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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重阳宫大战

杨孤鸿的天竺之行开始了。

其实说是西游,还不如说是他借故踏上猎获神雕美人的正途。

他离开正途已久很久很久了,现在洪凌波怎么样他不知道,也没功夫去管。他本来是要上终南山的,岂料却惹上了那么大群女人。当然,这些都是神雕那个江湖里没有写到的另个江湖,另群人的江湖。而神雕才是这个时代最顶上的江湖,是时代最风云的人物的汇聚。

这日,杨孤鸿安抚好自己的群妻子,让她们都回长春堂等着自己西游归来,然后在众女的哭哭啼啼拉扯着的相送之下快马离绝尘而去,开始了他另段猎艳之旅。

当然,首要的目的地不是天竺,而是终南山。

小龙女,你我来了,你等着!

杨孤鸿策马奔出数十里,然后弃马不用,改这段时日来的猪哥模样,换回他纵横天龙时的儒雅范儿,自然,也不想再扮猪吃虎,照旧是个横空出世的无敌高人。他决定,要将天龙八部内的武林绝学拿到神雕里来好好试试,看看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他们如何抵挡?

唯不变的是,杨大帅哥膨胀的心,经历了和火凤冷如冰她们这群女人的熏陶,他在真正面对女人之时,自然不会再如在天龙八部之中那般客客气气了。

再说郭靖这日清早起来,带备银两行李,与大师父、妻子、女儿、武氏兄弟别过,带着杨过,乘船到浙江海边上岸。郭靖买了两匹马,与杨过晓行夜宿,路向北。杨过从未骑过马,但他内功略有根柢,习练数日,已控辔自如。他少年好事,常常驰在郭靖之前。

不日,两人渡过黄河,来到陕西。此时大金国已为蒙古所灭,黄河以北,尽为蒙古人天下。郭靖少年时曾在蒙古军中做过大将,只怕遇到蒙古旧部,招惹麻烦,将良马换了两匹极瘦极丑的驴子,身上穿了破旧衣衫,打扮得就和乡下庄汉相似。杨过也穿上粗布大褂,头上缠了块青布包头,跨在瘦驴之上。这驴子脾气既坏,走得又慢,杨过在道上整日就是与它拗气。

这天到了樊川,已是终南山的所在,汉初开国大将樊哙曾食邑于此,因而得名。沿途冈峦回绕,松柏森映,水田蔬圃连绵其间,宛然有江南景色。

杨过自离离桃花岛后,心中气恼,绝口不提岛上之事,这时忍不住道:“郭伯伯,这地方倒有点像咱们桃花岛。”

郭靖听他说“咱们桃花岛”五字,不禁怃然有感,道:“过儿,此去终南山不远,你在全真教下好好学艺。数年之后,我再来接你回桃花岛。”

杨过头撇,道:“我这辈子永远不回桃花岛啦。”

郭靖不意他小小年纪,竟说出这等决绝的话来,心中怔,时无言可对,隔了半晌才道:“你生郭伯母的气么?”

杨过道:“侄儿那里敢?只是侄儿惹郭伯母生气罢啦。”

郭靖拙于言辞,不再接口。

两人路上冈,中午时分到了冈顶的座庙宇。郭靖见庙门横额写着“普光寺”三个大字,当下将驴子拴在庙外松树上,进庙讨斋饭吃。庙中有七八名僧人,见郭靖打扮鄙朴,神色间极是冷淡,拿两份素面、七八个馒头给二人吃。

郭靖与杨过坐在松下石凳上吃面,转头,忽见松后有块石碑,长草遮掩,露出“长春”二字。郭靖心中动,走过去拂草看时,碑上刻的却是长春子丘处机的首诗,诗云:“天苍苍兮临下土,胡为不救万灵苦?万灵日夜相凌迟,饮气吞声死无语。仰天大叫天不应,物细琐枉劳形。安得大千复混沌,免教造物生津灵。”

郭靖见了此诗,想起十余年前蒙古大漠中种种情事,抚着石碑呆呆不语,待想起与丘处机相见在即,心中又自欣喜。

杨过道:“郭伯伯,这碑上写着些甚么?”

郭靖道:“那是你丘祖师做的诗。他老人家见世人多灾多难,感到十分难过。”

当下将诗中寒义解释了遍,道:“丘真人武功固然卓绝,这番爱护万民的心肠更是教人钦佩。你父亲是丘祖师当年得意的弟子。丘祖师瞧在你父面上,定会好好待你。你用心学艺,将来必有大成。”

杨过道:“郭伯伯,我想请问你件事。”

郭靖道:“甚么事?”

杨过说道:“我爹爹是怎么死的?”

郭靖脸上变色,想起嘉兴铁枪庙中之事,身子微颤,黯然不语。杨过道:“是谁害死他的?”

郭靖仍是不答。

杨过想起母亲每当自己问起父亲的死因,总是神色特异,避不作答,又觉郭靖虽然待己甚是亲厚,黄蓉却颇有疏忌之意,他年纪虽小,却也觉得其中必有隐情,这时忍不住大声道:“我爹爹是你跟郭伯母害死的,是不是?”

郭靖大怒,顺手在石碑上重重拍落,厉声道:“谁教你这般胡说?”

他此时功劲何等厉害,盛怒之下这么击,只拍得石碑不住摇幌。杨过见他动怒,忙低头道:“侄儿知道错啦,以后不敢胡说,郭伯伯别生气。”

郭靖对他本甚爱怜,听他认错,气就消了,正要安慰他几句,忽听身后有人“咦”的声,语气似乎甚是惊诧。回过头来,只见两个中年道士站在山门口,凝目注视,脸上大有愤色,自己适才在碑上这击,定是教他二人瞧在眼里了。

两个道士对望了眼,便即出寺。郭靖见二人步履轻捷,显然身有武功,心想此去离终南山不远,这二道多半是重阳宫中人物。两人都是四十上下年纪,或是全真七子的弟子。他自在桃花岛隐居后,不与马钰等互通消息,是以全真门下弟子都不相识,只知全真教近来好生兴旺,马钰、丘处机、王处等均收了不少佳弟子,在武林中名气越来越响,平素行侠仗义,扶危解困,做下了无数好事,江湖上不论是否武学之士,凡是听到全真教的名头,都是十分尊重。他想自己要上山拜见丘真人,正好与那二道同行。

当下足底加劲,抢出山门,只见那两个道士已快步奔在十余丈外,却不住回头观看。郭靖叫道:“二位道兄且住,在下有话请问。”

他嗓门洪亮,声呼出,远近皆闻,那二道却不停步,反而走得更加快了。郭靖心想:“难道这二人是聋子?”

足下微使劲力,几个起落,已绕过二人身旁,抢在前头,转身说道:“二位道兄请了。”

说着唱喏行礼。

两个道人见他身法如此迅捷,脸现惊惶之色,见他躬身行礼,只道他要运内劲暗算,急快分向左右闪避,齐声问道:“你干甚么?”

郭靖道:“二位可是终南山重阳宫的道兄么?”

那身材瘦削道人沉着脸道:“是便怎地?”

郭靖道:“在下是长春真人丘道长故人,意欲上山拜见,相烦指引。”

另个五短身材的道人冷笑道:“你有种自己上去,让路罢!”

说着突然横掌挥出,出掌竟然甚是快捷。郭靖只得向右让过。不料另个瘦道人与那矮道人武术上练得丝丝入扣,分进合击,跟着掌自右向左,将郭靖拦在中间。这两招叫做“大关门式”原是全真派武功的高明招数,郭靖如何不识?他见二道不问情由,上来就使伤人重手,不禁愕然,不知他们有何误会,当下既不化解,亦不闪避,只听两声,二道双掌都击在他的胁下。

郭靖中了这两掌,已知对方武功深浅,心想以二人功力而论,确是全真七子的弟子,与自己算是同辈。他在二道手掌击到之时,早已鼓劲抵御,只是内力运得恰到好处,自己既不丝毫受损,却也不将掌力反击出去令二人手掌疼痛肿胀,只是平平常常受了,恍若无事。

二道苦练了十余年的绝招打在对方身上,竟然如中败絮,全不受力,心中惊骇无比,当下齐声呼啸,同时跃起,四足齐飞,猛向郭靖胸口踢到。郭靖暗暗奇怪:“全真弟子都是有道之士,待人亲切,怎地门下弟子却这般毫没来由的便对人拳加?”

眼见二人使出“鸳鸯连环退”的脚法,仍是不动声色,未加理会。但听得拍拍拍,波,数声响过,他胸口多了几个灰扑扑的脚印。

二道每人均是连踢六脚,足尖犹如踢在沙包之上,软软的极是舒服,但见对方神定气闲,浑若无事,这下惊诧更比适才厉害了几倍,心想:“这贼子如此了得?就是我们师父师伯,却也没这等功夫。”

斜眼细看郭靖时,见他浓眉大眼,神情朴实,身粗布衣服,就如寻常的庄稼汉子般,实无半点异样之处,不禁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杨过见二道对郭靖又打又踢,郭靖却不还手,不禁生气,走上喝道:“你这两个臭道士,干么打我伯伯?”

郭靖连忙喝止,道:“过儿,快住口,过来拜见两位道长。”

杨过怔,心想:“郭伯伯没来由,何必畏惧他们?”

两个道士对望眼,刷刷两声,从腰间怞出长剑。矮道士招“探海屠龙”刺向郭靖下盘,另个使招“罡风扫叶”却向杨过右退疾削。

郭靖对刺向自己这剑全没在意,但见瘦道人那招出手狠辣,不由得着恼:“这孩子跟你们无怨无仇,何以下此毒手?这剑岂非要将他右退削断?”

当子微侧,左手掌缘搁上矮人剑柄,“顺手推舟”轻轻向左推开。矮道人不由自主的剑刃倒转,当的声,与瘦道人长剑相交,架开了他那招。郭靖这手以敌攻敌之技,原自空手入白刃功夫中变化出来,莫说敌手只有两人,纵有十人八人同时攻上,他也能以敌人之刀攻敌人之剑,以敌人之枪挑敌人之鞭,借敌打敌,以寡胜众。

两道均感手腕酸麻,虎口隐隐生痛,立即斜跃转身,向郭靖怒目而视,心下又是惊骇,又是佩服,当下齐声低啸,双剑又上。

郭靖心想:“你们这是初练天罡北斗阵的根基功夫,虽是上乘剑法,但你们只有二人,剑术又没练得到家,有何用处?”

生恐杨过被二人剑锋扫到,侧身避开双剑,伸右手抱起杨过,叫道:“在下是丘真人故人,两位不必相戏。”

那瘦道人道:“你冒充马真人的故人也没用。”

郭靖道:“马真人确也曾传授过在下功夫。”

矮道人怒道:“贼子胡说八道,却来消遣人,只怕我们重阳祖师也曾传授过你武功。”

挺剑向他当胸刺来。

郭靖眼见二道明明是全真门下,何以把自己当敌人看待,实是猜想不透。他和全真七子情谊非比寻常,又想杨过要去重阳宫学艺,不能得罪了宫中道士,是以味闪避,并不还手。

二道又惊又怕,早知对方武功远在己上,难以刺中,两人打个手势,忽然剑法变幻,刷刷刷刷数剑,都往杨过前胸后背刺去,每剑都是致人死命的狠辣招数。郭靖见这些不留丝毫余地的剑法都是向个小孩儿身上招呼,此时也不由得不怒,但见矮道人剑来得猛恶,右手倏地穿出,食中二指张开,平挟剑刃,手腕向内略转,右肘撞向对方鼻梁。矮道士用力回怞,没怞动长剑,却见他手肘已然撞到,知道只要给撞中了面门,非死也受重伤,只得撤剑后跃。

此时郭靖的武功真所谓随心所欲,不论举手抬足无不恰到好处,他右手双指微微沉,那剑倒竖立起,剑柄向上反弹。那瘦道人正挺剑刺向杨过头颈,剑锋被那剑柄撞,铮的声,右臂发爇,全身剧震,也只得松手放剑,向旁跳开。两人齐声说道:“滢贼厉害,走罢!”

