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洗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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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万籁俱寂,夜行动物的一天由此开始。

一只野兔悄悄离开刺槐丛中的浅浅土穴,沿着已经重复走过许多次的隐蔽小路外出觅食。

不过野兔不知道,它的兽径早已被发现。

天亮以后,两名穿袍子的人一前一后走上山坡,来检查昨天下的套子。

野兔装死,黄褐色皮毛使它看起来如同一蓬枯草,但却骗不过猎人。

“赫德语那里!哥哥!”走在后面的少年惊喜大喊。

走在前边的青年也看到了猎物,他抿住嘴唇、取下短弓,示意弟弟安静。

晚了,野兔已经被吓到。

它拼命扑腾,跃起又落地,试图摆脱后腿的束缚。

绑住野兔右后腿的东西,是一根富有韧性的皮绳,没那么容易弄断。

可踏中陷阱的猎物也是一只强壮的成年雄兔。垂死挣扎之下,它竟将固定皮绳的树枝硬生生拔掉。

甫一重获有限的自由,野兔立刻拖着绳索和木棍扎向灌木丛。

“赫德语兔子要跑了!”少年大呼小叫。

青年深深吸气,挽开短弓,闪电般射出一箭。

虽然手里的弓是用树枝做的劣品,虽然搭上的箭连尾羽也没有,但青年还是射中了猎物。

少年兴高采烈跑进灌木丛,把野兔捡了回来。

兄弟二人找了处避风的地方,少年搜集枯枝败叶生火,青年将猎物剥皮开膛,直接动手烤野兔。

毫无疑问,青年和少年是赫德人——当然啦,他们自己不会这样认为。

在青年和少年的认知中,并不存在“赫德人”的概念,他们只是“泰赤”头领的属民。

滂沱河之战结束以后,铁峰郡方并未直接监禁泰赤部人马,而是仅仅将后者驱逐至滂沱河南岸,仍旧由泰赤本人管着。

那时候,温特斯决定一切以歼灭特尔敦汗帐为最优先,抽不出多余力量处理泰赤部。

于是泰赤部降兵被“放置”在下铁峰郡,温特斯给驻守徒涉场的两个连队的任务只有一句话:不要再让泰赤部进入中铁峰郡。

泰赤本人也算配合,没在铁峰郡军与特尔敦汗帐会战时搞什么小动作——准确来说,泰赤可能根本就不知道中铁峰郡的战况。

作为交换,这段时间泰赤部降兵的吃喝都是由铁峰郡方面供应。

铁峰郡人自己都只能吃黑面包,能提供给泰赤部的当然也只有黑面包。

可赫德诸部的日常饮食主要是粥饭和奶制品,偶尔打猎有收获可以吃肉。日复一日啃干粮,赫德人的胃也扛不住。

为了稳住降兵,铁峰郡方面每天都会提供一定分量的肉类。

只不过那些肉都进了头领们的肚子,底层的属民和奴隶不得不自己想办法——例如下套抓兔子。

野兔几乎没肥肉,不能烤太久。

见火候差不多了,青年便用佩刀将兔肉分成小块,又取出装有湖盐的小皮囊,给弟弟蘸着吃。

少年撕扯着兔腿,吭叽着问:“赫德语哥哥,你听说了吗?”

青年慢慢咀嚼着兔头,仿佛要将每块骨头都咬碎、把所有骨髓都吸出来:“赫德语听说什么?”

“赫德语白羽还有德吉……那几人每晚都会像麻雀一样嘀咕好久。”

青年冷哼了一声,没有接话。

“赫德语你我也该去入伙。”见哥哥不置可否,少年有些着急:“赫德语这种日子什么时候能到头?你我还是跟着白羽,想办法跑吧!“

青年还是没说话。

少年使劲扔掉兔腿骨,满腔怨气道:“赫德语你就不想回家吗?哥哥?那颜再也不是雄鹰了,他被那头狼夺去了魂魄!白羽说,泰赤那颜要把你我都献给那狼……”

青年啐掉碎骨头:“赫德语闭嘴。”

见哥哥有些不悦,少年乖乖收声。

“赫德语如果你都能知道白羽在想什么。”青年捡起弟弟丢掉的兔腿骨,用草叶擦了擦,放进嘴里咬得吱嘎作响:“赫德语那颜很快也会知道的。”

