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阿银
含覃救下阿银时,魔宗屠村,整个凉风村只剩下他一个活口。
祭祀邪魔的村庄,将少年当作祭品,结果招来了无定殿三魔将之首的邪隐。
赶来救援的宗门全军覆没,幸而当时含覃也在附近,她在烧毁的村庄中将负伤的邪隐诛灭,也顺带救下了那个被绑在祭坛上,奄奄一息的少年。
故事也由此拉开序幕。
来到西岳山下的城镇,含覃将昏迷的少年安顿在一间客栈,便找来大夫为他看诊。
然大夫看后却摇头,伤入肺腑,无药可医。
凡人的药材治不好他。
大夫走后,少年醒来,睁着无神的眼,虚弱一笑:「姐姐你走吧,不用管我。」
含覃这才发现,他还是一个瞎子。
一个失去亲人,孤苦无依的小瞎子,在她与邪隐一战中不顾性命地帮了她。
含覃不由沉吟,: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茫然摇头:「爹娘嫌我不吉,我没有名字。」
对妖魔有天赋异禀的感应,还有异于常人的容貌,成为祭品,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看着少年柔顺的银发和灰蒙蒙的眼,含覃默了默,道:「那就叫阿银吧。」
阿银。
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给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取名,看来有戏。
坐在床上的少年低眉一笑,旋即羞涩抬脸:「姐姐的名字也一定很好听。」
闻言,那站在屋中,貌若皎月的女子淡道了句:「含覃。」
……
含覃住进客栈的第二天,临渊几大宗门的人也纷纷赶到。
天剑宗长老大笔一挥,包下了这间小小的客栈,当晚便由天剑宗做东,邀暮墟宫含覃仙子和其他几宗的道友一叙。
先小范围庆祝剿灭魔将邪隐,再顺带商议如何对付邪隐身后的无定殿。
而之所以如此匆忙也要聚上一聚,全因这暮墟宫含覃仙子,实乃是一可遇不可求的人物。
临渊大陆,有魔宗无定殿横行世间,也有隐世仙宗暮墟宫如雷贯耳。
两者皆是仙魔道途上的强者,但行事作风截然不同。
无定殿三大魔将、七大恶主,皆是作恶多端之辈。
暮墟宫则鲜少参与世俗,众人秘境夺宝也好,各宗比武秀肌肉也罢,暮墟宫从不下场,可当临渊出现危机时,暮墟宫却会义不容辞出手相助。
如此神秘又强悍,随处遇见一个还都有仙人之貌,慢慢地,临渊各宗便以和暮墟宫攀上关系为荣,哪怕远远瞅上一眼,也要醉心三日不眠。
是以当下暮墟宫含覃仙子现身,还出手剿灭了无定殿三魔将之首的邪隐,各大宗闻讯,立刻派出宗门内有头有脸的人物,插上翅膀,火速飞去。
稍晚,小宴皆备。
天剑宗长老派出了这一辈里,相貌最好看的掌门弟子云阳子,前去邀请含覃仙子入席。
云阳子去时,正巧撞见含覃在给一个陌生少年喂药。
那少年不过十二三岁,一头银发,肌肤雪白,容貌精致到让人刺目。
云阳子暗暗一惊,表明来意的同时,忍不住揣测那少年的身份。
含覃并未赘言,应下了天剑宗的邀请,喂完药,她给阿银擦了擦嘴,便将碗一放,同云阳子出门。
然她刚刚走到门口,忽然身后重重一响,扭头一看,竟是阿银连人带被子一起跌到了地上。
云阳子这才发现,那趴在地上胡乱摸索的少年,是个瞎子。
这时,小瞎子抬起头,朝他二人怯懦一笑:「是我不小心,你们去吧,不用管我。」
2.小宴
所谓「不用管我」,最后当然就变成了一同前去。
云阳子在前面引路,不时分神去关注身后的盲眼少年。
遇见楼梯时,云阳子停下脚步,转身想要扶对方一把,然那少年也停下脚步,却是将手一转,抓住了含覃的衣袖。
那动作自然又熟稔,云阳子收回手,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继续向前走。
