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鬼木身被灭,“姥姥”本人只余一道灵神走脱,逃入了第三层永福寺之中。
再也看不出乱葬岗痕迹的荒地上,唯有丁檠和宁采臣二人站在这里。
青莲、金剑隐去,只余一盏明灯被丁檠提在手里,看向宁采臣:
“丁某却是不曾发现,宁兄竟然也有修为在身。”
这样一来倒是说得通了。
正因为宁采臣亦非凡俗一流,战力可与初入人仙者相媲美,其人进入第二层永福寺一事才显得如此顺理成章。
——若是还停留在炼精化气阶段的低微散修,根本无法看穿隐藏在凡尘背面的、更深一层的永福寺。
而宁采臣闻言,却是摇头否认:
“丁兄错认了,采臣其实并未习练过道法,只不过是偶获机缘,得异人相授神笔,因而方有这番能耐。”
说着便将那管白毫大笔在丁檠面前晃了晃,以作示意。
丁檠微微颔首,并未进一步打探此笔来历,毕竟此处并非久留之地,有什么事大可放在之后再说。
“此地主使者已被我逐走,但若想返回尘世,还要更进一步,将其人彻底除去才行。”
丁檠指了指面前虚空。
“那人已然逃入了最后一层永福寺之中,我正要追击,不知宁兄有何打算?”
他已经向宁采臣大致介绍了此地与现实中那座永福寺之间的关系,也让对方知晓了该如何返回外界。
如果宁采臣有意随他深入第三层永福寺,合力诛杀那“树妖姥姥”,自是最好;
但若对方不愿以身涉险,临阵退缩,丁檠也不会过于逼迫。
反正在此事上,多他一个宁采臣不多,少一个也不差。
经过一番对战,丁檠自觉摸清了敌人底细,有信心独自对敌。
而宁采臣闻言便道:
“据我所知,这妖孽在此盘踞已久,不知谋害了多少无辜之人性命。采臣既知此事,如何有将其放过的道理?
“我愿随丁兄一行,将那妖妇彻底灭杀!”
说着一甩手中白毫:
“好教丁兄知晓,此笔乃是以传说之中的瑞兽白泽颔下之须所制。昔者轩辕黄帝问其天下鬼神之事,白泽为其言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者凡万一千五百二十种,又按帝令以图写之,作祝邪之文以祝之。
“凡是此笔所绘,名列那《白泽精怪图》上者,皆可化假为真,被采臣召唤出来应敌!”
方才宁采臣乘骅骝赶来,又以传说中的逐瘟驱鬼之神方相氏向树妖发动攻击,都是此笔之功。
虽然骅骝、方相之名最早见于秦汉之时,不过确实在《白泽精怪图》中有所记载,是那一万一千五百二十种上古精怪、异兽乃至于神祇之二。
不过这管白泽笔也有一个缺点,凡是《白泽精怪图》中之物被绘出后,维持时间不过一个时辰;若是不在鬼神图章中,只是宁采臣自由所绘者,存在时间更短,连一盏茶功夫都没有。
而且那样画出来的事物,也不会存在生命迹象,只能是一件死物。
宁采臣三言两句,便向丁檠大略介绍了此笔功效及缺陷。
显然并肩作战后,对他信任度颇高。
于是二人不再耽搁,丁檠以组成手中明灯的密宗种字为凭,引动了第三层永福寺中的那点残存佛性,在面前空地上打开了一道门户,二人旋即走入其中。
身影一闪即没。
......
荒寺之外,叶月缘的身影出现于此。
其人身后跟着一名仆役打扮的男子,将自身包裹得严严实实,跟在少女身后,一言不发。
叶月缘好奇地踏入荒寺,口中自言自语道:
“这兰若寺还挺隐秘的嘛,我在山上逛了好久才发现了寺庙山门,也不知道燕赤霞、宁采臣他们又是如何来到这间荒寺的。”
少女在空荡荡的大雄宝殿之中翻腾了一回,毫无所得之后便来到了殿后院落。
入眼所见,东西厢房一者窗扉虚掩,一者门户大开,而最南边的一间独立屋舍则是看起来有过一番收拾,较之其他二人显得整洁了不少。
叶月缘站在三间房子之外向内窥视了几眼,表情古怪道:
“西厢房和南舍都有居住痕迹,西厢之中还摆着箱箧和包袱,应该是宁采臣所居。可是他们人呢?失踪了不成?”