少年瞪大眼睛、张大嘴巴。

青年继续说道:“赫德语要回家,得先有马。没有马,你我就算累死也走不过茫茫草原。而马都在头领们手里。”

受降之日,温特斯命人收走了降兵的战马和武器,仅给降兵留下随身佩刀。

因此青年猎兔用的弓和箭都是用树枝临时做成的,很不合手。

但温特斯又特意给泰赤本人留下了一些马匹和兵刃——用于镇压特尔敦人。

“赫德语那……那咋办?”少年一下子就蔫了。

青年看了一眼弟弟:“赫德语闭上嘴、睁大眼睛。我来想办法,你不要胡乱掺和。”

少年又活了过来,缠着哥哥要问个究竟。

不过青年知道弟弟藏不住事,所以坚决不肯透露。

被磨得没办法,他才稍微提了一句:“赫德语又不是只有泰赤那颜,南面还有其他头领……还有武器和战马的头领……”

兄弟二人正准备熄灭营火,北边的山坡下忽地拐出一队骑手。

那队骑手看到火光,径直驰向兄弟二人。

青年一瞧来者的高头骏马、紧身装束和骑马姿态,就知道对方不是本族人。

“赫德语逃!”青年拽着弟弟撒腿狂奔。

可是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两兄弟很快就被骑手追上并围住。

为首的骑手解下三角巾,有些纳闷地问:“你们跑什么?”

青年明显感觉到弟弟的体重一下子压在他身上,实际上他的腿也情不自禁发软。

因为他看见的是一张几乎刻在骨髓里的面孔。

正是这张面孔的主人夺走了泰赤那颜的魂魄;也正是在这张面孔马前,青年交出了武器和战马——他弟弟口中的“狼”来了。

温特斯瞥了一眼还在发愣的翻译。

翻译紧忙拨马向前,将保民官的话翻译给两个赫德人听。

青年赫德人没什么反应,倒是看起来年纪还小的赫德人忽然“扑通”一声跪地,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

“这又是干什么?”温特斯哑然失笑,看向翻译。

翻译听了好半天,颇为尴尬地回答:“阁下,他说想要给您当门内奴隶,为您开门、牵马、提刀、端酒……后面的没太听清楚,大概都是类似的杂事。”

温特斯听罢,很想给小赫德人一鞭子。

这种甘愿为强权当奴隶的心态令他说不出的反感,但是想到赫德社会的状态,他也没法苛求什么。

温特斯摇了摇头。

翻译立刻向对方转述保民官的态度,还贴心地补充解释:“赫德语血狼大头领的部落不要奴隶,也没有奴隶。”

小赫德人先是陷入迷茫,很快回过神来,又热切地问了几句。

“阁下。”翻译更加尴尬:“他问您,如果您不要奴隶,那您要不要侍卫?马夫?”

“你这家伙,到底和他说了什么?”温特斯用鞭子轻轻抽了一下翻译的后背。

“没说啥呀。”翻译挠了挠头:“就是如实翻译您的话。”

大多数文员刚见到蒙塔涅保民官时,都会不自觉带着一丝敬畏和恐惧。

不过跟温特斯来到下铁峰郡的翻译属于“资深”文员。在温特斯身旁行走久了,恐惧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轻松和亲近感。

温特斯收起笑意,看向一大一小两个赫德人,严肃地说:“回家去吧,如果活不下去再来找我,不过不要带着刀剑来了……泰赤头领现在在哪?请带我去见他。”

翻译用赫德语复述过这段话以后,青年赫德人抚胸鞠了个躬,伸手示意方向。

“他说跟着他走就行。”翻译说:“他会带您去营地。”

两个赫德人走在前面,温特斯一行骑手跟在后面。

“阁下,我实在弄不明白蛮人在想什么。”作为随行人员之一,雅科布·格林先生目睹了刚才那一幕:“之前恨不得杀光咱们的难道不是他们?现在又主动要给您当奴隶?难以理解!”

