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初步尸表检查后,赵曜眉头紧锁。
按照以往的流程,接下来就是开三腔检查体内脏器。
但这里的条件显然不允许他这样做,不仅仅是解剖和检验工具匮乏,更多的则是受限于这个时代的宗法伦理。
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谓孝矣。不亏其体,不辱其身,可谓全矣。
《大炎律》更是明确规定,残害死尸,常人减计杀人罪一等,即处流刑。
他要是真给死者剖腹剜心,就算证明了三人之死与己无关,也得落个流放边关的下场。
赵曜无奈地站起身环顾四周,在尸检前他首先做的是现场勘验,对这间厢房的每一处细节都已了然于心。
整个房间密不透风,原本镂空的窗柩也因连日飞雪而糊上一层麻纸,用以隔绝风寒。
推开窗户,细碎的摩擦音响起,窗沿的积雪洒落庭院。
用于通气的排风孔则满是水渍,细细一看,尚有零星的冰碴正在缓缓消融。
除此之外,厢房并无其他出入口。
而现场的可疑物件,只找到了那半株见手青。
一切都显得自然,却又不自然。
“虽然可以断定不是死于毒蕈中毒,但这哥仨的死......
“不会真是意外吧?”
目光落在炭火炽烈的暖炉上,红光相映,他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
作为淮扬青楼的排面,今天的四季馆却没了往日的喧嚣。
就连一向八面玲珑的老鸨为这帮不速之客指完路后,也只敢闭口藏舌地在游廊间来回踱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只因她这青楼闹出了人命,死的还是几个富贵命。
看着不远处的清婉阁,她低声祈祷:“菩萨保佑,庇佑我等小民不受此案牵连......”
阴郁肃杀的气氛弥漫整支队伍,其中不仅有州府衙役,还有来自唐卢两家的家仆,或许不久后还会有城外卫所的士卒赶来。
一袭黑衣的夏启良跟在队尾,勾阑拂袖,金线绣成的玄鸟栩栩如生。
与这帮严阵以待的人不同,他就是来看热闹的。
瞧瞧能把三位高官武将之子团灭的究竟是何狠人。
扭头望向一旁的中年男子,夏启良好奇地问:
“司隶大人,他们府衙办事,咱们钦天监为啥要掺和进来?这要是一个赵曜不够交代,到时候恐怕还要来求咱们指条门路。”
钦天监作为太祖创建的独立机构,游离于朝堂之外,拥有凌驾于三司六部的超然地位。
自成立以来,钦天监的使命便是督查制约各地术士,防备邪魔外道侵犯尘世。
至于朝堂纷争与民间纠葛,一概不参与其中。
夏启良口中的这位司隶大人并未回答,只是两指摩挲着积蓄已久的长须,眼神放空,瞳仁中倒映出的景色竟与此地截然不同。
“梁叔?”
见对方没有回应,对此夏启良早就习以为常,自顾自地分析道:
“根据报案的林姑娘陈述,四個纨绔聚众淫祀,服食毒蕈后暴毙身亡,也就那赵曜侥幸留得一条小命。
“此类命案屡见不鲜,在我看来根本就没什么凶手,不过是没有资质的凡人妄图触及命途罢了。
“单凭一株毒蕈也想觐见神明,无异于茅房里打灯笼......”
话还未讲完,肩膀就被人重重一拍。
夏启良恼怒地望过去,待看清手掌的主人后整个人顿时蔫了下来,讪讪道:
“梁叔,您打我作甚?”
只见司隶梁雨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音调稍高:“强调过多少次了,公开场合禁止谈及隐秘,回去后罚你抄写十遍《炎庭礼制》!”
“哦。”
夏启良垂头丧气地应了声,抬起脑袋便看到梁雨田径直走向清婉阁,急忙跟上,嘴里嚷嚷道:
“梁叔您对此案怎么看,料想所谓的谋杀应是赵曜混淆视听,臆造出个凶手借此摆脱牵连。
“这点伎俩连我都看出来了,唐知府怎会不知?
