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拉图共和国
江北行省
某处巡防骑兵中队驻地
骑队中队指挥官劳伦佐上尉的拇指摩挲着通行证,他不动声色检查着羊皮纸中部的花体签名,试图找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花体签名的内容很简短——阿尔帕德·杜尧姆。
提供通行证的军官自称是“埃莱克中校”,此刻就坐在书桌另一侧侧。
虽然还保持着礼节性的微笑,但是从指尖和腿部的动作来看,他已经很不耐烦了。
“不像假的。”劳伦佐上尉心想。他见过阿尔帕德将军的签名,因为他的委任状上边-有个一模一样的。
不过漆封嘛——劳伦佐上尉忍不住摸了一下——他没见过真的,也就无从辨别假的。
劳伦佐上尉偷瞄了校官一眼,又迅速将目光移回通行证,毕恭毕敬地问:“您……是要过界河?长官。”
“对。”中校礼貌但冷淡地回答。
对方的态度令劳伦佐上尉感到一丝丝不悦。
“哼,人也是真的。”他一边努力维持笑容,一边恼火地想:“假的不可能有这么讨厌。”
此处需要一点小小的补充说明:现任第三共和国陆军军官劳伦佐·丹中尉半年以前还只是个普通公民,他是在上轮募兵浪潮中获得委任的大批低级军官当中的一员。
具体过程也很简单:他的老父亲慷慨解囊,为军政府捐赠了两百乘马外加一笔可观的现金;劳伦佐·丹就摇身一变,从庄园主家斗鸡走狗的小儿子一跃成为货真价实的陆军上尉。
然而命运总是不尽如人意。
虽然拿到了阿尔帕德·杜尧姆亲自签署的委任状,但当劳伦佐·丹真的进入军队,他发觉自己还是低人一等,而且处处受排挤。
院校出身的军官鄙视他们的新同僚,甚至不屑于遮掩他们的鄙视。
当新晋军官们兴奋又紧张地踏入橡林堡的军官俱乐部时,老军官们一言不发地搬了出去,转头就成立了一所新俱乐部——凭陆院毕业生戒指入内。
类似的事情遭遇几次之后,仅仅是面对正统派军官的“礼节性笑容”,劳伦佐·丹心头都会涌上一股屈辱感。
因此,看到对方脸上熟悉的微笑,劳伦佐上尉确认,面前的校官毫无疑问是只公鸡——新晋军官们给院校出身军官起得绰号。
站在校官身后的年轻侍从一定也是只公鸡,虽然没穿军服,但劳伦佐闻得出来。
“看模样年纪比我还小,恐怕毛还没长齐。”劳伦佐有点嫉妒地想。他还在打量着年轻侍从,不料对方主动开口。
“请问。”年轻侍从礼貌地问道:“还有问题吗?”
劳伦佐有点慌乱。心中虽有万般不满,但他尽可能不表现出来:“这个嘛……”
有什么问题?
一支想去赫德人地盘的商队本身就是问题!
虽然帕拉图共和国已经事实分裂,但无论红蔷薇还是蓝蔷薇都全盘继承了第一共和国对于赫德诸部的政策。
封锁令仍旧有效,走私行为依然是绞刑起步的不赦重罪。
按照法律,劳伦佐上尉应该当即拿下面前的二人。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不过……即使是封锁最严厉的时期,即使是这片土地上还只有一个共和国的日子,往来于帕拉图与赫德诸部之间的商队也从未真正消失过。
越是封锁,走私的油水就越多;越是禁运,贸易的利润就越大。
持有某些大人物签署的通行证便可以在边境畅行无阻——这是帕拉图军政系统内部心照不宣的秘密。
劳伦佐·丹虽然资历尚浅,但他早就从长辈口中得知过游戏规则。
“请问,还有什么问题吗?”年轻侍从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自称是埃莱克中校的军官神态自然,任由侍从代替他发言。
“那个……”劳伦佐上尉咽了口唾沫,挑了个不疼不痒的疑点:“车队里怎么有受伤的人?好像还有残疾人?”
年轻侍从想了想,回答:“路上遇到了一些匪徒。”
“噢,难怪,难怪。”劳伦佐上尉满脸关切:“附近镇上有位不错的医生,我这就派人去请。”
年轻侍从眉心微皱,旋即又舒展开:“感谢您的好意,伤员已经得到了妥善医治。”
劳伦佐撕下一张纸条,一边写,一边殷切地问:“药品呢?药品可还够用?”
