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真吵,我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
这是我来到维奥莱特帝国的第三年。
世人常说人生的前十年是最无忧无虑的童年,我可丝毫没有这样的感觉。说来讽刺,我甚至在最开始的三分之一,就闻到了人间的恶臭味。
谁叫我一生下来就能听懂大人们说话,看得到他们的过去和未来呢。
我用了整整三年,才弄明白一个我最不想接受的事实:我的人生,跟其他人是反着的。
我这样说可能有点抽象。
拿普通人举例,婴儿期所看到的世界是完全未知的,意识混乱,靠模糊的感知来认识世界;少年期积累知识,开拓视野;青年期奋斗打拼,在社会群体之中刷新对外界的认识;老年期回顾思考,感悟过往,直到死去。
而我恰恰与正常人类相反,我是一个占星师,而且准确来说,我是个天命不凡的占星师,是这片幻都大陆上拥有最高知情权的人。
这就导致,我在母亲肚子里就能听得懂人们说话,知道自己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甚至在暗红的子宫壁上看到具象化的事物,最后在我那尚未发育完全的大脑之中形成一个相对准确的判断。
但是胚胎中的我脑容量有限,在我出生之后,我唯一记得的事情就是——
三岁那年,父母会将我抛弃。
我终于确定,创世神应该是玩笑开得有点过头。
大概在我刚断奶的时候,我就发现自己能控制液体。母亲每次喂给我的稞麦粥都很烫,我总是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给自己的口腔降温。起初我还以为这世界上每个人都可以这么做,直到有次她打翻了水杯,开水将她的手烫了个硬币大小的燎泡。
从那时起,我能很直观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跟父亲母亲完全不同。
随着我的成长,我所能感受到的事情越来越细,能够记住的东西越来越多。
我在两岁那年,第一次知道了“灵力”的概念。原来在这片大陆上有两类人,“人族”和“灵术师”,我的父母是人类,而我却是灵术师。
真是荒谬。
我住在格林斯特郡的一个小村落,在离我们村很远很远的王都圣朗德尔,有许多与我一样的灵术师。他们被划分成若干个类别,比如“灵族”、“占星族”、“幻术族”和“人鱼族”,这是人口最多、实力最强的四个种族。
我应该算是占星族一员。
好奇怪。不过我再次确定,创世神在玩我。
我从小没有朋友。两三岁的小孩什么都不懂,隔壁村的女孩给我一块糖,我板着脸没收,她觉得我是童话故事里的大灰狼;村尾的熊孩子听到狗叫就会撕心裂肺的哭,我抱着手说他幼稚,就成了大坏蛋……
我甚至想要用孩童纯真的眼神,或是咿咿呀呀的言语来讨好他们,真是愚不可及。人类虽是群居生物,但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异类。
我就是异类。
居然还有人说人性本善吗?我从来没偷没抢,不做坏事,只是天生头发眼睛是暗银色的,就会被人小孩子说是怪物,被大人们说是上辈子做了孽,不得好报......
你们先活成我的样子试试。
终于熬到了三岁。记忆中的事情灵验了。
我的存在,导致父母二人在村中的地位直线下降。人人都说这家的女人生了个怪胎下来,是雪妖转世。
“雪妖”,传说之中的上古灵兽,一旦苏醒,就会给大陆带来漫长而寒冷的冬天。
隔壁的伯格一家最是可恶,他家的小儿子每次见到我,都要指着我的鼻子痛骂我迫害平民百姓,要给这个村庄带来苦难,影响他们家的粮食收成。
好,我认了,我是不祥之物,我动动手指就能让你家颗粒无收。
终于在老伯格先生的鼓吹之下,村长大人忍无可忍,让我父母抓紧把我杀了,或者是送到别的国家去,无论如何,此生此世绝不容许我再出现在这里。
他们夫妇俩对我没有半点怜悯之心,像是得了大赦一般,趁着夜色,用家里发霉的破床单将装睡的我裹了几层,毫不犹豫地出了门。
借别人的嘴说出来,终于有良心上过得去的理由把我丢掉了。毕竟他们夫妻俩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不知道“灵力”、“灵术师”这些概念,我在他们眼里自然就成了天生异象,大凶之兆。
我吭都没吭一声,从出门那一刻起,我就心甘情愿的跟这对凡人夫妻断绝了关系。
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打听到了占星族长老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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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我就被一位老先生抱了起来。
我静静地躺在他的臂弯里,感受到他的身上居然有跟我相似的灵力气息。
我不知道是自己的特殊本领,还是所有的占星师都会的基础灵术,我只看他一眼,便知道他叫奎恩,是占星族的长老。
在那一瞬间,我安心了。
我在心里默默盘算着,是在老者面前装傻充愣装小孩儿,还是直接开门见山的做个自我介绍......
