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途漫漫,马快如飞。
血红的夕阳染红了笔直的官道,也染红了丁寿的脸。
酒坊已经收回,秘方在月仙手里,应当无虞,美莲曾经开过小店,打理日常就由她出面,相信“刘伶醉”断货许久,一旦开锅烧酒必然供不应求,安排好家中事物,丁寿便启程进京。
春风得意马蹄疾,宣府离京城距离本就不远,快马加鞭,关城门前赶进了城,果然京师繁华地,虽已日暮,仍往来车马繁多,行人如织。
忽闻一阵人喊马嘶声,四匹良驹挽着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奔腾而来,后面还跟着数十名骑士,路上行人纷纷闪避,车驾马队呼啸而过,街上一阵鸡飞狗跳。
丁寿见那车上认旗上挑着一个“荣”字,拉了街上一个行人问道,何人车驾如此张狂。
那人上下看了他一眼,一副打发乡巴佬的语气道:“外地人吧,京城里皇亲勋贵有资格张扬的很多,带荣字的只有一个,先皇幼弟,荣王爷。”
丁寿暗念了一遍,记住了这么号人物,也不耽搁,直奔丁字街,此地已是东华门外,永乐年间一气在此地建了十座王府,又称为“十王府街”,东厂便在王府街北面的一条胡同内,也是东厂名气太大,胡同本名已不得知,京中百姓都称此地为“东厂胡同”。
因是内城,路上闲人渐少,待得丁寿到了东厂胡同,却是半个闲人也无。
东厂衙门门脸不大,一块匾额上书“东缉事厂”,门前只有两个番子当值,丁寿刚在门前站定,便有番子前来喝问,丁寿取出驾帖道明身份,番子急速入内禀报。
不一刻,便有一阵笑声传出,一个胖乎乎的圆脸太监随声而出,“刘公公这阵子一直念叨,咱家看看这小子到底是怎么个不凡?”
丁寿拱手行礼,“在下丁寿,不知公公是——?”
一只冰冷滑腻的手托住了他行礼的手腕,“不用客气,咱家谷大用,你就是丁寿,嗯——长的倒是挺精神的,呵呵,随咱家进来。”
随着谷大用转入大门,迎面是一座牌坊高耸,“百世流芳”四个大字镌刻其上,行至大堂,堂前竟然悬挂着岳武穆的画像,画像上还有一横批,“毋枉毋纵”四字浓墨重彩。
穿过大堂,直奔后院,谷大用边走边说,“督公刚从宫里当差回来,每日这个时辰都是养神听琴的时候,那帮猴崽子不敢打扰,就报到了咱家这……。”
只听得后堂内琴声轻轻响起,谷大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与丁寿静静伫立在后院。
丁寿侧耳倾听,只觉得这曲子柔和之至,宛如一人轻轻叹息,又似是朝露暗润花瓣,晓风低拂柳梢,宛如一股清泉在身上缓缓流过,又缓缓注入了四肢百骸,这一路奔波劳累竟然消失了大半。
琴音渐息,谷大用抚掌赞道:“阿音这普庵咒真是愈见功力,每日听上一曲,神清气爽,百病全消,督公定能长命百岁,福寿康宁。”
“老谷啊,少卖嘴了,有什么事?”屋内传出声音。
“倒是没什么事,您老念叨的那个人来了。”谷大用在屋外应道。
“哦?带他进来吧。”声音中带了一丝喜意。
丁寿随着谷大用进了后堂,那日山中老者身穿蟒袍曳撒,腰系鸾带,坐在正中,一只手正在把玩丁寿的寿字玉佩。
他身后那男子仍旧冷冰冰的抱剑而立,无一丝表情。
旁边几案点着一支檀香几近熄灭,几案旁一人三缕长髯,身穿道袍,头戴方巾,颇有几分脱俗出尘之态,正将一把古琴装入琴囊,想必就是刚才抚琴之人。
丁寿上前行礼,“草民丁寿拜见刘公公。”
“你知道某是谁了。”老者抬了抬眼皮。
“当日阁下身边高手环绕,又蒙见赐东厂驾帖,方才谷公公又称呼您老督公,在下若还猜不出您是当今内官监掌印兼领提督东厂的刘瑾刘公公,是不是太无用了些?”丁寿笑答。
刘瑾呵呵一笑,“还不算太笨,那日得了急报,大行皇帝病危,咱家得赶着回来chu理一些事情,你小子家里的事办完了?”