年轻侍从和校官对视了一眼,校官微笑着点点头。
年轻侍从轻轻颔首:“谢谢,足够。”
劳伦佐把新写的纸条和通行证递还给对方,拍着胸脯许诺:“界河对岸也有成伙的盗匪,如果两位有需要,我可以派些人手护送你们,保证车队一路平安。”
年轻侍从目光扫过纸条,原来是劳伦佐以他的名义另写了一张通行证。
“下边的人可能认不得阿尔帕德将军的通行证。”劳伦佐热情地解释道:“所以我也写了张条子,两位也一并带着,免得出岔子。”
年轻侍从笑着点了点头:“谢谢。”
“小事,小事。”劳伦佐上尉起身送客,同时招呼军士集合人手。
“护送就不劳烦了。”年轻侍从礼貌但坚决地拒绝。
见对方不是在客套,劳伦佐立刻叫回军士。
他坚持要亲自送两位客人离开驻地,一路反复保证无论有什么需求他都可以帮忙解决。
年轻侍从礼貌地推辞,校官则压根没有理睬劳伦佐。
校官和年轻侍从本来已经走出巡防骑队驻地,又见劳伦佐大步跑出来。
“两位是要走马头坡镇过河?”劳伦佐气喘吁吁地问道。
已经上鞍的年轻侍从听到这话又翻身下马:“是的,
劳伦佐一拍大腿,懊恼地说:“马头坡镇不能走了!镇子毁了,桥也没了。现在要想过界河,得走剑鞘湾。”
听到马头坡镇已经毁于战火,年轻侍从沉默了片刻。过了一会,他向劳伦佐致谢,并主动伸出手:“劳伦佐上尉,希望有天我们还能再见。”
劳伦佐满脸笑容地握住对方的胳膊:“当然,肯定再见……等回到橡林堡,若是有机会,还请老弟帮我说几句好话哇……”
劳伦佐守在驻地门外,热情地目送两名客人。
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他因为笑得太多、太久而变得僵硬酸痛的脸颊才松弛下来。
“粗鄙之语增强语气!公鸡!”劳伦佐啐了一口,气呼呼地转身离开。
……
帕拉图共和国
江北行省
剑鞘湾渡口
两根缆绳横跨界河,往来只能靠一艘木筏摆渡。
用了整整一天时间,商队的人和车马才全部从东岸转移到西岸。
“我就送你到这里。”埃莱克中校有点伤感地同后辈告别:“再往前去,我也帮不了你了。”
温特斯也有些不舍,但他振作精神,打趣道:“您要和杰士卡中校道别吗?”
埃莱克中校意兴索然地空挥了一下鞭子:“算了,看到他的那张脸就厌烦,他看到我恐怕更生气……你把他看顾好就足够。还有,出了界河可就是赫德蛮子的地盘,你真有把握平安回去?”
“放心,原路返回罢了。”温特斯主动伸出手——比起军礼或是脱帽礼,互相握住手和手臂是一种更亲密、平等乃至于神圣的礼节——他畅快地笑着辞别:“那么,希望我们有机会再相见,埃莱克中校。”
埃莱克中校也紧紧握住温特斯的手掌,不过他是又气又笑:“别!我希望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到你!”
寻找皮埃尔,温特斯只花了不到七天;但是为了将部下带出江北行省,温特斯用了一个多月。
在帝国历560年第一个月份的最后一天。
温特斯·蒙塔涅再次跨过界河。
……
……
荒原
按照赫德三大部同帕拉图共和国的约定,双方彼此间约百公里的区域应当作为无人地带,“赫德人不牧羊,帕拉图人不耕作”。
不过,当帕拉图人在征讨赤河部的战役中遭遇惨败之后,“不放羊、不耕作”的约定立刻就失去了强制力。
入秋开始,许多小部落便陆续迁入无人区。他们多则几十户,少则十几户,互不干涉,各自前往之前探明的越冬草场。
其中有这样一个部落,这个部落有六十几户人家,不大也不小。部落首领名叫飞羽,属于石山氏。
飞羽是长子,依着赫德人的规矩,成年以后他从父亲那里得了一份牛羊和毡帐,便支出一户独自生活。
因为飞羽善于射箭,分肉和裁决也很公平,友伴和牧人自然而然聚集在他周围,最终逐渐捏合成了一小支部落。
飞羽是自立门户,所以其他部落的赫德人因此称呼他的小股人马为“飞羽部”。
飞羽部选定的越冬草场距离帕拉图界河大约六十公里,是一处南北走向的山谷。
如果不出意外,飞羽部今冬将会一直待在这处避风山谷内。
等到牛羊把枯草吃净,第一场春雨降临,他们才会离开此地,前往高山的夏季牧场。
不过今年的情况有些特殊——飞羽部来了一批客人。
飞羽严禁部众踏出山谷半步,因为他的客人不是普通的诸部百姓,走漏任何风声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飞羽的客人来自东边,他的客人来自帕拉图。
客人中有一位年轻的男子,自打来到飞羽部的越冬牧场,年轻男子每天只做一件事,那便是:站在山谷最高处,望着东边,苦等。
不知太阳落下多少次,又升起多少次,年轻男子等呀等,终于望到了地平线上骑者的身影。
他兴奋地大叫一声,跳上马背,跃马冲下山坡,风驰电掣般奔向来者,一路疾驰到那个男人面前。
年轻男子一把抱住那个男人,失声痛哭。
“怎么了?”那个男人——指温特斯·蒙塔涅——受宠若惊,也礼貌性地轻轻抱住年轻男子,羞愧又关切地问:“小狮子?”