含覃看了眼自己被抓住的衣袖,垂下眼,没有说话。
不多时几人来到楼下,此时的小客栈已经没有闲杂人等,只有店家和小二在殷勤上菜。
几宗的人早已到场,众人见到含覃走来,短暂失神后,纷纷起身。
做东的天剑宗长老立刻迎向含覃,向她介绍在场众人。
这高长老早年曾见过含覃一次,当下表现得也比旁人熟稔三分,在其他几宗面前,脸上颇有光彩。
当高长老见到含覃身侧的少年,忍不住「咦」了一声,他正欲询问,却见含覃不着痕迹地挡在了对方的面前。
通晓人情的高长老立刻会意,不再多嘴,只引他二人入席。
很快众人就座,小宴开始,高长老率先端起酒杯,直言此次多亏了含覃仙子出手,无定殿三魔将之首的邪隐才能如此顺利被剿灭。
那高长老一起了话头,其他几宗便纷纷附和,含覃也随众人端起酒杯,既不推辞也不居功,坦言来时邪隐已经负伤,否则也不会如此轻易被诛杀。
见她举止大方,又言语坦荡,其他几宗的人立刻心生好感,少了几分只敢远观的拘束。
接着众人开始唾骂那作恶多端的邪隐,说此人原本是仙门中人,却背叛师门化妖入魔,成了专杀高阶修者的魔头。
然一片骂声中,长明宗的两名长老却面色有异。
主持小宴的高长老似也知道其中有内情,只见他咳了咳,欲把话题岔开,可不但没有成功,反倒引得众人七嘴八舌探讨起来。
众人把关于邪隐的各种传闻都说了一遍,其中包括他当年叛出师门是另有隐情。
长明宗的脸面越来越挂不住,其中一位长老重重一叹:「是我长明宗惭愧,出了此等贪图禁术、大逆不道之徒!」
上一刻还在八卦的众人瞬间尴尬,面面相觑间不知该如何接话。
就在这一瞬沉默中,忽然有人轻轻一笑。
那笑声清澈,却透着几分讥讽。
顿时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望过去,下一刻,长明宗长老面露不悦道:「敢问含覃仙子身边的小公子是哪派高人?」
此言一出,众人立刻竖起耳朵。
却见那少年并不说话,笑过之后,还面色坦然地摸到桌上的酒杯倒酒,众人这才发现,那少年的眼睛看不见。
一个瞎子还不搭理人,长明宗的脸面更挂不住,那长老已是面带愠色,但看含覃始终没有出声,便也不好发作。
好在主持小宴的高长老是个有眼色的,他举杯邀众人一饮后,就把话题引向了无定殿。
一提无定殿,在场各派都与其有过血仇,是恨得牙痒。
然而斥来骂去,都只敢提无定殿的魔将恶主之流,至于无定殿殿主,众人都颇有默契,集体避讳。
这般又声讨了好一会儿,大家都觉无趣,毕竟都心知肚明,无定殿之所以如斯可怖,全因那无定殿殿主是个性情乖戾,做事没有底线,修为还深不可测的万恶之妖。
「敢问各位道友,有谁可曾见过那相柳真容?」
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开了口,顿时人们的神情从疾言厉色变成了压低嗓子,缩着脖子,左右观望之态。
一时间,小小的客栈又安静了下来。
这时,一位容貌威严的老者手抚长须,正色道:「相柳,九头,玄身,体格硕大,貌丑不能视之。」
说得好像真的见过一样。
众人听闻,怔然之余,连连点头,接着你一言我一语地补充:「是啊是啊,传闻那恶妖有九头,每个头每天都要吃一个人才罢休。」
「听说它还通身恶臭,一张嘴就能熏死百里之内的生灵。」
越说越离谱,却越说越绘声绘色。
这大抵就是人类面对未知的恐惧时,总喜欢将那恐惧极尽想象地描述,越古怪离奇越好。
众人说得你来我往,口沫横飞。
含覃却没有出声,一番闹哄哄中,她斜眸看向身边的少年。
只见那少年正瘪着嘴,一脸十分不爽的模样。
仿佛察觉到她的注意,忽然他右手一动,拉住她放在桌下的手,无焦的眼底好似生出了两分恐惧:「姐姐,他们在说谁?」
不习惯这般被人触碰,含覃微微皱眉,利落抽出手。
少年一愣,眯了眯眼,下一刻竟身子一软,闪躲般贴到含覃身后:「姐姐,我怕。」
小小一番动作立刻引得众人再次望来,这下大家更加好奇含覃与那银发少年究竟是什么关系?