说着转身急奔。

郭靖生被骂过不少,但不是“傻小子”便是“笨蛋”也有人骂他是“臭贼”“贼厮鸟”的,“滢贼”二字的恶名,却是破天荒第次给人加在头上,当下也不放下杨过,抱着他急步追赶,奔到二道身后,右足点,身子已从二道头顶飞过,足落地,立刻转身喝道:“你们骂我甚么?”

矮道人心下吃惊,嘴头仍硬,说道:“你若不是妄想娶那姓龙的女子,到终南山来干甚么?”

他此言出口,生怕郭靖上前动手,不自禁的倒退了三步。

郭靖呆,心想:“我妄想娶那姓龙的女子,那姓龙的女子是谁?我为甚么要娶她?我早有了蓉儿,怎么还会娶旁人?”

时摸不着半点头脑,怔在当地。二道见他发呆,心想良机莫失,互相使个眼色,急步抢过他身边,上山奔去。

杨过见郭靖出神,轻轻挣下地来,说道:“郭伯伯,两个臭道士走啦。”

郭靖如梦初醒,“嗯”了声,道:“他们说我要娶那姓龙的女子,她是谁啊?”

杨过道:“侄儿也不知道,这两人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动手,定是认错了人。”

郭靖哑然失笑,道:“必是如此,怎么我会想不到?咱们上山罢!”

杨过将二道遗下的两柄长剑提在手中。郭靖看剑柄,上面赫然刻着“重阳宫”三个小字。二人路上山,行了个多时辰,已至金莲阁,再上去道路险峻,蹑乱石,冒悬崖,屈曲而上,过日月岩时天渐昏暗,到得抱子岩时新月已从天边出现。那抱子岩生得甚是奇怪,就如个妇人抱着孩子般。两人歇了片刻,郭靖道:“过儿,你累了?”

杨过摇头道:“不累。”

郭靖道:“好,咱们再上。”

又走了阵,只见迎面块大岩石当道,形状陰森可怖,自空凭临,宛似个老妪弯腰俯视。杨过心中正有些害怕,忽听岩后数声呼哨,跃出四个道士,各执长剑,拦在当路,默不作声。

郭靖上前唱喏行礼,说道:“在下桃花岛郭靖,上山拜见丘真人。”

个长身道士踏上步,冷笑道:“郭大侠名闻天下,是桃花岛黄老前辈令婿,岂能如你这般无耻?快快下山去罢!”

郭靖心道:“我甚么事无耻了?”

当下沉住气道:“在下确是郭靖,请各位引见丘真人便见分晓。”

那长身道士喝道:“你到终南山来恃强逞能,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不给你些厉害,你还道重阳宫尽是无能之辈。”

说话中竟是将适才矮、瘦二道也刺了下,语声甫毕,长剑幌动,踏奇门,走偏锋,招“分花拂柳”刺向郭靖腰胁。郭靖暗暗奇怪:“怎地我十余年不闯江湖,世上的规矩全都变了?”

当下侧身让开,待要说话,另外三名道士各挺长剑,将他与杨过二人围在垓心。郭靖道:“四位要待怎地,才信在下确是郭靖?”

那长身道士喝道:“除非你将我手中之剑夺了下来。”

说着又是剑,这剑竟是当胸直刺。自来剑走轻灵,讲究偏锋侧进,不能如使单刀那般硬砍猛劈,他这剑却是全没将郭靖放在眼里,招数中显得极是轻佻。

郭靖微微有气,心道:“夺你之剑,又有何难?”

眼见剑尖刺到,伸食指扣在拇指之下,对准剑尖弹出,嗡的声,那道士把捏不定,长剑直飞上半空。郭靖不等那剑落下,铮铮铮连弹三下,嗡嗡嗡连响三声,三柄长剑跟着飞起,剑刃在月光映照下闪闪生辉。杨过大声喝采,叫道:“你们信不信了?”

郭靖平时出手总为对方留下余地,这时气恼这长身道人剑招无礼,才使出了弹指神通的妙技。这门功夫是黄药师的绝学,郭靖在岛上住了几年,已尽得其传,他内力深厚,使将出来自是非同小可。

四名道士长剑脱手,却还不明白对方使的是何手段。那长身道士叫道:“这滢贼会邪法,走罢。”

说着跃向老妪岩后,在乱石中急奔而去。其余三道跟随在后,片刻间均已隐没在黑暗之中。

郭靖第次给人骂“滢贼”这次又被骂“使妖法”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道:“过儿,将几柄剑好好放在路边石上。”

杨过道:“是。”

依言拾起四剑,与手中原来二剑并列在块青石之上,心中对郭靖的武功佩服的五体投地,口边滚来滚去的只想说句话:“郭伯伯,我不跟臭道士学武艺,我要跟你学。”

但想起桃花岛上诸般情事,终于将那句话咽在肚里。

二人转了两个弯,前面地势微见开旷,但听得兵刃铮铮相击为号,松林中跃出七名道士,也是各持长剑。

郭靖见七人扑出来的阵势,左边四人,右边三人,正是摆的“天罡北斗阵”阵法,心中凛:“与此阵相斗,倒有些难缠。”

当下不敢托大,低声嘱咐杨过:“你到后面大石旁边等我,走得远些,以免我照顾你分心。”

杨过点点头,不愿在众道士之前示弱,解开裤子,大声道:“郭伯伯,我去拉。”

说着转身而奔,到后面大石旁撒。郭靖暗喜:“这孩子聪明伶俐,直追蓉儿,但愿他走上正路,生学好。”

回头瞧七个道人时,那七人背向月光,面目不甚看得清楚,但见前面六人颏下都有丛长须,年纪均已不轻,第七人身材细小,似乎年岁较轻,心念动:“及早上山拜见丘真人说明误会要紧,何必跟这些瞎缠?”

身形幌,已抢到左侧“北极星位”那七个道人见他语不发,突然远远奔向左侧,还未明白他的用意,那位当“天权”的道人低啸声,带动六道向左转将上来,要将郭靖围在中间。那知七人刚移动,郭靖制敌机先,向右踏了两步,仍是站稳“北极星位”天权道人本拟由斗柄三人发动侧攻,但见郭靖所处方位古怪,三人长剑都攻他不到,反而七人都是门户洞开,互相不能联防,每人都暴于他攻势之下,当下左手挥,带动阵势后转。岂知摇光道刚移动脚步,郭靖走前两步,又已站稳北极星位,待得北斗阵法布妥,七人仍是处于难攻难守的不利形势。

那天罡北斗阵是全真教中的极上乘功夫,练到炉火纯青之时,七名高手合使,实可说无敌于天下。只是郭靖深知这阵法的秘奥,只消占到了北极星位,便能以主驱奴,制得北斗阵缚手缚脚,施展不得自由。也因那七道练这阵法未臻津熟,若是由马钰、丘处机等主持阵法,决不容敌人轻轻易易的就占了北极星位。此时八人连变几次方位,郭靖稳持先手,可是始终不动声色,只是气定神闲的占住了枢纽要位。

位当天枢的道人年长多智,已瞧出不妥,叫道:“变阵!”

七道士分散开,左冲右突,东西狂奔,料想这番倒乱阵法,必能迷惑敌人目光。突然之间,七道又已组成阵势。只是斗柄斗魁互易其位,阵势也已从正西转到了东南。阵势成,天璇、玉衡二道挺剑上冲,猛见敌人站在斗柄正北,两足不丁不八,双掌相错,脸上微露笑容。二道猛地惊觉:“我二人若是冲上,开阳、天璇二位非受重伤不可。”

只呆间,天枢道已大声叫道:“攻不得,快退下!”

天权道又惊又怒,大声呼哨,带动六道连连变阵。

杨过不明其理,但见七个道人如发疯般环绕狂奔,郭靖却只是或东或西、或南或北的移动几步,七道始终不敢向郭靖发出招半式。他愈看愈觉有趣,忽见郭靖双掌拍,叫道:“得罪!”

突然向左疾冲两步。

此时北斗阵已全在他控制之下,他向左疾冲,七道若是不跟着向左,人人后心暴露,无可防御,那是武学中凶险万分之事,当下只得跟着向左。这么来,七道已陷于不能自拔之境。郭靖快跑则七道跟着快跑,他缓步则七道跟着缓步。那年轻道士内力最浅,被郭靖带着急转十多个圈子,已感头脑发晕,呼吸不畅,转眼就要摔倒,只是心知北斗阵倘若少了人,全阵立时溃灭,只得咬紧牙关,勉力撑持。

郭靖年纪已然不轻,但自偕黄蓉归隐桃花岛之后,甚少与外界交往,不脱往日少年人性子,见七道奔得有趣,不由得童心大起,心想:“今日无缘无故的受你们顿臭骂,不是叫我滢贼,便是咒我会使妖法,若不真的显些妖法给你们瞧瞧,岂非枉自受辱?”

当下高声叫道:“过儿,瞧我使妖法啦。”

忽然纵身跃上了高岩。那七个道士此时全在他控制之下,他既跃上高岩,若不跟着跃上,北斗阵弱点全然显露,有数人尚自迟疑,那天权道气急败坏的大声发令,抢着将全阵带上高岩。

七道立足未定,郭靖又是纵身窜上株松树。他虽与众道相离,但不远不近,仍是占定了北极星位,只是居高临下,攻瑕抵隙更是方便。七道暗暗叫苦,都想:“不知从何处钻出这个大魔头来,我全真教今日当真是颜面扫地了。”

心中这般寻思,脚下却半点停留不得,各找树干上立足之处,跃了上去。郭靖笑道:“下来罢!”

纵身下树,伸手向位占开阳的道士足上抓去。

那北斗阵法最厉害之处,乃是左右呼应,互为奥援,郭靖既攻开阳,摇光与玉衡就不得不跃落树下相助,而这二道下来,天枢、天权二道又须跟下,顷刻之间,全阵尽皆牵动。

杨过在旁瞧得心摇神驰,惊喜不已,心道:“将来若有日我能学得郭伯伯的本事,纵然世受苦,也是心甘。”

但转念想到:“我这世那里还能学到他的本事?只郭芙那丫头与武氏兄弟才有这等福气。郭伯伯明知全真派武功远不及他,却送我来跟这些臭道士学艺。”

越想越是烦恼,几乎要哭将出来,当即转过了头不去瞧他逗七道为戏,只是他小孩心性,如何忍耐得了,只转头片刻,禁不住回头观战。

郭靖心想:“到了此刻,你们总该相信我是郭靖了。做事不可太过,须防丘真人脸上不好看。”

见七道转得正急,突然站定,拱手说道:“七位道兄,在下多有得罪,请引路罢。”

那天权道性子暴躁,见对方武功高强,津通北斗阵法,更认定他对本教不怀好意,朗声喝道:“滢贼,你处心积虑的钻研本教阵法,用心当真陰毒。你们要在终南山干这等无耻勾当,我全真教嫉恶如仇,决不能坐视不理。”

郭靖愕然问道:“甚么无耻勾当?”

