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昏迷了两天两夜之后,离开了人世。
我成了真正的孤儿。从家的意义上来说,我已经没有家了,抑或我就是我的家,我痛苦地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我真正是孤独一人了。
父亲的遗言给我震撼是前所未有的,我理智地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尽管我永远都无法去接受这个悲剧的结果。
我的心很痛,我从姑姑这里更详尽地知道了父母的事。
母亲确实是在回国前就怀上了我。
当时,母亲作为日语翻译陪同大阪商业团一行来到父亲所在的苏州丝绸厂订货。期间,母亲在车间里参观的时候,翻肠倒肚的呕吐。这时,作为车间主任的父亲就陪同母亲去厂里的工会室休息,父亲那年都40多了,但还是高不成低不就的老光棍一条,也许是父亲憨厚诚实的品行、以及无微不至的关怀打动了母亲的心,总之,他们火速结婚了。当时无论是左邻右舍还是厂里的同事,都窃窃私语说是“上海一朵鲜花插在苏州的牛粪上”,对此类闲言父亲都默默忍了。之后,母亲从上海调到了苏州,在一家大企业的外事科任日语翻译。父亲娶得如此娇妻后更是甘愿当牛做马,一个人独揽了家中里里外外的活,他们之间恩爱非常,父亲见到母亲只会傻呵呵的笑,几个月后,我诞生了……
处理完父亲的葬礼之后,我翻箱倒柜地寻找母亲当年的遗物,在她的一个牛皮小箱里,我发现了母亲当年在日本的一个区役所办理的一张“外国人登陆证”,上面详细记载了母亲在东京的旧址,我如获至宝,赶紧将它放进我的随身小包里。
还有,当年我穿过的那件湖蓝色的和服现入了我的眼帘,这平平整整叠在一起的和服勾起了我的回忆,我顺手将它拿出来时,从里面掉出了一盒录音带。
我很好奇,和服里怎么塞着录音带?我忙打开录音带,里面还夹着一小卡片,卡片上有一行英文字,写着:“Myheartbeatsyourwavesattheshoreoftheworldandwritesupon,itmysignatureintearswiththewords,Iloveyou.”(我的心把她的波浪在世界的海岸上冲击着,以热泪在上边写着她的题记:“我爱你。”)这句美丽的语言好像在哪儿看见过,非常的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了,我将磁带放进录音机里,很快传来了一阵歌声。
我侧耳聆听,分辨出那是母亲的歌声,还有个低沉的男声不时在伴唱着,由于年代已久,声音滋滋地有点模糊,这首名为《苏州夜曲》的日语歌是我相当熟悉的。因为那个铃木每一次在洗澡缸里,都要唱这首歌。明明是个破嗓子,却还玩深情演绎,在歌的尾音处总要来几下抑扬顿挫,自我感觉真正是好啊!君がみ胸に抱かれて闻くは梦の船呗恋の歌<水の苏州の花散る春を惜しむか柳がすすり泣く发ろ饰か口づけしよか君が手折りし桃の花<泪ぐむよなおぼろの月に钟り鸣ます寒山寺(在情郎怀抱聆听/梦境般船曲情歌/水乡苏州花凋零/令人惋惜杨柳泣/风吻秀发唇濡沫/情郎亲摘桃花赠/迷雾月夜泪凄泣/钟声回荡寒山寺)我陷入了沉思……
窗边的枫树,将斑驳的影子洒落在录音机上。那些歌声反反复复地低吟,有什么东西在混浊无力地滴落着,我的眼前幻化出朦胧的光晕,在梦境般的隧道穿梭……桌上的茶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悄悄从裂痕中渗出水来,幸运的是,那枚卡片被我瞬间用手捂住,才免遭玷污。就在那一刻,我记起来了关于那段美丽语言在哪儿见过——我最爱的千野君曾经在给我的情书里写过,并且还告诉过我,那是泰戈尔写的诗。
原来世上的情人都怀着同样的情愫,而且还都喜欢很小资地卖弄风雅,下笔就是英语。这让我对我未曾谋面的生父产生了一丝亲近感,因为凡夫俗子如铃木之流是绝对不喜欢玩这种被他们称之为“酸”情调的。
最后一晚,我整理好行装后,就走出了家门,去门外散散步。
在运河旁边的小径上,仿佛一步一步踩回了童年和少女时代,我的耳畔回荡着一个小女孩“咯咯”的无忧无虑的笑声,仿佛看见了她的左手牵着父亲、而右手则拉着母亲,一会儿她挣脱父母的手,飞一般地朝着前方奔跑……
途径一座石桥,看见一个黑影站在桥墩下,这令我害怕,就故意眼睛往另一边瞧、且远远地避道而行,但是,黑影很快就追上了我。
“可忆,是我。”
我的脚步停止了,身子转了过去,黑夜中有双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晓江,你也回苏州了?我都想好明天到上海后给你打电话呢!”