终于有个没眼力见儿的,黄汤下肚敢开口:「这是仙子的……儿子?」
此间修道之人,孕育子嗣虽不及凡人勤勉,但生儿育女者也不在少数。
有人一说儿子,便有人越看越像,毕竟二人容貌绝美,皆是寒冰胜雪那一挂。
当下便有几人信了。
坐在高长老身后的云阳子顿时大受打击,失魂落魄地望着他心中的仙子。
同样受打击的还有贴在含覃身后的那厮。
是气得指甲都戳进掌心,一双灰眸异光微动,险些露出绿色的竖眸。
「不是。」
这时,含覃冷淡出声,略直了直身子,将躲在身后的少年亮了出来。
阿银立刻垂下眼,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魔宗屠了凉风村,是姐姐救了我。」
原来只是一介凡人。
众人这才了然,却又不免多瞧那银发少年两眼,这时长明宗的长老吊着眼,不轻不重地一哼:「魔宗屠村,怎地就留下了你一个活口,岂不怪哉?」
这话质疑之意明显,也不无道理,毕竟那邪隐是何等人物,岂会留下一个弱质小儿?
垂首的少年蹙起眉头,众人看不见的眼底溢出一抹森寒,但旋即他便抬起脸,眉心的寒凉亦变成无辜。
他正欲回答诘问,却忽地神色一痛,手捂住胸口,下一瞬嘴角溢出了一道血痕。
众人大惊,含覃迅速扶住阿银:「他在凉风村时受了邪隐一掌,不知在座可有擅愈疗之术的道友?」
云阳子闻言一喜,立刻出声:「我、我。」
高长老立马看向他,眼神有些不可名状。
在场众人亦看向天剑宗这方,瞧那长相虽俊,但显然纯情的天剑宗弟子,妥妥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敢肖想暮墟宫人,而且还是以冷情著称的含覃。
在场稍有阅历者,只觉那愣头青是被美色迷了眼,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这时,云阳子已不顾自家师叔抽筋般的眼神示意,跳出来,走到含覃的席前,腼腆道:「仙、仙子,我师从掌门师尊,曾习得天剑宗的伤愈之术。」
含覃听闻,点了点头,接着利落起身,将位置让给云阳子。
那厢阿银本还靠在含覃肩头,下一刻就变成倒在一个男人的怀里。
眼皮一掀,可给他恶心坏了。
捂住胸口,他挣扎着起身,但那云阳子只顾着对含覃傻笑,下手完全没个轻重,一股强大的灵力就陡然灌入阿银的体内。
下一瞬众人只见那凡人少年喷出一口鲜血,便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云阳子登时傻眼,紧接着也吐出大口鲜血,歪倒一旁。
含覃神色一凛,快步上前,搭上阿银的脉息。
这时高长老也赶来给云阳子搭脉,片刻后,他目露骇然:「这、这是妖魔之力。」
3.我脏
糅合着强大妖气的魔息,令所有人面色陡变。
众人立刻将昏迷的阿银和云阳子送回房间,有能耐者皆探视之,却拿二人体内的魔息毫无办法。
邪隐已灭,但威力犹存。
那强悍的魔息在凡人体内且看不出有多么可怖,但云阳子的仙术一去,即刻就被狠狠反噬,不过一夜,云阳子已面如金纸,气若游丝。
反观阿银,却在天亮时悠悠醒转。
一瞧屋里空无一人,那双灰蒙蒙的眼立刻就凉了几分。
推门而出,走廊尽头的房间外,几个仙门中人正进进出出,皆面色凝重。