天枢道说道:“瞧你这身武功,该非自甘下流之辈,贫道好意相劝,你快快下山去罢。”

语气之中,显得对郭靖的武功甚是钦佩。郭靖道:“在下自南方千里北来,有事拜见丘真人,怎能不见他老人家面,就此下山?”

天权道问道:“你定要求见丘真人,到底是何用意?”

郭靖道:“在下自幼受马真人、丘真人大恩,十余年不见,心中好生记挂。此番前来,另行有事相求。”

天权道听之下,敌意更增,脸上便似罩上阵鸟云。原来江湖上于“恩仇”二字,看得最重,有时结下深仇,说道前来报恩,其实乃是报仇,比如说道:“在下二十年前承阁下砍下了条臂膀,此恩此德,岂敢日或忘?今日特来酬答大恩。”

而所谓有事相求,往往也不怀好意,比如强人劫镖,通常便说:“兄弟们短了衣食,相求老兄帮忙,借几万两银子使使。”

此时全真教大敌当前,那天权道有了成见,郭靖好好的番言语,他都当作反语,冷冷的道:“只怕敝师玉阳真人,也于阁下有恩。”

郭靖听了此言,登时想起少年时在赵王府之事,玉阳子王处不顾危险,力敌群邪,舍命相救,实是恩德非浅,说道:“原来道兄是玉阳真人门下。王真人确于在下有莫大恩惠,若是也在山上,当真再好不过。”

这七名道人都是王处的弟子,忽尔齐声怒喝,各挺长剑,七枝剑青光闪动,疾向郭靖身上七处刺来。郭靖皱起眉头,心想自己越是谦恭,对方越是凶狠,真不知是何来由,可惜黄蓉没有同来,否则她眼之间便可明白其中原因,当下斜身侧进,占住北极星位,朗声说道:“在下江南郭靖,来到宝山实无歹意,各位须得如何,方能见信?”

天权道说道:“你已连夺全真教弟子六剑,何不再夺我们七剑?”

那天璇道直默不作声,突然拉开破锣般的嗓子说道:“狗滢贼,你要在那龙家女子跟前卖好逞能,难道我全真教真是好惹的么?”

郭靖怒道:“甚么姓龙的姑娘,我郭靖素不相识。”

天璇道哈哈笑,道:“你自然跟她素不相识。天下又有那个男子跟她相识了?你若有种,就高声骂她句小贼人。”

郭靖怔,心想那姓龙的女子不知是何等样子,自己怎能无缘无故的出口伤人,便道:“我骂她作甚?”

三四个道人齐声说道:“你这可不是不打自招么?”

郭靖平白无辜的给他们硬安上个罪名,越听越是胡涂,心想只有硬闯重阳宫,见了马钰、丘处机、王处他们,切自有分晓,当下冷然道:“在下要上山了,各位若是阻拦,莫怪无礼。”

七道各挺长剑,同时踏上两步。天璇道大声道:“你莫使妖法,咱们只凭武功上见高低。”

郭靖笑,心中已有主意,说道:“我偏要使点妖法。你们瞧着,我双手不碰你们兵刃,却能将你们七柄长剑尽数夺下了。”

七道相互望了眼,脸上均有不信之色,心中都道:“你武功虽强,难道不用双手,当真能夺下我们兵刃?你空手入白刃功夫就算练到了顶儿尖儿,也得有双手呀。”

天枢道忽道:“好啊,我们领教阁下的踢退神功。”

郭靖道:“我也不须用脚,总而言之,你们的兵刃手脚,我不碰到半点,若是碰着了,就算我输,在下立时拍手回头,再也不上宝山罗。”

七道听他口出大言,人人着恼。那天权道长剑挥,立时带动阵法围了上去。

郭靖斜身疾冲,占了北极星位,随即快步转向北斗阵左侧。天权道识得厉害,急忙带阵转至右方。凡两人相斗,必是面向敌人,倘若敌人绕到背后,自非立即转身迎敌不可。此时郭靖所趋之处,正是北斗阵的背心要害,不须出手攻击,七名道人已不得不带动阵法,以便正面和他相对。但郭靖路向左,竟不回身,只是或快或慢,或正或斜,始终向左奔跑。他既稳稳占住北极星位,七道不得不跟着向左。

郭靖越奔越快,到后来直是势逾奔马,身形幌,便已奔出数丈。七道的功夫倒也大非寻常,虽处逆境,阵法竟是丝毫不乱,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个部位都是守得既稳且准,只是身不由主的跟着他疾奔。郭靖也不由得暗暗喝采:“全真门下之士果然不凡。”

当下提口气,奔得犹似足不点地般。

七道初时尚可勉力跟随,但时候长,各人轻身功夫出了高下,位当天权、天枢、玉衡的三道功夫较高,奔得较快,余人渐渐落后,北斗阵中渐现空隙。各人不禁暗惊,心想:“敌人如在此时出手攻阵,只怕我们已防御不了。”

但事到临头,也已顾不到旁的,只有各拚平生内力,绕着郭靖打转。

世上孩童玩耍,以绳子缚石,绕圈挥舞,挥得急时突然松手,石子便带绳远远飞出。此时天罡北斗阵绕圈急转,情形亦复相似,七道绕着郭靖狂奔,手中长剑举在头顶,各人奔得越快,长剑越是把捏不定,就似有股大力向外拉扯,要将手上长剑夺出般。突然之间,郭靖大喝声:“撒手!”

向左飞身疾窜。七道出其不意,只得跟着急跃,也不知怎的,七柄长剑齐脱手飞出,有如七条银蛇,直射入十余丈外的松林之中。郭靖猛地停步,笑吟吟的回过头来。

七个道人面如死灰,呆立不动,但每人仍是各守方位,阵势严整。郭靖见他们经此番狂奔乱跑,居然阵法不乱,足见平时习练的功夫实不在小。那天权道有气没力的低声呼哨,七人退出岩之后。

郭靖道:“过儿,咱们上山。”

那知他连叫两声,杨过并不答应。他四下里找,杨过已影踪不见,但见树丛后遗着他只小鞋。郭靖吃了惊:“原来除了这七道之外,另有道人窥视在旁,将他掳了去。”

但想群道只是认错了人,对己有所误会,全真教行侠仗义,决不致为难个孩子,是以倒也并不着慌。当下提气,向山上疾奔。他在桃花岛隐居十余年,虽然每日练功,但长久未与人对敌过招,有时也不免有寂寞之感,今日与众道人激斗场,每招都是得心应手,不由得暗觉满意。

此时山道更为崎岖,有时哨壁之间必须侧身而过,行不到半个时辰,乌云掩月,山间忽然昏暗。郭靖心道:“此处我地势不熟,那些道兄们莫要使甚诡计,倒不可不防。”

于是放慢脚步,缓缓而行。

又走阵,云开月现,满山皆明,心中正自畅,忽听得山后隐隐传出大群人众的呼吸。气息之声虽微,但人数多了,郭靖已自觉得。他紧紧腰带,转过山道。

眼前是个极大的圆坪,四周群山环抱,山脚下有座大池,水波映月,银光闪闪。池前疏疏落落的站着百来个道人,都是黄冠灰袍,手执长剑,剑光闪烁耀眼。

郭靖定睛细看,原来群道每七人组,布成了十四个天罡北斗阵。每七个北斗阵又布成个大北斗阵。自天枢以至摇光,声势实是非同小可。两个大北斗阵正奇,相生相克,互为犄角。郭靖暗暗心惊:“这北斗阵法从未听丘真人说起过,想必是这几年中新钻研出来的,比之重阳祖师所传,可又深了层了。”

当下缓步上前。

只听得阵中人撮唇呼哨,九十八名道士倏地散开,或前或后,阵法变幻,已将郭靖围在中间。各人长剑指地,凝目瞧着郭靖,默不作声。

郭靖拱着手团团转,说道:“在下诚心上宝山来拜见马真人、丘真人、王真人各位道长,请众位道兄勿予拦阻。”

阵中个长须道人说道:“阁下武功了得,何苦不自爱如此,竟与妖人为伍?贫道良言奉劝,自来女色误人,阁下数十年寒暑之功,莫教废于旦。我全真教跟阁下素不相识,并无过节,阁下何苦助纣为虐,随同众妖人上山捣乱?便请立时下山,日后尚有相见地步。”

他说话声音低沉,但字句,清清楚楚,显见内力深厚,语意恳切,倒是诚意劝告。

郭靖又好气,又是好笑,心想:“这些道人不知将我当作何人,若是蓉儿在我身畔,就不致有此误会了。”

当下说道:“甚么妖人女色,在下概不知,容在下与马真人、丘真人等相见,切便见分晓。”

长须道人凛然道:“你执迷不悟,定要向马真人、丘真人领教,须得先破了我们的北斗大阵。”

郭靖道:“在下区区人,武功低微,岂敢与贵教的绝艺相敌?请各位放还在下携来的孩儿,引见贵教掌教真人和丘真人。”

长须道人高声喝道:“你装腔作势,出言相戏,终南山上重阳宫前,岂容你这滢贼撒野?”

说着长剑在空中挥,剑刃劈风,声音嗡嗡然长久不绝。众道士各挥长剑,九十八柄剑刃披荡往来,登时激起阵疾风,剑光组成了片光网。

郭靖暗暗发愁:“他两个大阵奇正相反,我个人如何占他的北极星位?今日之事,当真棘手之极了。”

他心下计议未定,两个北斗大阵的九十八名道人已左右合围,剑光交织,真是只苍蝇也难钻过。长须道人叫道:“快亮兵刃罢!全真教不伤赤手空拳之人。”

部靖心想:“这北斗大阵自然难破,但说要能伤我,却也未必。此阵人数众多,威力虽大,但各人功力高低参差,必有破绽,且瞧瞧他们的阵法再说。”

突然间滴溜溜个转身,奔向西北方位,使出降龙十八掌中招“潜龙勿用”手掌伸缩,猛地斜推出去。它名年轻道人剑交左手,各自相联,齐出右掌,以它人之力挡了他这招。郭靖这路掌法已练到了出神入化之境,前推之力固然极强,更厉害的还在后着的那缩。它名道人奋力挡住了他那猛力推,不料立时便有股大力向前牵引,七人立足不定,身不由主的齐俯地摔倒,虽然立时跃起,但个个尘土满脸,无不大是羞愧。

长须道人见他出手厉害,招之间就将七名师侄摔倒,不由得心惊无已,长啸声,带动十四个北斗阵,重重叠叠的联在起,料想献人纵然掌力再强十倍,也决难双手推动九十八人。

郭靖想起当日君山大战,与黄蓉力战丐帮,对手武功虽均不强,但经联手,却是难以抵敌,当下不敢与众道强攻硬战,只展开轻身功夫,在阵中钻来窜去,找寻空隙。

他东奔西跃,引动阵法生变,只盏茶时分,已知单凭己之力,要破此阵实是难上加难。来他不愿下重手伤人,二来阵法严谨无比,竟似没半点破绽;三来他心思迟钝,阵法变幻却快,纵有破绽,时之间也看不出来。溶溶月色之下,但见剑光似水,人影如潮,此来彼去,更无已时。

再斗片刻,眼见阵势渐渐收紧,从空隙之间奔行闪避越来越是不易,寻思:“我不如闯出阵去,迳入重阳宫去拜见马道长、丘道长?”