“你来啦。”
我听闻一愣,千算万算,没想到他的第一句话,竟然像是与我久别重逢。
“奎恩长老,您认识我?”我奶声奶气地问。
“你不也认识我吗?初次见面,你就知道我的名字。”
我一时语塞,在村子里不受人待见,口无遮拦惯了,竟然一下把老者的名字说了出来。想到这点,我不免有些尴尬,“我应该喊您一声祖父。”
“好,以后你就叫溶魅,可以吗?”
溶魅?听起来女里女气的,我一个男孩,为什么要用“魅”来做名字呢。虽然我很不喜欢这个名字,但是为了感谢奎恩先生的救命之恩,我点了点头,同意了。
“你知道为什么你的名字里,有个‘魅’字吗?”奎恩抱着小小的我走近房间,把我身上的破布单扯了下来,递给我一杯牛奶。
我听闻又是一惊,这老先生怎会知道我内心在想什么。不过顾不上那么多,牛奶温度刚好,我抿了一口,很甜,很香。
“在维奥莱特帝国,以魅这个字冠名的人,将来是要做占星族族长的。”奎恩笑容十分温柔、慈祥,“答应了就不能反悔,你就是下一任的占星族族长。”
我“噗”的一声喷了出来,“您别开玩笑了,我能当占星族的族长?”
“当然了,非你不可。”
奎恩拄着拐杖,低头站在我面前。他的面容虽是削瘦而苍老,但并不是老态龙钟,那双眼睛里,有远超过其他老人的睿智和犀利。他的手很粗糙,茧子很厚,指甲盖里有没清理干净的锈迹和泥污......
即便如此,那也是我此生见过最温暖的手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内心惶恐而激动,苦着一张脸嘟囔道:“祖父,我不想做占星族族长,没有自由。”
“自由?人一生最大的自由,是懂得取舍和克制欲望,而不是一味的放纵。”奎恩伸出手,问道:“我现在让你把喝了一半的牛奶给我,你觉得我在限制你的自由吗?”
“我......”我左思右想,哼唧了半天,把杯子递到奎恩手上,挤着眉头道:“我知道您为了我好,许久没吃东西,又是深夜,喝这么多肯定会肚子疼......喏,还给你。”
故作高深,我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句。虽然他看上去的确像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占星族人,不过最多只是个工匠罢了,若是肯真心实意的养我长大,未来把我培养成个铸兵器的铁匠,倒也不是不可......
“你的小脑袋瓜飞到哪去了?”奎恩叹了口气。
我吞了口唾沫,抬眼问道:“祖父,您不觉得跟一个三岁的小孩子讲‘自由’太早了吗?”
奎恩长老眼神里飘过一丝讶异,定是惊讶于为何我小小年纪,却用着大人的口吻回驳他的问题。
“也是,你还太小。有些事情还是等过两年再说吧。”
奎恩的话尾还没结束,我便焦急地追着问道:“什么事情呀?祖父,重要的事情可不能等。”
“你这孩子......”老人又是长叹了口气,皱着眉头问我道:“对于未知的事物,你就一点都不觉得害怕?你才三岁。”
我撇了撇嘴,瞪着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道:“您不肯说,我便不知道,您若是肯告诉我,这世界上不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了吗?”
奎恩闷闷地“嗯”了一声,沉声说道:“多学点学问,多看点书。”
我嘿嘿一笑,站在奎恩长老身边,仰脸问他:“祖父,那你可以带我去王都圣朗德尔吗?我想面见一世国王。”
许是我语出惊人,奎恩一时间没绷住,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你这熊孩子,你可知道当今王上是谁,就敢出言不逊。”
“我当然知道啦,水帝国有史以来最杰出的王上,多亏了他,咱们维奥莱特二十年来都没吃过败仗呢,未来三年可能会,不过再久远一点,我就不知道了......您要是跟王室使者有联系,还请麻烦您卖个面子,就以占星族的名义,将我引荐给王上......实在不行,介绍灵族族长给我认识认识,我......”
我洋洋得意地炫耀着,丝毫不想在他面前掩饰自己的占星天赋。但越说,奎恩长老的脸色愈发铁青——我的认知,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三岁小孩子的水准。
“祖父......您别生气,我只是......”