他什么话也没说,就这样直直地看着我,他的身后是一根电线杆,一盏路灯兀自照出一抹昏黄,给运河添了几份朦胧和诗意。
“打电话?你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吗?”
“噢,还是原先的,也许你早已换了电话号码,我确实很久没有打过你的电话了,自从你不再回我信后,我试着打过几次,但都关机,我想你是生气了,不理我了。”
“知道那两年我去了哪儿?”
“难道也出国了?也去日本了?”
“不对,再猜一次。”
“英国?”我脱口而出,因为知道晓江的公司是一家英国独资企业,派员工去英国的公司本部进修是很常见的事情。
“你怎么都往好事上去猜,看来,我不说你是猜不到的了,”说着,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扔给我,自己也点燃了一支。
“对不起,我不想抽烟。”我将烟还给了他。
“这倒是难得。”他接过后,将那支烟夹在耳朵上,随后拿出打火机点燃了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随后将目光移向运河的深处。
“可忆,我在监狱里呆了两年,整整两年。”他的眉头紧蹙着,用一种很凄苦的声调说。
我的直觉判断是他不可能与我在开玩笑,因为他素来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而且我们久别重逢,哪有开这种玩笑的氛围啊!但我还是一脸的疑惑,“不,不可能,怎么可能呢?你从小就一直是循规蹈矩、从不出差错的好孩子,我才不信呢!你犯什么罪了?”
“与你有关,也与你无关。你真想知道原委吗?”他看着我说。
“嗯,想知道,你就说吧。”
是这样,我当时收到你明确的断交信后,气得肺都爆炸了。当晚,我就病倒了,高烧40度,被送进华山医院的急诊室。我父母得知后,赶来上海,等退了烧后就将我接到了苏州的家疗养了一阵。那段时间,我郁郁寡欢,心情很闷,我觉得你与我分手的真正原因说白了就是嫌弃我穷罢了,无法让你圆梦。
等我的病好了,回到公司上班后,我的脑袋始终还是恍恍惚惚地想念着你。
一次,我去财务室报账,当我走进他们办公室的时候,屋里面空无一人,我无意间瞥见了保险箱竟然有条缝,这个时候,突然而来的一丝邪念在我的脑海里蓦地炸开:‘如果我有钱能让可忆圆梦的话,我相信她一定会回到我身旁的,什么日本男朋友,不就是口袋子里有点钱吗?’那一刻,我完全失去了理智铤而走险了,我想从衣袋里拿一块手绢裹住手,以免落下指纹,但正好摸到一只手套,因为那正是严寒的冬天。于是,容不得我多想随即就套上了,我悄悄地走到保险柜前,那一刻,我的心仿佛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血全往脸上涌,感觉滚烫滚烫。
我蹲下来,沿着门的缝隙往外开,看见里面密密麻麻的现金一大堆。我的手伸了进去,抓住一大叠美元就往外衣口袋里塞,然后,将门还原成原来那样的一条缝,就匆匆地出门了,神不知鬼不觉的。
我没有回到办公室,而是坐上出租车就近往上海黄浦区的舅舅家赶路。到了舅舅家,我将这些钱包起来放进了小包,然后上了锁,让舅舅替我保管,而我则快速地回到了办公室。
估计这件事在那个时候还未被公司会计发现,直到下班前一刻,才见到公司里的情形开始紧张起来了。
领导发布紧急命令,尚未离开的员工一律不准离开,那些已离开的员工一个个通过他们的手机给唤回公司查询。没多久,警车也到了。
据公司领导说保险箱里失窃了九万美元的现金,但因为保险箱的门没有被撬,两位最有嫌疑的会计被警察带走了,所有的员工都审查到深夜才被放回去。
这件事最终也没有查到证据,两位会计被放了出来,但却被公司辞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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