抬头四望,只见西边山侧有二三十幢房舍,有几座构筑宏伟,料想重阳宫必在其间,当下向东疾趋,几下纵跃,已折向西行。

众道见他身法突然加快,条灰影在阵中有如星驰电闪,几乎看不清他的所在,不禁头晕目眩,攻势登时呆滞。长须道人叫道:“大家小心了,莫要中了滢贼的诡计。”

郭靖大怒,心想:“说来说去,总是叫我滢贼。这名声传到江湖之上,我今后如何做人?”

又想:“这阵法由他主持,只要打倒此人,就可设法破阵。”

双掌分,直向那长须道人奔去。那知这阵法的奥妙之,就是引敌攻击主帅,各小阵乘机东包西抄、南围北击,敌人便是落入了陷阱。郭靖只奔出七八步,立感情势不妙,身后压力骤增,两侧也是翻翻滚滚的攻了上来。他待要转向右侧,正面两个小阵十四柄长剑同时刺到。这十四剑方位时刻拿捏得无不恰到好处,竟教他闪无可闪,避无可避。

郭靖身后险境,心下并不畏惧,却是怒气渐盛,心想:“你们纵然误认我是甚么妖人滢贼,出家人慈悲为怀,怎么招招下的都是杀手?难到非要了我的性命不可?又说甚么『全真教不伤赤手空拳之人』?”

忽地斜身窜跃,右脚飞出,左手前探,将名小道人踢了个筋斗,同时将他长剑夺了过来,眼见右腰七剑齐到,他左手挥了出去,八剑相交,喀喇响,七柄剑每剑都是从中断为两截,他手中长剑却是完好无恙。他所夺长剑本也与别剑无异,并非特别锐利的宝剑,只是他内劲运上了剑锋,使对手七剑齐震断。

那七个道人惊得脸如土色,只呆间,旁边两个北斗阵立时转上,挺剑相护。郭靖见这十四人各以左手扶住身旁道侣右肩,十四人的力气已联而为,心想:“且试试我的功力到底如何?”

长剑挥出,黏上了第十四名道人手中之剑。

那道人急向里夺,那知手中长剑就似镶焊在铜鼎铁砧之中,竟是纹丝不动。其余十三人各运功劲,要合十四人之力将敌人的黏力化开。郭靖正要引各人合力,觉手上夺力骤增,喝声:“小心了!”

右臂振处,喀喇喇阵响亮,犹如推倒了甚么巨物,十二柄长剑尽皆断折。最后两柄却飞向半空。十四名道人惊骇无已,急忙跃开。郭靖暗叹:“毕竟我功力尚未津纯,却有两柄剑没能震断。”

这么来,众道人心中更多了层戒惧,出手愈稳,廿名道士手人虽然失了兵刃,但运掌成风,威力并未减弱。郭靖适才震剑,未能尽如己意,又感敌阵守得越加坚稳,心想不知马道长、丘道长他们这些年中在北斗阵上另有甚么新创,若是对方忽出高明变化,自己难以拆解,只怕不免为群道所擒,事不宜迟,须得先下手为强,当下高声叫道:“各位道兄,再不让路,莫怪在下不留情面了。”

那长须道人见己方渐占上风,只道郭靖技止于此,心想你纵然将我们九十八柄长剑尽数震断,也不能脱出全真教的北斗大阵,听他叫喊,只是微微冷笑,并不答话,却将阵法催得更加紧了。

郭靖倏地矮身,窜到东北角上,但见西南方两个小阵如影随形的转上,当即指尖抖动,长剑于瞬息之间连刺了十四下,十四点寒星似乎同时扑出,每剑都刺中名道人右腕外侧“阳谷袕”这是剑法中最上乘功夫,运剑如风似电,落点却不失厘毫,就和同时射出十四件暗器般无异。

他出手甚轻,每个道人只是腕上麻,手指无力,十四柄长剑齐抛在地下。各人惊骇之下,急忙后跃,察看手腕伤势,但见阳谷袕上微现红痕,点鲜血也没渗出,才知对方竟以剑尖使打袕功夫,劲透袕道,却没损伤外皮。众道暗暗吃惊,均想这滢贼虽然无耻,倒还不算狠毒,若非手下容情,要割下我们手掌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这来,已有五七三十五柄长剑脱手。长须道人大是恚怒,明知郭靖未下绝手,只是全真教实在颜面无光,何况若让如此强手闯进本宫,后患大是不小,当下连连发令,收紧阵势,心想九十八名道人四下合围,将你挤也挤死了。

郭靖心道:“这些道兄实在不识好歹,说不得,只好狠狠挫折他们下。”

左掌斜引,右掌向左推出。个北斗阵的七名道人转上接住。郭靖急奔北极星位,第二个北斗阵跟着攻了过来。此时共有十四个北斗阵,也即有十四个北极星座,郭靖无分身之术,自是没法同时占住十四个要位。他展开轻身功夫,刚占第阵的北极星位,立即又转到第二阵的北极星位,如此转得几转,阵法已现纷乱之象。

长须道人见情势不妙,急传号令,命众道远远散开,站稳阵脚,以静制动,知道各人若是随着郭靖乱转,他奔跑迅速,必能乘隙捣乱阵势,但若固守不动,十四个北极星位相互远离,郭靖身法再快,也难同时抢占。

郭靖暗暗喝采,心想:“这位道兄津通阵法要诀,果然见机得快。他们既站立不动,我便乘机往重阳宫去罢。”

转念忽想:“啊,不好,多半马道长、丘道长他们都不在宫中,否则我跟这些道兄们斗了这么久,丘道长他们岂有不知之理。”

抬头向重阳宫望去,忽见道观屋角边白光连闪,似是有人正使兵刃相斗,只是相距远了,身形难以瞧见,刀剑撞击之声更无法听闻。

郭靖心中动:“有谁这么大胆,竟敢到重阳宫去动手?今晚之事,实是大有蹊跷。”

要待赶去瞧个明白,十四座北斗阵却又逼近,越缠越紧。他心中焦急,左掌招“见龙在田”右手招“亢龙有悔”使出左右互搏之术,同时分攻左右。但见左边北斗大阵的四十九人挡他左招,右边四十九人挡他右招。他招数未曾使足,中途忽变,“见龙在田”变成了“亢龙有悔”而“亢龙有悔”却变成了“见龙在田”他以左右互搏之术,双手使不同招数已属难能,而中途招数互易,众道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左边的北斗大阵原是抵挡他的“见龙在田”右边的挡他的“亢龙有悔”这两招去势相反,两边道人奋力相抗,那料得到倏忽之间他竟招数互易。只见郭靖人影闪,已从两阵的夹缝中窜出,左边的四十九名道人与右边四十九名道人正自发力向前冲击,这时那里还收得住脚?只听砰的声巨响,两阵相撞,或剑折臂伤,或鼻肿目青,更有三十余人自相冲撞摔倒。

主持阵法的长须道人虽然闪避得快,未为道侣所伤,可是也已狼狈不堪,盛怒之下,连声呼喝,急急整顿阵势,见郭靖向山脚下的大池玉清池奔去,当即带着十四个小阵直追。全真派的武功本来讲究清静无为、以柔克刚,主帅动怒,正是犯了全真派武功的大忌,他心浮气粗之下,已说不上甚么审察敌情、随机应变。

郭靖堪堪奔到玉清池边,但见眼前片水光,右手长剑挥出,斩下池边棵杨柳的粗枝,随即抛下长剑,双手抓起树枝,远远抛入池中。他足下用劲,身子腾空,右足尖在树枝上点,树枝直沉下去,他却已借力纵到了对岸。

众道人奔得正急,收足不住,但听扑通、扑通数十声连响,倒有四五十人摔入了水中。最后数十人已踏在别人背上,这才在岸边停住脚步。有些道人不识水性,在池中载沉载浮,会水的道人急忙施救。玉清池边群道拖泥带水,大呼小叫,乱成了团。

第四回全真门下

郭靖摆脱众道纠缠,提气向重阳宫奔去,忽听得钟声镗镗响起,正从重阳宫中传出。钟声甚急,似是传警之声。郭靖抬头看时,见道观后院火光冲天而起,不禁惊:“原来全真教今日果然有敌大举来袭,须得赶快去救。”

但听身后众道齐声呐喊,蜂涌赶来,他这时方才明白:“这些道人定是将我当作和敌人是路,现下主观危急,他们便要和我拚命了。”

当下也不理会,迳自向山上疾奔。

正在这时,倏地只见条人影划空而来,仿佛从九霄之上凭空降临般,又如天神下凡。

郭靖见此情形,内心震憾之极,暗道以自己的武学修为,也绝不可能有这般孤高绝世的身法。只怕就是自己的岳丈东邪,也无法不借助地面弹跃而御风飞行。

这人到底是谁?是敌是友?

郭靖暗自猜疑,但见这人影闪而没,径直投入到重阳宫内不见。

他心中急,忙展开身法,片刻间已纵出数十丈外,不到盏茶工夫,奔到重阳宫前,但见烈焰腾吐,浓烟弥漫,火势甚是炽烈,但说也奇怪,重阳宫中道士无数,竟无个出来救火。

郭靖暗暗心惊,见十余幢道观屋宇疏疏落落的散处山间,后院火势虽大,主院尚未波及,主院中却是吆喝斥骂,兵刃相交之声大作。他双足蹬,跃上高墙,便见片大广场上黑压压的挤满了人,正自激斗。定神看时,见四十九名黄袍道人结成了七个北斗阵,与百余名敌人相抗。敌人高高矮矮,或肥或瘦,瞥之间,但见这些人武功派别、衣着打扮各自不同,或使兵刃,或用肉掌,正自四面八方的向七个北斗阵狠扑。看来这些人武功不弱,人数又众,全真群道已落下风。只是敌方各自为战,七个北斗阵却相互呼应,守御严密,敌人虽强,却也尽能抵挡得住。

郭靖待要喝问,却听得殿中呼呼风响,尚有人在里相斗。从拳风听来,殿中相斗之人的武功又比外边的高得多。他从墙头跃落,斜身侧进,东幌、西窜,已从三座北斗阵的空隙间穿过去。群道大骇,纷纷击剑示警,只是敌人攻势猛恶,无法分身追赶。

大殿上本来明晃晃的点着十余枝巨烛,此时后院火光逼射进来,已把烛火压得黯然无光,只见殿上排列着七个蒲团,七个道人盘膝而坐,左掌相联,各出右掌,抵挡身周十余人的围攻。

郭靖不看敌人,先瞧那七道,见七人中三人年老,四人年轻,年老的正是马钰、丘处机和王处,年轻的四人中只识得个尹志平。七人依天枢以至摇光列成北斗阵,端坐不动。七人之前正有个道人俯伏在地,不知生死,但见他白发苍然,却看不见面目。郭靖见马钰等处境危急,胸口爇血涌将上来,也不管敌人是谁,舌绽春雷,张口喝道:“大胆贼子,竟敢到重阳宫来撒野?”

双手伸处,已抓住两名敌人背心,待要摔将出去,那知两人均是好手,双足牢牢钉在地下,竟然摔之不动。郭靖心想:“那里来的这许多硬手?难怪全真教今日要吃大亏。”

突然松手,横脚扫去。那二人正使千斤坠功夫与他手力相抗,不意他蓦地变招,在这扫之下登时腾空,破门而出。

第143章活死人墓惊世身法

敌人见对方骤来高手,都是惊,但自恃胜算在握,也不以为意,早有两人扑过来喝问:“是谁?”