“承蒙公公挂怀,已经料理的差不多了,今日在下前来是为了当日之诺。”丁寿将身上五千两银票掏出,连同驾帖恭敬的摆在了刘瑾面前。
“怎么个意思?”刘瑾看了看银票又抬眼看他。
“当日曾说十倍偿还,蒙公公所赐纹银五百两,这是五千两银票。”
“你小子哪儿来这么多银子?”刘瑾诧道。
“在下手气一向不错,赌场赢得。”
“哈,哪家赌场这么豪气,被你这雏儿赢了这么多银子。”刘瑾摇头笑道。
“侥幸而已,公公手上玉佩乃先父所赐,可否归还在下。”
刘瑾拳头握紧,将那枚玉佩重新收回手里,“不行,这五千两是那五百两银子的利息,可当日你吃掉的那只鸡呢。”
妈的,这死人妖想阴老子,丁寿暗骂,“只要公公愿意,在下这就去打上百只野鸡回来,奉送公公。”
“咱家又不开饭馆,要那么多鸡干什么,鸡的事就算了,你冒充东厂之人用驾帖要挟地方的事怎么说?”刘瑾悠悠的道。
丁寿心中一紧,“公公您怎么知道的?”
“呵呵,傻小子,咱家都说了刘公公整日的念叨你了,知道你家在宣府,给宣府镇守太监传个话不就完了。”谷大用旁边应道。
“你小子知道做事留一线,没有明着打东厂的招牌,还算谨慎。”刘瑾呷了一口茶。
“公公您既然都知道了,就请划下道来,丁某接着就是。”丁寿倒也光棍。
“没那么多道道,你小子人还机灵,做事有分寸,能随手接下无三的飞贴,功夫应是不差,给咱家做事还账,哪天立了功再说这玉佩之事。”刘瑾悠然道。
丁寿略一沉吟,“可以,不过丁某也有一事相求。”
“说”。
“家兄外出近三年渺无音讯,恳请公公差遣人手查一查他的踪迹。”
刘瑾没有答话,只是翻着看自己的掌心,一旁谷大用搭话,“小子,东厂乃国之公器,责在访谋逆妖言大石更恶等,岂能容尔私用?”
丁寿刚要张嘴,刘瑾接口:“按规矩这事不能办,起码咱家不会下这个令,但你小子有一天能爬的足够高,你自己办这事吧。”
丁寿略一沉思,躬身施礼:“属下拜见督公。”
刘瑾仰头大笑,谷大用陪笑道:“恭喜公公又得一干将。”
刘瑾一指谷大用,“老谷现在是东厂掌刑千户,平日里还兼着宫里的差事,和咱家一样,东厂的事分不出太多心,如今厂内琐事多是由理刑百户丘聚和几个铛头费神,这是大铛头柳无三,二铛头雷长音。”
抱剑中年人和抚琴文士点头示意,“三铛头是……,小川呢?”刘瑾向谷大用问道。
谷大用回道:“最近京城多了许多江湖人士,怕有什么麻烦惊到宫里贵人,小川着人去盘他们的底了。”
“一帮江湖草莽,整天里不干正事,净给咱们爷们添麻烦,锦衣卫的人都死光了,要东厂给他们擦屁股。”刘瑾满是不屑。
“近日小财神邓通要办寿宴,府中采买警跸用了不少人手。”
“邓通?锦衣卫指挥使牟斌的女婿?”刘瑾问道。
“不错,正是四通票号的东家,富甲天下,人称小财神的邓通,他与荣王爷、长风镖局的少局主方旭并称”京城三少“。”
刘瑾阴笑,“堂堂天子亲军给一介商贾看家护院,牟斌这差事当得好啊。”
谷大用劝道:“牟斌执掌卫事近二十年,蒙先皇及当今太皇太后和太后宠信,又与内阁诸公交好,根深蒂固,不能轻动。”
