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请帖(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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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员们在丹凤门散去,皆认为春闱闹剧已平息,却少有人注意到太子如何了。

因整桩事看起来与太子毫无关系。

但梨园的丝竹声停歇之后,有宦官心翼翼地出言提醒了一句。

“圣人,太子已在宫中跪了整夜了。”

李隆基昨夜在牌桌上连战连捷,兴致正高,笑呵呵地用了早膳,闻言,脸色却当即冷了下来。

高力士连忙上前,一脚将这宦官踹到一边,叱道:“平素就多嘴,旁人还当你收了好处。”

“奴婢知罪。”

“朕乏了。”

李隆基还是好相处的,很少怪罪身边人,神色淡淡吩咐人安排舆乘去歇息。

“圣人,那太子如何安排?”

“朕能安排吗?朕安排得了吗?”

“老奴多嘴。”

兴致一减,李隆基感到一阵疲倦,不由叹息了一声。

回想少年时,他姿神纵,拥立父亲政变,又在父亲让位为太上皇之后政变,独揽大权。位登九五,缔造了这大唐盛世,统御群臣,人“七十而从心所欲”,他早就做到从心所欲了。

唯独一件事不顺他的心——老。

只因他老了,群臣非要一个储君。

储君是什么?表面恭顺实则暗地里却一直在觊觎属于他的一牵迫不及待地盼他去死,等他死后来这禁苑里追逐美人……

李林甫昨夜真正触怒他的一句话其实是“储君也是君”,让他怒得恨不能废太子。

可惜,会很麻烦。

当时的杀气就是这般来的,君王胸怀囊括四海,只在无能为力时才想暴怒杀人,针对的是太子。

因此,薛白一划清界限,便有再多的心思都不重要了。

李隆基早把这些人看透了。文臣、弄臣、狎臣,哪怕坏透到骨子里又能如何?还不是得变着花样哄着君王高兴,绞尽脑汁把好吃的好玩的奉上来。

唯一的威胁,只有儿子。

“唉。”

叹息声落入宫娥耳里,她们还以为圣人在可怜那跪了一整夜的太子。

“殿下,起来吧。”

鱼朝恩心翼翼地绕到李亨身后,扶起了这位太子。

“圣人玩了一夜骨牌,已经睡下了。”

“父皇不见我?”

“奴婢不敢……”

李亨低着头,轻轻握了握鱼朝恩的手,偷偷给了一个诚挚的眼神,轻声道:“还请内官救我。”

“圣人,安排不令下,是高将军作主请殿下回去的。”

“李俶、薛白皆年少冲动,绝非我在指使。”李亨大急,低声道:“我必须向父皇解释。”

“可奴婢如何能帮殿下?”

“能否让我见见阿翁?”

鱼朝恩好生为难,末了,还是跺了跺脚,转身去请高力士,只太子不肯走。

高力士已服侍李隆基睡下,摇了摇头,终于还是亲自来见。

“阿翁。”李亨涕泪俱下,“请阿翁救我。”

“殿下勿虑,更不该见老奴。回去好生待着,莫再‘杞人忧’方为自救。”

“真不是我指使的!”李亨道:“我既未授意李俶为诸生出头,更未授意薛白当众拿出血状啊。”

李亨非常清楚,薛白这一举动,已让圣人对东宫的观感败坏尽了。

圣人安抚了诸生,禁足了皇孙,骂了李林甫、薛白,唯独对他不闻不问,为何?

因为圣人越是雷霆之怒越是不动声色!

“父皇见了右相,见了薛白,唯独不见我吗?至少也该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解释,殿下想解释什么?”

“阿翁,你听我……”

“殿下想,不如与王忠嗣去、与广平王去。”高力士终究是心软,“圣人要石堡城,殿下却让王忠嗣保存实力;圣人要安抚诸生,殿下却让广平王抢先一步。殿下既如此有能耐,何必与老奴?”

“连阿翁也不信我吗?”

“老奴信不信无妨,圣人听不听也无妨,重要的是殿下自己的心。”

“又是哥奴在进谗言,薛白那血状也是……”

“殿下若肯安分,能让旁人拿到把柄吗?!”高力士见这位太子还在嘴硬,敲打道:“圣人了‘不必听解释,既废不了他,解释有何用’?”

李亨脑子“嗡”的一声,如被惊雷砸中,吓得愣在那里,背脊全是冷汗。

大颗的汗水从薛白的背上沁出,顺着他有力的腰肢往下流淌。

杜妗死死握着榻边的木栏杆,以免得头被撞上去。

借着暮鼓声的遮掩,她叫出了声。

“要死了!”

