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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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丘

都结束了。

角鹿、羚羊、野牛、灰狼……数不清的猎物尸体被带往青丘山腰,由专人验看。

一俟查验妥当,猎获便会被当场剥皮、拆骨、分配、腌制。

牲血顺着地势潺潺流淌,一路汇聚,将山下的荒地浇灌成了血沼。

那血沼谁也绕不过去,想要前往青丘的人只能踩着污血和烂泥继续。

最终,在山坡上,留下了无数暗红色的蹄印和足迹。

这副场景,虽然只是赤河部在清点围猎所得,可实际流程与打扫战场并无差异。

至于另一场围猎的猎获——完整的或不完整的人类遗体,早已被收敛。

赫德诸部通常不用土葬,但是眼下青丘周围没有能消化得了如此多血肉的凶兽猛禽。所以无人认领的遗体统统被扔进火坑,草草掩埋了事。

……

出乎许多人意料,重返青丘的白狮所做第一件事并非镇压叛乱,而是分遣兵马、四面合围。

赤河部的乃蛮水银泻地般分作百余图鲁,拉起一张疏而不漏的巨网,把逃离青丘的大部分猎物与各部落又逐回了猎场。

白狮的态度传达无误——无论发生了什么变故,围猎都将继续。

同时传达给诸部头领的还有赤河部刚刚取得的大捷——白狮于瀚沱河口设伏,击溃百里奔袭的苏兹部、海东部联军,斩青翎羽十二,夺旌旗六十四,杀敌无算。

……

于是毡墙被修复、尸体被移走、逃走的野兽被抓回、逃走的猎手也去而复返。

舞台重新搭好,只是这一次白狮策马驰射时,没人再敢窃窃私语。

一切遵照旧礼进行:白狮射出第一箭,赤河部青翎羽及诸部那颜次之,赤河部红翎羽及诸部科塔再次之。

等到贵族武士们猎至厌倦,纷纷前往青丘休憩宴饮,才轮到白身猎手入场。

在弥漫着不安、期待和血腥味的空气中,射猎波澜不兴地走向终点。

因为每个人都在等待接下来那个或将决定诸部命运的仪式:

“分肉”。

……

青丘山腰,勘验场

一头顶着硕大犄角的雄鹿被抬上案板。

这个漂亮的大动物身中两箭,一箭在后腿,一箭在肋,已经魂归万灵。

“赫德语十二杈。”负责勘验的赤河部老人叨咕了几句,在死去牲灵齿间放入最后一束干草,随即着手查看两处箭伤:

肋部的箭若是再深入一些,就能刺入猎物肺脏,可惜箭头卡在肋骨间,不过是皮肉伤而已;

猎物右后腿箭伤下方的皮毛则沾满干涸的血渍。

拔出箭矢,老人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果然是月牙箭。

再验伤口,摸不到大血管,应该是被月牙箭割断了。肌腱同理。

赤河部老人简单解释了几句,然后拿起月牙箭做出裁定:“赫德语此箭是首射。”

带着鹿尸前来勘验的两名猎手,中年的那个面露喜色,另一个年纪不大的虽然难掩失落,但也没有强辩,拿过箭支便走了。

老人又查验了中年猎手箭囊内其他箭簇的记号——同月牙箭的记号一致。

于是,猎物的归属就这样确定下来。

雄鹿迅速被拆解:

鹿角、毛皮、蹄筋给了中年猎手,作为“首射之赏”;

鹿肉熏烤腌制,等待均分;