这一幕让靠在门外的少年忍不住弯起嘴角。
不过一个小小的邪隐,便让自诩正道的仙门手忙脚乱。
「你在做什么?」
忽然身后传来一道女音,阿银一愣,不紧不慢地转过身去:「姐姐,他们在做什么?」
他睁着无焦的眼,病弱的脸庞有几分好奇。
他毫不避讳自己异于常人的感知力,在凉风村时,他便是靠这份天赋在关键时刻提醒含覃,助她躲开了邪隐的偷袭,也因此受了邪隐一掌而负伤。
可他能感知修者的灵力波动,却看不见含覃手中端着的粥,直愣愣地就向前走去。
眼看他将撞翻碗碟,含覃收回冷凝的视线,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转身进了屋。
与她擦身而过的少年则垂下眼,嘴角翘得更高。
慢慢摸回屋内,阿银坐在床榻前,模样乖巧。
他听着调羹和粥的脆响,看着那容貌绝美却冷若冰霜的女子。
暮墟宫含覃,临渊为数不多的度劫期大能,传闻无心无情,对魔修从不手软,对同道中人也不假辞色。
可现在,她却颇有耐心地照顾一个瞎子。
这个认知让小瞎子不免有些得意,看来暮墟宫的人也不过如此。
吃着含覃喂来的稠粥,嗅着她身上的冷香,小瞎子眯着眼,模样十分享受。
吃完了粥,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便眼儿一垂,眉心一蹙,几多自责和愧疚道:「姐姐,我是不是连累了昨天那位道长?」
含覃正在收碗,闻言略是一顿:「与你无关,明日我们启程去长明宗,我会找到治好你的方法。」
长明宗?
少年挑了挑眉,原本以为她会带他回暮墟宫,可转念一想,他和天剑宗的小儿都是受了邪隐之力,只有去那邪隐的师门长明宗,才能最快解决问题。
一想到长明宗,小瞎子忍不住咧嘴一笑。
在含覃看不见的身后,灰眸闪绿光,少年阴柔的面容露出一抹满含食欲的期待。
……
次日,众人出发长明宗。
此一行四个门派,除了暮墟宫和天剑宗,便是断龙谷和并不太愿意,却又找不到理由推辞的的长明宗。
长明宗的两位长老显然有所顾忌,但天剑宗掌门弟子命在旦夕,暮墟宫要保的人也在其中,这一切又是因邪隐而起,而且断龙谷的人还在一旁猛说风凉话,什么没做亏心事,不怕道友来敲门。
最终,长明宗在几派的软硬兼施下,不得不邀众人一同前去。
实力稍弱的几个门派皆极有眼色地不去掺和,次日清晨,众人一番话别后,便向长明宗出发。
且说长明宗位于临渊西南,坐拥西部灵脉的中后段,距离西岳山搭乘灵船不过三两日的路程。
灵船对于临渊大陆的修真者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交通工具,同时也是各个宗门展示硬实力的重要舞台。
异世座驾入门有奥奔宝,稍好有牛马劳,千万级豪车也不在少数,长明宗的这艘灵船,便是属于牛马劳的级别。
既有牛的极速,也有劳的奢华,唯独缺点舱房不多。
那小瞎子眼看自己就要被安排至和天剑宗的臭道士们一间屋,还没来得及演绎一番,就不幸晕了船。
受了伤的凡胎肉体,连控制自己五脏六腑的能力都无,真是气死蛇了。
众人见那吐得一塌糊涂的凡人少年,皆目露嫌弃。
唯独含覃,拿出帕子给小瞎子擦嘴,并道:「他与我一屋就行。」