“想必会以疑犯为由将他强行带走,一旦进了牢房他这辈子也就到此为止了。”
梁雨田默不作声,深邃的眼眸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
料想领头这位头戴乌纱帽,身着云雁绯袍的威严男子就是淮扬知府唐大人。
“草民赵曜,见过知府大人。”
赵曜拱手施礼,姿态放得很低。
目光穿过衣袖间隙,这位两鬓染霜的唐知府神情漠然,察觉不出丧子的悲恸。
却在与之视线交汇的瞬间,犹如山雨欲来的沉重压抑油然而生。
唐知府未作搭理,不紧不慢地从赵曜身前越过,在死尸前站定良久,才回首对着身后的衙役吩咐道:
“看住疑犯,仵作验尸。”
一名身着檀褐窄衫的灰发老者应声上前,恭敬地跪坐在尸体前,手奉三炷香。
“地姥娘娘在上,小人李淳德将秉持公正,为逝者查验死因,昭雪平冤,如有妄言,三魂俱灭。”
紧接着从挂在黑角束带上的布囊中取出一粒香丸,含于口中,叩首三次后方才开始验尸。
这老仵作的繁文缛节让赵曜感到诧异,他没想到古代验尸还有这么多讲究。
正欲凑近些细细观看,毕竟能近距离观看古代同行操作的机会可不多。
突然后背传来坚硬冰冷的触感。
余光所见,两名持刀的捕快正用刀鞘抵住他的后腰。
得嘞,我果然成疑犯了。
赵曜沉住气就这样老老实实地杵着。
他心中已有论断,只缺一个合适的时机。
翻检许久,老仵作脸上显露出困惑之色,旋即从随身的木盒中取出银针,用皂角水洗后,探入死者口中。
如此往复,三具尸首探查后银针均未出现变化。
收起工具,老仵作起身作揖:“回禀大人,尸体尚未僵硬,死亡时间不足一个时辰,无搬运拖动的痕迹,各处要害完好,体肤均未找到外伤,死因......”
见其神色挣扎,唐知府沉声道:“死因为何?”
老仵作看了眼知府脸色,又望向案桌上的见手青,举棋不定道:“许是毒蕈所致......”
此时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在下听闻,食蕈中毒者多有呕吐腹泻、身目俱黄之征,为何眼前的死者却无此征象呢?”
唐知府目光一凛,老仵作当即两股战战,急忙解释:
“还望大人恕罪,小人验尸多年从未见过死状如此蹊跷的尸首,既无颈部勒痕,口鼻也无异物阻塞,可死状却像......”
“窒息死。”
那道声音再次传来,正好戳中其心思,老仵作不禁点头:“对极,对极!”
随后又疑惑道:“若是窒息而亡,又是何物阻碍了呼吸?”
时机已至。
赵曜眼中锋芒毕露,从返回现场见到尸体的第一眼他就断定死因与见手青无关。
作为南方人他曾解剖过多具毒蕈中毒者的尸体,无一例外全都伴有消化道与溶血性黄疸的症状,这是由大多数毒菇含有的鹅膏毒肽所致。
而眼前的尸体更符合另一种毒的表现。
“无形之毒。”
腹中酝酿已久的说辞脱口而出:“此毒为无色之气,入体后会延脏腑经络阻滞气机,以致行气不畅,窒息身亡。”
说着他正欲上前解释,却被长刀架住脖颈,展露的自信瞬间凝滞。
赶忙对着两侧的捕快赔笑道:“二位官爷可否行个方便?”
两人见唐知府摆了摆手,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这才放下佩刀。
迎着老仵作充满狐疑的目光,赵曜不慌不忙地抚平氅衣上的褶皱,环视众人:
“不知诸位可否听说过煤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