骨头归公,用于熬胶。

不仅猎获从头到尾没有一样东西浪费,甚至回收的箭簇也要物归原主,一旦藏私被发现就将面临严酷处罚。

对于赫德人而言,战利品的分配是头等大事,甚至比劫掠、狩猎本身还要重要。

分配战利品意味着权力,能分得多少战利品昭示着地位。

依照诸部传统——首射重赏,血肉均分,白狮公正地分配了围猎所获,未对赤河部部众有所偏袒,也没有歧视压榨其他部落的猎手。

无论诸部头领们心中作何想法,白身的赫德猎手无不心悦诚服。

头人或许不在意那点微不足道的猎获,因为他们本就有成群的奴隶和牛羊。

但是普通的猎手却无比关心能分得多少肉,因为那是他们辛苦劳动的报偿。

……

射猎整整持续一天半,猎手在围场内追逐野兽的时候,诸部头领则聚集在青丘之上观礼、宴饮、休息。

直至猎场内已经不剩多少活着的猎物,恶土部的首领、阔什哈奇的祖父塔矢离开席位,郑重其事地走向金帐。

跳舞的女奴悄然离开,表演摔跤的力士转身退场,弦琴铃鼓也不再鸣响。原本热闹非凡的青丘,顷刻间鸦雀无声。

前一刻还在痛饮、大笑的赤河那颜以及诸部头领,神情不知不觉变得严肃凝重。

众人都隐约感觉到——某个重大时刻要来临了。

老塔矢领着八名同样白发苍髯的赫德老人,以最卑微谦恭的姿态走进金帐。

活得老在荒原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情,九则是赫德人的“大数”。

九个赫德老人先为白狮祈福,又为白狮祝酒。

白狮接过金杯,饮尽奶酒:“赫德语说罢,老人家,你们可有所求。无论你们有何所求,我都会允诺。”

“赫德语智慧的白狮、仁慈的白狮、有力量的白狮。”塔矢深深地弯下腰:“赫德语请你饶恕围场里还活着的牲灵,让它们到有水有草的地方去繁衍,让下一次大猎仍能收获满山满谷的野兽,让你智慧仁慈的美声传遍草原。”

白狮点头应允。

沉闷的号角声响彻猎场,这是宽恕的号令,是结束杀戮的信号。

仍在追逐猎物的猎手闻声勒马,即使尚未尽兴也不敢再拉动弓弦。毡墙大开缺口,侥幸活下来的猎物得以逃出生天,重新回到荒原的怀抱。

放走围场内最后的猎物算是赫德人的传统,大家都不感到意外。

真正让诸部头领脊背出汗的是老塔矢接下来的话:“赫德语智慧的白狮、仁慈的白狮、有力量的白狮。饶恕牲灵,牲灵可以繁衍。放纵野火,野火只会蔓延。那些忤逆你的诸部子弟,请像扬灰一样毁灭他们,让每一处牧场、每一条河流都知晓你的力量!”

不需要白狮示意,赤河部的宫卫已经把一批五花大绑的俘虏押到金帐前。

俘虏里面既有海东部和苏兹部的贵胄武士,也有被策反的赤河部附庸部落的头领。

有俘虏双眼喷着怒火,拼命挣扎;有俘虏膝盖发软,点头哈腰地哀求;还有一些俘虏如同行尸走肉,已然精神崩溃。

诸部猎手忙着射猎的这段时间,赤河部人马也在漫山遍野追捕溃逃的敌人。

这次白狮没有直接应允老塔矢,他拿过银壶,亲手斟了半杯酒。

宿卫长会意,双手捧起角杯,缓步走到最左边的俘虏面前。

“赫德语可愿饮此酒?!”宿卫长高声喝问。

宫卫取下俘虏口中的木棍。

俘虏深吸一口气,瞪大眼睛便要喝骂。然而他才刚刚发出一声尖音,身后的另一名宫卫已经一刀斩下他的头颅。

失去支撑的头颅落在地上,传出一声清晰的“咕隆”。尸身随之缓缓倾倒,血染红了华美的刺绣地毯。

帐下的诸部头领没有一个手上不带血,但是不知道为何,看到赤河部宫卫刚刚毫不留情的凌厉劈砍,人人都感觉脖颈发寒。

宿卫长走到第二个俘虏面前,这次押解俘虏的宫卫学聪明了,压根不取掉俘虏口中的木棍,让俘虏只能摇头、点头回答。

第二个俘虏是苏兹部的武士,他的眼神很是挣扎,最终还是缓缓摇了摇头。

宫卫从背后刺穿了俘虏的心脏,留了个全尸。

轮到第三个俘虏,根本不用问。第三个俘虏拼命点头,用力之猛让人不禁担心他会折断颈骨。

宿卫长给第三个俘虏喂了一小口酒——还有别人呢。

“赫德语既饮了杯中酒,你便是我的客人。”白狮的声音传出金帐:“赫德语你的性命是我的礼物;你的毡帐、奴婢、牲群须全部拿出,偿予死伤的诸部子弟,作为你的礼物。”