她站定不动,闭目感应了一会,忽地看往寺北方向。
“院中有一道十分清晰的阴气痕迹,延伸至北边,或许那里有些线索也说不定。”
叶月缘拍了拍身边的仆役,后者默不作声,掌中却有寒光闪烁,一马当先走在了最前面。
少女面容凝重,亦步亦趋地跟在了仆役身后,出了寺庙,向着北面的山林行去。
……
外界,方丈厅中。
打发走了上香女眷的无印禅师回到了自己屋中,脸色阴沉。
“那两个毁去我长生之途的孽障竟然进入了第三层?还有一个不知所谓的小老鼠也混入了进来,她是怎么做到的?”
平日里慈眉善目,令人信服的老和尚皱紧了眉头,全然没有半点好脸色。
“当今之计,只能提前三身归一了,顺便关门打狗,将所有来犯之敌彻底坑杀在此!
“我自得到这个脱困的法子后,辛苦谋划数十年,如今一朝覆灭,定要用敌人血肉偿之,以慰我心!”
无印和尚走出方丈厅,回首看向寺后的那座九层塔楼,其上雕满了长不径尺的精美佛像,一排排地结跏趺坐于莲台之上,其数可以万记。
“哼!”
老僧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伸手一招,八角九层塔楼拔地而起,化作一尊宝塔落入无印和尚手中。
万佛塔的离去引发了不小的震颤,永福寺内的僧人和香客先是一阵惊慌,以为是地龙翻身,正准备寻空阔地带避险,却见寺后那座十余丈高的佛塔拔地而起,在空中缩成一道流光消失不见,不由惊呼连连。
“是菩萨显灵了!”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听着前面传来的喧闹之声,牛山濯濯的老僧一脸嗤笑:
“果然是一群愚夫!”
他右手托塔,左手持着九环锡杖,头戴五佛宝冠,身披绯色袈裟,看起来宝相庄严。
然而周身阴风缭绕,只是一步迈出,便消失在方丈厅外的院落之中。
“方丈,那万佛塔......”
有小沙弥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正准备向德高望重的住持老和尚汇报万佛塔消失一事,然却毫无所得,寺里寺外都没有发现其人踪迹。
“奇怪,方丈去哪了?也没见他老人家外出啊.......”
......
败叶填溪水已冰,夕阳犹照短长亭。
何年废寺失题名。
......
“丁兄这半片《浣溪沙》却是合景合情,出口成章,不知下半片又是如何?”
站在较之第二层永福寺更显荒颓的山门之前,宁采臣听见丁檠口中所念,不由好奇发问。
丁檠闻言失笑:
“此词非我所作,乃是一位唤作纳兰性德的词人作品,我不过拿来卖弄罢了。”
宁采臣想了想:
“纳兰......这似乎是个复姓,不过我却不曾听闻。”
“是,那位词人并非我汉族出身,故而名声不显。”丁檠略略解释了一下。
纳兰性德是叶赫那拉氏,而叶赫那拉则是女真那拉姓的外来分支之一,其先世可以追溯到蒙古的土默特部。
而在九州的历史上,由女真人建立的金国、党项人建立的西夏,以及蒙古、大理、吐蕃诸国,都迫于大九州破碎之劫,要么画地自治,不与本朝往来;
要么逐渐与汉人和平接触,以汉家服饰、文字为美,提前完成了民族大融合的历史任务。
走上了一条与地球截然不同的发展道路。
所以宁采臣这等土生土长的九州人士便不曾听闻纳兰氏之名。
不过丁檠要是说起叶、那等姓氏,他们就有印象了。
“原来如此,”宁采臣闻言只觉眼界大开,“丁兄果然博学。”
丁檠不以为意,转开了话题:
“此地是第三层永福寺,也是那妖魔真身被镇压所在,宁兄万万不可大意,以免踏入陷阱之中。”
宁采臣闻言正色道:“我明白。”
说着一撩衣衫,方相氏的身影再度出现,护卫在侧。
而在他手中还捧着一个人头一样的瓦罐,里面则沉睡着一只乌鹊,正是聂小倩魂魄所化。
有关其人之事,宁采臣也告知了丁檠。
丁檠对此不予置评。
在他看来,聂小倩的魂体上有不少怨气缠绕,虽然她不曾亲手谋害他人性命,却也在其中或多或少地起到了作用,因而才有这般怨气缠身。
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即便心向光明,可身处黑暗之间,对生前只是寻常女子的聂小倩来说,“同流”而不“合污”已经是极限了。
至于如何处置聂小倩,待到此事了结,其人从沉睡中醒来后,丁檠自会当着她面说清楚。
也算是让她心服口服。
宁采臣也是一般想法,完全没有与一个女鬼在一起的打算。
据丁檠所知,其人如今已然成家,上有老母,下有发妻,不过还没来得及生育后代。
似乎是因为妻子身体不好的缘故。
从这里看,宁采臣似乎更符合《聊斋志异》中《聂小倩》一文的描写,而非《倩女幽魂》等后人的二次演绎。
丁檠和宁采臣两人提起戒备,拾阶而上,向着山道尽头的那一片废墟行去。
周围林叶凋敝,余晖如血,时光似乎凝固在了这里。
自二人进入第三层以来,天色不见半点变化。
“那妖妇灵神遁入此间,与本尊相融,按理说此地却不该如此平静,其中定然有些古怪。”
宁采臣心中正在警戒,忽然眼角余光一瞥,看到一尊立在灌木丛中的古碑。
“丁兄,看那里!”
