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洵看了一眼身边的老太监,老太监朝身后的小太监看了一眼,小太监心领神会急忙走出大殿。
不消片刻,一名禁军便将一匹白马牵到大殿门前。
贺知舟神情傲慢,右手指着白马问道:“这是何物?”
楚逸看着那匹白马,神情凝重,认真道:“是马。”
贺知舟问道:“是什么马?”
楚逸如实道:“白马。”
贺知舟继续问道:“白马是马?”
楚逸愣住了,这个问题,似乎过于简单。但就因为简单,却无法回单。
越是简单,越接近真理。
楚逸深呼一口气,选择避开正面回答,反问道:“依先生之意,白马非马?”
贺知舟淡淡笑道:“白马非马!”
在场众人听的云里雾里,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请先生赐教。”楚逸谦卑道。
贺知舟会心一笑,道:“白马非马。这‘马’主要指性状,而‘白’主要指毛色。白色的马只不过是马的一种,不可与众多的马、通常的马等量齐观。所以说,白马非马。”
楚逸沉思片刻,问道:“按照先生之言,马都是有毛色的,有白有黑,那这些马都不是马?”
“它们是马,但切确的说,它们是毛色为白、为黑的一种*马。”
“那也就是说,白马是马,黑马是马,黄马是马,这与先生说白马非马岂不矛盾?”楚逸反问道。
贺知舟淡淡一笑道:“依大夫之论,等量相代。那么,白马是黄马,黄马就是黑马,黑马就是白马。也就是说,白就是黄,黄就是黑,黑就是白,岂不是颠倒黑白?小楚院长,你能这样说吗?”
楚逸顿时哑然。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应答。
一炷香已经燃烧大半枝,眼看比试时间就要结束,众人都认为楚逸在这场辩论中将败下阵来。
贺知舟的这个‘白马非马’之论,只有少数人能够理解,大多数人都会被问的哑口无言,无言以对,甚至连其中的逻辑关系都理解不了,更谈不上与之对论。
此时,楚逸意识到自己掉进了一个逻辑陷阱。
用现代哲学知识来说,这“白马非马”就是典型的形而上学的东西。
马是共性或者一般,白马是个性货个别。这个逻辑陷阱就是贺知舟通过一系列的模糊言语割裂了共性与个性的关系。
更切确的说,贺知舟以诡辩的方式将“马”的外延与“白马”内涵割裂开来,从而得出‘白马非马’这样的论断,却又让你无懈可击。
此时的楚逸,陷入了绝境。他知道,如果不跳出贺知舟的逻辑陷阱,那么这场比试,他必输无疑。
但是,逻辑陷阱是虚的,很难找到一个具体有形的抓手而让自己上岸。
怎么办?
时间在流逝,楚逸的眉头越皱越深,而贺知舟云淡风轻,心中早已胜券在握。
不知为何,楚逸突然抬起来,望向高高在上的李世洵,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
因为,他找到一个可以击溃‘白马非马’的利器。
如果就事论事,‘白马非马’不过是一个辩题而已。但深究起来,却有非常强大的破坏力量。
“先生,晚生以为,‘白马非马’之道是在诋毁圣人之道。”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
贺知舟脸色大变,厉声道:“竖子休得胡言!”
楚逸不以为然,目光扫过百官重臣,朗声道:“诸位大人试想,假若‘白马非马’之说成立,那么‘圣人非圣’、‘君王非王’之说自然成立。那也就是说,天下万物即可求其是,亦可求其非。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家可以不是家,国可以不是国,君可以不是君,民可以不是民。”
说到这,楚逸故意停了下来,用一种幸灾乐祸的眼神望向贺知舟。
此时,贺知舟已经知道他的意图,早已惊吓的两腿打颤,豆大汗珠从额头上滴落下来。
因为,他很清楚,如果按照他‘白马非马’的逻辑,确实可以推到‘家不是家’、‘国不是国’、‘君不是君’、‘民不是民’。
如此来说,确实是在诋毁圣人之道。
李世洵听出弦外音,脸色阴沉下来,但却没有说话。因为,毕竟这只是一场比试,只能就事论事,不能就事论人。
至于就事论人,那也得等到比试结束之后才可以做。
此时,大殿里,鸦雀无声。
楚逸之言,已经是大逆不道,没有人敢在这个当口说一个字。
楚剑锋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湿,此刻带给他的危险远比当年自己孤军深入还要强烈。
如果因为这番言论而殃及他及其楚家,那楚逸绝对是楚家罪人。
“而且,还可以说是,民可以是君,君可以是民。如此一来,岂不是天下大乱,祸及苍生?先生,以为如何?”