年轻男子——指小狮子——泣不成声:“你怎么才回来?”
“发生什么了?”温特斯陡然警觉起来。
“你还有脸问?”小狮子哽咽着大骂:“山谷里的耗子都被我打光了!”
……
飞羽部的越冬山谷
温特斯站在毡帐门外,想进又不敢进。
部下们识趣地躲得远远的,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招惹血狼。
莫里茨中校失踪了,吉拉德·米切尔镇长失踪了,就连最正直可靠的卡曼神父也失踪了。
温特斯的指尖搭在帐帘上、又放下来,再搭上、再放下,反反复复三四次,直到他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毡帐内传出:“进来吧。”
温特斯推开帐帘,安娜在等着他。
万幸,他看到的是笑颜。
……
……
未知的时间,未知的地点,从未被正式记录的谈话
“坐过来一点。”
“……”
“再坐过来一点。”
“……”
“坐在这里。”
“……”
“这里。”
“……”
“大衣脱掉。”
“……”
“眼神的无声命令。”
“……”
“里面的。”
“……”
“又一次眼神的无声命令。”
“细细簌簌的脱衣声。”
“类似洗手的声音。”
“……”
“温热的毛巾擦拭皮肤的声音。”
“很小心很小心的呼吸声。”
“毛巾继续擦拭皮肤的声音。”
“……”
“毛巾继续擦拭皮肤的声音。”
“……”
“毛巾继续擦拭皮肤的声音。”
“……”
“轻轻的喘息换上干净的衣服吧。”
“穿衣服的声音。”
“浣洗毛巾的声音。”
“从背后伸出双臂拥抱的声音。”
“……”
“……”
“……”
“……”
“一个多月,我还以为你又逃跑了捉弄的轻笑。”
“无声的对不起。”
“小声其实看到你回来时候的样子,我就知道了,这一个月你过得很高兴……”
“……”
“小声就算是在铁峰郡,也没见到你那样高兴过,就像鸟儿飞出了笼子……”
“……”
“狡黠地笑着对吧?是很高兴吧?”
“愧疚对不起。”
“细微的拥抱声为什么要对不起?小声我喜欢看到你高兴,我喜欢看到你神采奕奕越来越小的声音我喜欢看到你自由自在……”
“无法控制的泪水”
“擦眼泪的声音别哭,别哭,不哭了依偎着,小声我想看到你高兴的样子小到不会被对方听见的声音,小到只能在心里听见的声音至于我怎么样……其实都没关系的呀……”
……
……
飞羽部的越冬山谷
来自铁峰郡的队伍和来自江北行省的人马刚刚汇合,又开始整理行装。
护卫和老兵们紧锣密鼓地装车,温特斯几人则在忙里抽闲打理坐骑。
这是小狮子不知道第多少次埋怨温特斯:“说好的,多则半个月,少则十天,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理亏的温特斯唯有默默忍受,埋头刷马。
“你知道我这些天是怎么过来的吗?”这是小狮子不知道第多少次举例:“耗子都被我打干净了!”
“不还是平安回来了吗?”温特斯试图安抚小狮子。
“你耽误太久了!太久了!”小狮子越说越火大,刷马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眼泪汪汪地哀怨:“说不定把最好玩的部分都错过去了!唉!唉!我真是亏大了!”
“最好玩的部分?什么?”旁边的莫里茨中校冷不丁地插话。
“最好玩的部分?!什么?!还能是什么?”小狮子猛地转头看向莫里茨,难以置信地瞪起眼睛,吸足一口气大吼:“围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