郭靖毫不理会,呼呼两声,双掌拍出。那两人尚未近身,已被他掌力震得立足不住,腾腾两下,背心撞上墙壁,口喷鲜血。其余敌人见他上手连伤四人,不由得大为震骇,时无人再敢上前邀斗。马钰、丘处机、王处认出是他,心喜无已,暗道:“此人到,我教无忧矣!”

郭靖竟不把敌人放在眼里,跪下向马钰等磕头,说道:“弟子郭靖拜见。”

马钰、丘处机、王处微笑点头,举手还礼。尹志平忽然叫道:“郭兄留神!”

郭靖听得脑后风响,知道有人突施暗算,竟不站起,手肘在地微撑,身子腾空,堕下时双膝顺势撞出,正中偷袭的两人背心“魂门袕”那二人登即软瘫在地。郭靖仍是跪着,膝下却多垫了两个肉蒲团。

马钰微微笑,说道:“靖儿请起,十余年不见,你功夫大进了啊!”

郭靖站起身来,道:“这些人怎么打发,但凭道长吩咐。”

马钰尚未回答,郭靖只听背后有二人同时打了声哈哈,笑声甚是怪异。

他当即转过身来,只见身后站着二人。个身披红袍,头戴金冠,形容枯瘦,是个中年藏僧。另个身穿黄浅色锦袍,手拿摺扇,作贵公子打扮,约莫三十来岁,脸上股傲狠之色。郭靖见两人气度沉穆,与甚余敌人大不相同,当下不敢轻慢,抱拳说道:“两位是谁?到此有何贵干?”

那贵公子道:“你又是谁?到这里干甚么来着?”

口音不纯,显非中土人氏。

郭靖道:“在下是这几位师长的弟子。”

那贵公子冷笑道:“瞧不出全真派中居然还有这等人物。”

他年纪比郭靖还小了几岁,但说话老气横秋,甚是傲慢。郭靖本欲分辩自己并非全真派弟子,但听他言语轻佻,心中微微有气,他本来不善说话,也就王再多言,只道:“两位与全真教有何仇怨?这般兴师动众,放火烧观?”

那贵公子冷笑道:“你是全真派后辈,此间容不到你来说话。”

郭靖道:“你们如此胡来,未免也太横蛮。”

此时火焰逼得更加近了,眼见不久便要烧到重阳宫主院。

那贵公子摺扇开合,踏上步,笑道:“这些朋友都是我带来的,你只要接得了我三十招,我就饶了这群牛鼻子老道如何?”

郭靖眼见情势危急,不愿多言,右手探出,已抓住他摺扇,猛往怀里带,他若不撒手放扇,就要将他身子拉将过来。

这拉之下,那贵公子的身子幌了几幌,摺扇居然并未脱手。郭靖微感惊讶:“此人年纪不大,居然抵得住我这拉,他内力的运法似和那藏僧灵智上人门户相近,可比灵智上人远为机巧灵活,想来是西藏派。他这扇子的扇骨是钢铸的,原来是件兵刃。”

当即手上加劲,喝道:“撒手!”

那贵公子脸上斗然间现出层紫气,但霎息间又即消退。郭靖知他急运内功相抗,自己若在此时加劲,只要他脸上现得三次紫气,内脏非受重伤不可,心想此人练到这等功夫实非易事,不愿使重手伤他,微微笑,突然张开手掌。

摺扇平放掌心,那贵公子夺劲未消,但郭靖的掌力从摺扇传到对方手上,将他的夺劲尽数化解了,贵公子使尽平生之力,始终未能有丝毫劲力传上扇柄,也就拿不动扇子半寸。贵公子心下明白,对方武功远胜于己,只是保全自己颜面,未曾硬夺摺扇,当下撒手跃开,满脸通红,说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语气中已大为有礼了。郭靖道:“在下贱名不足挂齿,这里马真人、丘真人、王真人,都是在下的恩师。”

那贵公子将信将疑,心想适才和全真众老道斗了半日,他们也只个天罡北斗阵厉害,若是单打独斗,个个不是自己对手,怎么他们的弟子却这等厉害,再向郭靖上下打量,但见他容貌朴实,甚是平庸,身粗布衣服,实和寻常庄稼汉子般无异,但手底下功夫却当真深不可测,便道:“阁下武功惊人,小可极是拜服,十年之后,再来领教。小可于此处尚有俗务未了,今日就此告辞。”

说着拱了拱手。郭靖抱拳还礼,说道:“十年之后,我在此相候便了。”

那贵公子转身出殿,走到门口,说道:“小可与全真派的过节,今日自认是栽了。但盼全真教各人自扫门前雪,别来横加阻挠小可的私事。”

依照江湖规矩,人若是自认栽了筋斗,并约定日子再行决斗,那么日子未至之时,纵是狭路相逢也不能动手。郭靖听他这般说,当即答允,说道:“这个自然。”

那贵公子微微笑,以藏语向那藏僧说了几句,正要走出,丘处机忽然提气喝道:“不用等到十年,我丘处机就来寻你。”

他这声呼喝声震屋瓦,显得内力甚是深厚。那贵公子耳中鸣响,心头凛,暗道:“这老道内力大是不弱,敢情他们适才未出全力。”

不敢再行逗留,迳向殿门疾趋。那红袍藏僧向郭靖狠狠望了眼,与其余各人纷纷走出。

郭靖见这群人之中形貌特异者颇为不少,或高鼻虬髯,或曲发深目,并非中土人物,心中存了老大疑窦,只听得殿外广场上兵刃相交与吆喝酣斗之声渐止,知道敌人正在退去。

马钰等七人站起身来,那横卧在地的老道却始终不动。郭靖抢上看,原来是广宁子郝大通,才知道马钰等虽然身受火厄,始终端坐不动,是为了保护同门师弟。只见他脸如金纸,呼吸细微,双目紧闭,显是身受重伤。郭靖解开他的道袍,不禁惊,但见他胸口印着个手印,五指箕张,颜色深紫,陷入肉里,心想:“敌人武功果然是西藏派,这是大手印功夫。掌上虽然无毒,功力却比当年的灵智上人为深。”

再搭郝大通的脉搏,幸喜仍是洪劲有力,知他玄门正宗,多年修为,内力不浅,性命当可无碍。

此时后院的火势逼得更加近了。丘处机将郝大通抱起,道:“出去罢!”

郭靖道:“我带来的孩子呢?是谁收留着?莫要被火伤了。”

丘处机等全心抗御敌,未知此事,听他问起,都问:“是谁的孩子?在那里?”

郭靖还未回答,忽然光中黑影幌,个小小的身子从梁上跳了下来,笑道:“我在这里。”

正是杨过。郭靖大喜,忙问:“你怎么躲在梁上?”

杨过笑道:“你跟那七个臭道士……”

郭靖喝道:“胡说!快来拜见祖师爷。”

杨过伸了伸舌头,当下向马钰、丘处机、王处三人磕头,待磕到尹志平面前时,见他年轻,转头问郭靖道:“这位不是祖师爷了罢?我瞧不用磕头啦。”

郭靖道:“这位是尹师伯,快磕头。”

杨过心中老大不愿意,只得也磕了。郭靖见他站起身来,不再向另外三位中年道人磕头见礼,喝道:“过儿,怎么这般无礼?”

杨过笑道:“等我磕完了头,那就来不及啦,你莫怪我。”

郭靖问道:“甚么事来不及了?”

杨过道:“有个道士给人绑在那边屋里,若不去救,只怕要烧死了。”

郭靖急问:“那间?快说!”

杨过伸手向东指,说道:“好像是在那边,也不知道是谁绑了他的。”

说着嘻嘻而笑。

尹志平横了他眼,急步抢到东厢房,踢开房门不见有人,又奔到东边第三代弟子修习内功的静室,推开门,但见满室浓烟,个道人被缚在床柱之上,口中鸣鸣而呼,情势已甚危殆。尹志平当即拔剑割断绳索,救了他出来。

此时马钰、丘处机、王处、郭靖、杨过等人均已出了大殿,站在山坡上观看火势。眼见后院到处火舌乱吐,火光照红了半边天空,口上水源又小,只有道泉水,仅敷平时饮用,用以救火实是无济于事,只得眼睁睁望着座崇伟宏大的后院渐渐梁折瓦崩,化为灰烬。全真教众弟子合力阻断火路,其余殿堂房舍才不受蔓延。马钰本甚达观,心无挂碍。丘处机却是性急暴躁,老而弥甚,望着熊熊大火,咬牙切齿的咒骂。

郭靖正要询问敌人是谁,为何下这等毒手,只见尹志平右手托在个胖大道人腋下,从浓烟中钻将出来。那道人被烟薰得不住咳嗽,双目流泪,见杨过,登时大怒,纵身向他扑去。杨过嘻嘻笑,躲在郭靖背后。那道人也不知郭靖是谁,伸手便在他胸口推,要将他推开,去抓杨过。那知这下犹如推在堵墙上,竟是纹丝不动。那道人呆,指着杨过破口大骂:“小杂种,你要害死道爷!”

王处喝道:“净光,你说甚么?”

那道人鹿清笃是王处的徒孙,适才死里逃生,心中急了,见到杨过就要扑上厮拚,全没理会掌教真人、师祖爷和丘祖师都在身旁,听得王处这么喝,才想到自己无礼,登时惊出身冷汗,低头垂手,说道:“弟子该死。”

王处道:“到底是甚么事?”

鹿清笃道:“都是弟子无用,请师祖爷责罚。”

王处眉头微皱,愠道:“谁说你有用了?我问你是甚么事?”

鹿清笃道:“是,是。弟子奉赵志敬赵师叔之命,在后院把守,后来赵师叔带了这小……小……小……”

他满心想说“小杂种”终于想到不能在师祖爷面前无礼,改口道:“……小孩子来交给弟子,说他是我教个大对头带上山来的,为赵师叔所擒,叫我好好看守,不能让他逃了。于是弟子带他到东边静室里去,坐下不久,这小……小孩儿就使诡计,说要拉屎,要我放开缚在他手上的绳索。弟子心想他小小个孩童,也不怕他走了,于是给他解了绳索。那知这小孩儿坐在净桶上假装拉屎,突然间跳起身来,捧起净桶,将桶中臭屎臭向我身上倒来。”

鹿清笃说到此处,杨过嗤的笑。鹿清笃怒道:“小……小……你笑甚么?”

杨过抬起了头,双眼向天,笑道:“我自己笑,你管得着么?”

鹿清笃还要跟他斗口,王处道:“别跟小孩子胡扯,说下去。”

鹿清笃道:“是,是。师祖爷你不知道,这小孩子狡猾得紧。我见屎倒来,匆忙闪避,他却笑着说道:『啊』,道爷,弄脏了你衣服啦!……『”众人听他细着嗓门学杨过说话,语音不轮不类,都是暗暗好笑。王处皱起了眉头,暗骂这徒孙在外人面前丢人现眼。

鹿清笃续道:“弟子自然很是着恼,冲过去要打,那知这小孩举起净桶,又向我身上抛来。我大叫:『小杂种,你干甚么?』忙使招『急流勇退』,立时避开,脚却踩在屎之中,不由得滑了两下,总算没有摔倒,不料这小……小孩儿乘我慌乱之中,拔了我腰间佩剑,用剑顶在我心头,说我若是动动,就剑刺了下来。我想君子不吃眼前亏,只好不动。这小孩儿左手拿剑,右手用绳索将我反绑在柱子上,又割了我块衣襟,塞在我嘴里,后来宫里起火,我走又走不得,叫又叫不出,若非尹师叔相救,岂不是活生生教这小孩儿烧死了么?”