他指向古碑所在,示意丁檠看去。
二人快步上前,拨开枯枝败叶,看向字迹已然有些模糊的石碑,发现此乃一尊功德碑,记述了永福寺的来历。
“现实中的那座永福寺,乃是五代十国之时,吴越钱氏所建,用途不明。
“而这座永福寺前的功德碑,却说早在三国时期,孙吴大帝就为其母武烈皇后四处建造佛寺道观,以偿养育之恩,此寺便是其中之一。”
彼时江南之地佛道盛行,孙权本人信奉道术,又为康僧会等人建造过建处寺等一系列庙宇,足见对于佛教的重视。
若说这座金华府北的荒寺来历可追溯到三国时期,倒也不是没有可信度。
“我可不信建造此寺就是单纯的为母祈福,”丁檠对于功德碑上的记述嗤之以鼻,“其背后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二人继续沿石阶向上,不多时便看见了那片废墟。
以及端坐废墟之间的古怪雕像。
宁采臣微微一惊,背后身旁方相氏立刻上前护卫,投出手中短戟,挟起一阵烟尘射向那尊雕像。
短戟尚未至前,那尊雕像便冷冷一笑,舒展起身子,竟从座位上立了起来。
一手接住短戟,放在手中掂量了几下,狞笑道:
“好小子,还主动送上门来了。”
说着便一爪伸出,不断放大,几有遮日拿月之势,裹挟着无穷阴云盖向前方二人。
宁采臣见状瞳孔紧缩,连忙回首看向丁檠,却已然不见其人踪迹。
再转过头时,身边的方相氏也消失不见,只留他一人面对那倾天一掌。
“这是怎么回事?”
惊慌失措间,他抓住手中白毫笔,用力挥出,口中念诵诗文。
“数步周寰宇,呵吸结巨云。苍冥为室顶,北海作盂盆!”
此乃赞颂传说中的龙伯巨人诗,宁采臣紧急关头选择将其绘出,却是抱着以龙伯巨人托天,撑破那遮天大手的打算。
然而笔锋过处,并无墨迹彰显,平日里百试百灵的白毫笔却突然间没了效果,似是抛弃了宁采臣。
“不可能!”宁采臣还要挣扎,那雕像的一掌却已然临头。
他见此身子一颤,犹自不甘,身边却突地亮起一层青色辉光,其上缕缕同色火焰缠绕,结成莲花,将他护在其中。
那大手猛然盖下,宁采臣不自觉闭上了眼,却没有任何冲击感传来。
他茫然睁眼看去,只见大手在临身之际便被青莲托起,火焰攀附而上,被灼烧成无数细微的黑色气流逸散而开,根本无法接触到自己。
“这是......”
宁采臣正觉得这朵青莲眼熟,忽然身边光影一阵扭曲,丁檠和方相氏再度出现在他身侧,前者不曾扭头看来,只是笑道:
“宁兄当心,此物被镇封于此,暂且脱逃不得,只得以幻术欺人。”
宁采臣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竟然是幻术。”
但背后也是一身冷汗,若是刚才他信以为真,真以为自己被对方一掌击毙,想来现实之中也讨不了好。
再向前看去,那尊雕像依旧坐在那里,手中结着诡异印诀,周身却缭绕一圈稀薄的佛光,却给人坚韧无比的感触。
佛光自寺后所起,直落雕像头顶,将其镇压在此,动弹不得。
光晕流转下,雕像周身漆黑之色渐去,显出一副面如蓝靛,发似硃砂,牙森列戟,勇健暴恶的狰狞形象来。
丁檠见状笑道:
“我当是个什么东西,原来是个夜叉!难怪通晓些许佛法,又杂以旁门、道术害人,本就是八部众之一,可惜入了外道。”
那夜叉面容一阵扭曲,隐约能看出那姥姥的模样。
先前只是沉默不语,此时终于开口道:
“你们两个,一个不过学了些持明乘的咒法,连金身都不曾凝就;另一个更是普通凡人,靠着一桩异宝护体,也敢在本座面前大放厥词?
“若非本座昔年被镇封于此,日渐消磨,岂能被两小儿所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