温特斯想了想,他有很多话想说,最后还是简单回答:“为了生存。”

雅科布·格林先生很想继续聊下去,不过见保民官没什么兴致,也就没有继续这一话题。

一行人很快便抵达泰赤部的营地。

眼前的景象与格林预期中肃杀、阴暗的蛮人巢穴大相径庭。

因为已经不需要再打仗,所以泰赤的部众都在想方设法搞吃的。

各种动物的皮毛胡乱晾在树枝上,禽类和鸟类的绒羽被风吹得到处都是。有赫德人正在打磨骨箭头,还有赫德人提着钓竿往外走。

在距离营地一箭远的地方,海因里希打出了血狼的个人旗帜。

泰赤部营地的气氛陡然一变,外出的赫德人拼命往回跑,营地内的赫德人想看热闹又不敢靠近。

温特斯带着一小队骑手,礼貌地在营地入口处等待。

周围的赫德人越聚越多,雅科布·格林这才意识到降兵仍旧是半个敌人,他下意识扶上剑柄。

“阁下,要不然我们直接进去吧?”格林低声询问。

“不必担心。”温特斯安抚随行的文员:“不能直接进去——我们需要尽可能维护泰赤的权威。”

很快,营地内响起阵阵号角,泰赤带领一众科塔、那颜走出营地。

温特斯也翻身下马,在部众们眼里,泰赤是以一种对等的姿态将帕拉图冠军迎入营地。

对于胜利者而言,这或许有些不公平;如果安德烈也在场,说不得还要发脾气。

好在温特斯一向不在乎这些东西。他已经取胜,无需继续折辱泰赤。

更何况温特斯现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特尔敦部的彻底崩溃。

一进入内帐,主宾就彻底卸下面具。

双方原本便是敌人,现在仍旧是。与其维持虚假的礼节,不如直奔主题。

泰赤扬手驱走手下的头领,温特斯也颔首示意部下安心。大帐内只剩下温特斯、泰赤以及双方的通译。

“赫德语你能大摇大摆走进这里。”泰赤费力地在软榻坐下:“赫德语说明特尔敦部已经完了。”

温特斯与泰赤隔案而坐,平静地陈述:“烤火者的确死了。”

泰赤重重叹了口气。

温特斯观察着对方——虽然泰赤对烤火者的败亡也有一部分责任,但对方此刻的悲怆倒不像是假的。

泰赤的神态、身材以及大嗓门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真实年龄,而现在他像是一瞬间生出白发、爬满皱纹,变成垂暮的老人。

老赫德人问:“赫德语烤火者死了,我的部众你是如何打算?杀光?”

“的确有过这个计划。”温特斯诚实地回答。

译员表情僵硬,不知是否应该翻译这句话,但是泰赤的通译已经附耳告知泰赤。

“赫德语你的伏兵已经到外面了?”泰赤冷笑:“赫德语为什么不动手?”

“反复考虑过之后,我认为使你和特尔敦部继续存在,更有利于我的利益。”温特斯停顿片刻,缓缓开口:“所以我不仅会放你们走,而且会归还你们的战马和武器,再给你们一百车粮食。除此以外,我还会将烤火者的遗体提供给你。”

赫德诸部虽然风俗各异,但是将战死者的遗体送还家属这一行为,无论在哪个氏族都能得到重酬。

在个别氏族,归还遗体者甚至可以继承死者的财产和妻儿。

拿到烤火者的遗体,即代表有权给烤火者治丧,一定程度上等于拥有分配烤火者遗产的权力。

温特斯直视泰赤:“我对你和你的部众只有一个要求——尽快返回大荒原。”

……

与此同时,青马和石箭回到了特尔敦部的越冬草场。

大火给特尔敦人造成的损失难以估量,因为后者根本没有扑灭火灾的能力,只能逃亡。

人能骑马逃走,可是牲畜呢?帐篷呢?

来不及赶走的牲畜被呛死,来不及带走的财物被焚毁,特尔敦人带着仅剩的财产,不得不再次迁徙。

比起天灾——绝大部分特尔敦人仍旧认为火灾是天神降怒,更加危险的是其他部落。

此刻的特尔敦部迫切需要一支大军,只有这样才能吓退诸部觊觎的目光。

然而大军已经被烤火者带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留下守灶的头领们不得不召开“大会”议事。

有守灶的头领坚决要等烤火者回来,也有守灶的头领含蓄地表示或许可以暂时投奔海东部、苏兹部……或是干脆各走各路。

大头领们在大会争执不休时,青马和石箭竭尽所能找来一切能寻到的小头领、小头目。

青马和石箭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有一个大部落愿意为特尔敦部的小部族们提供草场和庇护——那部落名为“赤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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