说着瞪眼怒视杨过,恨恨不已。

众人听他说毕,瞧瞧杨过,又转头瞧瞧他,但见个身材瘦小,另个胖大魁梧,不自禁都纵声大笑起来。鹿清笃给众人笑得莫名其妙,抓耳摸腮,手足无措。

马钰笑道:“靖儿,这是你的儿子罢?想是他学全了母亲的本领,是以这般刁钻机灵。”

郭靖道:“不,这是我义弟杨康的遗腹子。”

丘处机听到杨康的名字,心头凛,细细瞧了杨过两眼,果然见他眉目间依稀有几分杨康的模样。杨康是他唯的俗家弟子,虽然这徒儿不肖,贪图富贵,认贼作父,但丘处机每当念及,总是自觉教诲不善,以致让他误入歧途,常感内疚,现下听得杨康有后,又是伤感,又是欢喜,忙问端详。

郭靖简略说了杨过的身世,又说是带他来拜入全真派门下。丘处机道:“靖儿,你武功早已远胜我辈,何以不自己传他武艺?”

郭靖道:“此事容当慢慢禀告。只是弟子今日上山,得罪了许多道兄,极是不安,谨向各位道长谢过,还望恕罪莫怪。”

当将众道误己为敌、接连动手等情说了。马钰道:“若不是你及时来援,全真教不免败涂地。大家是自己人,甚么赔罪、感谢的话,谁也不必提了。”

丘处机剑眉早已竖起,待掌教师兄住口,立即说道:“志敬主持外阵,敌友不分,当真无用。我正自奇怪,怎地外边安下了这么强的阵势,竟然转眼间就敌人冲了进来,攻了我们个措手不及。哼,原来他调动北斗大阵去阻拦你来着。”

说着须眉戟张,极是恼怒,当即呼叫两名弟子上来,询问何以误认郭靖为敌。

两名弟子神色惶恐,那年纪较大的弟子说道:“守在山下的冯师弟、卫师弟传上讯来,说这……这位郭大侠在普光寺中拍击石碑,只道他定……定是敌人路。”

郭靖这才恍然,想不到切误会全是由此而起,说道:“那可怪不得众位道兄。弟子在山下普光寺中,无意间在道长题诗的碑上重重拍了掌,想是因此惹起众道友的误会。”

丘处机道:“原来如此,事情可也真凑巧。我们事先早已得知,今日来攻重阳宫的邪魔外道就是以拍击石碑为号。”

郭靖道:“这些人到底是谁?竟敢这么大胆?”

丘处机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靖儿,我带你去看件物事。”

说着向马钰与王处点点头,转身向山后走去。郭靖向杨过道:“过儿,你在这儿别走开。”

当下跟在丘处机后面。只见他路走向观后山上,脚步矫捷,津神不减少年。

二人来到山峰绝顶。丘处机走到块大石之后,说道:“这里刻得有字。”

此时天色昏暗,大石背后更是漆黑团。郭靖伸手石后,果觉石上有字,逐字摸去,原来是首诗,诗云:“子房志亡秦,曾进桥下履。佐汉开鸿举,屹然天柱,要伴赤松游,功成拂衣去。异人与异书,造物不轻付。重阳起全真,高视仍阔步,矫矫英雄姿,乘时或割据。妄迹复知非,收心活死墓。人传入道初,二仙此相遇。于今终南下,殿阁凌烟雾。”

他面摸,面用手指在刻石中顺着笔划书写,忽然惊觉,那些笔划与手指全然吻合,就似是用手指在石上写出来般,不禁脱口而出:“用手指写的?”

丘处机道:“此事说来骇人听闻,但确是用手指写的!”

郭靖奇道:“难道世间当真是有神仙?”

丘处机道:“这首诗是两个人写的,两个人都是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书写前面那八句之人,身世更是奇特,文武全才,超逸绝轮,虽非神仙,却也是百年难得见的人杰。”

郭靖大是仰慕,忙道:“这位前辈是谁?道长可否引见,得让弟子拜会。”

丘处机道:“我也从来没见过此人。你坐下罢,我跟你说说今日之事的因缘。”

郭靖依言在石上坐下,望着山腰里的火光渐渐减弱,忽道:“只可惜此番蓉儿没跟我同来,否则起在这里听丘道长讲述奇事,岂不是好?”

丘处机道:“这诗的意思你懂么?”

郭靖此时已是中年,但丘处机对他说话的口气,仍是与十多年前他少年时般无异,郭靖也觉原该如此,道:“前面八句说的是张良,这故事弟子曾听蓉儿讲过,倒也懂得,说他在桥下替位老者拾鞋,那人许他孺子可教,传他部异书。后来张良辅佐汉高祖开国,称为汉兴三杰之,终于功成身退,隐居而从赤松子游。后面几句说到重阳祖师的事迹,弟子就不大懂了。”

丘处机问道:“你知重阳祖师是甚么人?”

郭靖怔,答道:“重阳祖师是你师父,是全真教的开山祖师,当年华山论剑,功夫天下第。”

丘处机道:“那不错,他少年时呢?”

郭靖摇头道:“我不知道。”

丘处机道:“『矫矫英雄姿,乘时或割据』。我恩师不是生来就做道士的。他少年时先学文,再练武,是位纵横江湖的英雄好汉,只因愤恨金兵入侵,毁我田庐,杀我百姓,曾大举义旗,与金兵对敌,占城夺地,在中原建下了轰轰烈烈的番事业,后来终以金兵势盛,先师连战连败,将士伤亡殆尽,这才愤而出家。那时他自称『活死人』,接连几年,住在本山的个古墓之中,不肯出墓门步,意思是虽生犹死,不愿与金贼共居于青天之下,所谓不共戴天,就是这个意思了。”

郭靖道:“原来如此。”

丘处机道:“事隔多年,先师的故人好友、同袍旧部接连来访,劝他出墓再干番事业。先师心灰意懒,又觉无面目以对江湖旧侣,始终不肯出墓。直到八年之后,先师个生平劲敌在墓门外百般辱骂,连激他七日七夜,先师实在忍耐不住,出洞与之相斗。岂知那人哈哈笑,说道:『你既出来了,就不用回去啦!』先师恍然而悟,才知敌人倒是出于好心,乃是可惜他副大好身手埋没在坟墓之中,是以用计激他出墓。二人经此场变故,化敌为友,携手同闯江湖。”

郭靖想到前辈的侠骨风范,不禁悠然神往,问道:“那位前辈是谁?不是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大宗师之罢?”

丘处机道:“不是。论到武功,此人只有在四大宗师之上,只因她是女流,素不在外抛头露面,是以外人知道的不多,声名也是默默无闻。”

郭靖道:“啊,原来是女的。”

丘处机叹道:“这位前辈其实对先师甚有情意,欲待委身相事,与先师结为夫妇。当年二人不断的争闹相斗,也是那人故意要和先师亲近,只不过她心高气傲,始终不愿先行吐露情意。后来先师自然也明白了,但他于邦国之仇总是难以忘怀,常说: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对那位前辈的深情厚意,装痴乔呆,只作不知。那前辈只道先师瞧她不起,怨愤无已。两人本已化敌为友,后来却又因爱成仇,约在这终南山上比武决胜。”

郭靖道:“那又何必了。”

丘处机道:“是啊!先师知她原是番美意,自是路忍让。岂知那前辈性情乖僻,说道:『你越是让我,那就越是瞧我不起。』先师逼于无奈,只得跟她动手。当时他二位前辈便是在这里比武,斗了几千招,先师不出重手,始终难分胜败。那人怒道:『你并非存心和我相斗,当我是甚么人?』先师道:『武比难分胜负,不如文比。』那人道:『这也好。若是我输了,我终生不见你面,好让你耳目清净。』先师道:『若是你胜了,你要怎样?』那人脸上红,无言可答,终于咬牙,说道:『你那活死人墓就让给我住。』”那人这句话其实大有文章,意思说若是胜了,要和先师在这墓中同居厮守。先师好生为难,自料武功稍高她筹,实逼处此,只好胜了她,以免日后纠缠不清,于是问她怎生比法。她道:『今日大家都累了,明晚再决胜负。』“次日黄昏,二人又在此处相会。那人道:『咱们比武之前,先得立下个规矩。』先师道:『又定甚么规矩了?』那人道:『你若得胜,我当场自刎,以后自然不见你面。我若胜了,你要就是把这活死人墓让给我住,终生听我吩咐,任何事不得相违;否则的话,就须得出家,任你做和尚也好,做道士也好。不论做和尚还是道士,须在这山上建立寺观,陪我十年。』先师心中明白:”终生听你吩咐,自是要我娶你为妻。否则便须做和尚道士,那是不得另行他娶。我又怎能忍心胜你,逼你自杀?只是在山上陪你十年,却又难了。『当下好生踌躇。其实这位女流前辈才貌武功都是上上之选,她片情深,先师也不是不动心,但不知如何,说到要结为夫妇,却总是没这个缘份。先师沉吟良久,打定了主意,知道此人说得出做得到,输之后必定自刎,于是决意舍己从人,不论比甚么都输给她便是,说道:』好,就是这样。『“那人道:』咱们文比的法子极是容易。大家用手指在这块石头上刻几个字,谁写得好,那就胜了。『先师摇道:』我又不是神仙,怎能用手指在石上刻字?『那人道:』若是我能,你就认输?『先师本处进退两难之境,心想世上决无此事,正好乘此下台,成个不胜不败之局,这场比武就不了了之,当即说道:』你若有此能耐,我自然认输。要是你也不能,咱俩不分高下,也不用再比了。『”那人凄然笑,道:』好啊,你做定道士啦。『说着左手在石上抚摸了阵,沉吟良久,道:』我刻些甚么字好?嗯,自来出家之人,第位英雄豪杰是张子房。他反抗暴秦,不图名利,是你的先辈。『于是伸出右手食指,在石上书写起来。先师见她手指到处,石屑竟然纷纷跌落,当真是刻出个个字来,自是惊讶无比。她在石上所写的字,就是这首诗的前半截八句。

“先师心下钦服,无话可说,当晚搬出活死人墓,让她居住,第二日出家做了道士,在那活死人墓附近,盖了座小小道观,那就是重阳宫的前身了。”

郭靖惊讶不已,伸手指再去仔细抚摸,果然非凿非刻,当真是用手指所划,说道:“这位前辈的指上功夫,也确是骇人听闻。”

丘处机仰天打个哈哈,道:“靖儿,此事骗得先师,骗得我,更骗得你。但若你妻子当时在旁,决计瞒不过她的眼去。”

郭靖睁大双眼,道:“难道这中间有诈?”

丘处机道:“这何消说得?你想当世之间,论指力是谁第?”

