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僵尸也有过往
这山河还是那山河,只是不知明月是否还是当时的明月,还有那昔时的旧人,如今又身在何方……
是的,过往的种种如同走马灯一般,在他的灵魂深处慢慢的回放着,就如同翻开了那早已被压在了箱底,泛黄的老旧书卷,一股熟悉而陌生的味道在心底里蔓延着,一种思念也渐渐从熟睡中被唤醒了。
他记起了童年时,母亲那双温柔的大手……
记起了那幢在风雨中飘摇不堪的小草庐……
记起了自己出征前,躲在门板之后,那双婆娑的泪眼……
……
然而,故人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还记得,曾经那个白雪皑皑的早上,阳光很是慵懒。
他披着一件打满了补丁的破旧棉袄,缩着脑袋,呵着热气,拄着一根胡杨削成的红缨枪,怀里揣着两枚未婚妻给的还带着身体余温的土鸡蛋。
深一脚、浅一脚,一步三回头的随着那远征的队伍,慢慢离开了生活了十五年的故土,踏上了那铁血戎马的战场之路。
没人来送行,只有北风偷偷的呜咽着。
可他知道,在那幢破旧的草庐里,那两扇破旧漏风的门板之后,一双含着清泪的双眸,正含情脉脉的望着自己远去的背影。
那是他的未婚妻。
本来他们决定开春就成亲,可皑皑的白雪还没化开,征兵的号角便已然吹开了那扇老旧的门板儿。
那十年间,硝烟离乱,干戈四起,战马长嘶,残阳如血。
有人中途倒下了,有人中途逃跑被杀了,还有人受不住那严寒活活被冻死了……
而更多人,则在那一次次,刀刃与刀刃激烈的碰撞摩擦下;在那铁骑与铁骑愤怒嘶号的互相碾压下,失去了自己青涩而稚嫩的生命。
那卑贱的生命,就如同嗒嗒马蹄下,碾过的枯黄的狗尾草,没人在意他们是否活着;
那短暂的生命,就如同绚烂的烟花,照亮了漆黑冰冷的夜,也燃尽了自己,却没记得他们的名字。
那平凡的生命,就如同北风中摇摇欲坠的树叶,没人看见他们曾经翠绿过,也没人记起过他们的功勋。
一次次的战争,一次次的流血,无数次的杀戮,无数次的死亡。
唯有那未曾干涸的鲜血,还在燃烧的战旗,以及这满地累累的森然白骨,还在向历史,向世人,昭示着他们曾经存在过。
然而那个人,也一直很幸运,带着那杆未婚妻亲手给他打造的红缨枪,无往而不利。
一次次徘徊在死亡的边缘,一次次割下了仇敌的头颅,在鲜血浇灌、哀号遍野、杀意震天的战场上,畅快淋漓的挥舞着。
十年过去了,他不记得曾经有多少兄弟将自己的尸骨,扔在了异国他乡;不记得有多少仇敌饮恨着将自己的头颅滚落在他的马下。
他就如同一尊不知疲倦,只知杀戮的机器。
兄弟之情、袍泽之义,成了除生命外,最廉价的东西,他感觉心在变冷,人性在麻木,哪怕倾尽一江之水,也无法洗干净双手沾满的鲜血。
以及身上背负着的罪恶,他害怕报应。
但可笑的是,那官位,竟从伍长,升到了百夫长,又从百夫长,升到了千夫长,直到变成了先锋营的将官。
最后他们胜了。
可他知道,那是用无尽的鲜血换来的,用无数的白骨垒起来的。
……
一切结束了,可当他卸下战甲,放下屠刀,挥别了袍泽,骑着神骏的战马,风尘仆仆回到家乡的时候。
桃花正开得**,一大团一大团粉扑扑的煞是可爱,一只只辛劳的蜜蜂正穿梭其间,嗡嗡的叫着。
一群孩提,正嬉笑着,拿着两只纸鸢,在田间撒欢的奔跑着…….
不远处一棵绿油油的枣树,正随着微微,轻轻晃动着。但记忆中树下,那熟悉的草屋,斑驳的土墙,不知何时早已颓然的倾倒在了泥泞里,只剩两扇破败漏风的老旧门板,依旧孤零零的矗立在哪儿。
似乎一直在等着谁。
“蝶儿——”
“蝶儿——”
他感觉整个天地都塌陷了,无助和绝望如同潮水般,疯狂的在灵魂深处蔓延着,他撕心裂肺的再说呼喊着未婚妻的名字,然而四周,唯有风刮过柳梢,带着“沙沙”、“沙沙”的声响。
似乎在回应着他之外,竟无人答应。
难道家里乔迁新居了,他不住地在心里安慰着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可当他牵着马匹,沿着屋前的小路,漫步在缓缓流淌的溪水之畔。阳光很温暖,透过柳树的嫩叶,在水面上,洒下了一层斑驳耀眼的金色,格外的醉人。
但河岸上,一座爬满青苔的坟冢,正静静矗立在那儿,坟头摇摇欲坠的木板上,周小蝶那三个歪七扭八的字迹,就像一把把刻骨的钢刀,一下一下,剐在他的心头。
“啊——”
“为什么……”
他感觉自己快疯了,丢下缰绳,疯狂的跪在地上,双手拼命刨着那坟里的黑色土壤,一滴、一滴殷红的鲜血,散落在那口胡杨做成的薄棺之上,可令人意外的是,里面除了几件熟悉的衣服外,竟然没有任何腐坏的气味,和尸体的存在。
他的蝶儿不见了。
没想到,拼尽了全力,一次次的从敌人致命的攻击下死里逃生,等来的却是一座孤零零的空坟。
他笑了,笑得很凄然。
家没了,妻子不见了,万念俱灰之下,他只能卖了马,如同一具没有魂灵的行尸走肉,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游荡着。却不曾想,在酒楼拐角处的街边,无意间听到了几句闲言碎语,原来蝶儿的确是死了。
自己走后的第二年,她在家里浣洗衣物,谁知却被带着一帮爪牙前来打猎的相国公子给看上了,对方借着酒劲,嬉笑、轻薄的想调笑于她,更是伸手要撕扯她的衣裙。
一旁的邻里乡亲是敢怒而不敢言,只能眼睁睁,无奈的看着。
却不曾有一人站出来,怒骂一句,或替她反抗一下。
最终,不堪折辱的小蝶,还是跳下了老屋门前,那汪碧水悠悠,波光粼粼的春水里,不见了踪迹,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所以才有了这空空荡荡的衣冠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