“难道咱家怕了他不成,他当得是万岁的差,不是内阁那帮腐儒,难道由得他们内外勾结,蒙蔽圣聪。”
“万岁刚刚登基,不宜轻动旧臣,招惹非议。”谷大用扫了丁寿一眼,对这新来的小子还是不太放心,犹豫这些内廷秘闻该不该让他知道,终究还是开口劝道。
刘瑾以手扶额,沉默了一下,挥了挥手,“你们下去吧,给这小子安排个下chu,明天一早过来见咱家。”
诸人领命,丁寿看出了刘瑾心中的不甘与无奈,看来这京师水深得很啊。
一宿无话,第二天一早,丁寿入内拜见刘瑾,堂内除了昨天的三人外,又多了两人,一个是宦官打扮,面色阴鸷,坐在谷大用下首,想必就是理刑百户丘聚,另有一人乍一看丁寿不由呆了。
一件淡黄色直身,玉带腰束,足踩粉底快靴,玉面剑眉,肤白如雪,俏目隆鼻,唇若点朱,手上把着一把尺余长的玉骨折扇,看形貌美如chu子,若非一仰头看见喉间那高耸的喉结,丁寿简直以为这是易钗而弁的花木兰了。
丁寿今世这副皮囊也是不差,但与那人相比竟有自惭形秽之感。
此时那人正向刘瑾禀报:“近日京中成群结队的江湖人物甚多,其所为……”
刘瑾止住了他的话头,招手让丁寿近前,“这小子是新来的,咱家想让他做老四,谷大用回头给他面腰牌,哎,那小孩过来,给丘公公和三铛头见礼。”
丁寿上前拜见,俊美青年拱手还礼,“在下白少川,蒙督公看重,忝居三铛头,今后还要丁兄多多帮衬。”
丘聚则伸手托住丁寿左臂,阴测测的道:“不必客气,东厂的饭碗能不能端得住,要看你自己。”
丁寿只觉一股阴寒劲力有如钢刃透臂而入,当下不动声色,真气运转,转眼消弭无形,仍是拜了下去,“在下自会努力,不让公公失望。”
丘聚轻咦了一声,点点头,“这老四倒也能做。”
“都坐下吧,小川你适才说那些江湖人物所为何来。”刘瑾道。
“属下擒了几个落单的江湖客,他们只说有消息称京师有异宝现世,他们赶来碰碰运气,具体是何物,他们也不甚了了。”
“连干什么都不知道,就没头苍蝇样往京师扎,都吃饱了撑得!”刘瑾冷哼。
“督公息怒,属下无能,甘愿领罪。”白少川躬身道。
“与你无关,东厂里有多少人手咱家还不知道么。”刘瑾宽慰了几句,“你下去歇着吧,带着寿哥儿熟悉下京城事务。”
白少川领命,丁寿随着一同退下,只有柳无三万年不变的站在刘瑾身后。
刘瑾突然道:“老丘,你那阴风掌太过阴损,后患无穷,怎么随意对自己人使出来。”
丘聚听出刘瑾不满之意,低首道:“督公放心,手下留了分寸,方才就是他没化解,也不至于伤了內腑,毕竟一来就位居四铛头,怕对手下人不好交待。”
“你丘聚什么时候需要对下面人交待了,不过是要在新人面前来个下马威,告诉你以后少抖这些机灵。”
丘聚一见刘瑾发怒,“是,下不为例,今后不敢了。”
谷大用一见忙打圆场,“好了好了,咱们都是皇上东宫里的旧人,别为了一些小事伤了和气,如今不说外廷,就是宫内也有好些人看着咱们眼红,咱们呀还是坐在一起商量怎么对付这些狗杂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