郭靖道:“那自然是灯大师的阳指。”

丘处机道:“是啊!凭灯大师这般出神入化的指上功夫,就算是在木材之上,也未必能刻出字来,何况是在石上?更何况是旁人?先师出家做了黄冠,对此事苦思不解。后来令岳黄药师前辈上终南来访,先师知他极富智计,隐约说起此事,向他请教。黄岛主想了良久,哈哈笑道:『这个我也会。只是这功夫目下我还未练成,月之后再来奉访。』说着大笑下山。过了个月,黄岛主又上山来,与先师同来观看此石。上次那位前辈的诗句,题到『异人与异书,造物不轻付』为止,意思是要先师学张良般,遁世出家。黄岛主左手在石上抚摸良久,右手突然伸出,在石上写起字来,他是从『重阳起全真』起,写到『殿阁凌烟雾』止,那都是恭维先师的话。

“先师见那岩石触手深陷,就与上次般无异,更是惊奇,心想:『黄药师的功夫明明逊我筹,怎地也有这等厉害的指力?』时满腹疑团,突然伸手指在岩上刺,说也奇怪,那岩石竟被他刺了个孔。就在这里。”

说着将郭靖的手牵到岩旁处。

郭靖摸到个子孔,用食指探入,果然与印模般,全然吻合,心想:“难道这岩石特别松软,与众不同。”

指上运劲,用力捏去,只捏得指尖隐隐生疼,岩石自是纹丝不动。

丘处机哈哈笑道:“谅你这傻孩子也想不通这中间的机关。那位女前辈右手手指书写之前,左手先在石面抚摸良久,原来她左手掌心中藏着大块化石丹,将石面化得软了,在柱香的时刻之内,石面不致变硬。黄岛主识破了其中巧妙,下山去采药配制化石丹,这才回来依样葫芦。”

郭靖半晌不语,心想:“我岳父的才智,实不在那位女前辈之下,但不知他老人家到了何处。”

心下好生挂念。

丘处机不知他的心事,接着道:“先师初为道士,心中甚是不忿,但道书读得多了,终于大彻大悟,知道切全是缘法,又参透了清净虚无的妙诣,乃苦心潜修,光大我教。推本思源,若非那位女前辈那么激,世间固无全真教,我丘某亦无今日,你郭靖更不知是在何处了。”

郭靖点头称是,问道:“但不知这位女前辈名讳怎生称呼,她可还在世上么?”

丘处机叹道:“这位女前辈当年行侠江湖,行迹隐秘异常,极少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除了先师之外,只怕世上无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先师也从来不跟人说。这位前辈早在首次华山论剑之前就已去世,否则以她这般武功与性子,岂有不去参与之理?”

郭靖点点头道:“正是。不知她可有后人留下?”

丘处机叹了口气道:“乱子就出在这里。那位前辈生平不收弟子,就只个随身丫鬟。这丫鬟素不涉足江湖,武林中自然无人知闻,她却收了两个弟子。大弟子姓李,你想必知道,江湖上叫她甚么赤练仙子李莫愁。”

郭靖“啊”了声,道:“这李莫愁好生歹毒,原来渊源于此。”

丘处机道:“你见过她?”

郭靖道:“数月之前,在江湖曾碰上过。此人武功果然了得。”

丘处机道:“你伤了她?”

郭靖摇头道:“没有。其实也没当真会面,只见到她下手连杀数女,狠辣无比,较之当年的铜尸梅超风尤有过之。”

丘处机道:“你没伤她也好,否则麻烦多得紧。她的师妹姓龙……”

郭靖凛,道:“是那姓龙的女子?”

丘处机脸色微变,道:“怎么?你也见过她了?可出了甚么事?”

郭靖道:“弟子不曾见过她。只是此次上山,众位师兄屡次骂我是妖人滢贼,又说我为姓龙的女子而来,教我好生摸不着头脑。”

丘处机哈哈大笑,随即叹了口气,说道:“那也是重阳宫该遭此劫。若非陰错阳差,生了这个误会,不但北斗大阵必能挡住那批邪魔,而你早得时三刻上山,郝师弟也不致身受重伤。”

他见郭靖满面迷惘之色,说道:“今日是那姓龙女子十八岁生辰。”

郭靖顺口接了句:“嗯,是她十八岁生辰!”

可是个女子的十八岁生辰,为甚么能酿成这等大祸,仍是半点也不明白。

丘处机道:“这姓龙的女子名字叫作甚么,外人自然无从得知,那些邪魔外道都叫她小龙女,咱们也就这般称呼她罢。十八年前的天夜里,重阳宫外突然有婴儿啼哭之声,宫中弟子出去察看,见包袱中裹着个婴儿,放在地下。重阳宫要收养这婴儿自是极不方便,可是出家人慈悲为本,却也不能置之不理,那时掌教师兄和我都不在山上,众弟子正没做理会处,个中年妇人突然从山后过来,说道:『这孩子可怜,待我收留了她罢!』众弟子正是求之不得,当下将婴儿交给了她。后来马师兄与我回宫,他们说起此事,讲到那中年妇人的形貌打扮,我们才知是居于活死人墓中的那个丫鬟。她与我们全真七子曾见过几面,但从未说过话。两家虽然相隔极近,只因上辈的这些纠葛,当真是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我们听过算了,也就没放在心上。

“后来她弟子赤练仙子李莫愁出山,此人心狠手辣,武艺极高,在江湖上闹了个天翻地覆。全真教数次商议,要她治治,终于碍着这位墓中道友的面子,不便出手。我们写了封信送到墓中,信中措辞十分客气。可是那信送入之后,宛似石沉大海,始终不见答覆,而她对李墓愁仍是纵容如故,全然不加管束。

“过得几年,有日墓外荆棘丛上挑出条白布灵幡,我们知道是那位道友去世了,于是师兄弟六人到墓外致祭。刚行礼毕,荆棘丛中出来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向我们还礼,答谢吊祭,说道:『师父去世之时,命弟子告知各位道长,那人作恶横行,师父自有制她之法,请各位不必躁心。』说毕转身回入。我们待欲详询,她已进了墓门。先师曾有遗训,全真派门下任何人不得踏进墓门步。她既进去,只索罢了,只是大家心中奇怪,那位道友既死,还能有甚么制治弟子之法?只是见那小女孩孤苦可怜,便送些粮食用品过去,但每次她总是原封不动,命个仆妇退了回来。看来此人性子乖僻,与她祖师、师父模样。但她既有仆妇照料,那也不需旁人代为躁心了。后来我们四方有事,少在宫中,于这位姑娘的讯息也就极少听见。不知怎的,李莫愁忽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不再生事。我们只道那位道友当真遗有妙策,都感钦佩。

“去年春天,我与王师弟赴西北有事,在甘州位大侠家中盘桓,竟听到了件惊人的消息。说道年之后,四方各处的邪魔外道要群集终南山,有所作为。终南山是全真教的根本之地,他们上山来自是对付我教,那岂可不防?我和王师弟还怕这讯息不确,派人四出打听,果然并非虚假。只是他们上终南山来却不是冲着我教,而是对那活死人墓中的小龙女有所图谋。”

郭靖奇道:“她小小个女孩子,又从不出外,怎能跟这些邪魔外道结仇生怨?”

丘处机道:“到底内情如何,既跟我们不相干,本来也就不必理会。但旦这群邪徒来到终南山上,我们终究无法置身事外,于是辗转设法探听,才知这件事是小龙女的师姊挑拨起来的。”

郭靖道:“李莫愁?”

丘处机道:“是啊。原来她们师父教了李莫愁几年功夫,瞧出她本性不善,就说她学艺已成,令她下山。李莫愁当师父在世之日,虽然作恶,总还有几分顾忌,待师父死,就借吊祭为名,闯入活死人墓中,想将师妹逐出。她自知所学未曾尽得师祖、师父的绝艺,要到墓中查察有无武功秘笈之类遗物。那知墓中布置下许多巧妙机关,李莫愁费尽了机,才进了两道墓门,在第三道墓边却看到师父的封遗书。她师父早料到她必定会来,这通遗书放在那里等她已久,其中写道:某年某月某日,是她师妹十八岁的生辰,自那时起便是她们这派的掌门。遗书中又嘱她痛改前非,否则难获善终。那便是向她点明,倘若她怙恶不俊,她师妹便当以掌门人身分清理门户。

“李莫愁很是生气,再闯第三道门,却中了她师父事先伏下的毒计,若非小龙女给她治伤疗毒,当场就得送命。她知道厉害,只得退出,但如此缩手,那肯甘心?后来又闯了几次,每次都吃了大亏。最后次竟与师妹动手过招。那时小龙女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武功却已远胜师姊,如不是手下容让,取她性命也非难事……”

郭靖插口道:“此事只怕江湖上传闻失实。”

丘处机道:“怎么?”

郭靖道:“我恩师柯大侠曾和李莫愁斗过两场,说起她的武功,实有独到之处。连灯大师的及门高弟武三通武大哥也败在她手下。那小龙女若是未满二十岁,功夫再好,终难胜她。”

丘处机道:“那是王师弟听丐帮中位朋友说的,到底小龙女是不是当真胜过了师姊李莫愁,其时并无第三人在场,谁也不知,只是江湖上有人这么说罢了。这来,李莫愁更是心怀不忿,知道师父偏心,将最上乘的功夫留着给师妹。于是她传言出来,说道某年某月某日,活死人墓中的小龙女要比武招亲……”

郭靖听到“比武招亲”四字,立即想到杨康、穆念慈当年在北京之事,不禁轻轻“啊”了声。

丘处机知他心意,也叹了口气,道:“她扬言道:若是有谁胜得小龙女,不但小龙女委身相嫁,而墓中的奇珍异宝、武功秘笈,也尽数相赠。那些邪魔外道本来不知小龙女是何等样人,但李莫愁四下宣扬,说她师妹的容貌远胜于她。这赤练仙子据说甚是美貌,姿色莫说武林中少见,就是大家闺秀,只怕也是少有人及。”

郭靖心中却道:“那又何足为奇?我那蓉儿自然胜她百倍。”

丘处机续道:“江湖上妖邪人物之中,对李莫愁着迷的人着实不少。只是她对谁都不加青眼,有谁稍为无礼,立施毒手,现下听说她另有个师妹,相貌更美,而且公然比武招亲,谁不想来试身手?”

郭靖恍然大悟,道:“原来这些人都是来求亲的。怪不得宫中道兄们骂我是滢贼妖人。”

丘处机哈哈大笑,又道:“我们又探听到,这些妖邪对全真教也不是全无顾忌。他们大举集人齐上终南山来,我们倘若干预此事,索性乘机便将全真教挑了,除了这眼中之钉。我和王师弟得到讯息,决意跟众妖邪周旋番,当即传出法帖,召集本教各代道侣,早十天都聚在重阳宫中。只刘师哥和孙师妹在山西,不及赶回。我们面躁演北斗阵法,面送信到墓中,请小龙女提防。那知此信送入,仍是没有回音,小龙女竟然全不理睬。”

郭靖道:“或许她已不在墓中了。”

丘处机道:“不,在山顶遥望,每日都可见到炊烟在墓中升起。你瞧,就在那边。”

说着伸手西指。郭靖顺着他手指瞧去,但见山西郁郁苍苍,十余里地尽是树林,亦不知那活死人墓是在何处。想像个十八岁的少女,整年住在墓室之中,若是换作了蓉儿,真要闷死她了。

丘处机又道:“我们师兄弟连日布置御敌。五日之前,各路哨探陆续赶回,查出众妖邪之中最厉害的是两个大魔头。他们约定先在山下普光寺中聚会,以手击碑石为号。你无意之中在碑上拍了下,又显出功力惊人,无怪我那些没用的徒孙要大惊小怪。

“那两个大魔头说起来名声着实不小,只是他们今年方到中原,这才震动武林。你在桃花岛隐居,与世隔绝,因而不知。那贵公子是蒙古的王子,据说还是大汗成吉思汗的近系子孙。旁人都叫他作霍都王子。你在大漠甚久,熟识蒙古王族,可想得到此人来历么?”

