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就在这儿,钱渊虽然对嘉靖帝什么时候死不太清楚,但很清楚徐阶借此做了什么。
徐阶替嘉靖帝拟的遗诏,以嘉靖帝的口吻否定了这数十年的执政,并以悔恨的心态为之后一系列的清算严党,替罪臣翻案,迎被贬谪臣子回京以及拨乱反正打下了基础。
这才是遗诏能给徐阶带来的最大好处,无比丰厚的政治声望。
而这也是李默、高拱绝对无法接受的,对前者来说,徐阶要做的他一定是反对的,对后者来说,这些拨乱反正的事应该由裕王登基后来做……或者他自己来做。
所以,当裕王、高拱、李默、吴山、徐渭入内室之后,徐阶手持遗诏,神情肃穆的时候,没有人跪下聆听,而是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这位内阁首辅,刚刚被高拱叮嘱过的裕王也没有跪下。
“何来的遗诏?”
“陛下临终前……”
“陛下临终前,只有黄公公并御医在侧。”徐渭扬声打断徐阶的话,“陛下三日前便已留下遗诏,命裕王殿下继位。”
徐渭今天就是来当炮筒的,虽然撕破脸,但钱渊并不想在公开场合和徐阶斗嘴,而徐渭在嘴皮子上是不输给钱渊的。
在知道裕王、高拱、李默入万寿宫的时候,徐阶惊慌失措,虽然他不知道是怎么走漏了风声,对方又是如何有这么大胆子半夜闯入西苑,但徐阶知道,大事不妙。
还没等徐阶拿定主意,对方已经闯入内室,当徐阶试图以遗诏震慑众人,却没有人理会他。
徐阶还试图做些什么,但裕王已经扑到床边,大哭道:“父皇,三日前便下遗诏,为何不召儿臣,见最后一面……”
高拱越过徐阶,跪在床边,“殿下节哀。”
李默上前两步,撞开徐阶,一把抢过遗诏,冷笑道:“徐华亭你胆子倒是大,无宝印,居然也敢说是遗诏!”
徐阶默然无语,刚拟好,还在等张居正呢,没来得及盖印……
李默、高拱、吴山、徐渭陆续看过,再看向徐阶的眼神中都带着莫名的情绪,这厮真够狠的。
以嘉靖帝的口吻否定这数十年的执政,并以悔恨的口气批驳自己,甚至扇自己的脸……
这样的遗诏,首先给无数臣子出了口气,这还只是心里层面的,其次,将意味着将以徐阶为首,开始清算严党……就算不清算严党,也必然会召回那些被严党打压的良臣。
其三,翻案,最典型的就是夏言、曾铣一案,甚至还有其四,裕王在突然看到这样一份遗诏的时候,第一反应应该不是拒绝,这是“二龙不得相见”带来的影响。
如果以这份遗诏使裕王登基,徐阶的地位在短时间内几乎难以动摇……原时空就是如此,徐阶借此获得了无上的声望,虽然很快被赶走,但在隆庆年初,纵然皇帝视高拱为师,但也挡不住徐阶将其驱逐出朝堂。
可惜,这一世,多了个钱渊。
那份遗诏能带来的无数好处……如果裕王不将徐阶赶走,说不定还能分润几成,但想借此一跃而起,已是奢望。
一刻钟后,裕王还在内室装模作样,低着头跪在床边,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其他人都出了内室,在大厅坐定。
当面无表情的徐阶踏出内室的时候,他第一眼扫中的是最为显眼的钱渊,之前已经和徐渭碰过面,他当然知道,今夜之事,随园必然插手。
徐阶心里隐隐猜测得到,今晚自己的谋划八成是坏在自己这个孙女婿手中的!
但为什么对方能知晓陛下驾崩……徐阶最先怀疑钱渊在西苑安插了眼线,但随即想起冯保到现在还没回来。
冯保……徐阶几乎已经确定了。
但下一刻,他眼角余光扫见站在大厅角落处,半垂着头的张居正。
身子僵住,愤怒的眼神死死刻在张居正半低着的脸上,似乎想在那儿挖出两个洞来。
真是分开顶梁八瓣骨,三千冰雪灌进来!
悔恨、自责、愤慨各种情绪在徐阶内心深处翻滚,原本还想着跑了个钱展才,还有个张叔大……
用屁股想想也知道,如果不是张居正通风报信,裕王府、随园并阁臣何以敢深夜传入西苑?!
虽然察觉到张居正在入裕王府、国子监后与自己有所疏远,但徐阶现在才知道……人家早就背弃而去。
哎,入西苑之前,张居正就知道,自己背的这个黑锅算是摘不下来了。
徐阶枯干的右手动了动,要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真是想动手……不是去揍张居正,而是想给自己个大耳光子!
自己怎么就能这么眼瞎呢?!
当年以为能笼络到钱渊,之后又觉得能将张居正作为继承者……两只白眼狼啊!
今夜徐阶其实完全有必胜的可能,只要他拟好遗诏,盖上宝印,与黄锦一起连夜赶到裕王府,召集阁臣,宣读遗诏,就能一举定局!
偏偏徐阶希望借此将张居正牢牢绑死,才会让冯保出西苑密告……结果呢,女婿居然和孙女婿联手,硬生生借此翻盘。
前一刻还胜券在握,后一刻满盘皆输,和严嵩对峙了这么多年,徐阶也不是第一次经历的,但导致失利的原因……饶是徐阶历经宦海这些年,也不禁眼前泛黑,心头发凉。
其余人都或冷笑,或好笑,或古怪的看着这一幕……钱渊就是那个好笑的。
自己只是按照历史轨迹安排人盯着而已,也没指望带来什么……结果徐阶还是要遵循历史轨迹去叫张居正,啧啧。
看裕王还在里面,钱渊朝徐渭努努嘴,后者今天就是个传话筒。
徐渭去内室低声问了几句,出来后按照某导演写好的剧本道:“殿下之意,内阁共议,持笔拟遗诏,另招英国公、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即刻入西苑。”
众人还没来得及开始办正事,外间突然有嘈杂声传来。
王义、彭峰大步而来,在正厅门口停下脚步,他们身后是一员身着飞鱼服,腰胯绣春刀的武官。
众人一愣后,视线都集中在钱渊脸上……这种事,只有钱渊能解决。
“何事?”
“锦衣卫指挥同知方盛欲出西苑。”
看了眼平静的彭峰,钱渊当然知道不仅如此,一入西苑,他就吩咐,让彭峰、梁生、王义等人率护卫队、王府侍卫将锦衣卫、太监全都关起来。
又看了眼那位指挥同知方盛,钱渊敏锐的发现,这厮抬头看来,视线投向了徐阶。
显然,不管这位是不是徐阶的人,至少在今夜,徐阶肯定许下诺言……方盛是来看看端倪。
钱渊轻笑一声,都懒得搭理,吩咐道:“让周泽派人去陆府,召陆炳入西苑,其余人一律关押,若胆敢反抗者,必内通景王府,皆枭首。”
王义、彭峰躬身应是,方盛脸白如雪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