原本以为自己会被丢弃在某个角落,少年愣愣,忽然很想抓住那只正在给自己擦嘴的手,可指尖刚碰上那片冰肌玉肤,他便惊而收回。
「姐姐,我脏,你别碰我。」
含覃微微一顿,将他扶起,带回舱房。
一进房间,阿银便急着向浴房摸,这艘灵船的舱房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更衣洗漱之处皆有。
修道之人大多辟谷且会涤清之术,对沐浴的要求并不高,可长明宗偏偏实力雄厚无处施展,便是不需要,舱房内也搞了一个可以观云海的小泡池。
爱洁的小瞎子一瞧见,忍不住心花怒放。
又不敢公然走过去,于是装模作样地四处摸索。
正在放东西的含覃看了眼那已摸到浴房的少年,面无表情地转过身,下一瞬隔间的帘子便落了下来。
接着小瞎子一顿泡澡,便泡到了午后。
若不是肚子饿得咕咕响,喜欢湿润的蛇蛇哪舍得离开。
泡完了澡后,人舒服了不少,但接下来的午膳依旧十分简陋。
仅是含覃在客栈打包的几个馒头。
连口咸菜也没有。
他本是食肉的,这几日天天喝粥已是痨肠寡肚。
捧起一个冷馒头,他向她腼腆一笑:「姐姐为阿银费心了。」
接着干嚼冷馒头,硬生生下肚。
午膳过后,半日一晃而过,依然有些晕船的少年歪在床榻上,整个下午都无精打采。
他大半时间都盯着那个闭目打坐的女子,不时暗暗嗤鼻。
这修仙的人呐,就是无趣。
便是有大好时光和纵情享乐地,也只知打坐、打坐、打坐。
真真是浪费了那副上好的皮囊。
思及此,少年的嘴角又忍不住一翘,若将这副皮囊赏他殿中的恶主妖莲,想必那貌丑的女妖会欣喜若狂。
不过这要等他先成大计。
一个下午,小瞎子歪在床上,满肚子坏水摇得叮咚响。
可到了晚膳时辰,他看着面前的又一堆馒头,实在是忍不住了。
抓起一个啃了一口,灰眸可怜兮兮地寻向含覃:「姐姐,还有其他吃的吗?」
含覃默了默,从储物袋中掏出一罐店家的免费附送:「老坛酸菜,要不要?」
4.好凶
一听老坛酸菜,阿银脸色一变,立刻想起凡人以脚腌制的过程。
凡人们天天嫌恶妖类肮脏,自己入口的东西却欺哄瞒骗、不干不净,小瞎子当即没了胃口,馒头也彻底吃不下。
晚膳就这样匆匆罢了,含覃以为他只是身体不适,便将馒头和酸菜收回了储物袋,以备明日再用。
夜里,阿银躺在床上,肚子饿得咕咕响。
这舱房里唯一一张床被他占着,含覃一直在对面的矮榻上打坐。
翻来覆去睡不着,想摇着尾巴到外面晒月亮。
还是妖身好使,可惜他现在是具凡胎。
他原身九头九身,当下真身沉睡在无定殿底,出来的只是一身。
正因为拥有了这一身凡胎,他才能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此处。
想到后面的计划,少年那满腹算计的小眼神儿又飘到含覃身上。
琢磨了整整半宿,才懒懒睡去。
次日天亮,到了早膳时辰,含覃又拿出了酸菜馒头。
午膳,酸菜馒头。
晚膳,依旧还是酸菜馒头。
吃得那小瞎子面带土色,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被识破,才遭如此恶整。
然而当他委委婉婉、哀哀怨怨地表明自己想吃点有营养的东西时,竟见含覃露出些微诧异的神情。
她面带疑惑地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