白狮不是在询问,而是直接下了判决。

刚刚捡回性命的俘虏还没来得及高兴,听闻所有财产都被褫夺,不禁悲从中来。不过这家伙心思倒是快——要是自己被杀,财产照样保不住,里外一算,白赚条命。

第三个俘虏猛地扑倒在地,声泪俱下地称颂起白狮的仁慈。

宿卫长微微垂目,宫卫便把第三个俘虏带走了。

帐下诸部首领大多喜上眉梢,之前的动乱中,不少部落都蒙受了损失,能够有些补偿当然最好。

只有几个敏锐的头人微微皱眉——照今天分肉的方式来看,即使有所赔偿,恐怕也不是赔给头人。

俘虏一个接一个被询问,没过多久便全部处置完毕。活着的、死了的都被带走,只有地毯上残留了几摊血水。

帐下一个小部落的首领起头,一众首领头人纷纷提酒称颂白狮的仁慈。

仁慈是一个相对的概念,赤河部之所以能快速扩张,与白狮很少使用残酷的排除异己的手段有很大关系。

在赫德诸部互相兼并的过程中,车轮斩是很常见的程序——高于车轮的男子全部杀掉,还不记事的小孩收养起来,女人则作为资源重新分配。原因无他,只有本族才能信任,只有从小养大才能放心。

赤河部大多数时候却会接纳战败部落的成年男性,白狮去年才讨平主儿勤部,今年主儿勤人已然成为赤河部部众。就连现在宫帐内的箭筒士,都不乏主儿勤人的身影。

因为白狮“公正”的名声,底层的部众向往赤河部。但诸部头人、贵胄愿意依附赤河部,却是因为白狮“仁慈”的名声。

此刻,凡是坐在赤河部金帐内外的诸部头领,都已经说服了自己:

“不管白狮想要什么,随他去吧。”

“不管合不合习俗、规矩、失约,都随他去吧。”

“奉他为主,他胜则分润战利品,他败则恢复原样。”

至于没说服自己的头领……刚刚五花大绑被带走的就是。

诸部头领都在等待老塔矢说出那句话,等待白狮点头,等待大声赞同的时机。

“赫德语至大至伟的白狮!”老塔矢静立片刻,一下子跪倒在地,泪流满面高呼:

“赫德语愿立你做诸部的汗!

你做了汗王啊!

围猎狡兽时,我愿为你围赶!

众敌在前,我愿为你前驱!

把贵妇、女子都拿回给你!

把宫帐、财货都拿回给你!

把异族的女子、财富都掠回给你!

若违背你的号令,你可离散我的妻妾、收走我的财产、把我的头颅抛到地上!

若破坏你的决议,你可杀死我的儿孙、烧毁我的毡帐、把我抛弃在不长草的地方……”

老塔矢一跪下,宫帐内外所有赫德人都跪了下去。

老塔矢发一句誓,头领、那颜、科塔、宫卫、箭筒士就跟着发一句誓。

声音传到青丘之外,不分赤河部还是旁的部落,所有赫德人都面朝金帐跪拜、俯首。

诺大的猎场中,只有一个人还在坐着——白狮。

白狮看着所有人俯下的头颅,这一刻,无人敢直视他。

对于许多英雄人物而言,他们在类似的时刻抵达了一生的巅峰,他们从身体到灵魂都将因此战栗,但是白狮似乎并不在意。

他静静听完老塔矢的誓言,甚至还余裕地喝了一小口奶酒润喉。

“赫德语我……”白狮的声线平稳又带着几分笑意:“赫德语曾立誓,此生不称汗,否则愿死于万箭之下。”

老塔矢的身体明显颤抖了一下,诸部头领把头埋得更低,谁都不敢动。

若是瑞德修士在场,少不得是要说点怪话的;即便是只学到一分瑞德修士的诙谐的温特斯在场,估计也要锐评几句。

“赫德语白狮!”老塔矢再次开口,声音有些哀求的意味:“赫德语你若不为诸部的汗!无人可做诸部的汗啊!”

