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魅恍惚间睁开眼睛,天空已经是熟悉的蓝色,偶然飘过几缕细小的白云。泥土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神秘湖又笼罩在一片暗紫色的薄雾之中。
他直了直身子,发现身边的小羽已经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灵力透支后的头痛和肩窝的伤口已经不再折磨他了,此时此刻,跟身体上的不适感相比,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完全全被身旁的少女吸引走了。
望着她沉静的侧脸,溶魅的心中升起一丝从未有过的感觉,仿佛羽魑的一颦一笑,激荡起了溶魅心中尘封了许久的细腻和柔软。
在他生命仅有的二十四年里,从来没有过如此不自信的时候——面对身旁他深爱了多年的女孩,他要反反复复确认,才能保证自己的直觉没有错误。
爱是这世界上最不可预知的事物。因为他是占星族的首领,需要时时刻刻保持理智和清醒的头脑,所以在感情上总是谨小慎微。所有人都会害怕他掌握过去和未来,得知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的生活之中,从来没有哪个女孩敢这样近距离的与他坐在一起。
哪怕他已经远远展望小羽多年,哪怕他内心早就知道了有关这个小女孩的一切......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觉得身边对自己毫无防备的人儿,格外的珍贵和美好。
普通人的一生,婴儿期所看到的世界是完全未知的,意识模糊,靠感官来认知;童年开始确立世界观,开始认识世界;少年期积累知识,开拓视野;青年期奋斗打拼,在社会群体之中刷新对世界的认识;老年期思考人生,感悟过往,直到死去。
溶魅是一个很古怪的人,因为他的人生与普通人刚好相反。他是“镇世决”之主,准备来说,是整个大陆上拥有最高知情权的人——这就导致他在胚胎里就能听懂人们说话,知道自己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看得到具象化的事物,最后在那发育尚未完全的大脑之中形成一个模糊的判断。
只可惜胚胎的脑容量有限,他只记得自己会在三年之后被丢弃——
然后应验了。
因为他的毛发和虹膜都是暗银色,和其他的小孩不一样,村庄中的人说他是“雪妖”转世。溶魅的父母被逼无奈,只得将他丢给了隔壁村的老灵术师,奎恩长老抚养。
后来他认识了自己的首领,幻术之王溟魍。男人用温暖的大手将他抱起,带回了王都圣朗德尔。
因为天生有“镇世决”的加持,溶魅十二三岁便成为了灵力世界的佼佼者。在他还未汲取谍魅族长的灵力之前,就已经是千古难寻的最强占星师,能够和除了皇魑族长以外的任何族长抗衡。
但他仍旧孤僻、高傲,从不与世人争论是非。有人说他自恃灵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都瞧不起;也有人说这是溟魍族长为了限制他的灵力 ,来让他做占星这种苦差事,天天摆弄一些毫无感情的星星。
溶魅心里清楚,答案是后者。幻术师向来是无情的,他们通常出身于名门望族,是典雅与神秘的最佳体现者。他在少年时期曾无数次见到溟魍族长杀人于无形之中,而那些死者,通常毫无外伤、表情诡异,被幻术迷惑、兼以精神折磨杀死。
殊不知,这是父亲用无声的方式告诉孩子,世界的主宰者需要被别人保护。
而溟魍对溶魅的保护,就是无声的坚守“镇世决”这个秘密,并不计后果的为他承担一切。
他今年只有二十四岁,却因为镇世决,身上背负了太多常人无法想象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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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情绪被一声“对不起”打断了。羽魑直起身子,羞红了脸:“前辈,我睡着了。”
“看你刚才睡得真香,就没忍心叫你。”溶魅回应一个淡淡的微笑,说道:“以后还是不要喊我‘前辈’了,实在是不敢当,叫我溶魅就好。”
“嗯,溶魅。”羽魑托着下巴,好奇道:“您刚才是在想事情吗?”
溶魅点点头:“偶尔回忆一些往事罢了。”
“溶魅族长心里,一定装着不少事情吧?”羽魑甜甜的笑起来,“毕竟是占星师啊,心里要记很多事情吧?您辛苦了。”
他心中一暖,嘴角微微颤抖:“您果然同皇魑大人善解人意。借此机会,有些事情就没必要再闭口不谈,此刻也该说给您听了。”
“是父亲让您告诉我的?”
“算是皇魑与谍魅二位共同让我告诉你的事情吧。”溶魅背靠着神秘湖沿岸的大树,那双温和的灰色眼睛深邃而睿智,“年轻一辈里,我与令尊的交情最深。我知道你对当年的事情很好奇,不过我尊他为长辈,不会将他们的过往打探得知根知底,细节方面我也不清楚。”
“我......我只想知道,父亲大人究竟是怎么输给火灵师的。”羽魑将脸深深地埋在胸前,声音越来越低,“占星师的占卜,应该不会有错吧?灵族的族人都不肯告诉我,就连格温德林也不说。您能告诉我......他为什么不顾母亲的劝阻,亲自去火灵师的联营吗?”