嚼了几下似乎没有发现什么不同,便将馒头放下:「明日到了长明宗,我再给你寻点其他吃的。」
小瞎子一喜:「姐姐,我想吃肉。」
含覃点了点头:「好。」
入夜后,阿银美滋滋地又泡了个澡,然而上床后不久,就伤痛复发。
冷汗热汗一阵接着一阵,他咬着牙,蜷缩在床榻一角。
房间里响起少年隐忍的低吟,在另一侧打坐的含覃缓缓睁开眼,下地走到床前。
一只冰凉的手盖上他的额头,给身处热熔中的少年带来了一阵凉意,一息神识探来,安抚了他灼烧的神魂。
痛苦渐渐缓下,他在热汗淋漓间,迷糊地捉住那只贴在额头上的手。
然后,用力一拽,将人拉到身下。
密密贴上,他感觉那副柔软的身子一僵,便要将他推开。
蛇类的本性让他本能地伸出尾巴将猎物缠住,然而迷糊中的少年显然忘了自己当下只是一个瘦弱的人类,他潜意识里雄赳赳气昂昂的绞杀,则戏剧性地变成了孤苦病儿求慰藉的现场。
含覃皱着眉头,非常不适被人扒拉住的感觉。
但看伤病发作的阿银,似乎异常痛苦,他紧紧地抱住她,就像抱住浮木般,在她眼里,就差唤出「娘亲」二字。
最后含覃无声一叹,轻抚着他的后脑,以神识抚慰,自己也渐渐困倦睡去。
朝晨天亮,阿银陡然睁开眼。
警醒一瞬后,灰眸立刻舒服地眯起,一双狭目泛出幽幽绿光,瞳仁缓缓放大。
又软又暖,还有淡淡凛冽的幽若花香。
他忍不住收紧双臂,再次磨蹭脸旁的柔软,蛇尾也忍不住去缠对方,然一动才发现,自己还是两条腿。
但两条腿可不比蛇尾老实,勾开对方的腿就想绞进别人的腿间。
这时含覃睁开眼,将缠着她的少年推开,接着她起身离开了床榻。
温香美梦一醒,阿银顿时不满,又见那女人走得毫不留恋,当下更加不爽。
一个早上,小瞎子的起床气都没消,见到含覃留下酸菜馒头,便去探望天剑宗的小儿,更是气到连澡都不想泡了。
含覃回来后,看见桌上未动的食物,并没有说什么。
午后,灵船到达长明宗,降落在了长明宗的内门。
那厢长明宗人已先一步收到消息,提前做好了准备,很快就安顿好了众人。
天剑宗、断龙谷的人安排在一处楼院,长明宗原本打算将含覃安顿在一座风景秀丽的碧水别苑,可含覃婉拒了,只道当下云阳子还昏迷不醒,与他二宗在一处便好。
听见含覃因那天剑宗的小儿拒绝了景色优美还有泡池的别苑,小瞎子又气了一场。
整个下午都绷着脸不说话,也没人来哄,便一直气到太阳下山。
日落时分,含覃回屋。
似乎有些疲惫。
但见阿银一直靠在窗边不言不语,她默了默,走上前去:「我带你山下去走走。」
一听要下山,小瞎子心头一喜,但旋即就皱起眉头,神色哀怨道:「姐姐这么忙,不用管阿银,阿银一个人也可以的。」
如此茶言茶语,但在那副孤苦瘦弱的小身板上,还真让人觉得有些可怜。
含覃也不啰嗦,拿出一件斗篷直接放进阿银手中:「走吧。」
小瞎子扭扭捏捏地作态够了便不再拿乔,穿上斗篷后,还顺理成章地牵住了含覃的手。
含覃一愣,下意识地想抽手,但又想起阿银眼盲。
他终究还是个孩子,含覃想到了自己的小师妹含瑢,如今瑢儿也是与阿银年纪相仿的模样,但日子过得无忧无虑,成天只想着出去玩耍。
而这少年似乎从小就习惯讨好别人,含覃终是将他的手握住,带出房间。
下山的路途不远,搭乘灵船飞剑不过一刻钟。
含覃生性寡淡,不重享乐,行路仅靠一柄玉陵剑。