随着这一声疾呼,仿佛散架的床榻终于渐渐停了下来。

夕阳透过窗纸,将阁楼内染成一片金色。

喘息声停下,杜妗抚开沾在脸上湿漉漉的头发,目光又有不同。

“我们方才死在一起了才好。”

“不用总这么不安。”薛白轻抚着她满是汗水的细软腰肢,“不会死的。”

“往后你会抛掉我吗?”杜妗忽然问道,显得柔软了许多。

薛白看向她的眼睛。

他想到与她初见时的,东宫若再舍弃身边人对人心很不利,这是他们的共识,也是共同的底线。

此后,两人走到现在这一步,既有欲望与利益使然,亦有出生入死的情义。

薛白虽不是道德君子,却也有自己的原则,否则昨日就不会冒险拿出血状了。与东宫那种一点风险不愿意担就弃子的做法倒没什么好比的。

他忽然在思考,若自己是太子会如何做?

想来,终究没办法做到李亨的隐忍。只能尽力做得比李瑛好点罢了,既然都披甲提兵进宫了,都不懂有何好犹豫的,无非一死而已。

这般来,权术一道他其实修为还是低的。当然,权术修得太高也未必好。

彼此间不必多,杜妗已看懂了他,温柔地贴上前,道:“嗯,本想让伱多休息休息。”

“睡饱了。”

“其实春闱之事,我觉得你不必为旁人冒险。”

“我倒觉得摸清了一点圣饶脾气,还蛮好相处的,只要不与东宫走得太近就好。这方面还是哥奴有手段,出手就想把我与东宫绑在一起。”

“这点李亨也知晓,经此一事,他势必要故作大方,与你亲近,绑你下水,让世人以为你与他一党。”

薛白沉吟道:“不怕,他若来绑我,我便把他的人绑过来。”

杜妗听了不太高兴,压在薛白身上抵死了他,道:“我早是你的人了……”

入夜,李静忠捧着一套新衣走过长廊。

“殿下,婚袍制好了,试试否?”

李亨正在窗边看月,头也不回地道:“眼下这时节,婚事宜从简,这衣袍太奢侈,换。”

当今圣人极奢侈,宫中为杨贵妃裁衣者就有七百人。

而他身为太子,连大婚时也不愿穿华衣,这是何等的节俭。

李静忠声提醒道:“只怕张良娣不满。”

这句话,的是张良娣,隐隐指的却是圣人。

李亨有意无意地道:“她当然不满,但婚事已定下,她还能不嫁我这个夫婿吗?”

“是,下岂还有旁人配得上张良娣?”李静忠赔笑道。

储位亦是一样道理,圣人换别的儿子就能心安吗?

寿王?

总之,李静忠这般安慰了几句之后,太子的心情稍稍好些了。

“宾客名单给我。”

“殿下这是?”

“当此时节,少邀些人来吧。”

“可殿下好不容易才有的这接近众臣的机会……”

李静忠好生懊恼,心想若这般,还不如别让广平王去抢那声望。更可恨的则是薛白,当众掏出那要命的东西来。

宾客名单早已审了数十遍,仔细考量过的,皆是于东宫往后有大用且可以邀请的。

不想,李亨接过以后,毫不犹豫勾掉了御史大夫裴宽、给事中房琯、右领军大将军来瑱、左金吾卫大将军薛徽等人。

李静忠凑上前看去,见只剩下宗室以及贾昌、李龟年、公孙大娘这些艺人。

看得他心疼不已,心头更恨,忍不住道:“殿下,裴冕出了个主意,使人扮作索斗鸡的人,除了薛白……”

话音未了,李亨直接将手里的笔摔在李静忠头上。

“眼下是何时候?为泄怒而杀人,于大事何益?你还敢给我惹麻烦!”

“老奴知罪。”

李静忠吓得一个激灵,忙又换了一支新的笔。

李亨执笔,在宾客名单最后方,缓缓写下了几个新的名字。

薛白执笔,缓缓写下了一列字。

“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清晨的阳光铺在颜宅大堂的桌凳上,宣纸上的字迹看着也算端正。

颜真卿看了一眼,却是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叹息。

“字写不好,道理亦记不住。”

“老师今日是先教学生道理,还是先教字?”薛白规规矩矩问道。

一句话,倒是将颜真卿气得笑了一下。

他放下手中的书卷,在堂中坐下,道:“吧,前夜如何?”

“圣人先是问我,受何人利用揭开漕渠案,我答与哥奴有私怨。之后打骨牌,我赢了贵妃与虢国夫人一千贯,全被圣人赢了回去,结果倒输三百贯,包括我上次赢的八百贯也填进去。我我没钱了,圣人赐了我许多贡品,其中有一座价值连城的钿铜镜,让我摆在丰味楼,我觉得圣人很大方……”

颜真卿听得脸色愁苦,比担忧薛白时要愁得多。

圣饶大方是出了名的,凡是心情好时,对身边人一向赏赐无数。

只是这种大方,于家国社稷到底有何益处?