“皇魑大人是英雄,用自己的牺牲,使格里帝国失去了凯伦·西塞尔夫妇两员大将,致使他们溃败之势,无法再行军作战。”溶魅迟疑片刻,贴心的转过脸去不看羽魑,“我提前预知到的结果,是他们三人会同时......同时阵亡,至于过招来回,我......”
“溶魅族长,谢谢你。”羽魑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
溶魅抿了抿纤薄的嘴唇,望着小羽微微湿润的瞳孔,心疼地说:“我担不起这声谢谢。我的资历尚欠,几次试图阻止他,仍旧无法改变他的心意。如果谍魅族长尚在世的话......”
羽魑连忙打断他:“不,您已经帮很大忙了!或许在父亲大人心中,只有以身殉国才算是一个真正合格的灵族族长吧。”
溶魅似有心事,沉默许久方道:“我不想刻意挑起事端,但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原本我们的胜算不大,是溟魍自作主张,让皇魑大人奔赴前线的。”
羽魑吃惊地问:“溟魍族长?父亲与他之间确有不和......但是他抚养您长大,为什么还会同意你和我的婚约呢?”
“他对我的确恩重如山。你我二人年龄相仿,灵力出众,自然是最合适婚配的。二十年前,皇魑和谍魅二位族长,在讨伐欧罗蒂帝国的战事之中立下赫赫军功,各大种族与王室血脉相辅相成,君臣一体。......只是祥和的日子没过多久,二世国王登位,维奥莱特大帝器重的灵术师全部被流放到帝国边界。他们就在这里建立了一片属于自己的灵力区域......就是我们脚下这片土地。”
羽魑微微皱起眉头,问道:“为什么?”
“触及了王室秘密,我无法告诉你。只不过......队伍之中没有溟魍、皇魑以及二人的灵使,我和你。”
羽魑疑惑道:“那不对。明明是父亲和谍魅族长的功劳,为什么灵术师队伍之中会有占星族人呢?”
溶魅摇摇头:“应该只是费雷尔国王为了履行维奥莱特大帝对两位族长封官加爵的承诺,才会选择将二人留在圣朗德尔。”
“编年史上就没有任何有关的记载吗?”
“很遗憾, 他们发现的秘密实在过于危险,很可能会颠覆目前的世界观。所以即便是没有被流放的灵术师,也失去了记忆。”溶魅皱了皱眉,沉声道:“编年史不过是胜利者编写的谎言,我们所看到的世界,或者听闻的历史,也很有可能......不是它原来的样子。”
羽魑低声道:“既然这样的话,这个世界的秘密,可能就要靠我们这代人来发现了。”
“说回刚才。后来因为一些个人矛盾,义父与令尊恶战一场,这场战斗在维奥莱特灵术界十分有名,双方倾尽全力却难分胜负。你可有听说?”
羽魑注视着镇定的溶魅,缓缓道:“略有耳闻。当时父亲有好几天没有回家,母亲也不让我去找他,说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到后来我才听其他灵术师前辈说起,父亲在与溟魍族长争斗,具体原因,好像是为了争谁是最强的水灵师吧?”
“是。皇魑大人无论是速度、判断力,或是控制时间、空间的精准度方面都是空前的,单单是速度这点,就远远超过溟魍族长这样级别的灵术师了。”溶魅意味深长的望着羽魑的脸,“但溟魍族长曾拥有幻都大陆上最强的武器,因此这场决斗分出了胜负。”
“说来奇怪,既然是溟魍族长胜利,为什么舆论还是推崇父亲为最强灵术师呢?难道说......”
溶魅叹了口气,道:“虽然溟魍是我的义父,但是他的所作所为令我不齿。在那场决斗之后,格里帝国便携大军来犯,溟魍族长自恃灵力举国无双,推举您的父亲去前线作战,而自己负责保卫王室的安全。”
旋即他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羽魑望着缄默不言的溶魅,沉声道:“聚魂之剑......”
“作为占星师,我有权看到任何一个人的未来。你是幻都大陆上第二个可以操纵聚魂之剑的人,这柄佩剑汇聚了八位天神的灵力,是创世神赐予灵术师的礼物。令尊所中的灵术是‘业火’,死后的灵魂无法升入天堂,就以一种特殊的形式回到了故土,被您母亲安德莉娅暂时贮存在了聚魂之剑里。”溶魅顿了顿,续道:“他的灵力超过了神明佩剑的灵力总和,自然是比溟魍的灵力更胜一筹,所以聚魂之剑只得遵从他的意愿,来到了你的身边。”
“可是我......我并没有你所说的那么强,我的灵力,肯定连溟魍族长的十分之一都不如。”羽魑被溶魅炽热的目光看得有些羞愧。
溶魅用最真挚、最诚恳的嗓音说道:“您被创世神认可,未来可期,也是一位值得信赖的灵术师。”
羽魑在多年之后回想起来了当年的事情,觉得那像极了一本珍贵的故事册,突然被面前这位英俊而高贵的男人掀开尘封的扉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