一路上,小瞎子洋洋得意,不时踩几脚脚下的长剑。
哎呀,大名鼎鼎的玉陵剑被他这恶妖踩着玩儿,真是惭愧。
那玉陵剑生性罡猛,且有剑灵,灵智虽不若人类,却也能感知到此时有个不怀好意的家伙在踩着它玩儿。
顿时,剑气轰鸣,剑尾上下抖动,想把那物甩下来。
含覃略是一惊,不知玉陵剑何故颠簸,只得将站在身后的阿银拉到身前。
又跌入那片香软,小瞎子嗅着鼻尖的幽若花香,手臂自动自发地缠上含覃的腰肢。
还咕哝道:「姐姐,这剑好凶。」
5.无欲
一路上,好凶的剑一直想把那厮甩下来,最后含覃不得不提前落地,所幸山脚城镇已在眼前。
来到市集,含覃询问了路人,便去往一间名为「留香楼」的酒楼。
此时酒楼中好不热闹,只剩下一两张空桌。
然那一两张空桌却无人敢坐,而与之相邻的桌上正坐着几个身穿长明宗道服之人。
含覃并未多看四周,只将阿银带到空桌前坐下。
这时店小二走来,畏缩地看了旁桌一眼,低声道:「这位姑娘,要不您换张桌吧?楼上还有一个临窗的位子,小的引二位上去。」
那店小二是个良善的,不敢明说,只让含覃换个更好的位子。
哪想含覃还没说话,阿银就率先出声:「这里很好,姐姐,我不想上楼。」
见阿银明确拒绝,含覃便向店家回道:「不用了,就这里。」
小二见他二人显然是外地来的,还想再说,可这时隔壁桌的一名男子忽然呛声道:「店家,你什么意思啊?」
店小二一怵,不敢再言,点完菜后匆匆退下。
接下来含覃目不斜视地坐在桌前,完全无视了旁桌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
终于有一人按捺不住:「哟,这是哪派的道友,来我长明宗的地盘,所为何事呀?」
含覃端着茶的手一顿,垂着眼,并未回应。
这时,其中一名身着内门道服的男子走来,直接坐到含覃的面前。
他见含覃貌美非常,忍不住心神荡漾,再看同桌的不过是个灰眼小儿,当下更是咧嘴一笑,高声道:「我乃长明宗内门大弟子,仙子是赶巧路过,还是来办事儿啊?」
含覃默了默,淡道:「办事。」
那人见她回应,忍不住色向胆边生,伸手欲摸她放在桌上的手:「要办什么事儿,买还是卖?找我霍三,哥哥都可以给你……」
然他话还没说完,含覃就忽然收回手,霍三在桌上直接摸了个空。
霍三一愣,犹不死心,就心痒这口冷冰冰的调调。
这时,他目光一转,看向阿银,正准备拧起那个鸡崽儿一样的小瞎子。
可他才刚刚伸出手,手背就蓦地一痛——
定睛一看,竟是一支筷子插在了他的手背上。
「别碰他。」
含覃的声音很冷,目光也从未落在过霍三身上。
霍三剧痛,握住手腕猛地起身,面露狰狞道:「你这个臭婊——」
然他话还未完,忽然一阵笑声响起:「那不是暮墟宫含覃仙子?看来我们真是有缘啊。」
来人笑音朗朗,盖住了霍三的怒骂。
听见「暮墟宫」三个字,霍三一怔,旋即惊疑不定地后退,直到撞到了身后的同桌。
来人也不看霍三,直接在含覃那桌坐下,朗笑道:「没想到下午仙子询问何处有佳肴,晚上便来了,在下也是张饕餮嘴,每到一地,就喜欢寻访美食。」
此人正是同行的断龙谷少谷主,段凌,生得星眉剑目,俊逸潇洒。
那厢含覃没有多言,只向段凌点了点头。
段凌见含覃并未拒绝,黏在凳子上的屁股算是坐稳了。
他是个自来熟的,面对含覃的冷淡毫无局促,反倒还介绍起了此地的美食特色。
