哪想小奶娃抓住护身符死死不放,爹爹来抢,她便嚎啕大哭。
次日,相柳去寻郁杳准备详问此事,却不料郁杳已经离开赤水城。
山高水长,不必说再见,有缘自会再见。
就这样,相柳与含覃在赤水城一住就是三年,三年后他们才再次启程。
临渊广袤,三山四海,五岳六合,七重宝境涵盖八荒裂土,足以用一生去游历。
含瑢不时出现来找姐姐,随着孩子们的长大,岁月亦在她与温玹的脸上留下痕迹。
又是十年,当初的小奶娃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只是性子像匹野马,温玹的三个儿子皆被其打服。
吵吵闹闹又十年,孩子们心怀理想,各自离去。
奔赴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
十年赤日照苍穹,看山花游海树。
十年古柏望苍松,走丹山踏碧水。
待华发满头,亦不松开彼此的手。
淡雨远行,覃烟如梦。
沧江积雪,愿为幽幽泉下骨。
那日落海之滨,一老妇与老翁站在一处无名墓前许久。
「百年相伴终有一别,他们不愿留名于世间,便是已无牵挂。」
老妇闻言,仍旧抹泪不止,她放下一束幽若花,又立许久,才与老翁转身离去。
海面拂面,苍老的容颜慢慢从他二人脸上散去。
相伴一世,姊妹缘分终到尽头。
唯有思念,恒久不忘。
(番外完)
后记
《观沧海》历时一年半终于完结了,撒花!疯狂撒花!
这是猫写过的最最煎熬的一本书!原计划只需大半年就可完结,毕竟故事框架早在《渡生》时期就已经搭建好,包括结局。
但写文期间猫一阳二阳变傻,食物中毒两次,其中住院一次,期间装修搬家,还抓了大半个月的杰瑞,成果两小只,结结实实折腾了一年半才完结。
乱七八糟的事情无数次打断我的灵感和思路,一直到大结局我都异常煎熬,每天硬生生挤文,抓心挠肺,阴暗爬行,痛苦不堪。
但为了给蛇蛇和含覃一个结局,我终于还是坚持到了胜利!
现在和大家聊聊这篇文。
《观沧海》的灵感与构思来自《渡生》,是同一世界观下的故事。
相柳是猫随意选中的小妖怪,全因他名字好听,虽然在山海经里咖位差了点,但想到他战败东渡小日子变成名号响亮的八岐大蛇,瞬间又觉得他可以了。(当然这只是民间传说,相柳战败被砍了一个头之后就去了日本哈哈哈哈。)
与真·心狠手辣温玹相比,蛇蛇算是一枚傲娇别扭的纯爱战士。
他性情高傲, 却不残暴, 不会对弱小者施以暴虐, 比如在第 6 小节,他可以轻而易举杀掉看见他食人的妓女, 但他只是选择让对方失去记忆。
他和从底层混起的温玹有本质上的不同。
同样他也没有一统天下或者毁天灭地的野心, 他轻易可以做到的毁灭只放在浮生三梦里吓吓含覃。
总的来说, 猫很喜欢笔下相柳这个角色。
口是心非,诡计多端, 茶里茶气, 不肯承认自己的感情, 但不耽误他爱得死去活来。
对于蛇蛇这种性格,钢铁直女含覃就是不二选择。
关于含覃,猫是第一次写外刚内柔的女主,我以前的文多偏向于男强女弱,写太久了会有一些定式思维。这次写含覃,我极力打破过去,不停思考这个人物的走向与选择。
在猫眼里,含覃是高洁美好的。
她直来直往,有勇有谋, 却不会算计人心。
她是器物成灵,没有太多七情六欲,再加上随聿徊一同下界修炼, 拜在终暮山那等鸟不拉屎的地方,几乎不通人情世故。
身为暮墟宫的大师姐,她从一开始就有极强的责任感,冷静理智,从不会意气用事。
对于这样的女主,要打动她其实很难,在正常的相处里,与她正邪不两立的蛇蛇根本做不到。
所以最开始故事的设计,就是以浮生三梦为主,在彻底失忆的情况下, 心怀不轨的蛇蛇换着身份去攻略冷心冷情的含覃,想想就很带劲儿!
最后再聊聊故事的结局。
大结局在《渡生》时期就定下了, 这种知道结果来写前缘, 对猫来说其实有点难度。
结尾部分的时间线和《渡生》相扣,没看过《渡》的宝们可能会有点糊涂。
最后相柳放弃成神,以全部来换与含覃做一世凡人。
可能有的宝会觉得可惜,或者隐隐有点遗憾。
认为凡人的一生能看见尽头, 太短暂。
毕竟在玄幻仙侠的设定里,主角基本都是永生的,结局都是正义战胜邪恶,世间海晏清河。
但在猫看来,没有所谓的从此以后王子和公主过上幸福的生活。
时代如潮汐, 我们只是活在某个潮起潮落间。
这世间分分合合, 因果循环, 人类总是会忘记教训,重蹈覆辙。
猫写文多年,兼职炒股, 无数次重蹈覆辙炒成股东,已经五蕴皆空。
有一天猫解套了,可能会写点王子公主从此幸福快乐的故事!
阴暗爬行了一年半的猫
2023 年 7 月 28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