“赫德语你做了汗王啊!

围猎狡兽时,愿为你围赶!

……”

宫帐内外的众人,再次跟着老塔矢念诵了一遍誓文。

“赫德语我并非金人氏。”白狮再一次拒绝:“红云汗曾与诸部盟誓,非金人血裔不得为汗。我无资格称汗。”

“赫德语汗王啊!”老塔矢慌了神,声音已经带着哭腔:“赫德语河流会改道!石头会磨平!野草生长又枯萎、枯萎又生长!诸部子弟一年年换了面孔!誓言也有须得打破的一天!”

“赫德语我愿为你打破曾经的誓言!

你做了汗王啊!

围猎狡兽时,愿为你围赶!

……”

这一次,老塔矢没有机会念完誓文,白狮威严的喝令打断了他。

“赫德语住口!”白狮击碎案桌,傲然起身:“赫德语抬起头来!都看着我!”

无人敢抬头。

“赫德语都看着我!”

诸部头领微微抬头,胸膛还是贴在地上。

“赫德语河流会改道!石头会磨平!野草会死而复生!诸部子弟已经换了面孔!”白狮的声音穿云裂石,响彻青丘:“赫德语但赫德人的誓言比山还要稳固!比河流还要长久!比黄金还要宝贵!”

“赫德语我既立誓,便绝不会违背!我之先祖既立誓,我便绝不会违背!你等也应如此!谁若违誓!则天人共诛!轻言背誓,死于万马之下、万箭之下!”

“赫德语可……”老塔矢拼命叩首,额头血流如注:“赫德语你若不为诸部的汗!无人可做诸部的汗啊!”

诸部头领应声虫般附和,跟着老塔矢不断叩首。

“赫德语闭嘴!”

白狮一声怒吼,青丘霎那间寂然无声。

“赫德语我不做诸部的汗!我不愿做诸部的汗!我不屑做诸部的汗!”白狮一吐胸臆,痛快至极。

他扫视帐下,静静享受。这一刻,他才真正走到了生命的巅峰:“赫德语你等守我法度!尊我规制!奉我誓言!则我也不需要做你的汗!

“赫德语守我法度!尊我规制!奉我誓言!我,将为诸部之……”白狮推翻金帐帷幕,露出铭刻着细密文字的金碑:

“赫德语立法者!!!”

……

……

“赫德语第一,立法者白狮的大法典不容置疑;”

“赫德语第二,立法者白狮的大法典不可改变;”

“赫德语第三……

赤河部的宫卫向诸部头领、科塔、部众宣读《法典》时,温特斯并不在场。

他正躺在一辆牛车里,慢吞吞向着埋着黄金的山谷靠近。

未来的某一天,温特斯或许会遗憾,他错过了发生在青丘的诸事里最精彩的部分——漫山遍野的赫德诸部子弟一齐折箭为誓,立誓永奉金碑之法。

赫德人表演如何高效销毁箭矢的时候,温特斯正在琢磨怎么才能骗卡曼给自己揉揉腿。

他直挺挺躺在硬邦邦的车板上,身体每一寸皮肤、每一寸肌肉都痛得要命,连勾勾小拇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卡曼神父斜坐在温特斯身旁,捧着小银壶给温特斯喂热牛奶,有点幸灾乐祸、又有点痛心疾首地数落:“我是真弄不明白,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的?正常人在变成你这副样子以前早就昏厥或是干脆累死了,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坐在牛车另一侧的莫里茨中校抿着小酒,悠悠地说:“爱情的力量。”

卡曼冷冷嘲笑:“确实进入了我不懂的领域。”

“我……要和……你们……”温特斯凭着惊人的毅力挤出词语:“……同归于尽……”

“好啊。”卡曼继续往温特斯嘴角滴入牛奶:“来吧。”

温特斯的眼眶渐渐湿润:“那个老头……给我……喝的酒……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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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们所知的赫德文化的第一部成文法律《金碑法》,同时也是赫德文字的起源……”

————《历史·七年级上》新海蓝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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