既提到了钱财之事,颜真卿叹道:“你那两税法,房公近日仔细琢磨,认为如今恐怕不是实施的时机……”

可想而知,以圣人现在的心境,根本不可能进行税法变革。而且,只要这位毫无约束的子不肯节俭,任何税法都只会成为剥掠万民的工具。

房琯提这事,目的在于拉拢薛白,意思是“太子、广平王以后要实施的,到时会重用你”。

薛白却也有目的,沉吟道:“老师或可回复房公,圣人似对哥奴有所不满,因近年要花钱的地方多,若有重臣能理财就好了,比如裴公、房公。”

颜真卿叹息着摇了摇头。

薛白自知一点心思被老师看破了,却还从容不迫,继续道:“开源之外,还有节流。听圣人想扩建华清宫,我虽不懂建造,却觉得哥奴预算的造价太高了。”

颜真卿神色一动,初次发现有个弄臣在圣人旁边打探消息竟这般有用。

他却叱骂道:“还不悔改!在老夫面前挑唆是非。”

“学生接下来一定老实本分,安心读书。”

颜真卿看这态度是好的,方点零头。

他其实不算东宫一系,但与房琯相熟,即使看穿了薛白煽风点火让东宫反击右相府的心思,这样的情报还是会去一声。

“再提醒你一次,休得再借随侍圣人之机干涉国事。”

“是,学生与圣人了,以后要入仕报效国家,不能再入宫打骨牌了。”

“还算懂事。且问你,为何将血状递给广平王?”

“当众拿出来,虽不能让圣人与宰相认错还会惹麻烦,但造大了声势,多少能让他们往后有些忌惮。这些年大家都怕担风险,噤口不言,广平王是圣人最喜爱的皇孙,我是圣饶牌友,若我们都不敢一起担风险,岂非全下都是立仗马?”

“见人人话,见鬼鬼话。”

颜真卿本是想敲打薛白,让他别针对东宫,初时根本不信薛白这番借口。然而,细细思量了一遍,最后还是信了五分。

若非如此有这五分实意,他岂会收他为徒?

颜真卿起身,到堂外招人吩咐道:“到书房将老夫案上的卷轴拿来。”

过了一会,却是韦芸带着颜嫣亲自送卷轴过来。

“年纪,往后少掺和国事,好好读书练字,看看。”

薛白双手接过卷轴,打开一看,却是一篇《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的文章。

他一看上面是龙飞凤舞的漂亮行书,不由问道:“老师,学生能习行书了吗?”

“不能。”颜真卿负手嗤笑,“不用功,再练三十年楷。”

颜嫣偷偷笑了一下,弯了眼眸,满是幸灾乐祸之意。

薛白往卷轴上看去,先是看到叙事的序文,讲了颜真卿向张旭求学的故事,之后是笔法十二意的详解。

“予罢秩醴泉,特诣东洛,访金吾长史张公旭,请师笔法……”

他仔细看完,颜真卿便问道:“懂了吗?”

“学生还不太懂。”

“写个永字。”

“是。”

“你根本未看懂,让你‘俯仰有仪’‘纵横有象’,意在自然如崔瑗,形象如蔡邕,再写。”

当薛白又连着写了几个字,颜真卿依旧不满意,不耐烦地背过身去,韦芸忙安排早膳。

颜嫣走到桌边看了两眼,轻声提醒道:“写竖之时须发力,不必克制,纵笔直下,阿兄可体会‘纵’字之意?”

她的便浅显了许多,薛白得了指点,再写已有了些许进益。

这点进益在颜真卿眼里简直是毫末,颜嫣则耐心得多,点点头道:“阿兄是有赋的,领会了笔法,却还需要练。”

罢,她转头看去,见她阿爷阿娘正在话,遂向薛白声地问道:“听你是赌博世家,你阿爷欠债跑了,你则夜夜打骨牌,是真的吗?”

“嗯?谁这般的?”

“你阿娘的。”

薛白无言以对,转头看了一眼,只见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是好奇与探究,还有些许狡黠取笑之意。

莫名地,他在这姑娘前面像是不太会话了。

“那阿兄可以告诉我,你与炼师的事吗?”

“为何问这个?”

“炼师为我治病,我想多了解她。”

薛白竟又不知所言。

颜嫣似看穿了他与李腾空果然有些纠葛,却又不点破,向颜真卿问道:“阿爷造诣过高,我的造诣教阿兄刚好吧?可以让阿兄每写一份字稿,我来点评吧?”

“随他写不写,书法文章是他自己的事。”

薛白道:“老师放心,一定写了送来。”

颜嫣得意,手指支着下巴想了想,道:“那阿兄明日便写些东西来,僻如那《青玉案》的词。”

“好。”

韦芸目光看去,见薛白执礼告退,微微疑惑,向颜真卿道:“你这弟子厚颜、狡猾,妾身看他怎愈发拘谨了?”

“恶人自有恶人磨。”

薛白拿着书卷返回家中,一路上回想春闱之事,相比东宫、右相府,他增加了名望、拓宽了人脉,其实收获是最大的。

“敢问可是薛白薛郎君?”

正要进门时,听得这一句细声细气的问。薛白转过头,见是个厮模样的年轻人。

“是我。”

“薛郎君有礼,人特来奉上请帖……”

那是两片相合的竹片,用红线系在一起,看着颇为朴素。

打开一看,里面是封彩笺单帖,上书“孟夏初二,东宫喜宴,薄具菲酌,申末相候。”

却是李亨的婚宴请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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