奎恩弯了弯腰,攥着我温热的小手。
“哎呀,您也是占星族的长老,全帝国最杰出的几位占星师了,见到战场上刀剑无眼,人们自相残杀,您不觉得难过吗?”我努力拉着奎恩的手指,边摇边说道:“既然得到天命,就应该改变世界,而不是让它不受控制的继续向未来发展!祖父,我可以扭转未来,您......”
奎恩寒声道:“王上你肯定见不到,灵族的皇魑族长,和占星族的谍魅族长现在都在欧罗蒂帝国打仗,你也一个都见不到。”
“那好,我也不是好大喜功之人,我自己来。”
奎恩迅速按住我催动灵力的手,嗔怒道:“小祖宗,你的灵能千万不能这么乱用!”
我轻笑一声,立马收了手,仰脸答道:“好啦,祖父大人,既然您知道我的秘密,那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我问您几个问题,您如实回答我,行不行?”
奎恩无奈,只好点点头。
“我的这种能力叫什么名字?”
“你的灵能,名叫‘镇世决’,即是代替创世神镇服世界的意思。主上无暇顾及人间琐事,便将这项掌控世间万物的能力交付给你,所以你此生可以通晓古今、预知未来,并且可以代行神力,扭转乾坤。”
我疑惑道:“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守卫大陆秘密的人,知道很多事情。”
“那看来,我的秘密,也是其中一个秘密咯?”
“算是比较重要的一个吧。”
我点了点头,迈着步子在房间里来回溜达。奎恩祖父的工作台很大,红木扶手椅很高,我废了很大力气才爬上去。
原以为他是个铁匠,但仔细一看,工作台上还摆着巨大的曲颈瓶、试管、被灼烧过的金属块和许多未完成的灵力器具。
“那就是还有更重要的秘密咯......”我挑了一块水晶攥在手里,晶莹剔透的,随着我的灵力波动发出呼吸般明暗的光亮。
“你的秘密,根本算不上什么。但如果因为你的草率,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话,那可就麻烦了。”奎恩摸了摸我的头,沉声说道:“你要学会保护自己,你永远不知道别人的计划是引发战争,还是希望世界和平。”
“这么说来......”我脑子里突然多了个古灵精怪的念头,“祖父您终生未娶妻子?”
“抱歉,你说什么?人老了耳朵背,没听清。”
“没没没,没什么。”我连忙摆摆手,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若是让别人知道了镇世决的秘密,我才三岁,怎么保护自己?祖父,你得给我找个替罪羊。”
奎恩眯起眼睛来盯着我,沉声问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词语?”
“我也不知道,生来就会。”我又是一笑,续道:“您得帮我找到全帝国最厉害的灵术师,越神秘、越可疑越好,最好是能可疑到让所有人都觉得‘镇世决’横空出世的消息是个假情报。”
“你是说,”奎恩皱着眉头,“让那位灵术师配合你向帝国隐瞒吗?”
“对,但也不全对,祖父。”我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我需要他跟着我的计划,扮演镇世决的拥有者,如果您有更好的建议,我就听您的。”
说这话时,我根本没抱着奎恩长老能按照我指示去做的想法,所以故意将指示伪装成建议,带上孩童的稚气说了出来。既然是创世神的游戏,我们谁又不是他棋盘上的棋子呢?
战神之名,神的光辉令人类黯然失色,我们是神族的臣属,而这盘棋的规则,即便是身为神力化身的我也一无所知。
“好。”
奎恩直视着我的双眼。
“你说得对。”他干脆利落地答应了我,“你的智慧,确非我们凡人能够比拟。”
“您有人选?”
“有,不过你要先跟着我学点东西,我才能放心把你交给别人。”奎恩缓缓地说,“溟魍族长与艾琳诺女士会将你抚养长大,在未来,他会拼尽全力,保护你的周全。”
我轻轻“哦”了一声,问道:“那您替我先谢谢他。”
“来,把它带上。”
奎恩从薄绒披风的外套里摸出一根黑绳项链,绳上挂着一枚幽绿色的戒指。他将它挂在我的脖子上,并将我推到镜子前。
“这是什么......”
“算是老朽第一次见你,送给你的见面礼。”奎恩站在我身后,帮我把翘起来的银色头发整理好,并抚了抚我的衣领,将那戒指藏在我衣服之下,“等你长大一些,就把戒指戴在手上,必要的时候,它可以保护你的周全。”
“嘶......”那戒指很凉,我瞬间被冰了个激灵。
“好啦,小可怜,你现在可以去睡觉了。”
“嗯,祖父,我们明天早上是要喝黑麦粥吗?”
祖父将我抱了起来,笑道: “可以考虑给你加个华夫饼,我的镇世决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