贺知舟虽脾气火爆,自认骨头够硬,可那是在自家地盘。如今,他可是站在天子眼皮底下,哪里还有那些让人引以为荣的铮铮铁骨。
民可以是君,君可以是民。
因为这句话,足以诛九族。
所有人都愣住了。没有人想到,贺知舟的‘白马非马’将成为他的索命刀。
楚逸刚说完,那炷香也刚刚烧完,时间卡的刚刚好。
大殿里,掉针可闻,就连呼吸声也能听到。
过了片刻,李世洵沉声道:“钟梧,比试如何?”
钟梧赶忙回过神来,惊慌道:“小楚院长获胜。”
贺知舟呆呆站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本想着在天子面前展示一番自己的才能,又曾想为自己引来杀身之祸。
“陛下,最精辟的道理不在于巧辩的言辞。圣人有云,无以辞害意。”
楚逸心中一紧,望向那个起身说话的老者。
这位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当朝一号宰相张元及。
李世洵脸色微微缓和下来,正色道:“天下纷争,百家之说风起云涌,那是大势所趋。有悖于圣人之道的言论也在所难免,不足怪哉。如今,天下太平,亦有好事者,以此歪理邪说,祸乱朝纲,实为用心险恶。诸位爱卿,切不可掉以轻心,不假思索,陷入危险之境。”
“陛下英明!”所有人起身,拱手齐声道。
李世洵望向楚逸,眼中尽是欣慰和欢喜。楚逸的这番表现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继续吧。”
“是,陛下。”钟梧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陛下,我有话说。”楚逸抱拳大声道。
李世洵好奇道:“你说!”
“陛下,世人说话,力求简便。或许,在场诸位大人都觉得陈先生斤斤计较,属于嚼文嚼字之辈。但晚生以为,为学者,若不计较,会导致思语相悖、名实相离,看起来是一回事,其实根本不是一回事。这对治国治学无益。所以,陈先生之思辨,实则我辈学习之楷模,当以嘉奖鼓励!”
李世洵呆住了。
方才说的那么严重是你,现在要给他嘉奖的还是你?你小子到底想搞什么?
不过,转念一想,李世洵也明白其中用意。
毕竟,这是一场比试。况且,能够在这样的场合,对自己这帮下属做了警示,也算颇有收获。
“好!”
一个‘好’字,令失魂落魄、惶恐不安的陈德开喜极而泣,跪下泣道:“谢主隆恩!”
“要谢的人不是朕!”
陈德开颤巍巍想要爬起来,楚逸上前一步,搀扶着他,歉意道:“先生,晚生为求输赢,而让先生受惊,实属不该。还请先生见谅。比试之后,自当登门谢罪。”
这话说的,简直无可挑剔。
楚剑锋早已看的目瞪口呆,暗道自己儿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八面玲珑,左右逢源。
先前还要把人置于死敌,而后又救人于危难,最后还要登门谢罪,这一波三折,哪是寻常人可以做到的。
“恭喜楚大人啊。”楚剑锋身旁同僚压低声音道。
楚剑锋心中虽欢喜,但脸上依旧阴沉,问道:“何喜之有?”
那同僚笑了笑,道:“楚大人,就没看出来陛下是用什么眼神看的令郎?”
楚剑锋心中大凛,故作糊涂道:“什么眼神?”
那同僚端起酒杯,笑道:“不可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