郭靖喃喃说了几遍“霍都王子”回思他的容貌举止,却想不起会是谁的子嗣,但觉此人容貌俊雅,傲狠之中又带了不少狡诈之气。成吉思汗共生四子,长子术赤剽悍英武,次子察合台性子暴躁而实津明,三子窝阔台即当今蒙古皇帝,性格宽和,四子拖雷血性过人,相貌均与这霍都大不相同。

丘处机道:“只怕是他自高身价,胡乱吹嘘,那也是有的。此人武功是西藏派,今年年初来到中原,出手就伤了河南三雄,后来又在甘凉道上独力杀死兰州七霸,名头登时响遍了半边天,我们可料不到他竟会揽上这门子事。另个藏僧名叫达尔巴,天生神力,和霍都的武功全然路,看来是霍都的师兄还是帅叔。他是和尚,自然不是要来娶那女子,多半是来帮霍都的。

“其余的滢贼坚人见这两人出头,都绝了求亲之念,然而当年李莫愁曾大肆宣扬,说古墓中珍宝多如山积,又有不少武功秘本,其么降龙十八掌的掌谱、阳指的指法等等无不齐备。群坚虽然将信将疑,但想只要跟上山来,打开古墓,多少能分润些好处,是以上终南山来的竟有百余人之众。本来我们的北斗阵定能将这些二流脚色尽挡在山下,纵然不能生擒,也教他们不得走近重阳宫步。也是我教合当遭劫,这中间的误会,那也不必说了。”

郭靖甚感歉仄,呐呐的要说几句谢罪之言。丘处机将手挥,笑道:“出门笑无拘碍,云在西湖月在天。宫殿馆阁,尽是身外之物,身子躯壳尚不足惜,又理这些身外物作甚?你十余年来勤修内功,难道这点还勘不破么?”

郭靖也是笑,应了声:“是!”

丘处机笑道:“其实我眼见重阳宫后院为烈火焚烧之时,也是暴跳如雷,此刻才宁静了下来,比之马师哥当时便心无挂碍,我的修为实是万万不及。”

郭靖道:“这些坚人如此毫没来来由的欺上门来,也难怪道长生气。”

丘处机道:“北斗大阵全力与你周旋,两个魔头领着批坚人,乘隙攻到重阳宫前。他们上来就放火烧观,郝师弟出阵与那霍都王子动手。也是他过于轻敌,而霍都的武功又别具格,怪异特甚。郝师弟出手时略现急躁,胸口中了他掌。我们忙结阵相护。只是少了郝师弟人,补上来的弟子功力相差太远,阵法威力便属有限。你若不及时赶到,全真教今日当真是败涂地了。现下想来,就算守在山下的众弟子不认错了敌人,那些二流妖人固然无法上山,达尔巴与霍都二人却终究阻挡不住。此二人联手与北斗阵相斗,我们输是不会输的,但决不能如你这般赢得乾净爽快……”

正说到这里,忽听西边鸣鸣鸣阵响亮,有人吹动号角。角声苍凉激越,郭靖听在耳中,不由得心迈陰山,神驰大漠,想起了蒙古黄沙莽莽、平野无际的风光。

再听会,忽觉号角中隐隐有肃杀之意,似是向人挑战。丘处机脸现怒色,骂道:“孽障,孽障!”

眼望西边树林,说道:“靖儿,那坚人与你订了十年之约,妄想这十年中肆意横行,好教你不便干预。天下那有这等称心如意之事?咱们过去!”

郭靖道:“是那霍都王子?”

丘处机道:“自然是他。他是在向小龙女挑战。”

边说,边飞步下山。郭靖跟随在后。

二人行出里许,但听那号角吹得更加紧了,角声鸣鸣之中,还夹着声声兵刃的铮铮撞击,显是那达尔巴也出手了。丘处机怒道:“两个武学名家,却来合力欺侮个少女,当真好不要脸。”

说着足下加快。两人片刻间已奔到山腰,转过排石壁。郭靖只见眼前是黑压压的座大树林。林外高高矮矮的站着百余人,正是适才围攻重阳宫那些妖邪。两人隐身石壁之后,察看动静。

只见霍都王子与达尔巴并肩而立。霍都举角吹奏。那达尔巴左手高举根金色巨杵。将戴在右手手腕上的只金镯不住往杵上撞去,铮铮声响,与号角声相互应和,要引那小龙女出来。两人闹了阵,树林中静悄悄的始终没半点声响。

霍都放下号角,朗声说道:“小王蒙古霍都,敬向小龙女恭贺芳辰。”

语甫毕,树林人铮铮铮响了三下琴声,似是小龙女鼓琴回答。霍都大喜,又道:“闻道龙姑娘扬言天下,今日比武招亲,小王不才,特来求教,请龙姑娘不吝赐招。”

猛听得琴声激亢,大有怒意。众妖邪纵然不懂音律,却也知鼓琴者心意难平,出声逐客。

霍都笑道:“小王家世清贵,姿貌非陋,愿得良配,谅也不致辱没。姑娘乃当世侠女,不须腼觏。”

此言甫毕,但听琴韵更转高昂,隐隐有斥责之意。

霍都向达尔巴望了眼,那藏僧点了点头。霍都道:“姑娘既不肯就此现身,小王只好强请了。”

说着收起号角,右手挥,大踏步向林中走去。群豪蜂涌而前,均想:“连大名鼎鼎的全真教也阻挡不了我们,谅那小龙女孤身个小小女子,济得甚事?”

但怕别人抢在头里,将墓中宝物先得了去,各人争先恐后,涌入树林。

丘处机高声叫道:“这是全真教祖师重阳真人旧居之地,快快退出来。”

众人听得他叫声,微微怔,但脚下毫不停步。丘处机怒道:“靖儿,动手罢!”

二人转出石壁,正要抢入树林,忽听群豪高声叫嚷,飞奔出林。

丘郭二人呆,但见数十人没命价飞跑,接着霍都与达尔巴也急步奔出,狼狈之状,比之适才退出重阳宫时不佑过了几倍。丘郭均怠诧异:“那小龙女不知用何妙法驱退群邪?”

这念头只在心中闪间,便听得嗡嗡响声自远而近,月下但见白茫茫、灰蒙蒙团物事从林中疾飞出来,扑向群邪头顶。郭靖奇道:“那是甚么?”

丘处机摇头不答,凝目而视,只见江湖豪客中有几个跑得稍慢,被那群东西在头顶扑,登时倒地,抱头狂呼。郭靖惊道:“是群蜂子,怎么白色的?”

说话之间,那群玉色蜂子又已螫倒了五六人。树林前十余人滚来滚去,呼声惨厉,听来惊心动魄。郭靖心想:“给蜂子刺了,就真疼痛,也不须这般杀猪般的号叫,难道这玉蜂毒性异常么?”

只见灰影幌动,那群玉蜂有如股浓烟,向他他与丘处机面前扑来。

眼见群蜂来势凶猛,难以抵挡,郭靖要待转身逃走,丘处机气涌丹田,张口向群蜂口喷出。蜂群飞得正急,突觉股强风刮到,势道顿挫。丘处机口气喷完,第二口又即喷出。郭靖学到诀窍,当即跟着鼓气力送,与丘处机所吹的股风连成起。二人使的都是玄门正宗的上乘功夫,蜂群抵挡不住,当先的数百只蜂子飞势立偏,从二人身旁掠过,却又追赶霍都、达尔巴等人去了。

这时在地下打滚的十余人叫声更是凄厉,呼爹喊娘,大声叫苦。更有人叫道:“小人知错啦,求小龙女仙姑救命!”

郭靖暗暗骇异:“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纵然砍下他们臂退,也未必会讨饶叫痛。怎地小小蜂子的螫,然这般厉害?”

但听得林中传出铮铮琴声,接者树梢头冒出股淡淡白烟。丘郭二人只闻到阵极甜的花香。过不多时,嗡嗡之声自远而近,那群玉蜂闻到花香,飞回林中,原来是小龙女烧香召回。

丘处机与小龙女做了十八年邻居,从不知她竟然有此本事,又是佩服,又觉有趣,说道:“早知我们这位芳邻如此神通广大,全真教大可不必多事。”

他这两句话虽是对郭靖说的,但提气送出,有意也要小龙女听到。果然林中琴声变缓,轻柔平和,显是酬谢高义之意。丘处机哈哈大笑,朗声叫道:“姑娘不必多礼。贫道丘处机率弟子郭靖,敬祝姑娘芳辰。琴声铮铮两响,从此寂然。”

郭靖听那些中叫得可怜,道:“道长,这些人怎生救他们救?”

丘处机道:“龙姑娘自有处置,咱们走罢。”

蓦地,只听得长空之中声大笑,犹如九天奔雷般:“哈哈哈……群窝囊废,竟然厚着脸皮上终南山来招惹仙女。”

郭靖与丘处机大惊,单听此人的笑声,绝对比之少林的狮吼功厉害数倍,若非发出笑声的人远在数里之外,只怕在当场的所有内腑都会被震得移动了。

说是远在数里,但是笑声未落,长空之中白影闪,个少年凭空而现,以瞬移的速度,闪电般飞掠而至。

众人哪曾见过此等诡异身法,不由都惊得怔住了,霍都哪敢有半分怒气,怯生生地抬眼望了来人眼,却见是个长身玉立,神态潇洒之极的白衣少年,这少年俊美无比,看起来副儒雅之像,但却又面带玩世不恭不的风流之态。

丘处机与郭靖亦为这少年闪电般的身法所惊,半晌,丘处机方沉声问道:“尊驾何人?不知何事光临终南山?”

白衣少年微微笑,应道:“丘道长有礼了,在下姓杨,名孤鸿,此来终南山,亦只为小龙女而来,当然,顺便也有言要向丘道长和这位郭大侠说。”

郭靖见杨孤鸿惊世骇俗的身法,已知是自己在终南山脚所见的那疾若流星的人影,当下问道:“不知兄台有何事相靠,在下郭靖,愿洗耳恭听!”

“杨过万不可以赵志敬为师,望丘道长亲自收他为徒,否则定酿大祸!忠言句,两位可酌情度之!”

杨孤鸿正色说道,在他看来,虽然杨过的桃花运自己是定要夺取的,但是让杨过去做个大侠他还是乐愿的,是以不想杨过在赵志敬门下受辱。

郭靖与丘处机对视眼,两人沉默半晌,郭靖道:“此事我们还需慎重考虑,多谢少侠番美意!”

杨孤鸿看郭靖的脸色,颇有几分不情愿,想来他是不愿丘处机为难,那么,杨过只怕是会受罪了。他也不愿多言,微微摇了摇头,轻叹声,也不再答理众人,身形晃,已然站到了活死人墓大门之前。

丘处机刚想出方阻止,可是杨孤鸿身法之快,快得他眼力再锐十倍,也看不清他是如何掠而至的,没有任何人看得到飞掠的过程,只能够看得到个惊人的结果。他刚刚才有那么个要动的趋势,可是人已陡然之间便到了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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