而另一桌的霍三几人,在知晓了含覃的身份后,已以最快的速度悄悄离开。
长明宗的人一走,段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接着话锋一转:「含覃仙子,这长明宗,可不简单呐。」
长明宗,临渊赫赫有名的一大仙门,地盘甚广,内门外门弟子数量众多,是个富得流油的宗门。
而之所以如此富裕,是因为其牢牢把控着临渊西南的灵石贸易,有句俗话,在长明宗,没有你买不到和卖不掉的东西。
可生意做得很大的长明宗,修为高深者却没有多少,先辈老祖飞升陨落后,便进入了青黄不接的局面。
方才那个自称内门大弟子的霍三,还真真是长明宗一内门长老的座下大弟子,人品不咋地,修为也不咋地,整日在山下游手好闲。
而像霍三这样的人,远不止一个,长明宗附近的几处城镇, 皆鱼龙混杂,见得光、见不得光的买卖都有。
「这长明宗,水深。」
段凌意味深长地点评完毕时,店家刚上好菜。
含覃拿起筷子开始给阿银布菜。
然而莫看她神色沉稳,夹菜不犹豫, 但夹过去的东西, 都是些莫名其妙的。
有肉有菜,有葱有姜, 还有整条的辣椒。
小瞎子没得选,只能一口口往嘴里塞, 吃完了碗里的,又不能精准去夹盘子里的, 那断龙谷的小儿还在不停地打量自己。
最后小瞎子只得夹起葱、姜、辣椒里稍微能入口的辣椒,吃下去。
然后立刻嚷嚷:「姐姐好辣。」
见状,含覃的眼中透出一抹困惑,接着她在盘子里又选了选, 选出了另一种形状的辣椒放进阿银碗里。
顿时桌上一瞬静默, 另两人都盯着碗里那块大辣椒, 无语。
小瞎子眼睁睁看着盘子里有肉不能吃,只能继续吃碗里的辣椒,哪想此椒更辣于先前, 一口之后,差点给他原地送走。
他瞬间哭唧唧地放下筷子:「姐姐, 还有肉吗?我想吃肉。」
最后还是段凌看出了端倪,拯救了含覃和阿银。
他夹了一块大肉放进阿银碗里, 叹道:「没想到含覃仙子竟如此不食人间烟火。」
这话不含褒贬, 只是道出实情。
这时含覃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 她有些头痛地看着一桌子菜,尴尬道:「我已经很多年未曾见过凡人的食物。」
她辟谷百年, 除了偶尔吃小师妹自制的菜肴,人间美食变幻, 她只认得街边最粗浅的馒头。
其实连馒头和包子的区别她都分不清, 她早已在修炼中缺失了七情六欲,其中六欲:生死耳目口鼻。
她只剩下耳与目。
无欲,所以不识, 所以起初照顾阿银时,她只知道买馒头。
可怜那小瞎子不知大名鼎鼎的含覃仙子竟有这等缺陷, 想她修为已臻至化境,应当无所不能才是。
小瞎子不禁哀叹自己决策有误,换成个聋子哑巴也好, 可事到如今只能继续装瞎。
而那厢段凌发现遥不可及的仙子竟有如此笨拙可爱的一面,忍不住疯狂心动, 接下来半程饭,他无比殷勤,不停给含覃讲述此间趣事, 桌上每道菜的由来, 他都能说出一二,还主动夹给含覃品尝。
含覃尝了两口,实在没品出无味之外的味道。
这下另一边的小瞎子被忽视了个彻底, 脸色是越来越难看。
终于,他将筷子重重一放:「姐姐,我吃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